文_石建邦
美術評論家
懷念章汝奭先生
文_石建邦
美術評論家
2017年9月7日上午,秋雨迷離,我正在外面辦事,突然接到友人來電,告知我章汝奭先生已于早上6點多辭世。聞此噩耗,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自從今年2月底先生因心肺衰竭住院以來,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但真沒有想到竟來得如此突然。
就在上月初,我和李天揚還去醫院探視。那天章先生精神尤健,興致很高,躺在病床上和我們談起寫字筆法問題。他隨口背誦唐孫過庭《書譜·序》里面的句子,逐句解釋其中要義。記得當時他還說等他康復了,回去把這個問題好好梳理梳理。看他那天的氣色,都比前幾次要好,我們見了心里非常欣慰,覺得老先生真有神天佑護,每次都能逢兇化吉,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很多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老先生一生曾先后得過三次大病,每次都非常兇險,但他每次都能化險為夷,躲過劫難。第一次是他27歲時,罹患開放性肺結核,吐血不止,躺在床上等死。家里變賣所有財物,全力救治,半年后病灶鈣化,竟奇跡般痊愈。第二次是在1980年,他突患胸腔腫瘤,來勢兇猛。經過上海各大醫院的專家會診,許多人說是惡性淋巴瘤。結果僥天之幸,開刀一看,是良性畸胎瘤,虛驚一場。也是從這一年開始,章先生虔心向佛,寫下平生第一通蠅頭《金剛經》。第三次則從2004年底開始,他先后三次突發心臟病住院搶救,最后做了心臟瓣膜大手術,方始轉危為安,康復出院。他說冥冥之中,是佛祖救了他,于是更加敬禮三寶,日日以寫字抄經為樂。
作為晚輩,自1994年以來,我有幸拜識章先生前后長達23年。回顧這些年來辱承先生教誨,深感受惠良多,沒齒難忘。臨文之際,千言萬語,真不知從何說起。
在許多外人看來,章先生好像脾氣古怪,為人耿介甚至狷狂。確實,他對許多看不慣的事情絕不妥協讓步,名士氣很重。他的齋名“得幾許清氣之廬”,就讓人感覺很孤傲、很清高,一副與社會不妥協、不茍且、不合作的態度。他早年退出書協,并批評沈尹默等始作俑者是幫倒忙等,聽起來確實蠻刺耳。但了解了他的身世經歷,以及學問襟抱以后,你會感覺忠言逆耳,老先生是在一個更高的層面憂世傷生,滿溢著深刻的文化關懷。他崇拜屈原,《離騷》等名篇背得滾瓜爛熟,而且經常寫成蠅頭小楷送人。傳統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因子在他身上表現得非常充分。完全可以說,他是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

1. 章汝奭 跋自書小楷岳陽樓記 2010
他一向反對把寫字叫作書法,只把自己的作品稱為書作。當年為他出版作品集,他堅持叫書作集。而且,他很不贊同所謂的書法創新,認為這門藝術像京戲像西方古典音樂是沒有辦法創新的,你創新了就不是傳統的書法藝術了。另外,對于“我們要理直氣壯地反對傳統”等言論,他也是深惡痛疾的。因為老先生這樣耿介固執的脾氣,當年在他家里,白謙慎先生當著他的面題贈了一本《傅山的世界》給我,出了門白先生又從包里拿出那本《與古為徒和娟娟發屋》送給我,他說他怕老爺子看到不開心。
其實,接觸時間長了就發現,老先生是個熱心腸的人,就是要求太高,看不得人家亂來。很多當代書法中堅都曾拜訪過他,有的與他保持多年的交往。對于認真求知的年輕人,他是非常愛護的。對于市面上吵吵嚷嚷的庸脂俗粉,他則經常搖頭苦笑:“你說他不好,他說你不懂,沒有辦法。”
每次去拜訪他,聽他聊天,很長知識,會學到很多真知灼見,而且往往是以小見大,從許多細小的地方生發的。他說所謂藝術,就是一個人如果把一樣東西能做到極致,那就是藝術。因此他的眼界并不狹隘,雖然固守書學傳統,但也并不拒絕西方現代的藝術,像畢加索、趙無極等人的繪畫,他也欣然接受。對于歷史上的書家優劣,他都有自己的判斷,往往一分為二。比如對老鄉文徵明,章老認為他的小字尖薄,氣格不高,但他的擘窠大字則寫得很有氣勢,非常難得。對于自己的字,他也是精益求精,能夠不斷地否定自己。早年遒麗亢爽,晚年則更加樸厚凝重。他平生喜歡杜甫、蘇軾、陸游等大家的詩作,陸游曾說作詩要做到“詩到無人愛處工”,章老改了一個字,要求自己的字做到“書到無人愛處工”,這是很高的境界。
章老師是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讀書先從識字開始,他最看不得人家寫錯別字,念白字。平時和他談話聊天,碰到不識的字,他會隨時拿起身邊的那部舊舊的《辭海·詞語分冊》查找,幾乎被他翻爛了。他的作品集上偶爾有幾處印刷錯誤,每次都要不厭其煩地用毛筆細心改正后鄭重送人。有本他的自述,里面舛誤實在太多,改不勝改。弄得他后來索性不愿意送人了,同時也關照我輕易不要再在外面傳播。
老先生讀書之細心也令人敬佩。他手邊有一部中華書局早年影印的教忠堂本《唐詩別裁集》,清代沈德潛編的,封面已經翻得脫落了,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他的蠅頭小字眉批,是他歷年積累的讀書心得。這種死功夫,也許一般人是不屑于下的,但他樂在其中。他讀書能常常有所發明,見常人所未見。比如杜甫的那首名篇:“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他認為這不是作者表達對春雨的愉快心情,而是杜甫希望得到朋友接濟幫助,但礙于面子又不希望人家公開施舍嚷嚷的復雜心情。只有經歷過許多坎坷蹭蹬的人,才有如此體察入微的會心。還有蘇軾的《前赤壁賦》,他則糾正了《古文觀止》等通行本子的句讀錯誤,這是一般人所容易忽略的。他經常書寫一些楚辭漢賦、唐詩宋詞等名篇,末尾總會寫上一兩句自己的心得感悟,畫龍點睛,啟迪讀者,這也是其書作的一大特色。

2. 章汝奭 臨王羲之蘭亭序 1966
章老以小楷名世,尤其他的蠅頭小字,小字有大氣象,舉世公認。他說自己的小字有些方面超過了古人,至少超過了文徵明。開始我也將信將疑,覺得老先生未免有點狂妄。后來,編了他的書,接觸了他的許多作品,更主要是自己年齒漸長,知道了一些外面的好歹以后,我是深信他的這一說法的。其實小字之外,他的行草書也是很有看頭。還有他的大字,尤其是題匾額招牌,也是可以和古人比一比的。有心的朋友可以看看他題寫的“上海音樂廳”和“王家沙”。他題匾額,堅持原大,認為放大的字體往往失去原作的韻味。好比雕塑,什么尺寸寫什么樣的字,一放大就不對了。記得上海海關專科學校的圖書館專門請他去寫館名,每個字幾乎有桌子那么大,他寫了兩次,最后完成了,很滿意。當時他已經80多了,回來和我們興奮地講起。
章先生擅長詩文,格調很高。他自己每有新作,總要打電話告訴友好。還經常精心寫成作品,主動送給朋友。承蒙錯愛,歷年來我也得到不少,彌足珍貴。有一次他弄到幾張丈二匹的宣紙,特意打電話說要送一張橫裁的長條大字作紀念。我知道他的居室狹小,寫張大字很不容易,甚至要跑到居委會活動室里面寫才行。而且這也太貴重了,我感覺受之有愧,因此再三推辭。哪知老先生竟在電話那頭反過來勸我,他說自己難得有這么個機會,也有這個情緒寫丈二巨幅,寫好了你將來掛在自家客廳里面看看也是不錯的嘛。這么一說,我當然不能拒絕。后來那張韓愈《石鼓歌》,寫得真是神采飛揚,精力飽滿,200多字一氣呵成,竟無一點懈怠。這件大作,與元代鮮于樞的那個大手卷相比,我看也是不遑多讓。要說老先生的字好在哪里,一言難盡,簡單地說是清正和規矩,精氣神十足,同時哪怕在最細微處都能見出他豐富飽滿的性情。字如其人,信然。
章老律己很嚴,做事非常仔細認真。人家請他寫字題跋,只要他答應,一定盡心盡力做到滿意為止。他善于作題跋文字,很多人都愿意得他一個品題為寶。即使他才思敏捷,也必先打好草稿,反復斟酌后才慎重用毛筆題寫在畫幅上。而且題跋的書風和位置等能與畫幅渾然一體,有錦上添花的效果,絕不喧賓奪主甚至幫倒忙。老人書寫簽條題耑也很講究,手卷冊頁他都能拿起來就寫,一氣呵成,但看上去莊重華美,恰到好處。對這一點他也很自矜,說這北京話叫“邊式”,就是凡事要做到盡善盡美。
而且越到晚年,他更越是為別人著想,盡快完成人家的請托。他多次私下跟我說,自己年紀大了,別人的東西放在他那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無法交代,對不起人家,還是盡快完成為妙。
外貿和國際營銷等專業領域的卓越成就不說,章先生在詩文、書法和鑒賞之外,還擅長橋牌、京戲和玩蟋蟀,他實在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尤其在玩蟋蟀方面,可以說這是其貫穿一生的愛好。他小時候就到余叔巖家里比畫過,后來與王世襄書信往來,覃研蟲技。王世襄有次還特別寄了張范遙青竹刻蟋蟀臂擱拓片作為紀念。有一年,上海的蟋蟀大賽老先生還得了第一名,獎勵了一塊玉質坐墊,一直放在他的靠椅上。他有本《蓄蛩瑣談》小楷冊頁,上萬字,內容很有趣,后來陸灝拿去在《上海書評》上發表過。
章老一生,閱盡滄桑巨變,是經歷過大時代、見過大世面的人。他的個人遭際結合家國興衰,比電影都要精彩。前幾年,他曾應邀做過一個口述音像,里面講到他許多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非常珍貴。這個口述后來也被整理成文字,有好心人把它印成書,可惜流傳不廣,而且印刷錯誤不少,希望將來能進一步完善。

3. 章汝奭 范仲淹岳陽樓記 2002

4.章汝奭 王勃滕王閣序 2003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閑談時,章先生經常為我們說起蘇東坡的這首詩,感慨人生的短暫。2005年心臟瓣膜手術之后,他每天要服十幾種藥,有很嚴格煩瑣的定時定量規定。而且,心衰的危險無時無刻不威脅著老人。但他樂觀通達,從容面對,每天凌晨即起,寫字做事。四年前,他相濡以沫的夫人不幸離去,章老在哀痛之余,收攝血淚,花費數月心力恭寫一部8萬余字的《妙法蓮華經》作為紀念。他說他覺得自己離那邊更近了,并時常和我們念叨起莊子說的“人不助天”,內心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平靜。
“我要把最后一點蠟燭頭點完。”這是老人晚年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走的那天,恰好也是他夫人的祭日,可謂圓滿俱足。
謹以此文,深切緬懷敬愛的章汝奭先生。
2017年9月8日初稿,11日改定。

5. 章汝奭 自作詩一首 2017
約稿、責編:秦金根、金前文

章汝奭 Zhang Rushi
1927生,江蘇蘇州人。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學貫中西,精通外語,譯著等身。兼擅詩詞、古文、書法及鑒賞。幼承家學,熟讀經史,尤精書法及鑒賞。書法凝重純厚、博大清俊。其小楷造詣卓著,日本《金石書學》雜志譽為“現代小楷之極”。所作古文及舊體詩詞散見于全國各大報刊,并入選《中國百家舊體詩詞選》。1996年,上海書店出版其《晚晴閣詩文集》(小楷手書,宣紙影印),其后有《晚晴閣詩文續集》。2017年9月7日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