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蟋蟀盆,蛐蛐罐,其實說的是同一類器物,南方稱盆,北方稱罐。其不同之處在于南方蟋蟀盆壁薄,北方蛐蛐罐壁厚,都是為了適應當地氣候條件,因地制宜而設。南方蟋蟀盆起始較早,宋末周密的《武林舊事》記杭州景象,就曾記錄過有專門賣蟋蟀盆的店家。北方蛐蛐罐出現較晚,雖然宣德皇帝曾迷戀斗蟋蟀,但是北方民間成規模的燒造,當系明代晚期萬歷朝的事。北方燒罐,康熙時期有過一個高峰,康熙帝屬于十分敬業的皇帝,本人并不玩蟲,但是他曾命宮里孵化蟋蟀鳴蟲,以便讓春節的家宴溢滿生氣。道光以降,北方燒造蛐蛐罐的風氣延綿不絕,也出現了一些名家。初,以北京為中心,延至清末民初,燒造中心轉至天津。所以北方蛐蛐罐又分京路罐和津路罐。兩者造型風格略有差異,塘底方式則差異較大。京路罐填土很厚,為的是便于過風,又能保潮;津路罐填土很淺,著眼于避光靜養。各有千秋。“秋雨梧桐夜讀書”蛐蛐罐即屬北罐之京路罐。
初次知道“秋雨梧桐夜讀書”蛐蛐罐,還是在鄧之誠的筆記里。鄧之誠,字文如,清末舉人,民初曾任國史編纂處纂輯,歷任北京大學、燕京大學、輔仁大學教授,說起來還是王世襄的史學老師。王世襄就讀燕京時,有一回懷揣蟈蟈葫蘆進了課堂,不意蟈蟈暖過身來放了叫,屢觸不止,惹得課堂上哄堂大笑。鄧先生斥曰:是聽我講課,還是聽你蟈蟈叫?遂將大玩家逐出課堂。不過鄧先生行事公允,期末仍按成績給了王世襄優等。暢安先生晚年言及此事,仍忍俊不禁,燦爛如兒童。

其實鄧之誠也是個愛玩之人,他玩古董,遂有《古董瑣記》八卷。該書初刊于1926年,其卷六“蛐蛐罐”一節記曰:
“石虎胡同蒙藏學校,上年掘土種花,得蛐蛐罐極多。有姑蘇彩山窯常德盛制者十一,永樂制也。淡園主人制,外青內紫者十一,秋雨梧桐夜讀軒制者三十四,康熙制也。趙子玉制,署恭信主人之盆凡四,署西明公凡一,署古燕趙子玉制或造者凡六十,書制者較精美。又敬齋主人之盆一,彩勝主人之盆二,韻亭主人之盆一,寄敬堂制一,清溪主人、珍香外史各一。相傳該校為吳三桂舊邸,即周延儒宅,為京城四大兇宅之一,居者率不安。此不知何人埋藏。聞故老言,道光時長安貴人斗蟲之風極盛,今淡園等制,流傳尚多,且有志蟲名者,予數見之,信皆佳制,但不古樸爾。大抵其時新制,特窖藏之,為去火氣,使不傷蟲。康熙容或有之,永樂、宣德,吾未之能信。又聞貴人蓄蟲,率同式廿四罐,列之幾案,呼為一桌,蓄多者至數十桌。今此流風消歇久矣。”
“上年”是哪一年,鄧之誠交代得不清楚,總之應當在1925年之前。這宗蛐蛐罐究竟是何人、何時所埋,鄧之誠亦未加考辨,蓋因其并非蟋蟀玩家,對蟋蟀罐的了解不深所致。今日據鄧之誠著述年代近一個世紀,如若考辨,更是困難。但是鄧之札記仍然提供了諸多信息。
從鄧之誠行文看,此公顯然不玩蟲,對于北平當日的玩蟲習俗亦不甚了解。其“長安貴人”云云,依稀可以看出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的影子。其實斗蟋風習自明宣德以來,已由蘇杭漸及北方,至明代晚期,北京城玩蟲風氣大熾,延至民國時此風未之稍減。他的學生王世襄即是此道中人。鄧公對蟋蟀罐的認知,尤其是對趙子玉罐的認知多有錯訛。比如“西明公”顯非趙子玉所制(余藏有一對,從器物特征看,當為清中晚期的產品。)“淡園主人”“敬齋主人之盆”“韻亭主人之盆”均為趙子玉定制八種序列,鄧文反不列于趙子玉名下。“古燕趙子玉造”與“古燕趙子玉制”之間,“造”為真品,“制”為仿品,已有定論。而且從傳世品看,“造”之精美遠勝“制”者。而鄧著倒置,或為誤傳、誤記,亦或署“造”者亦為后世仿制,皆未可知。倒是他的學生王世襄在半個多世紀以后,撰《秋蟲六憶》,才算首次對萬禮張、趙子玉所制蟋蟀罐做出了系統的整理和研究。
古之大戶蛩家,有定制蟲盆風習。比如道光年間北京大戶即有“含芳園定制”蛐蛐罐、過籠、水槽等全套器物;再如,花恭信、花淡園之類即為晚清時北京左家仿趙子玉款定燒,但泥質遠遜,造型能力亦有不逮。另,余歷年收得“光緒己亥”“丙寅天字”等幫戳,署款“始平耀亭氏制”“耀奎士榮氏制”之蟲盆數種,蓋底款識之側并注有“天字第某某號”排序。須以千字文排序,料知數量可觀。歷代蛩家,亦不乏文人雅士,但能定制蛩盆者,非有一定財力莫辦。蓋因一經開窯,必需相當數量,個人定燒,加蓋私家款,即非商品,自然無回收成本之預設。雖為雅玩,但所費不菲。故,大路貨常見,而定制款稀見。以書卷氣雅言志盆者,則極其罕見。“秋雨梧桐夜讀書”信為執牛耳者。且因“夜讀書”與“夜賭輸”諧音,更可以斷定此罐斷非賭蟲家所為,必是文人器物。實為罕見之品種。
蛩家埋罐、窖藏是對新罐處理的一個環節,是為了去新罐之火氣。復雜的還要冬日里填雪,夏日里沉于井底,如是三番,目的是避免盆中所殘火氣燒了蟲爪。埋于土內更是為了得土氣,滋養蟲體。蟋蟀為秋蟲,屬金,土生金,而火克金,去除火氣,具足土氣,始可養蟲,甚合物理。但一般處理蟲罐,多是整桌。古制,一桌為二十四只。從鄧文可知此處埋藏多者為三十四只,少者竟至于一只、兩只。且南盆北罐都有,其中姑蘇彩山窯確為明代早期之南盆,為蘇州陸墓鎮所燒制,可以視為宣德器;趙子玉系列如若確為真品,則出自康熙時期;趙子玉“制”者,當系后世仿制。此宗盆罐年代既不統一,數量也參差不齊,顯然不是為處理火氣而刻意埋藏,從情理上分析應當是突發變故,主人不及帶走而又不甘就此丟掉而采取的掩埋措施。顯系心有掛記,尚存一念,希冀將來還有機會取出,不然大可以直接扔在花園里,沒必要費這些工夫。
從上述資料,可知埋藏時間不早于康熙時期,必在其后,但仍難以斷定此罐為何人何時所藏。如是,則仍需考辨石虎胡同前后的擁有者和居住者。
石虎胡同鬧鬼的逸事見諸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裘文達公賜第在宣武門內石虎胡同,文達之前為右翼宗學,宗學之前為吳額駙(吳三桂之子)府,吳額駙之前為前明大學士周延儒第,閱年既久,故不免有時變怪,然不為人害也。廳西小房兩楹,曰‘好春軒,為文達燕見賓客地,北壁一門,橫通小屋兩極楹,童仆夜宿其中,睡后多為魅出,不知是鬼是狐,故無敢下榻其中者。”
裘文達即裘曰修,乾隆四年進士,歷任禮部、刑部、工部尚書,曾任《清令典》總裁,奉敕撰《熱河志》《太學志》《西清古鑒》《錢錄》《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等大型傳世名著,又奉命補《華嚴經》殘本。屢勘河道,治水有名績。其時,黃河、淮河、運河多次泛濫,積水久不排泄,山東、河南、安徽各地深受其害。他奉命勘察,向朝廷上疏獻策,和災區官民盡心籌劃,領導治水28處,開河67條,完成水利工程計300余里。裘曰修多次主持鄉試會試,是紀曉嵐的受業師。
裘曰修之前的右翼宗學,乃是指雍正時期曾作過八旗子弟的貴族學校,這期間有一位后世變得聲名顯赫的人物曾居此處,就是家境敗落之后的曹雪芹。也就是在這里,曹雪芹開始撰寫他不朽的名著《石頭記》的。這期間,他與在此就學的敦敏、敦誠兄弟結為了摯友,常有詩詞唱和。敦誠《寄懷曹雪芹》詩:“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即指前事,其“虎門”即指石虎胡同之右翼宗學。據紅學家們考辨,所謂“悼紅軒”很可能就在此宅之中。
敦敏、敦誠兄弟系皇室后裔。敦敏曾著有《懋齋詩鈔》,敦誠著有《四松堂集》,后來都成為研究曹雪芹生平的重要史料。早年周汝昌之兄周詁昌,見到東亞圖書館排印本《紅樓夢》,胡適在序言中提及敦誠的《四松堂集》,并言未曾見到敦敏的《懋齋詩鈔》。周祜昌就致信周汝昌留意,不料這部令胡適遍索不得的秘籍,被周汝昌至燕大圖書館一索即得。詩集中涉及曹雪芹的詩有六首。看到《懋齋詩鈔》后,周汝昌將此事告知兄長,并寫了一篇文章,名為《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齋詩鈔中之曹雪芹》,經其老師顧隨的推薦,發表在1947年12月5日《天津民國日報》的《圖書》副刊上,當時主持該副刊的是趙萬里。文章發表后,胡適看到并主動給周汝昌寫信,對其進行鼓勵。此舉使周汝昌深受鼓舞,由此開始了與胡適的往來,并萌發撰寫一部紅學專著的念頭。從此,周汝昌走上了一條新的學術之路。
其實胡適當年曾托燕大校長陸志偉就《懋齋詩鈔》的藏所請益過鄧之誠,鄧之誠知道有抄本藏于燕大圖書館,但因不喜胡適,就沒告訴他。胡適與《懋齋詩鈔》擦肩而過,卻成就了周汝昌一生的志業,實在是頗具戲劇性的事情。但是鄧之誠顯然也沒留意到曹雪芹與石虎胡同右翼宗學的關系,所以在他的筆記里,只提到了吳三桂宅邸,并未提及右翼宗學。
應該是在裘文達公致仕回鄉之后,乾隆后期該宅賜給了乾隆帝長子定親王永璜之子鎮國公綿德(乾隆四十二年封鎮國公),后綿德在乾隆四十九年晉為貝子,保存至今的府邸即為清朝貝子府的規制。清朝末年,該府由綿德的后人毓祥繼承,因此又被稱為“祥公府”。
大清覆亡后,教育總長湯化龍曾短期居此宅,民國二年(1913年)設為蒙藏學校,烏蘭夫就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后來此宅一部分辟出,改為松坡圖書館二館(外文分館)。松坡圖書館本在上海,館長是梁啟超,他力主遷來北京,主館設在北海快雪堂,后來演化為北圖、國圖。
從徐志摩的詩作《石虎胡同七號》看,至民初時此宅常日里依然幽靜:“……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瞑,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吲鳴,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詩作于1923年,此時的老宅院已為蒙藏學校和松坡圖書館分用,徐志摩從英國歸來后經胡適、蔣百里介紹,在此處工作和居住,時任外文部英文秘書,其居所“好春軒”還是當年裘曰修初得此園時所新建,著名的“新月沙龍”即誕生于此。也是在這個時期,他與林徽因的浪漫戀情走到了盡頭。
康雍以來,有關石虎胡同的居住者大致看得清楚,其中出現突發變故者有三:一為吳額駙府,康熙帝平三藩動吳三桂最費躊躇,最終是突施殺手,先控制了吳額駙府。其二,右翼宗學改賜裘文達公,在校貴族學生或有玩蟲者,匆忙遷出,不及帶走,有窖藏的可能。其三則在晚清,大清覆亡,王公貴族一片混亂,只能撿細軟帶走,它物則只好舍棄。
究竟如何,仍是懸案,關鍵在于見不到相關實物。
不料,某年我竟得到一只。
2001年,偶于文物報見一轉讓蟲具的廣告,遂請濟南前輩斗蟋名家柏良先生掌眼,急趨京畿。結果收獲甚豐,得老罐二十余只。除萬禮張、趙子玉一宗,頂尖的就是這款“秋雨梧桐夜讀書”。此款與鄧之誠所記,有一字之差,但用泥極細不讓精品子玉,有綢緞光澤,有如處子肌膚,非凡品所能及。七字篆書款格調古雅。其蓋及罐體內壁蓋有幫戳“大清康熙年制”。罐內為白沙底,填土甚厚,為典型京路風格。鄧之誠著錄的“秋雨梧桐夜讀軒”,文意上不順,又是耳聞,并非親見,或為誤錄,或另有其罐,但京津行家皆無人見過“軒”字者。故一致認定,鄧文乃誤記,鄧對蟋蟀罐并非行家,文中能指出“秋雨梧桐夜讀軒三十四只,康熙制也”當系因為唯有此罐帶有年款。
細考此罐,實物在手,迷霧漸開。此罐雖有康熙年款,但以我看來卻并非康熙本年款,如若確為康熙年制,實則無如此刻意強調之必要。罐內壁加幫戳,本就是清中晚期流行的風尚,罐內壁加幫戳之外,又于蓋內邊再加年款,實為畫蛇添足。從工手以及制器特點考量,蓋底出檐處,邊緣向內臍心呈一定坡度,具此特點者,統觀有清一代,惟大關一家。
大關,晚清北京人士,曾受托北京左家定燒花淡園及花恭信,后被天津人請走,亦為一代名家,他與二和為京路罐與津路罐交接時代的關鍵人物。既然此罐的燒造在晚清,結合石虎胡同的宅主流變,由此可以斷定,此宗蛐蛐罐當出自毓祥舊藏,掩埋期當在大清退位之時的1912年。此后,祥公府改為了蒙藏學校,不復有人玩蟲矣。
“秋雨梧桐夜讀書”老一代蛩家有知道的,亦云極其少見,天津某老玩家曾有一只,文革時破四舊,紅衛兵責令其自毀蛐蛐罐,否則就得戴高帽子,抱罐游街。老先生別的罐子都砸了,惟此罐不忍毀壞,寧肯抱罐游街,遭人羞辱。文革后期,局勢漸平穩,津門名家蘇鴻禮先生曾專程尋訪之,然老先生早已抑郁而終,罐亦不知下落。此罐是否彼罐?無從判斷。迨因老先生生前珍愛之,極少示人,故無人能述其大概。當年石虎胡同掘出的三十四只,未及百年,卻已煙消玉殞,不見流傳。今遍訪京津,僅聽說另外尚有一蓋兒存世。余所淘此器或許已為孤品矣。
近世中國,頗多劫難,微如盆罐,亦復如是,令人感喟不已。
北京畢竟是古都,一只罐、一所宅院竟串聯出諸多情事。“秋雨梧桐夜讀書”,出土于如此宅院,直如讖語一般,秋風苦雨,令人感同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