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有薛氏后裔到場,希望能夠發現殘存的遺跡
鄭嘉勵:專職田野考古,業余從事雜文寫作,既為個人抒情遣懷,也為考古工作者與大眾之間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連接
白云山,郁郁蒼蒼,是麗水城北的屏障。
2010年,我參與麗水地區的“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朋友說,白云山下的薛希璉墓,曾經是麗水最大的明墓,去看看吧。
薛希璉(1399—1458),處州府麗水縣人,宣德五年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死后歸葬麗水城郊桐木崗,即今市區西北白云街道薛墳崗。六部尚書是正二品官員,地位尊崇。墓園落成之初,整體以石板圈砌,有庵屋一,華表二,牌坊一,碑亭三,石人石馬五對,周邊另有“御賜官民田塘共計六十四畝”。論墓園規模之大、級別之高,麗水境內數第一。我猜想,如此豪墓,想必占據著白云山上的好風水吧。
當我來到薛墳崗,除了熱鬧的村莊,不見任何古墓的跡象。在破“四舊”期間,墓園已毀壞殆盡。老鄉說,當年開墓,出土過一個香爐、兩個燭臺,壇壇罐罐若干,全砸碎了……既然文物本體已經消失,在“普查”中當然不能作為文物認定。
白忙一場,本為工作常態。讓我疑惑的只是,白云山近在眼前,竟然棄置,將墓地選在平地,江南卑濕之地,本來不宜建墓,好奇怪啊!
這問題一直令我困惑。直至2016年,我到溫州市龍灣區工作了兩個月。
龍灣英橋王氏是明代的高門大族。王氏家族墓地,有兩大類型:一為“山地型墓地”,瑤溪半山有片墓地,受地形制約,各墓便宜行事,相對松散地集中在一個或幾個山岙中;另一種是“平地型墓地”,例如萬達廣場附近土名“上朱垟”地方的王氏家族墓地,棄用附近的山丘,也將墓園選擇在低矮的平地上。
早年,文物部門清理過一批墓葬。原來選址平地,主要是規劃家族墓地的需要。墓地內的同一支派家族成員,各墓位次安排,講究長幼有序——尊者居中,身份稍低者,分列左右,不同世代的墓穴,則分排羅列,形成排列規律的墓地——只有在平地,才能建設秩序井然的“昭穆”墓地,以彰顯大家族對儒家禮法的堅守。山地做不到這般理想的狀態。
2017年夏,隨著麗水城市發展,涉及薛墳崗地塊的拆遷。薛氏后裔要求原址保護薛希璉墓地,因為他是歷史名人。
我再次來到薛墳崗,任務是對墓園進行考古勘探,以確定文物現狀,作為政府的決策依據。
工作現場,每天都有薛氏后裔到場,希望能夠發現殘存的遺跡。有位主事的長者,我叫他薛老師。拆遷工作中的文物保護,容易引發糾紛,必須鄭重對待。薛老師為我帶來《薛氏宗譜》,我還到博物館查看過去出土的墓志。原來,墓地中共有五座墳墓,系薛希璉及其四個子孫。據《宗譜》“墳圖”所示,各墓以薛希璉為中心,排成一列,尊卑有序。
這是規劃謹嚴的家族墓地,猶如我在龍灣上朱垟所見,正適宜于平地建造;朝廷御賜田塘“六十四畝”,田租用以供奉墓祭,田塘也較山地收成更好。薛墓卜址于平野,合情合理。
可惜毀壞太甚,現場已無遺跡。我對薛老師說,墓園以石板圈砌,制度規整,曾為大家親見,如今石板全無,地貌已經改變,可以確信墓園已遭徹底毀壞,此其一;南方地下水位高,平地的墳墓,墓穴一半入土,一半在地上,地表設有隆起的封土,而今地勢平坦,隨葬墓志已為博物館之藏品,可以確信墓室也已毀盡,此其二;正因為此,墓地始終未被政府列為任何級別的文保單位,原址保護缺乏法律依據,此其三。
“退一步言,墓地采取原址恢復,日后必為居民區所包圍,誰愿意自家門口有個墳墓呢。我們的祖先,若被今人嫌棄,為人子孫,又于心何忍”,我接著說,“薛希璉作為鄉賢名宦,為政廉明,是麗水人民的驕傲。我們何不向郁郁蒼蒼的白云山另覓一個清凈之地,異地恢復與薛希璉有關的紀念性建筑,既為后人提供緬懷場所,也為麗水添一人文景觀,豈不兩全其美”。
薛老師聽了,連聲稱善,說就按這個意見辦。
考古工作者真的需要是復合型人才,拋開讀書行路、敏于思考的治學之道不談,就實干與溝通能力而言,或許也能試試鄉鎮干部或街道辦事處主任的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