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學研究關注敘事作品的結構和功能。敘事作品依靠合理的結構安排,其意義才得以生成,進而參與對社會的建構。蒙娜·貝克(Mona Baker)教授基于敘事“不但描述現實,還參與建構現實”①這一觀點指出翻譯即是一種敘事建構。翻譯研究應該關注譯者、出版者等如何建構譯作的敘事話語,怎樣調節譯作敘事和譯入語文化語境間的沖突。就文本層面的翻譯來看,譯者的主體性作用尤其明顯。在閱讀、翻譯、審閱的過程中,譯者的每一處細節處理都影響到文本意義的生成及其社會功能的實現。
中國的詩化小說興起于20世紀,作家在敘述中引入詩歌、散文的藝術形式,運用打碎敘事、意象象征、描寫等方式,以此最終實現的詩性審美特征同西方現代主義小說一樣表現出空間化效果。沈從文是繼廢名之后詩化小說的重要開拓者,《邊城》中的田園牧歌圖景隱喻作者心中理想的社會形態。該作品田園詩體裁的形成是基于沈從文的敘事手法如設置閉合地點、回環反復敘事、降低故事發展速率、設置象征意象的合力作用。這些細節元素均是譯者在翻譯中需要關注的對象。
沈從文的五十多部英譯作品中有十四篇為金介甫翻譯。美國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團(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年作為“中國文學經典”出版的《邊城》金介甫譯本是該作品的第四個英譯版本,沈從文作品的第一個海外單行本。作為沈從文的“異域知己”,金介甫的沈從文研究與翻譯相輔相成,并在新世紀引領沈從文的域外傳播。海外學者夏志清早在1960年代便指出沈從文作品中的田園牧歌圖景;國內學者吳曉東、劉洪濤等分別對該作家的田園詩體裁、牧歌敘事、湘西文化等作過一定的分析;國內對金介甫譯《邊城》的研究則集中于討論其翻譯策略以及對文化的傳達。
本文研究具體分析《邊城》田園時空結構賴以形成的地點設置、時間刻度、意象及象征等敘事元素,進而考察金介甫對上述敘事元素的翻譯情況:金介甫利用英語語法的不同功能強調性翻譯《邊城》中的時間指示,解釋性增譯其中的文化單位,金介甫的沈從文研究深入多樣并構成廣義上的副文本為作家的傳播積累資本,其譯序更直接簡練地指出《邊城》的人性主題。在翻譯中,譯者需充分考察文本的各構成要素,并利用副文本的敘事功能輔助譯作參與對社會現實的建構,實現“有效譯介”。此外,對譯作敘事的評估一方面有助于質量的保證和經驗的積累,另一方面,譯作的副文本尤其反映出中外交流的現狀與問題。偉大的作品總是以其“超驗的品質”②得以流傳并經典化,但其民族色彩作為其根之所在不容忽視。
一、《邊城》的時空結構
傳統敘事理論認為小說是時間的藝術,20世紀以來的現代小說家們則重視作品中的時間和空間雙重維度。巴赫金(M.M.Bakhtin)用“時空體”(Chronotope)來表示文學作品中時間和空間、形式與內容的藝術性融合:“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進時間、情節、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③巴赫金認為時空體的構成形式是決定該作品文學體裁的核心方面,并進一步說明田園時空體小說的構成特征:其一,人們世代生活在同一閉合地點,不與外界聯系,在這一局限的空間里自給自足。其二,在封閉的地點內,人們每天重復相似的日常生活,時間的界限變得模糊,田園詩特有的時間的回環節奏得以形成。其三,人們的生活與大自然相結合,并且田園詩作品的語言充滿隱喻和象征意象。吳曉東曾簡要指出,沈從文的湘西系列小說或多或少都具有巴赫金的田園詩小說的特征④。《邊城》是田園詩體裁的經典代表,細致分析可發現構成其田園時空的各要素:在“邊城”這一閉合地點內部,有一條可觀察到明確時間進程的被延緩的時間線,其間,沈從文通過設置重復動作、描寫、意象設置等方法填滿延緩的時間,營造田園時空。這些時間線索、文化意象等要素均是譯者需要重點重構的對象,關系到譯作的時空構成與意義生成,進而決定了譯作怎樣作為一種思想參與對社會現實的建構。
地理位置上:書名“邊城”給讀者的第一印象即這里是與外界隔絕的“世外桃源”。小說共二十一節,前三節總領全文,給定故事發生的地點、主要人物、日常生活等。小說開篇第一段便設置了閉合地點: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個小溪,溪邊有座白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⑤
第2節第1段接著描寫: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墻儼然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⑥
邊城茶峒一面是山和城墻,另一面是河流,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小篷船。小溪繞山阻行,外人想進茶峒需先乘船后翻山,而且這里五十多年來只有老船夫撐的唯一一條渡船,足可見其閉塞。山城里的人們自給自足、不關心外界,外界信息也很難傳遞到這里,“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⑦在該閉合地點內部,整篇小說的情節和對話大致只在四個地點反復發生:老船夫的船上、白塔下老船夫和翠翠的家、端午期間河街碼頭上、船總順順家的吊腳樓上,進一步說明人們世代依附于這里。老船夫生在這里,死也在這里,并且是在睡夢中安詳地死去,這里既是人們的搖籃,又是人們的墳墓。地點的閉合統一為時間回環節奏的實現奠定基調。
《邊城》時空體中有兩條時間線索:一條是可以辨別故事中的時間在延緩或凝固的歷時時間刻度;另一條是在延緩或凝固的歷時時間段內模糊的時間刻度,作者在這一模糊時間中設置重復性動作。以此,小說在獲得情節進展的同時形成回環節奏。
先看模糊反復時間的營造。作者在第三節描寫鄉民幾十年如一日的重復生活:“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⑧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十年來的端午節都固定不變地吃粽子、賽龍舟、捉鴨子,這便是該小說中模糊時間里的重復性動作。同樣具有模糊時間意義的還有隨處可見的“幾天前”“明天”“黃昏”“夜里”等模糊詞匯。由于每天的生活節奏一致,“幾天前”或“明天”發生的事情可以是在任何一天之前或之后,“黃昏”“夜里”也可以屬于任何一天。老船夫“五十年來不知渡了多少人……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⑨。這種重復常態便是模糊反復的時間。
細讀文本可發現,重復性日常生活的故事情節是緩慢進展的,即是形成回環節奏以及田園時空體所依賴的明確的線性時間,它進展緩慢,且被打碎重新安排。《邊城》中可辨認的線性時間是這樣的:故事發生的時間只是從端午節開始的一個多月里。第一、二節沒有明確的故事時間指示,作者以全知視角描繪了鄉民的田園生活,設置閉合地點,拉開回環節奏的序幕。第三節開篇描寫端午節常態,延續模糊反復時間,但在該節末尾讀者可分辨出敘述中的現在時間,即故事發生時間的交代:“端午快來了。”⑩接著翠翠的思緒被帶到兩年前的端午節在河邊看龍船偶遇二佬儺送的情景。為此,第四節插敘兩年前端午事件的細節。第五節開篇引導讀者回到現在(今年端午),該節中間插敘一年前在順順家的吊腳樓大佬天保送翠翠鴨子的細節。第六節又回到現在。第七、八、九、十、十一五個小節只描繪今年端午,農歷五月初五一整天的事情,事無巨細皆一一呈現。第十二節時間加速飛馳,敘述中的時間由端午后農歷五月初六進展到五月十四。第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節敘述五月十四至五月十七期間,二佬唱過一次歌引翠翠夢中采虎耳草,接著大佬下茨灘出事故。第十八節,時間距端午已過了一個月,十八、十九、二十節敘述兩三天時間內老船夫找二佬、去順順家探詢翠翠是否還能與二佬成婚,皆沒得到回應后生病離世。第二十一節加速敘述老船夫去世后一個月時間內發生的事情。
敘述中可分辨的時間就在端午節及其后一個多月內,但作者詳細描寫的其實只有五月初五當天(七至十一節)、五月十四至十七(十三至十七節)、端午后一個月的兩三天時間(十八至二十節)。有限故事時間內無限的細節描寫,與全文無處不在的模糊時間,以及重復性動作一并構成回環節奏。
在這樣的時空框架內部,作者用來描寫的語言是詩化且充滿隱喻的,例如祖父去世前一晚的黃昏景象的描寫便象征祖父在深夜去世,悲劇(挽歌)的來臨。一向樂觀的祖父和翠翠一個表情慘慘的,一個心煩意亂;自然景象中,黃昏天氣郁悶、蜻蜓在水面上飛來飛去、熱風四起均是夏天天氣悶熱、暴雨來臨前的征兆。人物的躁動不安和自然景象的表征預示變故的來臨。夜里果然暴雨雷鳴,翠翠清晨起床依次發現:菜園被沖毀、渡船消失、白塔坍塌、爺爺離世。這一系列事件象征著在現代文明入侵下,翠翠和爺爺在白塔下堅守的樸實民風、至善人性已然倒塌。此外,該作品中的“碾坊”“河流”“黃狗”等景物、動物都有其象征意義。
在戴維·米切爾森(David Michelson)看來,如果一部作品的“敘述時間高(發生的事件被非常詳細地描述出來)”11,那么故事發生的速率則很低,現在的時間維度被不斷延展。這時讀者沉浸在大量地細節描寫之中,不再關心小說中的時間,空間形式開始出現。《邊城》作者在延緩的時間段內,設置回環節奏和大量的隱喻性描寫,時間和空間實現藝術性融合,時空體及其意義開始出現。
二、Border Town中的時空結構
在翻譯具有時空結構的作品時,譯者尤其需參照原文的結構框架及文化背景來解讀文本,同時也需要調節譯本敘事以適應新的文化語境,便于讀者根據譯作敘事指示投入該作品。翻譯即是譯者在另一時空語境中重構敘事的過程,貝克指出在這一過程中,譯者尤其要注意體裁性、時間性、情節性等特征,可以多種方式強化或者淡化某一關鍵敘事元素以調節譯文的敘事話語。上文析出的構成《邊城》時空結構的各要素既是金介甫在翻譯時要關注的地方,也是分析其譯文的有效切入點。
首先看金介甫在Border Town開篇引導譯語讀者產生閉合地點體驗的譯文:
An old imperial high way running east from Sichuan into Hunan province leads,after reaching the West Hunan border,to a little mountain town called Chadong. By a narrow stream on the way to town was a little white pagoda,below which lived a solitary family:an old man,a girl,and a yellow dog.12
譯文中“running east…from…into…leads…”使讀者視線跟隨“官道”自西向東由四川走向湖南,“after reaching the west Hunan border”進而將讀者引入湖南西部邊地,“to a little mountain town called Chadong”真正給予讀者從喧鬧城市到達茶峒山城的體驗。隨后,“by…was…below which…”簡單直接地給定主要人物的家。金介甫采用引導詞具有強烈的指示作用,由遠及近定位到溪邊白塔,白塔下住著的老人、女孩、黃狗。茶峒本就偏遠閉合,翠翠的家更遠離茶峒,獨自依偎在象征“人性”與“文明”的白塔旁邊,譯者用“solitary family”說明主要人物徹底遠離任何商業、喧鬧的世外桃源式生活。
這片區域內的人們靠小篷船運輸棉花、布匹、桐油、青鹽等自給自足。這里的鄉民與自然共生共存,對大自然給予的豐收或是災害均坦然接受。正如沈從文描繪的當兇猛的春水沖掉吊腳樓時他們的反應:
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的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13
金介甫譯為:Those who suffered the harm stared right back,speechless over their loss,as if it were just one more unhappy and unavoidable act of nature.14
沈從文選擇閉合山城來塑造田園牧歌世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凸顯人與大自然共生共存的特征。對于大自然偶爾帶來的破壞,茶峒鄉民也只是坦然面對,視其為隨后就會過去的親人間的小矛盾。金介甫在早期研究中便深刻剖析了沈從文認為大自然是神圣的思想,因而用了“speechless,just one more,unavoidable”這類表達順從態度而不是具有抗爭情緒的詞匯,表現鄉民順應自然的心理。
其次,貝克指出文學作品的“時間性”是闡釋文本的一個重要方面。不同文化環境中的人們的時間概念有所不同,因而對文本中的時空排序也有不同體驗。不論從文本本身,還是從閱讀主體角度來看,“時間性”都參與決定該敘事的意義,構成敘事的各元素“需要被放置于有序的上下文和特定的時空結構中才能變得意義明了”15。此外,歷史敘事也是文本中時間性因素的一個方面。上述時間性因素均需要譯者妥善處理。
《邊城》的時空體依靠作者在短暫有限的故事時間里設置模糊時間、描寫重復的日常生活。其中可供讀者有效捕捉的故事發生的時間都在大部分章節的開頭,個別隱藏在章節中間部分;歷時故事時間內的模糊敘事則通過一些指示詞營造重復的生活常態。
金介甫強調性地翻譯了小說中對歷時故事時間的指示,有助于譯語讀者感知到凝縮的故事時間。對比金介甫與戴乃迭(Gladys Yang)的譯文則可突出二者的特征。
金介甫在其譯著和編著的前言中特別感謝在他之前的沈從文作品的譯者,例如戴乃迭、金隄、羅伯特·白恩(Robert Payne)等人,Border Town這一英譯名首創者即戴乃迭。據上表可看出金介甫的譯文注重傳達文本的歷時時間刻度:故事從端午開始發生,端午當天的事情詳細展現。讀者在接受大量細節描寫的同時,需要意識到它們都發生在端午節當天、時間緩慢進展,這樣時空結構才能生效。金介甫先向讀者說明“端午”這一中國傳統文化單位的具體日期是“The fifth of the month”;由于端午節當天是故事時間的重要標志,因此金介甫用了“It is +端午”的強調句式,強調端午節的現時來臨了;此外,第九、十部分金介甫采用的“when、while”句型不僅告訴讀者仍然還在端午節的現時,這兩個詞同時還說明它們銜接的動作發生的共時性,幫助填滿現時以延緩時間進度。金介甫的譯文重在時空形式,戴乃迭譯本重在簡練易懂。現代讀者對時間空間的敏感度增強,金介甫的譯文更易于在當下激發讀者的閱讀體驗。
金介甫對原作中以重復的日常生活為代表的模糊敘事也忠實傳達:
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他想買肉,人家卻照例不愿接錢……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里去。16
金介甫譯:Grandpa would earnestly invite his friend to Green Creek Hill to drink up… The ferry man would not be tightfisted - hed hand it right over… Many a shop owner would give him zongzi and other treats… Hed go to the long table where meat was sold and ask to buy,but they wouldnt take his money… but the latter would ignore this… Grandpa would go to Shunshuns house on River Street.17
原作者使用“必……必……照例……一定……”這類詞匯強調行為動作的習慣性與反復性,在可捕捉的時間刻度里讓讀者感受到這里日常生活的重復不變,幫助形成小說的回環敘事。但這樣的詞匯在英文中不容易復現,金介甫在處理這類結構時均使用“would+動詞原形”表示“習慣”“總是”,再現模糊的時間及動作的重復性,這相較于之前的英譯本是獨創且有效的。由此,金介甫在譯文中重新建構回環敘事的基本特征。
《邊城》時空體的維持及牧歌敘事功能的實現也依賴于小說中隱含的歷史敘事,在翻譯中,該作品借助歷史敘事表明的邊城的安寧和外界的混亂這一對立項也要讓譯語讀者感知,促使譯文參與譯入語文化語境的敘事。《邊城》中可捕捉的歷史敘事如下:
這地方城中只駐扎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面紗的小資本家外,其余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18
金介甫譯:Chadong and its environs were defended by a lone battalion of garrison troops reorganized from the Green Standard Armys farmer-soldiers of yesteryear. They were joined by almost five hundred resident households in town.(Apart from those who owned fields up in the mountains or tung oil presses,and small-time capitalists who gave out loans for tung oil,rice,or cotton yarn,nearly all the others in the town were on the military payroll,descended from households brought in to garrison the area.)19
金介甫通過研究表明,綠營軍是1796—1935年間清朝為應對苗民暴動而組建的,實施軍事屯田制方案。更具體的歷史背景為:清朝末年“百日維新”大范圍裁汰綠營軍,建立西式新軍。由于鎮筸、永綏等地處偏遠封閉山區不受維新影響,綠營軍得以存在并與屯田軍混合被統稱為筸軍,廣義上屬湘軍的一部分,由湘西鎮筸人指揮。1915年至1918年間,筸軍在參與討伐袁世凱及北洋軍閥過程中大量擴軍,并于1915年至1935年間在田應詔、陳渠珍先后領導下形成湘西獨立的“軍事王國”。正是因為對湘西筸軍的歷史做過深入調查研究,金介甫才明確地將“綠營屯丁”譯為“the Green Standard Armys farmer-soldiers”,讓譯語讀者了解中國歷史中的“屯丁”即是亦軍亦農的軍事屯田模式,進而明白《邊城》中的軍民混居狀態。譯者所增補的“a lone battalion of garrison troops”則強化了湘西的偏遠與獨立自主。此外,船總順順也是歷史敘事線索: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20
金介甫譯:The man in charge of the docks was one Shunshun,a character whod spent his time in the ranks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n led a squad as a sergeant in the famous Forty-ninth army regiment at the time of the revolution.21
順順的身份變化暗指晚清綠營軍解散,筸軍參加大革命后發展壯大。文中的“革命時期”主要指辛亥革命時期,金介甫并沒有明確譯出可能是為了與原作表現形式一致。此外,“什長”存在于舊時軍制,“五人為一伍長,十人為一什長,百人為百夫長”,金介甫對什長并未加以解釋容易讓譯語讀者不明所以。
《邊城》中的歷史敘事表明,中國其他地方正在變革,而茶峒軍民混居,生活安寧和諧。在歷史敘事的烘托下,小說的牧歌主題得以強化,而這一干凈祥和的牧歌世界也令世界各國居民向往。為了充分實現譯文牧歌敘事功能,譯者還需要對填充時空結構的文化單位等元素進行重構。
譯者在翻譯中可以通過省略或添加文本素材以“抑制、強調或者精心安排原作中的隱含敘事話語”22。金介甫不僅通過添加漢語拼音解釋中國文化單位,還借助譯入語敘事元素進行翻譯。譯者在所有小的文化單位第一次出現時均添加了解釋:如“光緒……年”譯為“During the year in the reign of the Guangxu Emperor,1875-1908…”;“粑粑”,“baba corn cakes”;“胡琴”,“huqin fiddle”;“粽子”,“zongzi dumplings”;人名天保譯為“Tianbao(Heaven Protected)”;儺送,“Nuosong(Send by the Nuo Gods)”等等。當這些文化單位在下文再次出現時,譯者直接用拼音翻譯以回歸中國文化,同時避免了譯文煩瑣。采用拼音與英語并置的解釋性增譯方法讓譯語讀者強烈感知到陌生文化并深刻理解,在重構田園時空的同時有效促進中國文化的異域傳播。
譯者還多次借用譯入語文化語境中的敘事元素來翻譯以便于讀者理解。例如“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金介甫譯為:“In a game of chess,the chariot-the rook-moves one way and the horseman-the knight-another.”將中國象棋中的車和馬類比西方的戰車和騎兵,便于文本意義、中國文化在異域的理解與傳播;金介甫把在溪邊通過向船家介紹水手來謀生的人形象地翻譯為“wharf rat”。這種借助譯入語敘事元素的翻譯方法更便于譯作敘事與譯入語文化的互動。
三、Border Town副文本的輔助敘事
副文本不僅指作品的前言后記,也包括對其的文學評論、宣傳等,為正文本(故事文本)的解讀提供場域。文學作品敘事功能的實現不單單取決于正文本,還依靠副文本根據文本主題、時代、語境的要求進行敘事調節。翻譯文學作品的副文本的“導讀”功能更強,能夠給予讀者先見印象,影響譯作能否在異域被消費、能否在譯入語語境中實現建構功能。印在首頁的譯者序尤其能夠直接有效的影響讀者。
源自西方的“牧歌”(Pastoral)術語在流傳中超越其在古希臘時期指牧羊人純粹快樂的生活的概念,逐漸被賦予政治、文化寓意。在后發國家的文學作品中,牧歌指“在與復雜、敗壞的城市生活對比中,表現淳樸、自然的鄉村生活”23。沈從文在20世紀30年代創作的《邊城》將牧歌敘事推向頂峰。該作品有力地展現了城市與鄉村互為“他者”的概念。這一高度藝術性的邊地文化書從20世紀30年代至今不斷引發人們對現代化進程中滋生的自私、野蠻人性的反思。
金介甫的沈從文研究著作如《沈從文筆下的社會與文化》(Shen Congwens Vision of Republican China)、《沈從文傳》(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等作為廣義上的副文本,深入介紹該作家的人生歷程,作品內容、思想觀點等。例如金介甫指出筸軍經常以傳奇的色彩出現在沈從文的作品里,《邊城》等作品中出現的“千總”“百總”的稱呼源自軍事屯田制這種舊的軍事制度,并考證沈從文筆下的儺戲、對歌求偶、飲酒文化描寫的民俗來源。對于“虎耳草”這一象征意象,他指出“沈從文在《鳳子》中已通過象征手法寫過虎耳草,這種野花既象征愛情,又代表有潛在危險”24。這一系列沈從文研究均為沈從文在西方的傳播積累資本。
在Border Town首頁的譯序中,金介甫首先以20世紀中國社會變革及文藝思想的變遷為大背景,簡述沈從文在文壇地位的起落變化,接著指出沈從文喜歡在文學技巧上創新,《邊城》代表了沈從文的抒情文體和現代牧歌主題。他援引沈從文在1930年代初宣稱的將這部作品“獻給農人和士兵”來說明該作品“不為那些追從主流話語的思想家們所用。其后數十年主導中國知識界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均認為《邊城》是對他們的農村階級斗爭思想的輕蔑”25,并指出《邊城》曾經被禁。這段闡述必然會引發對中國政治歷史感興趣的西方讀者的關注。
金介甫譯序的中后部分對《邊城》也有深刻的審美層面解讀。他告訴讀者茶峒坐落在作者的家鄉——湘西,這是一個漢人、苗人、土家人和其他少數民族混居的邊界地帶。因此有學者爭論翠翠代表了土家文化,也有學者說翠翠是苗人,金介甫指出翠翠這一黑美女形象的創作靈感源于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地理位置及人物形象的考證使得文本的真實性增加,更加吸引讀者。另外他也從西方文論角度分析文本中的象征意象,說明在弗洛伊德主義的影響下,沈從文描寫的翠翠的夢和白日夢充滿象征,“天保和儺送分別象征著翠翠的自我和本我。”26金介甫對于該作品的主題做出如下解讀:沈從文在1936年就責備過商業主義、流行文化,以及當代文學中的政治,他聲明他只想要建造一個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邊城》即是這一希臘小廟。該作品引發人們對沈從文傾心的主題:“人性”的深思。
此外,金介甫還通過副文本敘事保證譯作在世界的在場。他在譯序中不僅將《邊城》與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Yoknapatawpha)類比,還將其與在西方傳播已久的賽珍珠(Pearl S. Buck)的《大地》(The Good Earth)作比較,認為正是《大地》的“激進式”成功促使了邵洵美和項美麗(Emily Hahn)在1936年首譯《邊城》。這兩部作品均描寫中國的普通民眾的誠實、勤勞。“翠翠的內心世界要比阿蘭更真實,后者遭受了比性別歧視更多的磨難。”27這同時也是在世界文學場上對中國“農民”形象的重新構建。金介甫強調,《邊城》在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上都占據著獨特的地位。
現代工業文明一方面給人類帶來豐富的物質,另一方面又破壞了環境,同時促使人們朝著欲望膨脹、自私自利、失去信仰的負面方向發展。牧歌敘事贊揚人與自然和諧共存,歌頌人性的樸實善良,與市場競爭機制帶來的高壓力、快節奏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這類田園牧歌式的文學作品在譯介傳播中,契合世界各族人民對高度文明、深厚人文關懷、淳樸自然的生活的向往。
四、結語
文學文本的細節問題在閱讀和翻譯中最容易被忽視,卻恰恰是這些細節在不斷地調節讀者和文本之間的關聯,參與塑造文本意義。因此,在翻譯中關注文學作品中的細節構成并準確傳達尤為重要,影響該譯作能否有效傳播。《邊城》中的每一個文化意象都參與建構其田園世界,金介甫是基于對文化單位和象征意象的認知和忠實翻譯,才得以重構牧歌敘事。此外,副文本如引言、后記、封面、封底等具有強烈的敘事功能,是譯者及出版者需充分利用之處。引言、后記、封面、封底直接參與塑造該翻譯文學作品的形象。但不論譯者還是出版者,都要遵從一定的社會行為準則。
譯作作為一種敘事也應該接受“評估”28,對譯文內部結構是否合理、完善,素材使用是否連貫、人物形象是否一致,原作者的風格有無再現等方面的評估,一方面保證該譯作的質量,同時也為后續翻譯提供經驗。此外,對副文本進行研究別具意義。譯者及出版者的序言往往反映了翻譯該作品的“充分理由”29,即譯者或出版者基于何種理由,價值觀認同該敘事并予以翻譯出版。而其“充分理由”的形成往往取決于其文化背景和知識構成,以及他們所處社會的主流敘事。為此,文學作品以什么樣的形象在異域傳播,相較以往有無發生改變等問題為切入點研究翻譯作品的副文本,尤其反映出中外文化語境的差異及交流的現狀。
金介甫的譯序大致從三點展開:一是沈從文筆下的政治歷史文化,二是人性書寫,三是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和象征意象等。該譯者的沈從文研究出發點即“從文學的角度研究社會歷史”30,這也說明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海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多“從屬于‘地區研究或‘中國研究,更多著眼政治意識形態的意涵,往往將當代文學作為了解中國社會、中國政治的社會學文獻來閱讀”31。雖然近些年西方的中國文學研究更加多元,但政治取向性依然明顯。金介甫另外兩個方面的側重,一方面凸顯了該作品的“人性”意涵是一種偉大的“超驗品質”,成為其經久不衰的動力。另一方面,民族性特質是一部作品多重價值的根本所在,金介甫同樣沒有忽略該作品特有的地方文化。
總體而言,翻譯文學促進文學系統以及整體社會系統的更新與發展。翻譯作品能否參與敘事,以何種意義參與敘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譯者、出版者(本文主要討論譯者)作為主體如何建構該文本。對翻譯的內在運作體系和敘事評估的意義的認知,為具體推進中外文學交流提供借鑒。
【注釋】
①Bruner,Jerome.“The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Reality.”in Critical Inquiry,Vol. 18 (Autumn 1991),p.5.
②Damrosch,David. What is World Literatur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p. 135.
③巴赫金:《小說理論》,白春仁、曉河譯,275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④吳曉東:《邊城世界的虛構性》,載《中華讀書報》2011年6月22日。
⑤⑥⑦⑧⑨⑩13161820沈從文:《邊城》(漢英對照),楊憲益、戴乃迭譯,7、15、31、31、9—11、35、15、81—83、19、25頁,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
11戴維·米切爾森:《敘述中的空間結構類型》,見秦林芳編譯:《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15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12Shen Congwen. Border Town. Trans. Jeffrey C. Kinkley.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p.1.
14Shen Congwen. Border Town. Trans. Jeffrey C. Kinkley.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p.10.
15Baker,Mona. Translation and Conflict:A Narrative Account. London:Routledge,2006,p.51.
17Shen Congwen. Border Town. Trans. Jeffrey C. Kinkley.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p.59-61.
19Shen Congwen. Border Town. Trans. Jeffrey C. Kinkley.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p.12.
21Shen Congwen. Border Town. Trans. Jeffrey C. Kinkley.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p.18.
22Baker,Mona. Translation and Conflict:A Narrative Account. London:Routledge,2006,p.114.
23劉洪濤:《〈邊城〉與牧歌情調》,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年第1期。
24Kinkley,Jeffrey C.. 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16.
25Shen Congwen. Border Town. Trans. Jeffrey C. Kinkley.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p.vii.
26Shen Congwen. Border Town. Trans. Jeffrey C. Kinkley.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p.ix.
27Shen Congwen. Border Town. Trans. Jeffrey C. Kinkley. 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09,p.vii-viii.
28Baker,Mona. Translation and Conflict:A Narrative Account. London:Routledge,2006,p.141.
29蒙娜·貝克:《翻譯與沖突——敘事性闡釋》,趙文靜主譯,21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30Kinkley,Jeffrey C.. 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viii.
31季進:《作為世界文學的中國文學——以當代文學的英譯與傳播為例》,載《中國比較文學》2014年第1期。
(張卓亞,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