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漏邑》的開頭,趙本夫設置了一個源自女媧煉石補天的敘事原型。他在引用了這個精簡的神話之后,給出了自己的理解:“任何東西都是有破綻的……天漏村就是天空的一個破綻。”①小說的開篇就提點出了一個特異的空間與悠久連綿的時間,在天漏村這個由原始部落發展成七千多人大山寨的三千年歷史中,貫穿始終的是自然的神力:雷擊。我們固然可以給打雷這種頗具神跡的現象給予地理與氣象學的現代解釋,但無疑小說無意于描述一個有著奇特物理現象的地方,而是將其設定為一個超現實的烏托邦場景,從而讓在這個地方發生的故事、生息繁衍的人以及它所表現出來的文化觀念與認識理念變成了一個象征。《天漏邑》可以說形成了一個頗具典型意義的文本,它創造了異質性空間,試圖以寓言的形式來演繹普遍性的時間,在歷史中的游擊抗戰與現實里的田野調查之間搭上了人的自然生存與精神世界的浮橋,從而讓特殊性的“中國故事”獲得自己的講述方式。
“天漏村雖然隱藏在深山老林里,一如化外之地,但從古至今,都是名聲在外,是一個和桃花源對應齊名的地方。”這個勾勒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當代文學那些源于“桃花源”母題的小說:某個從普遍地理中逃逸出來的空間,以其地方性文化的特質成為一個或者是寄托理想的烏托邦或者是需要批判的惡托邦,它們顯示了80年代中后期的“尋根文學”的兩條路向。值得注意的是,“桃花源”總是一個封閉性的存在,隱蔽地在想象中置換著作家的現實中的個人理想與文化情懷。趙本夫的《天漏邑》置于這個譜系中則呈現出它的開放性特征,即它所塑造的天漏村并非某種超離于現實的抽象與玄奇的存在,而總是與現實糾結在一起:“歷朝歷代不斷有人來天漏村定居……來者不拒,要來就來,要走就走。”雷擊讓這里成為一塊被天譴的土地,居民則是被流放與自我放逐的人。因而天漏村帶有罪感,天漏村居民的后代也是附帶原罪出生——這個地方確乎是對應著“桃花源”那種凈土,是一塊罪惡之地。
盡管小說中煞有介事地將天漏村置于距離彭城不遠的九龍山,但無疑在歷史與現實之中,它都并不存在,這就類似于孫健忠筆下的“傾斜的湘西”,并非某個實然的地域范疇,而是被附著上整體性象征意義的烏有之鄉。但趙本夫的罪惡之地,與孫健忠的潰爛之地不同。孫健忠寫到的“窩坨街”內在于在1980年代中后期尋根文學的譜系之中,而尋根文學中的“原生態”情狀從兩個向度提供了當代文學命題:作為可供發掘張揚、帶有蠻荒生命力的始源,作為需要摒棄和揚棄的落后與過氣之物,這兩者雖然路向不同,卻都隱含著“現代化”的啟蒙邏輯。到了趙本夫這里,這種啟蒙的邏輯發生了逆轉,天漏村拒絕啟蒙,而其自然而然的狀態本身就構成了歷史進程的一個組成部分。這表現在它的居民并沒有逃避歷史而是主動地進入——在抗日戰爭到來的時候,“他們不能置身于國難之外了”,天漏村涌現出宋源與千張子這樣的英雄浴血沙場。
這種邏輯的反轉意味深長,暗示著啟蒙敘事的瓦解和尋找精神資源的途徑發生了位移。事實上,對于啟蒙話語的懷疑在“后革命”時代的日常生活書寫中一直是不斷書寫的主題。即便在以烏托邦為主題的敘事中,烏托邦也失去了其真理色彩和道德色彩,那些在民族困境和國家危難中現代文學承擔的意義呈現出可疑的面孔,寫作者無法在虛構中得到心理補償和情感慰藉,轉而謀求前現代思維的復活。曾經以先鋒小說著稱的格非在《人面桃花》寫到的江南小弟普濟和花家舍就是這樣的存在。小說中陸侃、王觀澄、張季元通過革命建立烏托邦世界而不得的理想,在秀米帶有宿命感的一生中,完成了帶有老莊意味的輪回,她的死意味著烏托邦的終結。
較之在大歷史中窩坨街的回避與花家舍的自我疏離,趙本夫沒有刻意營造出一個遠離塵囂的怪誕地方,也沒有刻意回避外部世界的沖擊,而是讓天漏村融入時代之中。這也是小說兩條線索時間點選擇的原因:一條是當代歷史學家禰五常帶領學生來天漏村進行田野調查與研究,另一條是以宋源、千張子為主導的抗日戰爭時期九龍山游擊隊的活動。兩條線索有所交叉,但都涉及外部社會的變遷與天漏村之間的互動。嚴格說來,兩條線索是各自獨立的,并不構成彼此的促進,卻構成了彼此的印證,共同表達的是坦蕩率真、直面靈魂的觀念。
因而,天漏村的存在成為一種精神價值的存在。“天漏村的人坦然承認自己有罪,而世上人都呈正人君子狀……死不死是上天的事,怎么活才是自己的事。于是這里人就活得隨心所欲,不受外頭世界的制約。”宋源與千張子都是這樣本乎天性的人,前者陽剛、野蠻、粗糙、充滿狹隘的欲望和暴烈的性格,后者則陰柔、細膩、因為害怕疼痛而出賣同志后又瘋狂地對敵人進行報復,這一切讓他們顯得真實。當然,這種真實并非某種歷史主義的真實,而是作為象征意義上的真實。而來到天漏村的禰五常與他的學生也在另外一個意義上返璞歸真,摒棄了繁文縟節,正是這種精神氣質上的契合,使得他的團隊體驗了天漏村的歷史來源與精神實質——它所體現的精神價值就在于不遠遁世事,也不為世事所改變,而是在葆有自我的同時參與到歷史進程之中。
如果從情節的嚴謹與完整而言,《天漏邑》常有旁逸斜出的破綻。但恰是這樣的破綻呼應了小說一開始關于破綻的說法:自然歷史本身并非一個結構完整、邏輯嚴密的戲劇,而是漫無目的的存在與行動的集合。是理性賦予了自然以形式邏輯和辯證邏輯,讓時間具有了因果鏈條,才成為歷史。歷史在《天漏邑》中是曖昧的,異質空間中展開的自然時間和人物并沒有構成歷史本身。天漏村的漫長歷史有竹簡乍冊記載,然而耐人尋味的是歷代被選中記事記言的人都是又聾又啞:“天漏村的刀筆吏居然是啞巴!”他們流水賬式的記錄并沒有表達被某種特定觀念所主宰的歷史,而是類似于無目的的編年實錄。那些存放了數千年并且還在不斷積累的竹簡究竟傳承了什么?小說自始至終也沒有說清楚。甚至禰五常及其弟子在村中生活研究多年,也沒有將他們的研究成果和結論清晰地表述出來。歷史就像天漏村的那些啞巴一樣不言不語。
沒有目的的自然構不成歷史,研究者必然帶著目的前來,如果結論不表述出來,那么其行動就是無意義的因,小說在這里構成了內在的矛盾。禰五常的學生柁嘉引用尼采的話說:“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云漂泊!”如果最終沒有“聲震人間”“點燃閃電”,那么緘默的意義何在呢?理性歷史的退卻一開始就在禰五常的言辭中得到了顯露:“歷史留下的都是殘片,誰都不可能真正復原歷史,在殘片和殘片之間需要一種東西黏合,才能把歷史串聯對接,這種黏合的東西就是感覺。”正是“感覺”打破了對于歷史理性認知的壟斷,讓事件與人物在時間中自然流淌。與烏托邦敘事中常見的時間停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同的是,天漏村的時間始終遵循了自然史的法則②,也就是說歷史發生在天漏村的內部與外部,它們都發生了變化,只是人沒有被改變而已。
游擊抗戰與歷史研究兩條線索雖然不同,但都貫穿了這種自然歷史觀念。與一般抗日題材不同的是,宋源與千張子的抗日并沒有成為一種成長敘事,即從起初只知有家不知有國的蒙昧鄉民,在戰爭的洗禮中,認識到個人與社會、時代的關聯,進而融入歷史大進程的洪流之中。他們自始至終是出于本能的血性反抗,更多是基于樸素正義和愛憎情感的驅動,從而使得他們的行為都具有了一種純真的狀態。這一方面讓他們的歷史有別于宏大革命史正統的意識形態形而上敘事,另一方面也有別于新歷史主義之后的家族史、個人史、欲望史的日常生活形而下敘事。他們的抗日故事充滿了傳奇乃至戲劇性的細節,盡管有曲折,但人物作為象征從一開始就已經定型,并沒有形成性格的層深與發展。人性事實上被替換為原型意義上的性格,宋源與千張子作為象征性人物,自始至終都保持了自然狀態,他們的行為舉止和心理沖突都顯現為順性而為、坦蕩罪過的人格模型。
千張子無法定罪,被接回天漏村終老,因為人間的“王法”無法審判歷史的功過是非,只能靠天漏村的“天雷”。宋源則在“文革”的武斗中被他曾經管教過的罪犯們劫獄出來,此后浪跡天涯,他的罪與罰同樣也不能被當時的法制與后來者的歷史推斷所認知。汪魚兒神秘離奇地消失在海市蜃樓之中不知所終,而禰五常和他的其他學生經過多年研究后,對于歷史的認識仍然充滿了隙縫、分歧和無法給出明確結論。小說力圖給每個人物一個結局,然而他們的結局形成了新的謎團。自然狀態充滿了蕪雜、難以規約與無法全然用科學主義思維解釋的事物、現象與人,因而在自然史的圖景之中,無法構成必然性的因果邏輯,歷史無法終結,人物不可能有結局,小說因而也是無法結尾的。《天漏邑》的歷史觀無論對錯,倒是在革命話語與個人話語之外,提供了一種無目的論歷史的借鏡,而被這種歷史觀左右的敘事也不得不采取在自然進程中不知所終的破綻式結尾。
為了適應烏有鄉與自然史的內容,《天漏邑》在形式上采取了類似民族志的表現方式:一方面在文本世界的架構中,確立了一個小型社會天漏村;另一方面直接讓書中人物禰五常的學術團隊進入到天漏村進行田野作業。文學民族志的思維與書寫模式總是會有“外來者”將某個遠離塵囂的偏僻與封閉之地當作文化的“活化石”來進行觀察解剖,這種“活化石”的比喻當中透露的是一種進化論思維,即將這個偏僻之地作為處于歷史線性進化鏈條早期階段的他者,以之映照自我的當下生活,也就是說它不被視為現實歷史進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這實際上是一種時間的政治,顯示了進化論的時間價值訴求,正如有論者所發現的,在中國這樣后發展的現代性國家中,時間價值被空間化,即將現代與傳統、新與舊、進步與落后、文明與愚昧等二元對立的進化論時間范疇深刻嵌入西方與中國、外與內、鄉村與都市等空間范疇中,對時間化了的空間或者空間化的時間的體驗成了中國人深刻而獨特的現代性經驗,甚至深入到性別層面③。從魯迅《故鄉》中的“返鄉”知識分子開始,就形成了悠久的“外來者”與地方(鄉村、山寨、邊疆)的書寫傳統,進而構成了一種象征模式。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的下鄉干部與工作隊,是拯救苦難的英雄先鋒與先進文明和正確意識形態的代表,隱含著國家話語的植入與啟蒙的功能。新時期之初的知青敘事與“歸來的流放者”們,在回眸下放歲月時,則帶有一種外來落難者在窮鄉僻壤中感受到原初人性與反思國民性的精英意識,它們既是書寫者歷史記憶的復現,同時也承載著重啟現代性工程進行社會動員的需要④。在這個書寫脈絡之中,敘事中經常會面臨的是文化接觸與文化變遷問題——由于外來者的參與和介入,外來者所攜帶的文化信息與方式會或多或少沖擊、影響乃至改變當地的文化生態與未來走向。在不同文化接觸過程中,外來者的眼光與是本地人的視角相交錯,總是會出現一方或雙方改變的過程。
然而,在《天漏邑》中卻并非如此。小說中也直接提到天漏村是“一個人類社會的活化石”,但天漏村是一個開放的烏有鄉,開放意味著它自始至終并沒有自外于外部社會的進程。因而,外來者便不具備改變它的特殊性,天漏村沒有成為一個原始文化的存在,也就不可能隨著情節的推進出現常見的民族志敘事中的文化變遷,毋寧可以說天漏村的精神內核從來就沒有改變。無論是歷代學者的進入,還是日軍的侵略,還是當代禰五常等人的入住,都沒有使它發生根本性質的變革。它的外在可能發生了變化,比如在器物、制度層面接受了新的外部歷史所攜帶的改變,但其精神維度和村莊性格始終保持了自身的完整性。天漏村成為外部世界線性進步觀的映照,就如同曾經以“尋根文學”聞名的韓少功所說:“不斷的物質進步與不斷的精神回退是兩個并不行不悖的過程,可靠的進步必須也同時是回退。這種回退需要我們經常減除物質欲望,減除對知識、技術的依賴和迷信,需要我們一次次回歸到原始的赤子狀態。”⑤趙本夫的《天漏邑》也是一種回歸到“赤子狀態”的嘗試,天漏村成了一個穩固不變的文化象征,它改變的部分也只不過是其順其自然、本乎天性的精神內核的顯現。外來者非但沒有給天漏村造成文化沖擊,反倒是天漏村以其寬容接納了外部世界的異端,并且讓他們深受其影響。可以說,《天漏邑》反轉了外來者的神話,改寫了一個世紀來的外來者書寫傳統,乃至改變了進化論的時間政治和啟蒙話語。
對于進化論與啟蒙話語的改寫從內在精神上呼應了文化多元主義的新世紀文學潛在思維。即不再以某種宏大的、整一的文化模式去涵化、同化異端的、雜然并陳的他者,而是讓他們之間的排斥或融合自然而然地發生,這也符合《天漏邑》的自然史式思維。因為有著這種內在的理念做支撐,《天漏邑》的文本世界也沒有像準民族志那樣面面俱到地進行現象鋪陳,它的存在從一開始是一個謎,到最終還是一個謎,讀者無法從敘述中得到關于天漏村的自然地理、人物物象、心靈信仰的實質性內容,它們都歸總為某種超越性的天道自然。這是“從既有認識論中解放的過程,也是真理性去蔽的過程,世界于是向無限的可能性展開”⑥。天漏村讓主流世界的真理發生了破綻,顯露出別樣的可能性,那種可能性曾經讓天漏村作為化外之地在驚雷綻放中度過三千年,也讓它在現代戰爭中浴血猶存,反過來給予主流世界的人們以自然的啟示。
雷是貫穿于小說始終的意象,小說以雷作為背景介紹天漏村的源起,又以暴雨閃電驚雷陣陣做結,禰五常在雷電暴雨中高呼:“天下雷行!物與無妄!”可以說是點題之語。這來自《周易》無妄卦的象傳,意味著天雷震動,指示天時的正道,萬物驚肅,不敢妄行,因而得以各全其性,順其自然得到繁茂生長⑦。天漏村的人與物正是順應自然的正道而行。而對于外來者而言,驚雷讓他們驚懼而充滿敬畏之心,從而反躬自省,拋棄人為的虛妄之后獲得長久的順達。所以,天漏村人沒有被浪漫化為“高貴的野蠻人”,也沒有被貶低為有待啟蒙的落后國民性所在,而是作為民族性格中厚德載物、剛健有為的歷史承載者與參與者的面目出現。正是在天雷翻滾的天漏村,人的物質生存與精神世界達成了統一,從古典傳統所型構的神話原型在當代敘事中獲得了復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天漏邑》是一個接續了傳統來講述現當代“中國故事”的嘗試,雖然我并不認為它很完滿地呈現了這個設想,但至少體現了作者開拓與接續的勇氣。
【注釋】
①本文引用趙本夫《天漏邑》的原文均來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后文不再一一注明。
②我這里所說的“自然史”,顯然不是布封那種博物志意義上的“自然史”,而是表明一種不同于被社會、政治、文化所主導的自然時間流淌的歷史。
③王宇:《另類現代性:時間、空間與性別的深度關聯——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外來者故事”模式》,載《學術月刊》2009年第3期。
④雷鳴:《“外來者故事”模式與當代漢族作家的“邊疆敘事”小說》,載《浙江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
⑤韓少功:《進步的回退》,載《天涯》2002年第1期。
⑥劉大先:《蜻蜓、博物志與文學的自由》,見陳思和、王德威主編:《文學(2014年秋冬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⑦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王弼注,孔穎達疏,115-116頁,李申、盧光明整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劉大先,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