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日 月

2017-12-06 02:02:37王悶悶
作品 2017年12期

文/王悶悶

王悶悶原名王震,1993年生,陜西子洲縣人,陜西省作協會員,西北大學作家班學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延河》《 海燕》《 作品》《 青島文學》《 西部》《 黃河文學》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咸的人》《 米粒》。曾獲第三屆青年產業工人文學獎長篇小說提名獎。執教于西北大學現代學院。

日 月

文/王悶悶

人的父親空是兩天后走的,現在想來依然覺得夢幻不已。幾聲不輕不重的叩門聲,人以為是鄰居,沒注意,迷糊中翻身,思索幾秒,繼續睡去。父親房間有動靜,下床穿鞋,鞋與地面的摩擦聲像曲迷魂樂,使人癡醉。開門的吱呀聲,絲縷清晰地飄入耳朵,與耳膜如膠似漆地親吻擁抱。接著就是說話,具體內容聽不清,嗡嗡作響。他心生怪異,大半夜哪里來的人與父親交談?難以想通。他想醒來,無奈所有努力皆是徒勞,沉浸在夢魘里。這讓他心生了無限的慌亂,會不會是魔鬼?父親年紀大了,魂魄會變輕,妖魔鬼怪這時就會乘虛而入,越想越難受。也不知什么時間,終于睜開眼睛,步子踉蹌地到父親房間。黑暗里寂靜無比,沒有任何聲音,原有的東西像是故意躲藏,讓他難以尋找。呼吸呢?即使是憋氣也不可能這么久,時間一長就會窒息。憑著感覺向父親那里摸索,地毯式搜索。床單平整,雙手撫摸著,沒有邊際,房間里的書柜形成巨大的山澗,雙手攏成喇叭狀放在口上,大喊幾聲,回音溢滿山谷。不見了,父親不知去了哪里,房間白紙般蒼涼。

早晨起來,人簡單洗漱,父親站在窗前活動筋骨,人不明白,怎么會這樣?回想昨晚的情景,難道是夢?難以置信,竟然會那樣真實。妻子春準備好早餐,一一擺放在桌子上,招呼他們過來吃。父親看他魂不守舍,說幾句,他沒反應,就過來推攘,笑瞇瞇地說,怎么了?他看到父親映有笑容的臉,大吃一驚,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皮膚下的血管骨頭都呈現出來,細胞咕嘟嘟涌動著,怎么會這樣?他跑到洗手間照鏡子,鏡中的他正常如初,忽然,鏡子邊角出現了父親的半邊臉,他不敢再去看。低頭到餐桌前坐下,吞咽早餐。妻子看他這樣,很不解,說,吃慢點,啥時把你餓成這樣了?他不言語,吃得慢了些,趁沒人注意偷偷看眼邊上的父親。兩雙眼睛正好碰撞上,沒出多大火花,因為父親的臉恢復了正常。八點多,一起出門去公司,他也算有成就,開公司做房地產,妻子給幫襯。孩子在學校上學,兩三月回來一次。

父親如果在家里待不住,就去附近公園轉。生活三四十年了,習慣不習慣不言語,總之,接受了這樣的生活。他說給請個保姆,照看家里及平時生活,老頭死活不愿意,說會招致流言蜚語,主要是你媽。他記得清楚,當時吃過飯,碗筷在餐桌上還沒收拾,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他說,我媽不在多久了,盡胡說。父親轉過身子,正對著他,嚴厲訓斥,不孝子孫,說出這樣的話,你媽一直都在,你們看不見。這些話說得他渾身冰涼,汗毛盡豎,起先還敢扭轉身子,現在僵在那里,似乎母親真無時無刻地在周邊,正靜靜地站著,看著他們。害怕的是她穿的衣裳,他見過,在棺材店買的,古人穿的那種,紅面綠邊,紫色褲子,白日見了這般裝束也能嚇得半死。父親突然笑出聲,害怕了?他吞吐好半天,從緊閉的嘴唇間擠出兩字,沒——有。此事也就無果而終,誰也不再提起。他們不在,父親吃飯,他們安頓過,外面飯館隨便哪個,想吃什么打電話叫,電話全在紙上。盡最大努力地方便與周到。可是,父親從沒叫過,而是去菜市場買菜,回來想吃什么自己做。還別說,出鍋的飯菜有模有樣,色香味俱全。他們無法得知父親從哪里從何時有了這般手藝,問過,不出所料的無答案,得意洋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夜里睡下,妻子說,咱爸是個謎。他說了大半夜的謎底,稍加分析就破碎,沒一個能立住,哪怕勉強的。

這天下班,他們要去應酬,與外地來的老總吃飯,打電話回去,沒人接。他們提心吊膽,天越黑心越蒼白,月亮露了臉,面無血色,看著瘆人。妻子去打電話,仍舊無人接聽。正當他們快要放棄要崩潰,打算找人回去看看時,父親打來電話,說,剛才在做美味,香味迷暈了電話。他顧不上想父親荒誕的言語,說,我們要回來晚些,你吃過瞌睡就去睡,不用等我們。對面傳來女人的聲音,好熟悉但瞬間蒙住想不起,再不吃就涼了,就來,他想問什么電話已經掛斷。忙于工作,就再沒細究此事。飯局結束,他喝了不少酒,妻子開車,回到家已經半夜三點多。妻子去洗漱,他睡不著,開了電視調到靜音上,木呆呆地看畫面有序地閃過。茶幾上放著盤子,盤子里有剩菜,兩雙筷子擱在兩個碗上,一個碗里沾有米飯粒。不對,他搓揉幾把眼睛,沒錯,就是看到的。平時誰要是碗里有飯粒,父親必然會強逼著吃掉。這個碗是誰用過的?想起電話里那個熟悉的女人聲音,是她,他們的關系指定特殊,否則不會允許沾有飯粒。他笑了,感到莫名的滑稽與可笑,為何現在成了這樣,僅就是幾個飯粒,聯想出這么多胡七八糟的東西。他試著用手去觸摸盆碗,真實的。由于好奇或不甘心自己是胡思亂想,起身去父親房間。燈關著,這里既是書房也是臥室,在窄細的門縫里,他聞到股怪異的氣息,飄蕩在黑色里,互相擁擠嬉戲。他想按開燈,手摸不到墻,明明看到是那里,卻無法觸及。全身力氣不斷涌往手臂,手上的勁在變粗變壯,一掌下去拍不碎桌子也差不多。一切就緒,就等大腦下達指令,剛要發力,濃郁的味道擰成繩子,交織在書架前,成了父親的形狀,幾只發光的蟲子飛來,點燃了繩子,父親黑洞洞的身體在狂笑。他氣憤,敢這般玩弄,豁出去了,猛地撲過去,撕扯父親模樣的形狀。洗澡間的門推開,妻子出來,聽見他大喊大叫,趕緊過來,輕而易舉地按開燈,制止住他瘋癲的舉動。

鎮定下來,他看到父親躺在床上,臉上洋溢著安詳,剛才那么大聲的吼叫都沒能打擾到他。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用手指去感知父親的呼吸。他的手指麻木不仁,如失去味覺的舌頭,感覺不到呼吸的波瀾,太平靜了。妻子的手指過去,驚得目瞪口呆,坐在地上,驚恐吃力地說著,沒了沒了。他早就預感到了事情的糟糕,得知結果后還是難以接受。平白無故地人就走了,怎么回事么?他眼睛急速轉動,說,肯定是她搞的鬼。妻子看他的表情,低聲說,誰?他說,百分之百是她。妻子昏倒在地上,他給抱到床上,想去打電話叫殯儀館來人,無奈腳被死死粘黏在地上。掙扎幾番不得動彈,屈服于這樣的魔力吧,東方即將露白,等待天亮。

不知不覺中睡過去,醒來天已大亮。身邊沒人,他猛地坐起到房間四處尋找,希望夜里的一切全是夢境。到父親房間的門口,咯噔,證明了全部的真實。老頭躺在那里,安靜把空氣殺死,滿地狼藉,他的呼吸正在被破壞,刀槍并用。妻子頭發亂蓬蓬,趿拉著鞋,身體機械地做著早餐,看到他,說,殯儀館的人等會就來。他突然滿腔怒火,對妻子的安排很是不滿,到父親跟前跪下,認真仔細地查看,像是閱讀一本塵封已久的經卷,還是接受了已成的事實,去細致地撫摸老人的衣裳與身體,不放過任何地方。就要經過嘴到達鼻子眼睛及最后的終結,他折返回去,摘下眼鏡,拿衣角狠勁揩擦,晶瑩剔透了再戴上。再次觀察,嘴角上揚,嘴唇間有縫隙,縫隙里有白色的紙屑。叫妻子來,兩個人相視許久,決定掰開看看。紙團出現,在唾液及用力的撕拽下,有了破損,拿到陽光下曬干。妻子畢竟是女人,心細,提醒曬之前得先展開,不然曬干后留在里面的紙漿粘黏得一塌糊涂,就難以再展開。展開就是張殘破的紙,有字也沒字,沒字也有字,總之說不清楚。帶著濕潤展開,褶皺叢生,字在哪里?在折痕里隱藏,或已然化在了紙張里。妻子說得對,父親是個謎。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了,要抬走父親,他讓妻子準備茶水飯菜,來者就是客。工作人員說不用,職責所在。他不應,挨個給遞煙,他們不好意思不接,點上。妻子會意地笑,在他耳邊說,緩兵之計。他拍拍妻子的肩膀,妻子到廚房門口,轉過頭說,既來之則安之,耐心點。不多時廚房里便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切菜又像是油煎什么。煙燃得很慢,抽吸半天不見減少,他笑言,飯吃不吃不說,煙無論如何得抽完。他們尷尬地努笑。鍋里的水滾得嘟嘟響,只要有足夠的熱情,就能跳出旺火的炙烤,說多了會矛盾,越分析越亂,清晰大概只是眾人的寄托罷了。熬到黑夜降臨,手中的煙才燃了兩三毫米,他們忍不住了,直言,想怎么不用這般遮掩,開門見山地談談。妻子出來,說,飯熟了,時間長是長,不是有句話,好飯不怕晚么。他們沒心思,猶如坐在了正在生長的仙人掌上,痛得齜牙咧嘴,有的更甚,兇神惡煞,硬是用皮肉壓迫著。他說,很簡單,我改變主意了,老人放家里,需要你們提供一口冰棺材。對方爽快地答應下來,快速散去。妻子送出門,沒急著折回來,在樓道角落隱蔽,聚精會神地觀察著,看沒什么大礙后才回來,他站在窗戶邊,揭起窗簾一角。車發動起來,有人向這里張望,他閃躲開,應該沒被發現。妻子看他過來,說,一切正常,沒有監視。他豎起大拇指。

老人躺在冰棺材里,玻璃壁面好涼,他在旁邊站會都覺得冷。白色的燈光雖然在上面滑到,姿勢各異,卻絲毫不影響他們眼睛的穿過,落在老人身上,看到對面,來回地穿梭,老人不見了,融化在光里,隨心所欲地幻化,令人捉摸不透。等待紙張的干燥,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且毋庸置疑,這次的閱讀不可快刀斬亂麻,要細讀,不光需要眼睛,更要用心。縱然這樣,加之無比虔誠,讀不懂應該也很是平常稀松。這里還是父親的家,做好牌位,每天上香燒紙,祈求什么,他們根本無法言語,黏稠一團。

天沒亮就有人敲門,他懷疑是有人惡作劇或報復?幾十年了,樓上住的人從來沒說過話,偶爾遇見,不經意間的目光相撞,雙方都趕緊低頭,不要命地逃離。父親多次給他說,樓里人的身份復雜,要提防。他微笑,夾筷子菜放到父親碗里,不放在心上。父親說,不可大意啊,如此多的間諜在,我們得練就反偵察能力,進門要看有沒有尾巴。放假回來的兒子物感興趣,靠近爺爺,說,怎么練就?父親悲喜交集,說,你覺悟比你爸高。然后用雙手演示,指頭在杯碗間如魚游動,說,有人想抓住它,不可能,它是泥鰍了。在杯碗盤碟間轉悠好久,回到起點,四處張望,確定安全才結束,繼續夾菜吃飯。物學習的勁頭十足,老人愿意教,爺孫倆經常忘記時間,想起睡覺天已經亮了。有天物回來,在門口磨蹭半天才進來,老人看見后欣喜不已,夸贊做得漂亮。他那時不信。急促連續的門鈴聲把他拽回現實,現在想來父親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趴在貓眼上看,陌生的臉龐,穿著樸素,是不是按錯了?

思索再三,看外面的人不放棄,執著地按個不停,早就放在門把手上的手,從這鋼鐵上攥出了水,為能飛速完成開門動作,騰出手在衣裳上擦干,重新握住,按下。門外的人看見他,像是見到了親人,親熱地說,總算找到你了。上來就抓著他的手不放,眼眶里頓時汪滿淚水,真是晴天霹靂啊,不知所云地從天而降。看在對方年紀不小的分上他沒動手,腳上的布鞋,鞋面上邊上全是厚厚的泥土,頭發如深秋荒地里的雜草,黃白夾雜。他瞅準對方喘息的機會,迅疾地問,我們認識?老漢這會滿頭大汗,嘴唇起了干皮,粗糙的手掌卻變得潮濕,松開手,慌張尷尬地說,你看我,昏了頭,忘記說明來由。站在門口總是不好,他給讓到家里,倒水喝。老漢沒有坐,徑直去向他父親房間,燒紙上香跪下磕頭。他傻愣在邊上,看得目瞪口呆。出來坐下,端起水咕嚕咕嚕喝了個痛快,他看意猶未盡,又給接了杯。老漢掏出煙袋,自如靈巧地用煙鍋在煙袋里掏攪,用手把邊沿上的煙末抹進去,拿打火機點著猛吸幾口,這下舒暢了,在吞吐出的煙霧里說,我叫知,如果覺得別扭,可以叫我知叔,你父親走前找過我。他感覺遇到了騙子,而且功力深厚,冷笑,說,不可能,我一清二楚。知邊抽煙邊說,來過。旱煙味道足,煙齡長的人,抽不慣清淡的那些煙,就抽經過簡略加工的旱煙,原汁原味,很是帶勁,也怪嗆人的。父親去沒去過哪里,他還是清楚的,尤其近幾年,身體不好,出稍遠的門都要經過他們的商量決定。知說,我從日月村來,你們的老家,按輩分算,你得叫我三叔。他接住話,斬釘截鐵地說,那我爸肯定沒去過,那么遠。知搖搖手,說,莫著急,聽我慢慢道來。

村里如今沒多少人,滿共算起來也不過十幾個,皆老弱病殘。入夜,偌大的村子便黑沉沉,僅有的幾許活力也不見,零星有幾處亮光,不到十點全部與夜同眠。我睡得遲,經常關了燈抽煙,到后半夜了,仍然沒有睡意,睡意像被誰偷走了。晚飯沒吃好,熱了早上剩下的飯湊合一吃,肚子咕嚕呱啦地叫喚,柜子里有過年時誰給拿的餅干,一溜下炕,找來吃。折回來坐在炕上正吃得香,伸手再到碗里拿,捏住只手,冰涼得厲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問你是誰?手不見了,等了會才說,老兄弟,我是空。我知道這是你父親,離開三十多年,中間回來一次,這次回來意義非凡,說,大半夜,你回來做什么?黑暗里說,唉,回來看看。我知道你本事大,有些事情要托付你。聽到這里,仿佛確實像那么回事,他說,我父親給你托付了什么?知說,我說你有什么盡管說,咱兄弟間誰跟誰。你父親估計也餓,不住吧唧嘴,稱贊餅干好吃。一片接一片,碗很快見了底,問還有沒,我說有,下炕從柜子里拿出所有,你父親吃了個精光。讓我跟著吃,我就跟著吃。后來不知怎么就睡過去了,再醒來天就亮了,看空蕩蕩的餅干箱子,深知那奇幻事情的真實,草草收拾,坐車倒火車來你這里。

他聽得迷糊,一頭霧水,試著抓住一點,說,我父親到底托付了什么?知抓耳撓腮,頭發在陽光照射下油膩得厲害,看著發嘔,說,慢慢我們就會知道,隨著時間推移,逐漸會清晰。他似信非信,終究沒忍住,讓其先去洗澡。沒讓妻子做飯,既然來了家鄉人,又給父親磕頭上香燒紙,管頓飯理所當然,僅就老鄉這點,也應該為之。知洗漱出來,人輕快很多,讓換上他的衣裳,硬是不,非要穿自己的。他說不過,只好隨便。下樓時,知總是停住,到門口示意他到個隱蔽去處,他找了幾個知皆使眼色離開。折騰許久才到吃飯處,知環顧四周,還覺不放心,起身觀察周邊每處。菜上來,他招呼知多吃點,客套話說了大堆。知只顧低著頭吃,說,樓里有太多間諜,我們下樓,好幾戶人家的門后面趴著人窺探,我懷疑他們是個組織,通過我們現在還沒察覺的某種方式聯系著。他不搭話,知越是說這些,他越覺得是騙子,人家窺視你什么,你有什么值得人家窺視的?知笑瞇瞇地吃著,好像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說,當下莫說如此繁華浮躁的城市,就是農村也有不少,來之前,村里二虎老漢家的豬圈里就發現了,我們都去看了。你父親的安排精密,我們拭目以待。他欲說又止,嘴里擠滿飯菜,吃得太急,又噎得慌,喝幾口飲料才順暢。

知沒有走的意思,晚上得有住的地方,他到賓館給要了間房,先安頓下來。一天勞累得疲憊不堪,亟需回家休息。知拉住他,坐下聊會再走,感激他的熱情招待。他敷衍幾下,說應該的。知說,你要有個準備,將來也許會來不少人,我可以做你的副手。他真的受不住了,整天言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清楚的以為這是聊天,不清楚的會以為是在謀劃什么。他調侃說,這也是我父親托付給你的?知說,從嘴里掏出的紙團看了沒?他停滯的眼睛飛快地轉動,這個事情知道的人不過是他和妻子,他沒說過,妻子也肯定沒說,即使說了和眼前的人也沒有交集,他從哪里得知?他郁悶,在信與不信間徘徊,難為,頭痛欲裂。所有東西在嘶喊,圍繞著他越轉越快,心慌亂得不能自抑。知心疼地撫摸下他的胳膊,說,你一個忙不過來,先回去,明天再說。他有氣無力地下樓,沒有絲毫的解脫與輕松感,更多的是另一種特殊的沉重,不住地壘落在脊背上。他沒有孫猴子的本領,七十二變加金剛不壞之身,難道他連這個也要練就?車開出沒幾米,停住,看不清前面,無數實的虛的東西飄過,好在還有起碼的安全意識。下車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回去。

知打電話來是拂曉,他以為是鬧鐘,隨手關掉繼續睡,可不時又響。他睜開眼看,原來是知的電話,接起問,怎么了?對面的知上氣不接下氣,說,快……快……快……快……快來……來……來。他頓時清醒過來,像被澆了冰水,趕緊坐起來,用手搓揉掉最后的睡意,說,怎么了,知叔?知勉強說了個地名就掛斷了。他琢磨,白云路公園,那里會有什么?知怎么會去那里,并且氣喘吁吁,像是被人追趕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別出什么亂子,不然他肯定脫不了干系。春已經去公司了,早餐在餐桌上,留了紙條,看你累成那樣,我就沒叫你,起來把早餐吃了。他潦草吃幾口,帶幾片面包,邊走邊吃。到車庫開了車,趕往白云路公園。

在白云路公園轉了幾圈沒見人,給知打電話,無人接聽,他想到了壞處,是不是已經被……及時打住。不管怎么,死活一定要見到。想還有哪些地方沒搜索過,然后挨個找尋。到山丘上,樹林里有人影,他欣慰有希望,看來人還在,過去一看是周邊鍛煉身體的居民。也是好發散思維,既然鍛煉身體為何在這山丘,而且鬼鬼祟祟?不自主地跟上去。到了隱蔽的涼亭,年輕女子坐著,男人左右張望,見基本安全,露出原形,淫笑著撲過去,兩人親熱。他覺得對知很愧疚,如何會到這里,還有心思看這個。匆匆離開,下定決心投入全身精力去找尋,轉悠大半個山丘,依然無果。由于近來總是下雨,腳沒踩實,滑倒幾次,手摸到軟乎乎像氣球一樣的東西,看時便想嘔吐。滿地的避孕套,這都是什么?就在這里,膽子也太大了吧。最后都不抱希望了,準備回去,卻在石頭縫隙間看到了知,他高興地喊,知叔。知掉轉頭,給他招手,示意他小聲過來。他輕手輕腳地過去,蹲在知旁邊,說,怎么回事啊?知給他指湖邊坐著的人,那人狠命搖晃手中的漁竿,然后猛地一拉,一條大魚就上鉤了。他從沒見過這般大張旗鼓地釣魚,以往都是靜靜的,生怕把即將上鉤的魚嚇跑。知低聲說,我昨夜就來了,你走不久我便睡著,半夜醒來發現窗戶上有眼睛,在窺探。他說,你住的是十七樓啊。知不解釋他的疑問,繼續說,我沒開燈,趁著黑過去。兩只眼睛耷拉著,估計是疲憊的,沒發現我過來。我想出其不意地逮捕,誰想剛伸手開窗,眼睛拖著身體蛇一般溜進來,我衣裳沒來得及換,拖了雙鞋就追,它從門縫逃脫,我緊追不放,就追到了這里。他說,明明是人啊。知說,追到白云路公園,我看到了它的幻化,有了手腳嘴巴鼻子,就給你打電話,我想應該和你爸的死有關。就他們這短暫的說話間,湖邊的人已經釣到了好幾條魚。

知決定趁此機會去逮捕,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屏氣凝息,恨不得腳不挨地,飄浮起來。眼看就到身后了,幾條魚從天而降,擊中他們。有條落在他背上,疼痛地喊叫出來,緊接著便聽到,知,何必這般鬼祟,光明磊落過來多好。知也被擊中了,衣裳幾處濕透,略顯狼狽,神情中也有幾分不堪。知先出去,說,我們誰先不光明正大的,你心里清楚。風,我們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有什么就明說吧。他也慢慢走出來,原來他們認識啊,名字叫風,意味著什么?看不見摸不著,只有去感覺。風站起身,放下漁竿,說,你們完全可以借花獻佛地給我接風洗塵。知說,此話怎講?風笑言,知啊,你現在怎么也這般愚鈍?知說,我懂,但我不想做。風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說,有人可以做。他看知,等待知的指示,知點頭。

去的是他經常去的飯館,交給廚房去做,七八條魚做兩條,剩下的當人情送給老板。他問喝什么酒?知說,不喝酒,吃魚就好。風一身長袍,胡須修長,不時用手捋捋,頭發扎得緊,眉目臉頰清秀,如秦嶺終南,腳上的布鞋讓他越發顯的干練,著實有仙風道骨的氣質。外人看來定會覺得騙子一個,人類都可以上天上月亮,也沒見神仙更沒有見嫦娥玉兔沒見吳剛砍桂樹。菜上來,他讓他們吃,風看著知夾菜及送進口里,佩服得說,老兄境界果然高了。知吃著微笑。風夾了魚肉,放在碗里,看碗里有紅燒肉,碗跟著過去夾了片,美美地吃著。知說,你也是啊,依然這般灑脫,肉與你沒有身份道德的隔閡約束。風在吃飯中,把桌上知常吃的兩盤菜調換了位置,填補上其他菜,他不明白他們之間的條條道道,吃著看著。知拿起筷子,準備去夾菜,他不知為什么心里為知捏了把汗。知自然地夾到想吃的菜,心有所思地咀嚼著。風夾了筷子菜遞到知的碗里,連說失敬失敬。知說,客氣,我已覓得真境,讓你看到也無妨。風抱拳稱謝。

飯吃得差不多了,各人抹擦沾了油膩的嘴,吃果盤甜點,知說,現在可以說了吧。風端坐,閉目養神,伸手去盤子里拿想吃的甜點,不想卻落在了菜盤子里,手上滿是油水。他把整包紙遞過去,風接住,邊擦手邊說,知,你用的是心眼。知在吃西瓜,嘴嚅動著,滿足地咽下去。風去了洗手間,兩手濕淋淋地回來,說,我來此就是你想的那樣。知說,你用的也是心眼。他們說的話太高深莫測,他雖然坐在旁邊,但完全像個傻子,一臉的無知與迷惑。知給風說,忘記介紹了,這是空的兒子人,以后所有的事情皆屬他管。風對他點點頭。知給他說,這是風,原先道人一個,混住在觀里,半路突然醒悟,重新走入世俗。風水看得厲害,靠此混飯吃,不過說不準哪天也就飄散了。這次來也是因為你父親,會為你父親選擇上好的墓地。他對風點點頭,表示很是感激。風戲言,人嘛,難得糊涂。來的路上已經聽過,好墓地在此地往東四十里處,世間再無,絕佳之地。風水上好,后人有為。他對這座城市熟悉,每天看地圖,哪里的地要升值哪里可以拍到都了然于胸。往東四十里,目前還算稍微偏僻之地,要把父親埋葬在那里,可以辦到。回去時,順便把風安頓到知所居住的賓館。

從父親口里掏出的紙團已經曬干,即使已經很及時地鋪展開還是褶皺叢生,字跡模糊,更像是潑墨而成的畫作。褶皺像山谷山脊,里面的墨跡有江河湖海、雞鴨豬狗,農家小屋幾個,炊煙裊裊,縈繞于山間。他似乎聞到了柴薪味,鍋里的五谷雜糧在烹煮,香味迷人,自然可口。字跡不清楚就無法得知父親要表達的意思,成了這樣的畫作,一幅農村景象,已是下午,太陽落下,天邊紅色染漫,好是凄楚。回到過的家鄉,天邊也是此情景,云色彤紅,村莊寂然,只有雞鳴狗吠,農人回來趕羊進圈。忙完生活,在夜幕里,幾人坐在院子里吃飯,就著小菜,雞在邊上咕咕叫,狗追著什么四處跑。難道父親要回去?想到此處,當即到風和知的住處,說起這個發現。知和風平靜如初,倒顯得他大驚小怪。知說,我們來此全是為你父親的后事而來,你發現的這個是我們來此地的基礎,村里回不去了。他說,為什么?這可是父親的遺愿。風在邊上閉目靜坐,手里搓捻著珠子。那天吃飯沒見,湊近看,串聯的不是珠子,是玉米粒,好精致。摩挲時間不短,玉米粒變了模樣,好生圓滑滋潤,黃燦燦。知說,風正在表達意思,就是這個味道。許多東西注定會被時間洗刷掉,留下的仍舊可以留下,盡力而為,求得心靈上的解脫。他沒聽懂,又不好再細問,明白許多事情不可說透,其實也說不透。就隨他們來,試著在過程中去理解。

風坐在房間里,為求得各方靈氣,三天后最終選定墓地的精確位置——往東四十里處,向西走二百米的那個山丘,朝陽面。大體位置他知道,論起精確他還得開車去看。看后果然如風說的。他想,墓地選好,接下來挑個好日子即可下葬。知說,不可操之過急,得有細致入微的過程,空才能安心走。他說,細致入微指什么?知說,得按村里下葬那一套走。他回村里不過兩三次,那時小,幾乎沒什么記憶,哪里知曉村里下葬那一套有什么講究。風睜開眼睛,盤著的腿伸展開,說,知往日就是村里辦大小事的總管,沒有問題。人生多事在重復,有幾件卻難得一次,生死在其中。死是完結,只要父親走得順當,沒什么不可以。他別無選擇地信任他們。

知說的話,猶如仙丸,要細細品味。中國有唐詩宋詞,璀璨無比,過去的光照到現在還有未來。活人不易,一時一個變化,年輕時不理解,等真到了某個年紀,回頭看,把往事翻出咀嚼,味道別致。知的話就像唐詩宋詞,越是隨著時光流逝越有味道,有時遇到某件事情或某個場景,想起其中說過的某句便會淚流滿面。他近來頻繁地失眠,半夜醒來,直到天亮才稍有睡意。醒來不多時,就聽到有人唱歌。夜半唱歌,首先想到的就是鬼怪。聲音好聽,溫婉動人,好似竹林里的一陣微風,好細膩好可愛。他沒敢對春說,直至有天中午吃飯,春問起,他說自己也聽到了,樓里住的人,白天忙工作,各方面壓力大,晚上睡不著就唱歌。春點頭,這個理由說得通。他的心里打鼓,絕非這么簡單,指不定隱藏著什么。

這天夜里,他睡夢中聽到悠悠的哀泣,特別凄楚,秋風掃落葉般,生機落盡,黃色浸染的世界,干枯蕭索,冷風陣陣。躺著不能動彈,渾身僵硬,出了汗。實在是熱,翻身起床到客廳里坐,大不了與這女鬼碰面,他不相信在明晃晃的燈光下虛幻的還能造次。豁出去了,走出臥室,到沙發上坐下,吃著煙。聲音愈發的濃郁,感情充沛,悲痛欲絕。他走到門上通過貓眼向外看,樓道里空空如也。他琢磨聲音的遠近,既然能聽得這么清楚,說明離他家不遠。到陽臺上聽,估摸出大概是樓下某戶人家。白日到知和風的住處,說了此事,風說,該來的都會來。他當然不理解。風說,這得你親自去看個究竟,才有意義。他猶豫,不是膽子小,而是內心混沌曖昧,唉,總之就是說不清,還沒決定要去。風知曉他的意思,說,放心,我可以保你安全無恙。他出來,開車往回走,路上左思右想自己的猶豫,想不出個一二三。上樓時他想到父親和知都說過,有人在暗中監視,他放慢腳步,故意引出這些隱匿著的眼睛,給予出其不意的還擊,不能老是被動,要主動。狹路相逢勇者勝,規定是什么,怎么就只能防守?

按著自己確定的范圍,運氣好,走訪一兩家就能對,運氣不好到最后一家。想好首家,去敲門,沒有回應,估計家里沒人。再去第二家,門倒是開了,出來個老婆婆,滿臉皺紋,嘴巴陷進去,話窩在口腔里,咬字不清楚。給他念叨,家里人不給她吃不給她喝。他隨口說,吃什么?她說,我要喝爽歪歪,他們不給,我要吃冰激凌,不給買,人心壞了。嗚嗚咽咽地哭,這一哭嚇壞了他,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是他做了什么,欺負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到頭來要說清就難了。趕緊開溜。到樓下站了會,等聽到有關門聲才上來。去敲第三家,站在門外,心驚膽戰,不知會出來什么人,長什么樣。年輕女人開的門,眉清目秀,他驚訝地合不攏嘴,太久沒看到這般清純的女人了。女人說,你找誰?女人堵住了他的視線,看不到房間里面,他裝作隨意地挪移下身子,說,這不是李銘家?女人莞爾一笑,說,哪個李銘?他說,木子李,明天的明。女人再次擋住他的視野,說,你確定是明天的明?他停頓下,心里盤算著,兩次說的ming字確實不同,第二次為方便解釋胡亂說的,忘記了表露心跡的不僅是語言還有表情及肢體動作。女人說,說出本意吧。他說,什么本意,就是來找李銘。女人說,是找這個吧。張口便哀泣歌唱。他紅了臉,她一眼盯住看他,他的臉著了火,熊熊燃燒,接著會更旺盛。他想掩飾,暗自強迫著自己沉靜下來,不為所動。無奈不能,可以說是被人家說了個正著,自己完全出賣了自己。

女人看他尷尬至極,發了慈悲,說,想看就進來看。他經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往進瞄了幾眼,沒好意思進去。女人要成全他,冷不防地一把給拉進來,他也就順勢進去,開了眼界。外面看不過一間房,進去才知道原來別有洞天,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樂器,他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時想不起。女人給他倒水,放在茶幾上,讓他坐下聊。他說,聊什么?女人說,我叫聞,聊聊你想要什么樣的樂隊?他端起茶喝了幾口,看來父親說得對,間諜確實有而且不少,她僅是其中一個。他說,我要什么樂隊?女人笑盈盈,說,說白了,你父親需要。他恍然大悟,樂隊是需要的,倒是什么樣式的還沒定奪。女人說,我這里專門有培訓,第一班已經培訓得有模有樣了,完全是原汁原味的帶有當地特色的吹手。當然,如果你想要現代的,我們也會。他記得父親給他說過,村里的樂隊叫吹手,這難道就是?女人說,我丈夫拿大頭,我是唱歌。你不知道,很危險的。他不明白,吹個樂器有啥危險的,就嬉笑說,危險?女人會意,說,這里的危險要比皮肉的更甚,你有過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東西消失嗎?他看地上放著的樂器,有嗩吶、大鼓、笙、電子琴、大小镲、馬鑼、架子鼓等,這些名字能說出,要一一對應樂器還真拿不準。門里進來個男人,精瘦精瘦,個子高大,走路帶風,冷冰冰地問他一句,你到底想聽什么?他被來人的氣勢壓迫,呼吸紊亂,不知如何應對。女人突然哭起來,握住他的手,口水流在他手上,說,我們處境太難了,雖然人家明面上不笑話,但心里一直鄙視,說是吹屁打鼓的。男人生氣,把喝水的杯子咣當摔摜在桌子上,杯里的水灑出些許,里面的水激蕩不止,不住地搖擺,極有可能跑出杯壁,好在力氣沒有接續,只有慢下來的份。男人粗楞著聲音說,哭啥,不要這些人可憐。女人當即住了哭,轉瞬間恢復平靜,多少有些笑容,說,這是我丈夫,聲。他嗯了下,想起身離開,卻不知以什么方式,直白地說是不知以什么理由離開,拘束地坐著。

他們夫妻似乎已經把他忘卻,他成了空氣或透明人,不復存在,兩人說起私密話。男人嘆氣,村里回不去,這里待不下去,到底能去哪里?他說,村里怎么就回不去了?女人動怒,惡狠狠地看著他,說,你懂什么,村里沒人了,即使僅剩的幾個死了也沒人安葬。男人火冒三丈,眼睛睜圓,如牛眼睛,鼓脹脹,弄不好就會擠爆,蹦跳出來。他身體里有無數冰涼亂竄,落荒而逃,怎奈沒有出路。男人掏出煙抽,看他被嚇得臉色蒼白,很是詫異,過來關心地問怎么了?是誰把他嚇成這樣?他右眼皮跳動得飛快,都出了聲音,嘣嘣嘣直響,高頻率地震動,停不下來。女人說,大概是餓的,這年頭吃不飽飯那還了得。他真要瘋了,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女人真去做飯。他連忙說不吃,飽著。男人說,你來得不湊巧,今天不上課,不然可以讓你聽聽,我妻子的歌喉美得很。他想脫身,說,沒事,以后有的是機會。女人不做飯了,出來,對男人說,不礙事,咱倆你邊吹邊敲打我邊唱邊彈電子琴,也可以,不管怎么改變,主要的精髓還是在嗩吶。輪不到他表態,夫妻倆已經擺好架勢,坐在對面調試嗩吶,清亮地吹起來。別說,與常聽的那些還真不同,這個干凈婉轉,猶如天成,以前的都是人為。他聽得不想走,覺得不是人在吹,而是源源不斷的自然之風涌入,發出了天藍色的聲音,萬物生長的聲音。

最后仿佛是被趕出來的。他不知聽了多久,夫妻倆為此打架,一個不讓吹了,一個就要吹。學員快來了,不能讓他們聽見,一下泄露完就沒飯吃了。有學員進來,他們滾在地上撕扯,學員們放下包,靜靜地看著。女人得了勝利,一跳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全部坐好,點名。來的學員正襟危坐,看有人不坐端正就加以指責,為此出現了爭執,又打鬧起來。他趁機趕緊逃離。飛奔回家,摸口袋里的手機,一張紙條在褲兜里。女人寫的,如果寂寞難耐,可以來找我。他趕緊揉扯掉扔進垃圾桶。在房間轉一圈,沒人,經過垃圾桶,又撿出來。

春去了外地,家里就他一個,晚上無事,坐著看電視。挨到十一點多,坐立不安,來來去去地在房間里走。想到女人給悄悄塞的紙條,上面有電話號碼,他打過去。女人很快接起,妖嬈地說,這么快就寂寞了?他說,你怎么知道是我?女人說,除你沒別人。他說,哦。女人說,我這會在授課,今天快忙死了,還有不少學生逃課,完了約。他嗯了聲,電話掛斷了。

有人在吹《大擺隊》《百鳥朝鳳》《好日子》。誰家在辦事,他仔細尋摸,聲音不大,就在不遠處。應該就在房間,可房間里明顯沒有。他趴下慢慢找,果然在沙發拐角看到,男人坐在椅子上吹,嗩吶朝得老高,嘴里噙著拳頭,腮幫子鼓得老大,吹到得意之處,臉憋紅,站起搖頭晃腦舞動身體,邊上有學員配合,敲鼓的敲鼓,拍镲的拍镲,彈電子琴的更是愉悅,十指在琴鍵上浮光掠影,看不清楚。吹笙的雙手抱著笙,迷醉著。男人歡喜得厲害,忘乎所以地吹著,管你天陰下雨,管你滄海桑田,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跟隨著晃動搖搖欲墜,眼看要掉落又及時收住,他看得都激動不已。應該這樣,曲子游動在空氣里,痕跡逐漸顯現,紅的黃的綠的粗的細的都有,粗獷的山川,脊是脊,梁是梁,溝壑叢生。哀婉的曲子一吹,縈繞在上面,最后落下,有了白色,留白留得恰到好處,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畫作,巧奪天工渾然天成自然之妙,用世間最好的詞語形容都不夠,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父親在山間笑著,對他喊叫,嘴是在動,沒有聲音,聽不清說什么。他比畫手勢,意思聽不清。父親笑得更歡,像是達到了想要的效果,豎起大拇指,點著頭,消散在神韻無限的山水畫里,再去尋找,覺得哪個都是父親,花草樹木蟲魚鳥獸皆是,在對他打招呼,他忘記了父親,專心回應所有的熱情。笑得臉頰疼眼睛酸澀胳膊發脹。他想不到自己這時的模樣,跑到洗手間去照鏡子。

昏暗的燈光下,鏡子里的人影影綽綽擁擁擠擠,難以辨請哪個是哪個。他沒有看出自己哪里不對,臉部相當正常,與平時別無二致。街道出現,不可能,指定是幻覺,家里的鏡子怎么會出現街道,就是再怎么折射也不太可能啊,何況已是黃昏時分,光線無論如何不能伸展,黑夜是它的死敵,可以巧妙地無聲息地擦抹掉存在的一切。要離開時,他發現了變化,鏡子里的人不是他,轉過身子去看身后,沒人。心里長了毛發,輕柔地搖擺著,撩撥著恐懼害怕的念頭。也是,怪不得世界級大師博爾赫斯害怕鏡子,說鏡子可以繁衍增殖。他遇到的是變化。夜半鏡子里常有的是鬼怪,難道他看到的是?鏡子虛幻起來,成了一汪水,他的呼吸及萬物的呼吸使得水面上泛起漣漪,平靜才能倒映萬物,等待,等待無動于衷的畫面。

一間不大的店面,招牌上寫著廚房·植物園,從字面意思理解,大概是自己種的然后深加工。有人抱著花盆,栽植的植物他見過,猛然間想不起名字罷了。那人徑直向他走來,介紹起手里的植物。他不曉得自己在哪里,困惑不已。問那人,那人說,我叫潤,我們很熟悉的。這樣的話語他不敢茍同,熟悉的含義是什么?心里清楚卻表達不出,拿出手機查,熟悉就是了解得清楚,清楚地知道。當然網絡上的解釋也不準確,可以表達自己所想的部分意思。潤東張西望,好似周邊有什么東西促使的。他說,這是哪里?潤說,這里就是這里。他討厭這樣的故作高深,不客氣地說,這里又是哪里?潤伶牙俐齒,說,哪里你指的是哪里?他說,我在問你啊。潤愈發的坦然,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說,你說的哪里是有理想的指向,不要虛假。既然被猜透就沒必要再去遮掩隱瞞,如果非要犟說不是,到頭來只會自己刺殺自己。他說,是的,我拿不準,所以問你。潤擺弄著手里的植物,說,不必問,你想是哪里就哪里,生活那么累,好容易有這樣松軟的環境,放棄那些井井有條的分析。他專心琢磨潤的話。潤要走,說店里需要有專業人員照顧,還有手里的植物也干渴得很,要不要一起去暢飲一番?他這次沒猶豫,跟著就走。

店里好不熱鬧,看到潤回來,兩個店員慌忙跑來,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潤表現出了與年紀相符甚至超出的和藹可親,平靜地說,歇歇再說,不著急。店里擠著的人靜止了,擺出不同的姿勢。他挨著去看,年齡不一,臉上的表情皆是驚奇求知,再看店里的植物,也不過就是些稀松平常的莊稼,他雖說沒多在家鄉住,回去也少,但好些基本常識是有的。潤進到里屋,一陣忙碌,出來招呼大家。人們僵硬的身體柔軟了,像是經歷了冰消雪融冬去春來的變化。潤這會閑下心,不慌不忙地看人看植物,人們指著盆里的植物問潤為何物,潤說出名字——玉米、稻子、谷子、洋芋、紅薯、黃豆、糜子等,人們為潤的淵博而驚嘆。有好多是周邊大學里的博士碩士,專門趕來看,好些人看他心不在焉就批評,多好的機會卻不珍惜。他被說得霧水迷蒙,窗明幾凈的玻璃朦朧不已,反問,珍惜什么?博士說,多么新奇的植物,多了解,全是世間的精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這些植物,在村里叫莊稼,日常吃食,到這里竟然這樣珍貴,被這些人奉為神草,何等可笑?嘴角露出笑意。就是這樣不經意的舉動,惹怒了邊上的這些高等人才,有植物學家出面指責批判他,不上進。潤過來幫他解圍,植物學家說是看在潤的面子上才罷休。

他不服氣,自己哪里錯了,不就是莊稼嗎?用得著這樣大動干戈地解釋研究已有幾千年的名字嗎?潤拍拍他的肩膀,說,別動氣。拉扯著他往后門走,潤環顧四周,確定沒人才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后趕緊鎖上。這才是開眼界,幾千盆的莊稼旺盛地生長著,樣樣數數都有,四角四個房間,外面的換氣扇油膩膩,結了厚厚的油污,在證明什么。房間里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起初迷糊,聽到啦聲時,明白了,是廚房。潤得意洋洋,看他這里觀賞得差不多了,和氣地往后面引導,他以為這里就是盡頭。墻上畫著的門原來是真的,潤推開,他進去。濃郁的臊臭味,豬哼哼雞叫狗咬的,好在隔音效果不錯,不然非得引起人們懷疑。豬圈羊圈雞窩里都有游人在,拿著紙筆,認真忘我地觀察著它們的舉動。他是想到些許,盡最大努力去理解他們的做法,但還是不敢相信,走上前問牛棚里穿著得體卻污垢很多,戴著眼鏡,文里文氣坐著的人,你這是做什么?牛棚里的人不答。他再問,遭了白眼,瞬間傳染遍其他人,一個個翻白眼地瞪視他,看得他無所適從,汗毛盡豎地打起哆嗦。潤跑過來,說,別招惹他們。他說,懶得招惹,一群傻子。有人就反駁,沒有好言語,說,人活著就為口吃,別說得那么高尚,過去的吃食更是會使人產生懷念之情。他說,那也用不著研究,成百上千輩的人都這么叫,代代傳,到你們這里就斷了?有人說,神經病,分不清時間,現在是哪年?他理直氣壯的說,現在是公元兩千零一十七年。所有人大笑,捂著肚子的,人仰馬翻的,滾落一地。他問潤,有這么好笑嗎?潤說,別理他們。雖然這樣心里還是窩著氣,大步走出。廚房里傳出濃濃的香味,想和潤說下,可不可以進去看看?潤不見了,沒有了蹤影,尋找等待皆無果,忍不住,走進去。流水線的工作,秩序井然,揀菜、洗菜、切菜、剁肉、和面……從材料到食物,井井有條,他看出來了,這是吃席的架勢,潤說這是標準,眾人喜歡吃,正好廚師們做著順手。雞鴨魚肉、大燴菜、酥雞、丸子、燉肉、梅菜扣肉、涼拌三絲等。外面吃飯的人排了長隊,潤只開個小門,潤說防止一擁而入,進來敵人就麻煩了,藏在哪里一下找不見。一個一個地進,門口專門有人發放牌子,憑牌落座。潤做足了飯,不然就會出現爭斗,飯沒吃先受傷,于誰都不好。潤滿足排著隊的所有人的胃口,看差不多了,就貼出告示關門,其余的明天再來。進來的好似到了天堂,神仙般享受地坐在餐廳,等著飯菜上來,手里緊握著筷子,做足準備迎接這場沒有硝煙卻異常激烈的戰爭。潤在周圍安排了人,如果有誰膽敢胡亂作為,立刻打壓下去,屢教不改者關進后院的房子里,面壁反省。

飯菜著實不錯,看他們一個個吃得陶醉,他也想嘗嘗,潤有準備,在廚房單獨給他開了一桌。他為能有這樣的待遇而受寵若驚,他跟潤又沒有什么交情,憑什么這樣照顧優待他,莫非有什么企圖?他經不住飯菜的攻擊,伸手拿了筷子吃起來。潤說,人,參觀得怎么樣?他說,挺好的。潤說,那就是愿意用我們這的飯菜了?他停住筷子和咀嚼著的嘴巴,硬是從塞滿飯菜的口腔里騰出空隙,說,什么愿意用你家飯菜?潤說,不要再猶豫了,我們這里每天有太多的人訂飯菜。他說,我一個人能吃多少?潤說,你一個吃不了多少,有其他人。他想說話,被潤噓的手勢擋回去,示意外面監管吃飯的人抽調部分到這里,這里藏有刺客。他再次聽到和間諜相似的名詞,荒誕感在減少,有真實的意思在里面了。潤悄聲說,廚師是咱的寶貝,行刺的目標明顯,下毒是他們慣常的手段,狗急跳墻之舉就是刺殺咱們的廚師。廚師們鎮定自若地做著自己的事,手里握著的家伙什清一色換了個頭大的,隨時抵擋迎戰刺殺。潤挨著他,他低聲說,下什么毒?潤說,城里的妖怪在增多,是吃了帶有毒藥食物后的結果。他說,壞了的食用油算嗎?潤點點頭,撂下句如今吃的喝的太多都是假的話,然后跳上房梁,攝像頭樣地暗中觀察著餐廳吃飯人的舉動,有人給他說,混進來了殺手,要時刻注意。他能想象那些刀光劍影慘叫與流血的駭人場面。他想跑脫,無奈腳上捆綁了繩索,沉重不堪,沒跑幾步便會拖拽的倒下。有人提溜著不銹鋼臉盆跑,他給叫住,招手過來,那人不愿意,唯唯諾諾的,他說這里有錢。那人扔掉臉盆過來,他說得拿臉盆,那人只好撿起。過來看沒錢,上了眼前人的當,怒氣沖沖地說什么也要走。他看話語是留不住,動了手。端起臉盆看,雖說沒有鏡子的明亮,模糊是模糊,可畢竟能看見自己,就那樣映照著。

現在想來,跪在父親牌位前燒紙上香,多虧了那個臉盆,他肯定留了個替身在那里,不然那些人是不會放過他的,包括潤。潤問他愿不愿意用自家的飯菜,飯菜是好,不過他要那干啥。跑出來就好,安心過生活,平淡樸實才是真。客廳里茶幾上放的手機響了,他不知為什么不想去接,心中的無限怨恨想就此發出,讓它響,響夠了自然就消停了。

電話是知打來的,問他為何這么久不接電話,他強壓住心里的不痛快,說,靜音,沒聽見。風在邊上說,有怨恨就說出來。他搶著說,沒有。對面寂然,聲音全部癱瘓,被人捂住嘴巴,掐住喉嚨,大氣都不敢出。他試探著說,是不是有人劫持了你們?風說,胡言亂語,叫你是要商量正事。他聚精會神地傾聽,非要把那邊的情景聽個一清二楚。知看不下去,說,人,你現在怎么也疑神疑鬼的,不是不信么?他說,有些信了。知說,快點過來,有事商量。他看也聽不出什么,答應下來出了門。

路過省人民醫院,門口圍聚著很多人,個個義憤填膺指手畫腳的。醫院大廳的門邊站著警察,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可以說每天都有或大或小的事情發生,他就那么過去,到知他們的住處。趕上飯點,順便在樓下要了飯菜,三個邊吃邊聊。知說,膽子小了?他說,大著呢。風光顧吃菜喝酒,一小會四五杯就下了肚,臉通紅,能印染不少布匹。知也緊著吃了會,說,墓地選好就應該修造,看你想修什么樣式的。他最近愛吃面,不管什么面都能吃上兩碗,風說,肯定是去了不一樣的地方吃了不一樣的東西。他本打算說潤那里,但覺得虛幻沒有說,他去找過,沒找見,哪里有什么植物園·廚房,那個地方一片荒蕪,停放著些大機器及塔吊架子,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想大顯身手。風說,你不相信罷了。知大口大口地吃,仿佛好幾天沒吃過飯。他問他們,這幾天吃得不好?兩人說,好。算了,還是不問了,沒什么意義,說正事要緊。

風酒足飯飽了,點根煙抽著,抹把油膩的嘴,說,最近他聽到地下的跳動緩慢,是修建墳墓的最佳時機。他說,怎么修建?知說,得你定方案。他哪里知道這些,雖說見過且參加過,不過都是在城里,城里都是火化,最終買塊小小的墓地把骨灰一安置就完了,哪里用得著如此建造。村里的他又沒見過,怎么定方案?知看他半天拿不定主意,給了兩個選項,按城里的還是村里的?他思想,父親這代人能按村里土葬的就按村里的,他這代和孩子們大概都難逃一把火燃燒的命運。從他內心深處來說,村里的土葬還是比較理想的方式,起碼溫和,沒有火葬的殘忍。來于塵土歸于塵土,這是圓滿的輪回。火葬太殘忍,好好的身體被火灼燒,他接受不了。自己死后不知如何,父親這里,他會土葬。

如果是這樣,風給他指點迷津,如今會建造土葬墓地的人不多,有個叫潛的,是懂土葬墓地修建為數不多的幾個之一。他只有找到潛方可。他說,潛在哪里?風指著東方,說,在空地的墻上。他感到不可思議,墻上?墻上能住人?知說,風說的不會錯,趕緊去。他去火車站坐上火車,火車倒汽車,以為還要倒坐三輪車、驢車,沒有。鎮上的空地上橫著墻,說來也怪,墻上隔段就有腫瘤一樣凸出的四方四正的方墩子,頂著比其更大的房間。為表達誠意,他到超市買煙買酒,出門時看有水果,又買了些水果,兩手提得滿滿,到墻跟前。天色已晚,心里著急,看四周無人,就大喊,潛,你在嗎?只有風聲呼呼而過,荒涼的地里,在月色下撒落著不倫不類的東西,他腳下盡是碎鐵碎石子水泥渣玻璃片,兩大塑料袋的東西提著雙手發酸發困,走路太多,腳板上了蒸籠正潰爛。干脆放下東西,歇歇手腳。墻的另一面怎么樣,他好生好奇。潛怎么上到墻上?沒有樓梯也沒有懸梯,不,懸梯如果有,人家上去下來后都會收起來。難道這道墻里有什么玄機?他用手摸著墻體,不像是空的,磚全部坐實。外面裹了厚厚的水泥,就算是炮彈落下也不一定能炸的動。墻上的房間亮了燈,有人影晃動。他要抓住這樣的機會,再次呼喊,潛、潛、潛。門推開,探出個腦袋,光線太暗,只有個大概。他不知那是心里的還是現實的,有聲音,你是敵人,快點離開,不要再在這里刺探軍情。他已經多少適應了這樣的對話,提起兩塑料袋的東西搖晃搖晃,說,潛,我是帶著誠意來的。潛停頓了下,說,你我已經劃清了界限,拿點東西就是誠意,這是對我的侮辱。他不知如何是好,怎么說都不對,帶不帶東西都是敵人。潛情緒激昂地說,回去給你們老大帶個話,潛決不會投降,即使餓死渴死在墻上。他著急得聲音嘶啞,艱難地喊叫著,我這里有吃的喝的,你收下吧,都拿來了。潛呵呵笑,說,別玩智取生辰綱那套,過時了,幾百年前的手段還敢拿出來炫耀,我會上當嗎?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他為難,說,我不怎么吃,只能給土地爺了。潛說,隨意,快離開。他好容易來了,怎么會這么輕易離開?等到潛回了房間,一切平靜后,輕手輕腳地靠近墻,找尋其中的機關,如果沒有那就想辦法強行爬上去,正好邊上有廢棄的磚,壘上一截子即可上去。為避免疏忽,仔細找了一遍,機關著實沒有。搬磚到墻下,到合適的高度便爬上去。不妙的是,他搬多少來壘砌的高度都不變,不知是墻在不住長高還是磚在往地里陷,他氣憤,明顯是潛從中搗鬼。別費勁了,上不來就是上不來。他說,憑什么拒絕我真誠的訪問?潛說,什么真誠,你歸順了那邊就不要口口聲聲說什么真誠,惡心至極,打著仁義的幌子做些豬狗之事。他長出幾口氣,說,我歸順哪邊了?說清楚,我怎么不知道?潛大概也是被糾纏得不輕,推開門,就著月光說,你那邊是城市,另一邊是農村。他說,你意思你歸順了農村?潛聲音有了波動,沒有,我在逼仄的墻上。他說,我和你一樣,兩邊不沾。潛無助地搖頭,站在窄墻上看天空依然皎潔雪白的月亮,說,上來吧。一道懸梯落下。

房間簡陋,最大的特點是房頂是玻璃制成,躺著坐著都可看到天空的美麗。幾個坐墊,一張席,席上鋪塊薄的墊子,暖壺碗筷在角落,平時靠吃饃就咸菜喝開水過活。潛三十歲左右,胡子拉碴,他看其言語舉止肯定接受過高等教育,越是這樣,他就越不明白,怎么會成為現在這樣。潛給他倒杯水,沒好意思拿饃,自嘲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接受幾年高等教育,回來成了這樣無所事事的神經病,父母自然臉上無光,心痛萬分。他們不能理解我的難處。他說,你是楚霸王,四面楚歌。潛激動得落了淚,說,滿世界的敵人,寸步難行,也怪我十幾年來學到的功夫不高不低,其實即使功夫高也不見得活得多好。他喝水,仰頭看黑色的天空,月亮真的明,不知距離這里多遠,坑洼冰冷的表面給地上的人這么多的美景。潛吟誦詩歌,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何年初照人。他說,有時也沒你想的那么難,你有手藝,試著走下來,會有意想不到的路途。潛瞪視他,眼睛里泛起綠光,發出嘶嘶的呼吸聲,說,還說你不是那邊的說客,你身份遠不止我想的那么簡單,看在你到現在還沒有表現出惡意的分上,我放你走。他皺了眉頭,說,你怎么不識好人心啊,全是為你好。潛生硬地說,不必,我不希望我們也成為敵人。他說,沒你說的那么多敵人,庸人自擾之,盡幻想。

潛拉起窗簾,指給他看,要他明白且心服口服,對面的山水已經被禍害,它們把怨氣發泄在我們身上,村里的豬狗牛羊成了精,視人為死敵。不過也是,太多的人拋家棄子,它們自然被賤賣給肉販子,死亡的提前預示著命運的完結,如果膽敢踏入它們領地一步,必將會遭到窮兇極惡的攻擊。潛說自己趁黑摸進去過,沒走多遠就被趕出來,寸步難行。其實老白說得對。他插話,老白是誰?潛說,老白是只大白鵝。老白說,這里你既然心里沒有,看不上,何必回來。作為自己,不回來又能如何?唉。潛轉身去指另一邊,說,這邊更直接,不行就是不行,每次攻擊都是致命的,幾個月恢復不過來。高樓大廈、高速公路、鐵路、密集的車流,哪個不厲害?他們哪里是對手?城中村相對來說比較安全,住了幾個月也住不下去。流浪街頭沒有絲縷的尊嚴,它們的攻擊是曖昧的,所有東西都在熱情招手,讓他過去,可惜自己囊中羞澀。他理解潛說的這些,如今確實難,兩邊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墻上。他差點忘記了自己來這里要辦的正事,就著話語有了活力,不再板結,找了空隙故作平淡地說出想要問的。潛說自己會,當時迫于生計學習的,建造墳墓簡單,主要手藝石雕,拿石頭刻各種各樣的動物,也刻佛像及人物,我師父給我教授的那些,我現在才明白。他沒有問,也就是引導潛下面話語的力量,潛自己便說出來。說話和人走上下坡路一樣,更準確形象的是臺階。有些話說著說著就斷了,怎么都接續不上,那是力氣不夠或內容艱難;有些話一瀉千里,如滔滔江水,不用疏引就能流淌到遠方。潛說得來勁,師父當時給他教授的各種各樣的技巧,這個有意思,他開始學得枯燥乏味,慢慢發覺了其中的趣味,但也沒能達到像現在這般理解。技巧越練越熟,覺得自己出師綽綽有余了,當時怎么說,學這個就是為證明,即使讀了研究生,出來學石雕也可以做到極致。師父說想出師就出吧,有了這個基礎,以后修行到高處也可以。出來多幾年,苦悶難過時,獨自閑坐在山上河邊,就容易胡思亂想,不是天馬行空就是細致入微地想,像銀河系的主宰,看盡宇宙世間所有大東西,像高倍顯微鏡,細小到不能再分離的細胞枝節,躺著的每個姿勢都會影響思想的內容,側躺著想的跟平躺著想的就不一樣。也不知靠什么活下來,總之到現在,過得一塌糊涂。師父經常在夜深人靜時雕刻,黑著燈,手里的刻刀在石頭上游走著,手指上似乎長著眼睛,可以隨心所欲地刻畫。第二天早上桌子上擺放著主顧訂購的成品。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師父有心無心地說著話,技巧遲早會成為你的累贅,你會嘗試著去擺脫,雕刻刻的不是石頭,是心,刻心里所想的。手眼心鼻耳,各自可以自成境界,社會俗世的生活會讓你看得更清楚,渾濁里往往有清澈的地方。潛瞇著眼睛,十分的想睡,可不敢睡著,他還有事情要說。

潛歪斜著的身體忽地彈起來,坐端正,給自己倒杯水,問他拿的誠意呢?他看潛,不明所指何物。潛說,你不是帶著誠意來的?他恍然大悟,轉身從后背提出塑料袋,潛拿出香蕉、蘋果邊吃邊說,終究到底人是為口吃,嘴巴會把所有高貴與尊嚴出賣,甚至是踐踏。別人就抓住這個所有人難以逃避的弱點,去輪番進攻,再堅固的墻也經不住。古人說,食,色,性也。細細盤算,四個字就定了乾坤,多少人成于它又敗于它。他知道潛是厲害人,可一直沒說到他要辦的事情上,知和風說來這里找,現在找到了,就是這般。潛吃畢,摸著圓滾滾的肚子,內疚之意夾雜在語氣里,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幫你。他說,你知道?潛仰天大笑,身體倒下,看著天上的星月,說,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我去做便是。風是厲害角色,選擇的位置錯不了,知不知道有句話說的就是這個,他說不知道,是這樣,子孫出在墳里,富貴出在門里。土葬的墓地,現在地上挖個長兩三米寬一米深三米左右的坑,然后在壁上土撥鼠挖洞一樣挖掘墓窯。你家有錢,肯定用磚或石頭壘砌墓窯。至于雕刻些什么東西,我心里有數,你不用操心,就這事吧。潛這么說后,他心里打鼓,反倒拿不準是不是了。再想,他真的懂得這些嗎?知和風讓來找,他就來了,當時怎么也就不想想找這個干啥,心真大,哪里都敢胡亂闖。

夜空有了變化,風起云涌,月亮陷在旋渦里,亮得耀眼,星星分了神,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散布在天空的大小角落,云彩害了瘋癲病,搖頭晃腦肆意打滾,不遠處有什么東西被席卷起來,伸出長長的觸角。只要有旋渦的地方就有月亮,潛沉醉其中,滿臉的冰冷堅硬,現出棱角,他不敢去觸碰,極有可能會被割傷。潛說,好看嗎?他點點頭,心里恐慌,旋渦會不會觸到地面,這樣大口吃多少都沒夠,無止境無邊際。潛說,旋渦里有太多我們想要的東西,能體會到什么是真正的時間。一天兩天是我們人類的計量方式,正兒八經的是樸,我們進入后可以自由穿梭于我們所謂的過去現在未來,你說好不好?他頓了頓回答,好。潛說,要來了,千萬抓緊。他剛說什么,天中的旋渦星月的碎片皆落下,頓時覆蓋了他們,大片明亮,才發現地里橫著數不清的墻,墻上有大小不一的房間,這會大概是出來與墻兩邊的敵人的對峙時間,和潛一樣的人原來這么多,騎在墻上撕心裂肺地呼喊。潛對他說,這里的人迷茫可憐孤獨,沒人收留,只能退縮在墻上,做了怪人。他看到有旋渦就要降落在潛那里,在被遮蔽的瞬間忽然醒悟,自己和潛的距離不過一米,為潛著急的同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實則與潛別無二致。

他記得潛推了他一把,潛滿足地笑著,對他揮手,說著什么,按口形他讀出了下次再見。只要有再見面的機會就不要緊,外國大師的這些畫,表現得獨特,中國畫,自古有書畫不分家的說法,書法的柔美姿態與繪畫緊密相連,尤其是線條,繪畫不管怎么需要線條。有人潑墨然后點染,前期也是靠線條來畫來領悟,講究氣韻生動。父親房間里掛的畫雖說都是假的,真的只有一幅。人這么多,太多真知灼見只能通過仿造來理解得出。曹雪芹說,假亦真時真亦假,難得糊涂,人生不過如此。知打來電話,問他回來沒,他說,去過了。知掛斷電話,他有些累,看離天亮還早,再去睡會,養足精神,白天還有好多事情等著他做。

到公司,走進電梯,他要去二十八樓,五樓停住有人要上。他記得不錯的話,五樓空著還沒有招租,富有彈性的神經當即緊繃到極限。接下來無非兩個結果:斷裂或失去彈性。電梯門緩緩移開,昏暗的燈光照進來,一張正常的臉出現,他長舒口氣,有驚無險,全是自己想象,大概看那些電視看多了。世間哪有那么多的鬼神?人這么多,他們哪里來的立足之地?到處喧鬧,汪滿天地間,他們只能被擠死吵死。電梯門合上,他看進來的人沒動靜,也不按幾層,就問,您到哪一層?進來的人問,最高多少層?他說,三十五層。沒有后話了,靜默環繞包圍著他們,空氣長出了黏軟有力的觸角,強行把他們往一起拉攏。他緊靠在邊上,光滑的鐵壁難以抓緊,恨不得成為壁虎,可以沿著墻壁爬行,逃走。正做逃跑大夢時,另一人怒斥他是不孝子孫。他像被傾倒了一盆冰水,登時清醒過來,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胡言亂語什么?哪里就不孝子孫了?莫名其妙。快到二十八層了,他要下去,那人不讓,橫在門口。奇怪的是,也沒人上來,門也不開,電梯像手里的玩具,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那人說,我是乃,民俗學家歌唱家大學教授。他說,我們認識?乃逐漸正常,說,我剛從你老家那片回來,全國所有村子的景觀都差不多。按著村委會提供的人名去找,真是失望透頂,尤其是你的孩子,物。他百思不得其解,這話從何說起,物學習好,雖然家里有錢,可物并不在意這些,獨立能力十分強,經常說,要靠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怎么到這奇怪人眼里就不行了。

乃從包里翻找,拿出個厚厚的本子,一行一行挨著看,說,人,四十七歲,父親空前段時間去世,家有一孩子物,三十二年零七個月十八天沒回家鄉,對不對?他思索,三十二年不假,零頭就不清楚了,或許也對。他說,你去找過我兒子?乃合上本子,認真包裹好,裝在包里,慢慢拉上拉鏈,說,你兒子忘記了祖宗,沒了根,成了世間的浮萍,這一切誰是始作俑者?他說,你才是世間的浮萍。乃按了三十五層,電梯飛速上行,到最高層,上到樓頂,好開闊,能看到好多原先沒有看到的景觀。乃說,說吧。他說,說什么?乃不屑地笑,說,你多久沒回家鄉,你兒子多久沒回,能說得上來嗎?別說,他還真說不上來,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哪里記得清楚。你兒子壓根就不會說家鄉話,你會嗎?這里他要扳回一局,盡管沒有十成把握,還是要去拼一把。他盡最大努力去用家鄉話說接下來的事情。乃不住搖頭,越往后聽搖得越快,說,恥辱,有錢有什么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好東西都被你們這些愛財之徒糟蹋和稀釋掉了。他真是忍無可忍,到現在都不知道從哪里冒出這樣的人,說著大話唱著高調,那么幾個頭銜就厲害了?狗屁,有錢怎么了?沒錢你去試試,在當下的社會,寸步難行。他不再屈服,昂首闊步地要下樓回家。乃沒有阻攔,在身后用地道的家鄉話說他這幾十年以來的事情。他最后聽到的是,你兒子物一句都不會,能對得起誰?以后還好意思說是那個地方的人嗎?當然,你可以另選地方做他的家鄉。欺師滅祖的家伙。他陷入沉思,不再一股腦地生氣發火。從某種程度來說,乃說的不無道理,一個人根在哪里,辨識度的高低,那個地方所給留下的痕跡深淺,包括習俗都是外在的,主要是言語,張口便是那里,這才是真。這個道理早就被說透,可惜我們一直不記得,在忽視在冷漠。他十五歲前和父親說話基本用方言,但已經不純粹,早早出來,周邊環境完全變了樣子。兒子物就更不用說,出生就是簇新的環境,聽到的看到的全是帶有都市意味的,哪里還記得家鄉話?乃罵得有些狠,卻不無道理,如果所有人都是這樣,那成百上千年的村莊,那種感覺,時代社會進步不可阻擋,人類萬不可推波助瀾,這么珍貴的東西建立起來多難,毀壞只用幾十年,兩三代人的時光。他憂心忡忡,錢再多有什么用,也買不回來成熟自如的鄉音。尷尬的是,走了幾千遍的回家的路現今卻迷失了,繞轉好半天才走出來,回了家。坐下后依然心有余悸。

偌大的十字路口,紅燈亮綠燈亮,這邊車停住,那邊過行人,停住的車輛沒有熄火,隨時準備沖鋒,行人有慌亂的有沉穩的。燈再變,車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沖。他毫無疑問地開車過了路口,繼續往前開。再遇到路口,停住然后前行。不妙的是,最后竟然不知身在何處。正迷茫,不知所措時聽見有人哂笑,他轉頭看,后面坐著乃。他驚訝,何時后座有人他怎么不知道。乃催趕著,不住地喊,走啊走啊走啊。他經不住這般叨嘮,只好硬著頭皮往前開,尋找自己所走的正確路。邊走邊觀察,對,要路過省日報社,還有國貿大廈,看來對了。乃在后面悠閑地看破舊的書,手機里放著狂野豪放的民歌。他要用事實證明,這次他不該受到批評。但開著開著,看周邊的景致,仍舊不對。乃說,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雖說你走了幾十年,不要覺得不好意思,迷路就迷路,正常。他和自己較勁,說,不可能,每天走三四次的路,怎么可能不認識?他讓自己平靜,調節呼吸,舒緩下來,專心致志地看外面的標識,不信找不到。兩個多小時后,他靠邊停住車,感覺到了絕望,不得不承認眼下的現實,就是迷了路。越看越分不清,滿世界都一個模樣,高樓大廈、馬路、店面、十字路口,密集的車輛,匆忙的行人。問路邊六十多歲的大爺這是哪里,大爺說,不清楚,經常走而已。他真的懷疑,這許許多多的人中有幾個能知曉這里是哪里。太多相同的元素,現代化難道就是制造無限的相同,豪華漂亮便捷,人對此冷淡,這些也對人沒有感情,兩者不能相互走近,怪異的磁鐵,只會相互排斥。如此多的不信任,自然會造成多疑的心理。這就是個到處物質的世界,何談情感,老鄉情朋友情,說多了會招來許多的笑話。乃說,累嗎?他說,前所未有地疲倦。沒有區別的世界原來是如此的可悲,水泥鋼筋的方格子里裝修得再好再優美,養再多的花,也是虛假不堪。保持住自己特有的東西,別讓這壞心腸的浪潮席卷,自個的顏色逐漸褪然殆盡。那時就會無比的傷悲,哪里都不對,有的沒有了,沒有的即使得到也不屬于自己。最終只是邯鄲學步。

打電話給物,讓他回家一趟,看有沒有乃說的那么差,真就一句也不會?物說學校忙,有活動走不開。他說必須回來,活動不參加。物沒辦法,只好回來。進門他就讓兒子說家鄉話。物迷惑,兩人四目相對好半天。物摸不著頭腦,說,爸,做什么?他覺察到了哪里不對勁,試著說,沒人來找過你,讓你說家鄉話?物直爽地說沒有啊。他胸中壓著火,完全被乃當猴耍了,自己還信以為真,不過兒子既然回來了,那就徹底粉碎乃的謊言,無情地揭穿最好。他要用盡洪荒之力來撕破,發泄盡心中的不快。物,你說幾句家鄉話。物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打蒙,好端端的說什么家鄉話,主要是家鄉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看物無動于衷,就焦急地說,說啊,快說,別讓人家看笑話。物說哪里有人,就咱父子誰會笑話。他無法明言,不耐煩地說,先不管這個,你說幾句家鄉話就好。物為難,摸著腦袋,說,家鄉不就是這里嗎?我戶口就在這里啊。他把這茬忘記了,帶兒子回去兩三次也是匆匆忙忙地走馬觀花,哪里會有印象?為上學,只好把戶口遷到這里。不過他要說的是,盡管這樣做不合法律,他通過找關系家鄉的戶口也沒注銷。他們是有雙戶口的。他說,一句也不會嗎?物不好意思地說,前段時間熱播的電視劇,爺爺看了說方言說得別扭,哪里是那樣,本來學得幾句一聽是這樣,這是三次四次的創作,離正宗估計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自己又不是孫猴子,現在想拉回去也不可能。所以就沉默。他看此情況,硬逼著兒子說也無益,擺擺手說算了,回學校吧。坐在空蕩蕩的房間,他嘆氣。乃從臥室里面出來,說,家鄉話不會說,民歌總會唱吧。他說,陜北民歌?乃點頭。他聽過,能不能唱說不好,三十多年前唱過,幾十年的時間真是威力巨大,在無知覺中可以消磨好多東西。乃說,算了,不讓你出丑。乃從包里掏出十幾本十幾厘米厚的本子,上面寫得密密麻麻,全是歌詞曲調。乃拿起一本心醉神迷地撫摸著,臉上流露出愛戀與無限的癡情,自言自語,這都是人類的寶貴文化,我們現在卻為了些虛無的金錢物質毀壞丟掉這些,真是丟西瓜撿芝麻,可笑至極。到某個時間,人類必然醒悟犯下的錯,可惜那時已經遲了。如今太多的高雅皆是故作深奧,外形的描摹,打扮得花枝招展便是青春活力嗎?人類發展進化最終的走向是回到起初。便捷高速的科學某些時候就是在助紂為虐人類的退化。我盡我所能,靠語言文字留住,知道怎么樣才是最長久的嗎?他此時昏昏沉沉,如夏日的午后,睡意攪渾了清澈的腦海,留下無盡的困倦,隨時可能睡過去。乃說,記在心里,代代相傳下去。他沒控制住自己,睡了過去。

乃在大街上鋪排東西,看到他就給他使眼色,意思是瞧好吧,信心滿滿。他沒走,站著看后續會發生什么驚艷的事情。乃原來是要唱歌,不借助任何東西,完全式的清唱,用乃的話說,諸位朋友,我是名大學教授,專門研究民俗,現在我給大家演唱幾首收集到的民歌,請多提建議。路人有停住腳步的,看這老漢能唱出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歌曲,圍聚的人逐漸多起來,議論說會不會是搖滾啊,弄出那種出其不意。什么?民歌,都說了是民歌。民歌也好聽,你看現在紅火的那些民謠,多好聽。老人經歷多,有滄桑的聲音,可以唱得更飽滿。老人起句著實嚇人,使上樹枝折斷的干巴脆的聲音,接著就是地面干得變了裂子,嘎嘣嘎嘣咬下去,艱難地咀嚼著方言歌詞,眾人聽得大眼瞪小眼,對視,不知所云,調調十分怪,還不如和尚念經。氣不足,唱著唱著就斷氣,再接續上,分明能聽出巨大的豁口。這是最原始最純粹的唱法,可沒人愛聽。人們一個個失望地散去,有的甚至罵罵咧咧,說是老騙子,浪費人時間。不多時便只剩他一個,乃如癡如醉地唱著,不在乎或根本不知圍聚不多的人已經不在。一首結束,欣然睜眼,空蕩蕩,趕上下班時間,車輛擁堵在路上,不住的鳴笛聲,人們的說話咒罵聲,成了一鍋粥。乃呆愣在原地,看無力挽回,哪怕幾個人也沒有。孤獨地整理著東西,流了眼淚,他站在邊上想走,卻無法走動。乃撲通坐在地上,小孩子般地放聲大哭,說沒人聽他唱歌沒人聽他說話。哭得那個傷心,教人擔心。

看乃最近也沒地方可去,他就提議要不要教授他和物說家鄉話及唱民歌。看乃猶豫,他知道,實則是不好意思。他說,不說話就是答應了,明天起正式教授。乃說,我不愁吃穿,就是愛這行,希望盡自己微薄之力抵擋世界同一化單調化虛假化,給其他正兒八經使大力氣的人拖延時間來做準備。他說,真有那么嚴重嗎?乃不再繞圈子,直截了當地說,沒事時可以去四周的鄉村看看,有特點個性及真實的東西在不斷消失,填補上來的全是標準的一致的統一。當整個世界都是一個樣子時,死亡原因也會單調、相同。他說,哪個?乃說,壓抑枯燥之死。他有些明白和相信了,給乃安頓住下,不管怎么不要流浪街頭餓肚子。乃說,民歌是一個地方的另一種靈魂,表現的正是那種難以言語,就是種感覺與情緒。學習這些,你父親空也會很欣慰的。他想問乃怎么知道自己父親叫空等相關又相似的問題,話到嘴邊停住,覺得毫無意義。稀里糊涂地過去。接下來將發生什么樣的事情,他好奇,就父親走后到現在這段時間,從知、風、聞、聲、潤、潛及安靜下來的乃的出現,帶來的各種各樣的不同尋常,他已經領略。他們出現他收留下,不知什么原因,總之先就這樣吧,看看再說。

夜里,他從醫院出來,談妥繼續為父親遺體保養的事宜,許多醫生慌張地跑,他拉住一個問,被白眼,掙脫跑開。這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他跟著跑。到會議室門口,高層領導正在里面開會,外面站的隨時待命。聽他們的議論內容,他有了事情輪廓,有個產婦,生出個怪孩子,皮膚不是咱正常人的皮膚,摸上去像塑料。醫生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應對。他悄悄離開,在婦產科那層胡轉悠,裝作不知情。有個門口站著兩個保安,見他過來,立刻提高警惕,手里的警棍握緊。他勻速走過,在那幾秒里他看到那小孩的眼睛和身體,站立著玩耍,眼睛里變換著顏色,與雨后彩虹別無二致,似乎還有絲絲笑意。他嘗試多次,難以接近,只好放棄。走在路上,腦海里不住地閃過剛才的情景。晚飯沒來得及吃,街邊有快餐店,進去坐下吃點。剛坐下,有人拉扯他的衣袖,他左右看沒有人,當作幻覺。端餐回來,有人拽自己的食指,低頭看,桌子底下站著奇異嬰兒,通身塑料,皮膚顏色,遠看與正常皮膚無所差別,近看就不同。他還真有些害怕,處處透露著不尋常。既然這樣了,就鎮定些,他把自己點的餐推過去,看吃不吃。怪異嬰兒把餐盤推回來,說,我叫發,你吃吧,我已經夠了。他說,哦。拉到跟前自己吃。發坐在邊上看。

他吃得難受,旁邊坐著小孩不吃,自己卻狼吞虎咽,無故的羞愧涌上心頭。發咽口水,喉結發出咕嚕聲,肯定也餓,他應該再給點一份,不管吃不吃。說不吃也許是客氣,兩人初次相見,怎么好意思直接上來就吃?他起身去重新點,被發給拉住,搖頭。他坐下,溫和地說,不吃東西怎么行?發嘆氣,說,滿世界的塑料,我吃不下。他擔心地說,那你怎么活啊,不用塑料的地方太少。發說,暫時沒事,你吃你的。他起初餓,吞咽幾口,后面越來越吃不下,食物太干,稍不留意就會劃破喉嚨。為發能吃到東西,他苦思冥想,說了好些都不行。發說,我生來就是個悲劇,沒地方可接納。街上警車呼嘯而過,警報聲震天響。有警察開始排查醫院周邊的每個地方,發說,他們在找我。他抱起發,出了門,快步行走在大街上。時間不早了,行人稀疏下來,路面變寬,車輛放了膽,露出本來面目,飛奔起來。發在懷里靜悄悄的,似乎抱著塊不大的石頭,他以為是嚇著了,所以就寬慰地說,別害怕,不會有人發現,盡管順暢地呼吸。發低聲說,不可以,如果萬一被發現就會連累你,你會變成通緝犯,定罪販賣小孩,罪責不輕。這層他沒想到。前面路口有警察排查,他趕緊繞其他路走,腳步飛快,有時候他都覺得輕飄飄,腳不挨地。發說,去哪里?他想到了潤,那里有好多吃的,不用塑料,五谷雜糧蔬菜肉應有都有,發應該可以吃。

繞路就遠了,本來再經過兩個路口就能到。潤所在的地方極其隱蔽,沒幾個人能找到。走到有昏暗路燈的巷道,不知有多長,他也是第一次來。發露出頭,趴在他肩膀上說,我給咱看后面,防止有人跟蹤。他說,好主意,現在科技發達得很。說到這里想起,應該把手機關機,不然通過衛星定位,不費吹灰之力就被發現。他氣喘吁吁地往前走,心提到了嗓子眼。渾身出汗,浸濕了衣裳。發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他準備往后看,發制止住,說,徑直地走,別往后看,有兩雙眼睛在不遠處。他要使出看家本領,看見彎道就走,別說后面的人會犯迷糊,就他自己也說不清,暈頭轉向,不知在何處。甩掉追蹤,繼續前行,他靠著素淡的記憶走著,向左拐三次,向右拐五次,直走,終于繞出了巷子,來到大路上。他對發說,不遠了,馬上就到。

潤的店鋪很小,從外面看比報刊亭大不了多少,他進去過,里面的大能顛破眼鏡,震驚三五分鐘。店里黑著,他敲門,沒人應答。大概是潤沒聽見,里面空間大,距離遠。他使勁敲,里面有動靜,油燈的火苗搖曳著,向門口移動過來,快到門口時聽到有人吹氣,油燈滅了。門縫里傳出聲音,快跑,有埋伏。他聽得清楚,轉身離開,已經晚了。隱藏在夜色里的車噌噌睜開眼睛,照亮潤的店面及附近,放了遠光,格外刺眼,他用手擋住眼睛,試圖去看車旁站的人。一個個穿警服的人,拿著槍,擺出各式各樣的姿勢,看起來更像是一場走秀結束后擺著的姿勢。有人在調整喇叭,沙沙聲難以消除,按下開關,里面竟然跑出收辮子收頭發的喊叫。他小時回家幾次聽到過,路上有人騎著自行車或摩托車,車把上綁著喇叭,不住地重復這樣的內容。正式的姿勢松懈,有竊笑聲,那人很快調整過來,通過喇叭發出義正詞嚴的聲音,舉起手慢慢出來投降。無路可退,潤也是不夠義氣,門緊閉著,在里面觀看。發在懷里像是睡著了,乖巧的蜷縮著。

他只能舉一只手,另一只手抱著發騰不開,這得講清楚,不然會引起誤會。他說了原因,外面的人答應下來,只要走出來,一切好說。他在燈光中穿梭,猛然間覺得自己成了條魚,正主動游向垂釣者,緊接著便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剛到跟前,就被兩個警察牢牢制服,戴了手銬。想起懷里還有發,別掉了,看向懷里,什么都沒有,哪里有發的存在。潤的店面也消失了。警官搜找半天一無所獲,懷疑了自己的判斷,問他孩子呢?他看此情況也就隨機應變,說,哪里有孩子?你們為何平白無故地抓我?警官吞吞吐吐說,有人舉報是你把孩子抱走的。他說,舉報人呢?警官讓邊上的人打電話叫來。一會去打電話的人回來,在警官耳邊低語幾句,警官滿臉遲疑。他被放開,警官說如果有什么消息及時匯報。發去了哪里?他想不通。難道發有神通,和孫悟空一樣,有七十二般變化?不大可能。有雨滴落下,他站在路燈下,仰頭看,路燈周邊聚滿飛蟲,縈繞著撲騰著,雨滴密集起來,在燈光中盡情歡呼吶喊,他看得清清楚楚。

清晨,陽臺處有撲閃閃的聲音,起初不在意,是鳥兒或落葉,不多會自動就會消散不見。不然,聲音和他的思想作對,不像中國的山水畫,越畫越簡單,最高境界就是回到初生時,天真爛漫心無所礙,純凈的心在自然的紙張上書畫。別看聲音小,如果時間長且頻率一致,不比噪聲虛弱。有人靠著嘴里哼出的聲音,可以震碎玻璃杯。為避免耳膜受損,不情愿地起床去看,昨晚一直處于似睡非睡的狀態,時冷時熱,春暖花開冰天雪地交織著,多種顏色傾倒在一起,調制出難以形容的色彩。潑灑在天空,頓時奇景幻影不斷,風起云涌,雷電鳴奏出天地的交響樂,他是指揮官,手里的指揮棒是金屬的,沒注意到會導電。一道閃電眼看就要襲來,他眼疾手快,順著風狂奔,閃電在后面追。快速思想,扔掉指揮棒,地上轟隆隆出現幾個大坑。他站住看,誰想坑是雪做的,太陽驟然出現,灼熱難耐,雪開始消融,四周出現大面積的塌陷崩裂,裂子延伸的速度真可怕,洪水猛獸。他再跑,不知去哪里,心一橫地想總之去個安全堅實干凈的地方即可。前方有人預警,看不起作用,就拉響警報,拼命喊別過來。他不知情,以為是在招呼他過去,看到了救命稻草,要去抓住。快到跟前時才明白過來,那人也泄了氣。滿地的螃蟹,橫行霸道,揮舞著鉗子,緊跟著蟑螂螞蟻,個頭雖小,數量卻巨大。經過之地必是坦途且狼藉不堪。他往回跑,不多時就比剛才更惡劣,黏稠濁臭的洪水,漂浮著數不清的垃圾,肯定哪里被淹沒了,豬羊雞狗等家禽漂得到處都是。他向左跑,不行,被堵死,向右,唯一的生路。跑幾步看,一堵結實高大的水泥墻,那么就是死路一條,只能坐以待斃。紊亂的爬行聲,伸著舌頭,吞咽著口水,想想都害怕。心有不甘,身體在膨脹,重量沒命地變輕變輕,騰地飛起來。俯視著以為就要得逞匆匆趕來的蟲子,他仰天大笑,歡喜不已。這樣的美好被打斷是沮喪憤怒的,陽臺上有只白色的鴿子咕咕地叫,他過去推開窗戶,鴿子沒受到任何驚嚇,沉著站著,扭動著頭看著他。他也看,發現鴿子腳上綁著小管子,摘下來,管里有紙條,展開,上面寫著速來云村。他哪里知道云村,順手把紙條揉成團扔進垃圾桶。鴿子不走,站在陽臺上,看他回房間不作理會,舒展活動幾下翅膀,跟著飛來,在房間里亂竄。他拿枕巾催趕,夠不著。人家會飛,你準備撲向這個點,人家飛到另外一處。鬧騰好半天,他累得要死要活,坐下喝水。鴿子重新回到陽臺上,歪著頭看他,水汪汪的黑眼睛滴溜溜地轉動。

夜里沒蓋好被子,肚子不舒服,坐會不行重新上床睡去。再醒來就十點多了。陽臺處安靜了,陽光灑滿,有風進來。去往垃圾桶扔桃核,看到那會揉成團的紙條,像是做了場夢。一切是那么的虛無縹緲,似乎是前半生的事情。展開紙條,看上面的內容,鴿子扭動頭看他的模樣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空中有白點,閃閃發光,兩只翅膀明了起來。這次鴿子落在茶幾上,抖動著腿,上面有微小的黑色盒子。他解下打開,是內存卡。鴿子看到此處怡然自得地飛走。內存卡插在手機上,有了畫面。

幾輛大巴車,不知從哪里來,車上坐的全是農民,載歌載舞,你方唱罷我登臺。到云村村委會停住,風和知先下來。年老的村主任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迎上來,握住知的手不撒開,老淚縱橫,對知是欲言又止啊,悲痛地直搖頭。知拍著村主任的手說,應該做的應該做的。車上的人全部下來,對眼前的地方好奇而又熟悉。知讓大家集合,宣布幾條這幾天的規矩。眾人服從,站成整齊有序的隊列。知說,請大家回來,給大家掙錢來捧場,也順便看看自己生長的家鄉。眾人間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隨便看幾眼村子,潦草地走馬觀花后便沒了興致。村主任難受得用拐杖使勁砸地,哭泣著說,唉,完了,家都不認了,可以說是嫌棄。村里干旱,好久沒下雨了,再者根據國家的政策,為活躍村莊,下撥資金豐富人們的娛樂活動。村委會的窯里放著各式各樣的樂器及演出服裝,還有整柜子整柜子的書,村里沒人,門就黑沉沉地鎖著,誰都進不去。現在好了,娛樂生活祈雨一起,一舉三得。

沒人是大問題,就算是娛樂生活祈雨,也得有人啊,感動龍王爺得有人氣。偌大的村子不住幾個人,深秋的樹上的葉子,稀里嘩啦。加之風再一吹,就不剩幾片了。光禿禿是常有的事。知接到村主任的飛鴿傳書,和風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通過特殊的感應方式聯絡到在外的村里人,回去幾天捧場,這期間的費用全部由村委會出。反正前面留在村委會的錢花不了,分又分不清楚,這是最好的契機。村主任托人找關系,聯絡到說書匠、道情劇團(原先也唱戲,經常用河南及山西的戲劇團),與前幾年的價錢比較,上漲了很多。說書人急劇減少,價錢更高。老書匠隨著年齡增長,不再適宜說書,年輕的接續不上,沒人學。就荒蕪了,眼看要斷頓。有的幾個也是國家定為非遺傳承人,說的書花里胡哨,基礎不扎實,會的少不說且不精。道情的處境一樣,年輕人沒幾個愿意從事,基本上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人。好在演繹的是日常生活,對演員要求不是太高。演繹個老人,本來歲數就不小,演得更真實。他看著這一個個演員,不由得發問,真就沒有年輕的?沒有,現在的年輕人誰學這個?這個怎么就沒人學?土還不算,你去問問年輕人,主要一個是收入太不穩定,受眾人群不停壓縮減少,給誰演?也對,唉,藝術啊,一門藝術變味不說還要滅絕消亡,可悲啊。他想聽到回答,久久沒有,這才想起剛才的對話,誰在和他說話?沒有心思再看下去,滿世界都在講究金錢利益,這些東西是掙不到什么錢,可畢竟是門藝術,發展到現在也不容易。它融入的不僅是藝人們的心血,更是整個地域的文化及人們生活里的精魂。因為追逐金錢而喪失掉這些,真是不該。他想再多再惋惜也不過是哀嘆幾聲。這些影像資料會成為珍貴資料,一定要保存好。

說書在廟里,村主任去找廟門的鑰匙。管鑰匙的大爺年紀大,去年冬天沒挺過來,在漫天飛雪的夜晚走了。就此鑰匙就不知了去向,廟里也無人問津,野草在地上瘋長亂長,朱紅色的廟門早已沒了顏色。如果大爺沒走,今年肯定會修繕,已在計劃之內。村主任跑遍村里的人家,都沒聽說給托付在哪里。知看眾人情緒躁動,找來撬棍斧子準備把鎖子撬開。老舊的鎖子質量上乘,即使容顏盡失內里卻異常強大。邊沿上依然留有大爺精心呵護的痕跡。知撕掉鎖子上包裹的塑料袋,撬棍伸進去,幾次使勁沒成功。斧子重重落下,一下一下地砸,鎖面上掉鐵渣,看著好不忍心,這算是看廟老大爺的心血,現今也要去了。門開了,里面各個房子的門緊閉著,門栓關認真地拴著。推門進去,灰塵撲落,在道道陽光里游動。原來歲月流逝中會沉淀下這么多塵埃,如果沒有陽光的照射也將會被忽略掉。村里的幾個老人拿來笤帚鏟子打掃。房檐好些地方破敗不堪搖搖欲墜,地上的磚長滿青苔。村主任站在院子中央,淚眼婆娑地看著,說,變了,沒人搭理了。眾人不進來,有進來的看兩眼匆匆出去,說灰塵太大。多數議論著對面的老戲臺。老戲臺有了時光,是磚木混建,藍色的磚頭壘墻,圓粗結實精美的木頭支撐點綴,頂部是亭子閣樓樣式,不過如今危在旦夕,木頭烏黑粗糙,磚塊零落坍塌。村主任出來,伸出干瘦的手說,川里有塊地,戲臺重新搭建下。說書匠已經來了,一桌一椅,坐下來抱著三弦調試音調,腿上綁了甩板,手腕上系著麻喳喳,渾身一抖索聲音便出來了。戲臺搭建沒人,只好再雇人,知給張羅著。

說書沒人聽,零散坐幾個老人,戲臺前也是,召集回來的眾人把這當作了旅游,在家鄉里游玩。多人提議去爬山,順便挖野菜。知要去言說,既然掙著錢就做該做的事情,被村主任拉住,絕望地說,算了,由他們去,只要在村里就算,好久沒有這么多人了。知站在戲場,看著漫山遍野嬉笑著吶喊著的人們,荒山沒有生出生機,反倒多了幾分反常瘆人的凄涼。慵懶死寂的晌午,說書聲有氣無力,道情敷衍了事地唱著。村子還是那個村子,雇來的家鄉人不愿去聽去看,這是怎么了?如何會到今天這種地步?村主任家的窯洞破舊,進到里面卻涼爽清快,沁人心脾。鍋臺上擺放著早上熬煮好的綠豆稀飯,各自舀上喝。晚上涼快了,戲臺上演晚會,眾人按捺不住,自告奮勇地上去唱歌跳舞,到半夜才盡興結束。村主任早早便回去了,知問不舒服嗎?村主任直言,受不了如此鬧騰的音樂。與村莊格格不入,純粹的驢頭不對馬嘴,龍王老爺會高興?知緘默,在地上站了會走了。

新的舊的還有半新不舊的窯洞,全部死寂寂地浸泡在黑沉沉的夜里,門上吊著鎖子疙瘩。這一鎖是忘卻與拋棄,老人說人活兒孫樹留根。這些怎么解釋?有些掙了錢的,回來把老宅修復一新,然后揚長而出,問為什么不住?對方財大氣粗地說,修好了將來如果有可能回來辦個啥事住一下,主要是讓眾人看。白天知無聊,心情不暢,在村里閑走,看到幾戶人家的窯洞好俊,即使院子里荒蕪不堪也掩蓋不住其散發出的氣韻。踩著雜草進去,窗子上掛著窗簾,找尋幾遍發現有個窗子窗簾沒拉嚴實,留下了縫隙,沿著縫隙看進去,漆黑里泛著寒冷,冷氣在打轉凝結,幾個枯瘦的人形出現,說著話,看得出帶有濃濃的怨氣。其中一個說,進來吧,一起聊。知連連擺手,說,不了不了,你們聊。感覺到了事情的蹊蹺,但還是想自然一點離開,不能露出明顯的破綻,如果慌亂地跑必將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一步一步輕慢慢地往出退,離大門口就一兩步了,掉頭就跑。窯里的人說,又是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不知好歹。知顧不及思考話語的意思,只管跑。說書唱戲勉強維持了三天,到第三天的下午,眾人嚷嚷著沒意思要回城里去。錢在知手里,本打算分發下去,聽到對這里厭惡抱怨的話語,突然改變了主意,不發了,能奈何?人們起先小聲議論,聲音在巨大的盆子里發酵。知沒有預感,山雨欲來風滿樓,沒有這樣大動靜的先兆,盆上有蓋子,圍裹著棉被,創造出適宜膨脹的環境,在靜默中完成。半個多小時后完全靜了,知此時也有些懷疑,無奈找不到突破口,就安慰自己,大概是說累了,歇息下來,再過會他就會把錢發下去,不再為難懲罰大家。正思索中,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扔過來,與他偏離,落在地上當啷啷地打轉。接著又一塊又一塊,知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眾人徹底失去理智后會無情地奪去他的生命,投降屈服,給予他們應有的報酬,滿足他們的要求,就會停手,危險會和霧氣見到太陽一樣散去。錢發下去,人們上了大巴,連夜趕回城里。知也待不下去,城里有大堆事情等著處理安排,答應了空幫助人辦理后事,就不能失言。村主任拉著要再住一晚,夜里說說話,太久沒人與他說話了。知不能,狠下心離開,嘴里說不久還會回來,到時再見。

車開始行駛,戲臺上的道情廟里的說書聲,唉,結束了。大雨傾盆而下,透過雨簾望向云村,孤獨、可憐,冷得瑟瑟發抖。河里發了山洪,涌滿河道。盡情傾瀉的雨聲在快刀斬亂麻,打碎戲劇聲說書聲,一首殘缺的哀婉的曲子響起,回響在他耳邊,久久散不去。上到高速,車子摔摜著地上的雨水,狂奔向城市。過往的車輛長了翅膀,嗖嗖而過。司機全神貫注地開車,雨刷根本刷不及。眼睛在雨刷間跳躍,瞅準滑過遺漏的空隙。

回到家先喝了杯熱茶,用干毛巾揩干身上的水珠,換了干燥衣裳,坐著看電視。想起包里的錢,得趕快拿出來烘干。畢竟是紙張,浸濕的時間長了會回歸成紙漿,或者顏色褪淡得不倫不類,讓人普遍生疑慮,盡管是真的也不會有人收。打開包找錢,一閃而過的嗡嗡聲,抬頭四處尋找,所有照舊,錢沒想象的糟糕,濕是濕,但擠不出水,拿衛生紙敷敷然后鋪展在茶幾上,一夜就風干了。陽臺處傳來嘎嘣嘎嘣聲,肯定是什么蟲子飛進來了,個頭不小,身體里的震動指定是大功率發動機。他剛想去陽臺上對付它,最好是從窗戶趕出去,愛去哪里去哪里。完美的結局。它倒機警,誤打誤撞地到客廳,在燈管上撲打,聽得人難受。他去拿經常用的工具——過期雜志,它在燈管周圍環繞,肆意縱橫,根本沒把他這地上之人放在眼里。這惹怒了他,瞪視著張狂的不知名的蟲子,即使無法知己知彼也能取得勝利。計劃制訂,先把它趕下來,等落在觸手可及的范圍內,用書拍死。它身體里發出的聲音,頻率很穩,絲毫不受影響,快速繞轉幾圈,以為是挑釁,想不到竟然繪制出了話語,你想打死我?他很真誠地說,對。飛蟲嚶嚶嗡嗡地飛轉于頭頂,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說,這里你可以生存,請不要如此地喧鬧。飛蟲說,見到這里的一切,我很欣喜,全新的世界。他說,可以去慢慢領略去欣賞,唯一的要求,請安靜飛行。飛蟲自顧自地飛行,上躥下跳,時左時右時前時后。他煩躁不安,紊亂嘈雜的聲音攪亂了心,掀起巨浪波濤,心臟的小船隨時會有被擊沉粉身碎骨的危險。起身多拿了幾本雜志,準備和它決一死戰。世事難料啊,剛要行動,咔嚓,有東西撞擊到高速運轉的電風扇上,尋聲音而去,它躺在地上,翅膀身體被割得四五分裂。唉,漫無邊際的狂妄是可怕的,輕者迷茫,重者會喪失生命。拿掃帚掃掉,等回來清掃時卻怎么也找不見了。

門外有誰急促地敲門,知開門看,人滿頭大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進來并輕輕關上門,憋著的一口氣才出來,加之上樓奔跑,呼吸快到了光的速度,險些用眼睛看不到。山洪傾瀉,勢頭正勁,逐漸會平息下來泥沙沉淀于底部。人接杯水,大口灌下,最后一口咽得艱難而又爽快,眉頭皺了好幾下,根本就是在咽比喉嚨處大出幾倍的干饃。知過去幫忙拍背,多出些空隙讓下咽多些順暢。止水微瀾了,人說,家里遭了監聽和監視,明知這樣卻找不到安放的設備,隱私在源源不斷地外流。知說,沒想到會這么快,不過現在還不會有什么特別大的危害,找專業人士搜尋。人說,奇怪,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為什么要這樣?知說,唉,這里生活單調枯燥,不找點樂子怎么活,會無聊死,猜得不錯的話是你鄰居干的。人恍悟,想起前面出現過的種種情景,再聽知這么一說,確實。人找了專業人士,趁半夜寂然,關掉所有燈,拉嚴實窗簾,在漆黑中成功找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拆除。為弄清楚是誰,人沒有扔掉破壞這些大大小小的設備,重新安放好,故意做些事情來看鄰居各人的反應,如果反應與此有聯系那一切就明了。他躲在隱蔽處觀看,幾天一無所獲,太費人力物力。所以瞞過樓道攝像頭又安裝了針形攝像頭,只要有人出入,都可拍到。晚上回家觀看錄制下的視頻。發現左邊隔壁住著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看便知大學畢業沒多久。這個他原先見過,經常帶個女孩過來。細致算起,好久沒有見過那女孩了,也許是分手了。現在也不好說就是,還得再觀察,取得進一步的證據。后面幾天里很是正常,年輕人早出晚歸,下班通常背著皮包提著從路邊買來的飯。一個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春幾次出去倒垃圾,年輕人的房門便留有細小縫隙的開著。最突出的一次他看到了一雙渴望淫色地眼睛。妻子春雖然四十多歲,但跟他過得日子滋潤,會打扮會保養,是美容機構的老顧客,穿著又時尚,他看了幾十年都看不夠。一天一個變化,今天穿這件衣裳明天穿那件,身材本來就好,穿什么都好看散發出濃郁的女人味。吸引的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往上靠。常說女人三四十是虎狼的年紀,男子二十多歲也正是欲望旺盛的時間,雙重的危險會不會匯合成無言的安全?他不寒而栗。終于發現了年輕男子的巨大破綻,春去扔垃圾,年輕男子跟出來,也手提垃圾,尾隨在春身后。看來他對春也要進行幾次突擊審查,最好不要出現那些他不想看到的情景。去書店買了《孫子兵法》《三十六計》《呂氏春秋》等,認真研讀。春近來出差多,回來看到他沉迷于書海,拿起本看,不解的說,看這干什么?他說,破案。春忙著去洗漱,邊忙活邊跟他說話。他要找個合適的時機去打草驚蛇或敲山震虎。

年輕人在小公司上班,大學畢業才一年多,工資微薄,趕不上每月的花銷,緊緊繃繃的勉強為計。他下班早,坐在小區公園等待年輕人到來,裝作也上樓回家,一起進了電梯。畢竟是虛假,緊張得手心出汗,電梯上顯示的數字嗖嗖生長著,他給自己打氣,不能再猶豫,否則就錯過這精心制造的機會了。他說,你好,現在幾點?年輕男子看眼手機,說,七點半。他說嗯,后面再想不起說什么,眼看著電梯停住,一同出去。年輕男子在他耳邊說,搭訕的方式太老舊,我叫曉。深有含義地一笑,開門進去。他立在樓道里,回想著年輕人的話,為什么告訴他這些,難道是欲擒故縱還是空城計。不,不能亂,不能讓對手這么簡單地得逞。他感到了莫大的羞辱,應驗了那句話,偷雞不成倒蝕了把米,千萬不能成為那句話,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可能的,除非六月飛雪,十二月暴曬。春出了電梯,看他這樣就問遇到什么難事了?他隨口說,你的難事。春開了門換鞋,說,我有什么難事,胡言亂語。他進門便摘掉所有監聽監視的設備,對手太囂張,要鎮靜,這是要故意激怒他。他要平靜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曉、春,連住念,春曉,自己是人,連住念,春人,明顯人家的聽起來雅致般配。他不信年輕男子本來就叫曉,家里怎么會給起這么有內涵的名字,百分之九十是遇見春之后改的。

曉出去,他偷偷摸進曉家里。房子小,一室一廳那種,住一兩個人剛好,溫馨。家具不多,擺得恰到好處,看著舒服,軟綿綿的床好誘人,如果不是敵人,他想他們會成為好朋友,時不時一起抽煙喝茶。設備安在了幾個拐角,隱蔽掩飾得特別好。這下看你往哪里逃,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回到家懸著的心才落地,對于接下來的日子惆悵而又好奇,究竟會看到什么呢?萬一?那也要坦然接受,自己做的端正就好。春說是去北京談新樓盤的事宜,他叮囑注意安全,有任何事情都給他打電話,實在難以解決的他會過來。以前出去,他不會在乎,根本就沒往這個層面想,現在不同。他收買了春最知心的秘書靜,聽他這樣說后面露難色,忸怩說這樣做不太好吧。他給錢,讓靜隨便開價,只要幫他做。靜表面說就算不給錢也做,其實一直都做著,可如今錢的介入著實感覺怪怪的。他說,有錢掙何樂而不為?靜沉默許久走了。他知道,那就是答應了。春有什么不軌,靜會回來一一說與他聽。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如果靜隱瞞不說,被春發現然后收買,那他能得知什么?那樣靜也就成功地晉升為雙面間諜了。就其來說,有雙面間諜就有三面四面五面間諜,無限的可能性讓人害怕。人類擁有多張面孔,心境不同呈現泛起的面孔就不同,所以動物害怕就害怕人類從而具備天才般的復雜性。自古的圣賢學者間流傳著性善論性惡論的說法,要他說,兩種皆有不算還有第三種第四種第五種,這就是多面。心中善惡皆有,就看所處的是什么樣的環境,沒有定數,隨時會成為善人惡人,兇殘與親和并存。曉回來了,門重重閉上,他打開電腦看個究竟,原來是帶了女人。兩人進門便火熱得如膠似漆的粘黏,擁抱親吻,兩團欲望重重地落在床上,衣服被燃燒,不計后果地撕扯,隨即兩個赤身裸體便形象生動地呈現出來。假如他是畫家,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們表現得自然,為所欲為地嘗盡人間已有的肉體快樂,覺得不盡興還會自創幾種。哪里去找這樣的模特?也有在有其他眼睛前如山澗小溪般流淌的,但畢竟是少數。命名為藝術。他是不太懂。兩人大汗淋漓,曉成了失去筋骨的爛泥,任意在床上流淌,女人是蛇,纏繞著曼妙著,曉沒有力氣發起二次進攻,拒絕這難得的別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女人起身去洗手間,曉大字躺著,看著房頂,嘴角溢出詭異的笑,難道已經看透了他安裝的設備?女人回來,重新躺下,兩人沒冷沒熱沒緊沒慢地說著話,忽然襲來的陌生充斥在其中。女人盯著窗戶看,笑說,是不是很有成就感?與其說占有了我不如說打倒了其他男人。曉不掩飾,猛地爬起來,壓在她身上,拼命泄恨般地晃動。女人有了反應,雙臂死死摟住曉索要。曉犯難,力氣恢復了些但還沒有到全盛,只好尷尬地下來,再次仰面躺下,說,你本來就是我的。女人說,畢業前我相信愛情。曉說,我們這個時代還有愛情嗎?物質是愛情的魂靈。女人說,當然沒有啊,我只是說著玩。曉感覺這次差不多了,翻身再次壓住女人,不多久便有了咿呀聲。曉感到無比的爽快,給個天都不換,快活啊,快活死人了。人生在世匆匆幾十載,已過二十多載,還有什么在乎的,嘗盡世間的快樂滋味,死有何懼。女人說,你贏了。曉大口大口喘氣,倏忽間心里生出壞主意,想要女人號叫,全身力量因為惡意爭先恐后地涌到手臂上,重重地落在女人身上,頓時便達到了效果,兩下三下,女人撕心裂肺地叫,痛不欲生,曉開心啊,就是這樣。這個唯利是圖忘恩負義卑躬屈膝的社會,給了他什么?得不到應該得到的,努力了付出了,到頭來仍舊是老樣子,變化的是別人,自古便有為別人做嫁衣裳的傳統。呵呵,或許應該,是他心胸狹窄沒有氣魄。扭曲腐爛卻能欣欣向榮,不得不服氣。女人身體上留下的紅綹子,腫脹了。女人哭泣,說,回去怎么和男人交代?曉說,誠實地用心描繪現在的景象。女人穿好衣裳,背了包,出門走了。曉的絕望在身體里暢所欲言,使命放空,此時的空蕩需要填補,精神不易滿足就拿食物填充。柜子里有大堆零食,拿出狂轟濫炸地吞吃,什么味道都沒有吃出。吃不下也要吃,吃完才好。肚子鼓脹,打了飽嗝,返潮上來的五味陳雜,體會深刻。躺著躺著頭一側便睡著了。

睡覺人就不看了,湊此機會也補個覺。人想不到躺下卻沒了倦意,精神抖擻,一蹦三尺高絕對沒問題。腦海里閃過的盡是曉和女人纏綿的畫面,聲音即刻便有。他要控制住,不能墮落,等春回來。越是這樣想,欲望便越強,衣裳的布料成了紙老虎,欲望無所顧忌地漲高,噗嗤,虛弱的遮掩被撕裂。手長了心,無比地明白其中意思,英勇無畏的消防員,猛撲上去,全心全意為他排憂解難。認真地感知了曉瞬間傾倒后的空虛,不過心也就安了。不知覺到了晌午,困乏的集中營,電腦那邊有了動靜,強掙扎起來去看,曉睡眼朦朧的起來,下床拔下充電的手機,翻找到下載好的色情片看,激發體內剩余不多的欲望,徹底放空后,到微博去看搞笑視頻。人覺得自己把春想的太不堪,真是不應該。曉接了電話,興沖沖地出去。淡化的懷疑瞬間增添了顏色,人悄悄跟上,看到底是誰打的電話。曉到樓下東張張西望望,騎自行車出了小區。人也騎上自行車,保持安全距離地跟蹤著。曉一路沒發覺,來往的車輛行人太多,也想不到。到酒店不遠處停住,走到酒店,人跟著進去,曉前腳剛走,人問前臺服務員剛才那位先生到哪個房間,我們一起的。服務員根本沒有盤問的意思,毫不猶豫地說了房間號。不費吹灰之力地準確找到是必然的。為避免劇痛,給春打電話,沒人接,一直是關機狀態。事情不妙,千萬別啊,不然他可怎么活啊。曉進了門,他裝作打電話,在樓道電梯口走動,有誰上來,這是必經之路。依靠在旁邊的窗臺上,等待著那個目標出現。電話打了快一個小時,總是不見。人就要放棄,哪里有打電話打兩個多小時的,裝得也難受。管他是誰呢,只要不是春。

去公交站等車,趕上下班人多,車來停下,粗壯的人群爭搶著上,幸虧車門堅固,否則就擠破了。沒上去,不進還退,他被擠到最后面。坐公交難坐打車回去。招手攔擋一輛,春探出頭問他,去哪了?他上車,車到紅路燈處停住,春越老越有味道,他的手悄悄伸過去,撫摸著春的大腿,緊繃的褲子真好,暖暖的滑滑的。春沒阻擋,看著他微笑,任由他撫摸,冷不防地說,起碼的信任都沒有了,活得好累。他說,這事我們得認真想想,究竟是因為什么,不知其他人也是不是這樣?春拍手大笑,像另一個人似的說,都一模樣。他意外妻子會說出這樣的話,語氣用詞都不對。他說,我最近是在忙啥啊,過得云里霧里的。春指著他說,唉,爸歿了,你忘記了?他拍腦袋說,這事怎么能忘呢,以后要常提醒,牢牢記住。罷了,嘴里念叨著,爸歿了爸歿了爸歿了。后覺不保險,萬一再忘記了怎么辦,拿出手機,提醒里寫上,每天提醒兩次,要深深地記住,父親沒了。最近一直在為辦好父親的葬禮而忙碌,對,還有那個紙團,正在想方設法地研究解讀。

在商城閑逛,靜在對面的店里買衣服,他過去,正好問問春的情況。雖然他已證實沒什么,還是不自主地想去。靜入神地挑選衣裳,白皙纖細的手摸著面料,想象穿在自己身上的樣子。他繞到靜身后,跺一腳,靜嚇得一個哆嗦,轉身看到是他,才說,董事長,你這是……,嚇死人了。靜漂亮,剛結婚不久,他和春分別隨了禮,那天忙他沒去。突然發現靜的聲音好聽極了,為多聽就多聊。他說,想買什么衣服?靜恢復平靜,說,隨便看看。他說,我給你買,算我送你的。靜連忙推辭,怎奈他非要給。靜只好去挑選,挑選了上衣,到他跟前,他說,買就買一身,包括鞋子,繼續逛看。靜看出來人的盛情,無法拒絕就去接受。兩人走了幾家衣服店,靜試了褲子、裙子、短褲,都好看,春也美,但和靜的美不同。靜是晨露,春是鮮艷艷的花朵。為后面買鞋,他讓靜把裙子穿著。審美是個有意思的事情,靜試高跟鞋試平底鞋,說真的,還是都喜歡,記得他工作不久認識個女同事,相貌一般,腳上的鞋卻久久地吸引著他。平底淺口那種鞋,身材高挑,那種美,素樸又不失高雅文靜,氣質盡顯。在后面的閑聊中他才得知,她不喜穿平底鞋,這是因為實在沒鞋才穿。最終他因為看不慣或者說接受不了她穿厚底的那種鞋分手。靜穿著灰色上面點綴有鉆石的鞋照鏡子,問他怎么樣,他看了一眼眼睛就淪陷了,再也拔不出來,白皙水嫩的腳,腳趾間肯定也很清爽,鞋簡單,裙子顏色清澈,一片鮮嫩的樹葉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地飄蕩下來。如果不是在商場,他非要跪下獻上真誠愛慕的一吻。靜臉上生起紅暈,尷尬地說,好看嗎?他差點流了口水,巧妙地遮掩過去,說,好看好看,服務員,買了。靜要包起來,他說直接穿上。他們出了商場,黑夜覆蓋了城市,路燈亮起,照亮夜里的筋脈,靜走在前面,他專注地看著,怎么走怎么好看迷人,女人到底是什么,勾得他心發癢不算還激蕩起千層浪。靜是雙面間諜,他自私一次,讓其成為單面。深夜他們說了好多知心話,靜為了生存只有保住現有的待遇不錯的工作,與他達成協議。發生這樣的事情,從他見靜的第一面應該就有感覺,如今變成現實也不出乎意料,只是有些空虛懊悔愧疚。做出了再說什么不應該難受害了人家等話,別人回應的只能是虛偽。他要說的是,這些都是真的,打心底里這樣想。

有電話來,一看號碼就是騷擾,不是賣酒的就是賣房或放高利貸,他午睡醒來拿手機看,三十多個未接,這是多么有恒心啊。騙子是騙子,可這么持之以恒的騙子也能打動人心,只要再打來,他就會接,不管說什么他會聽幾句,然后說句對不起,我不需要,掛斷。出于心軟或是無奈,說不準哪天自己也落到那個地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發生的。到時候他和現在電話那頭的人的心情肯定差不離,希望祈求著能接聽。又過來,他接起,一個溫柔綿軟的聲音,請問您是人先生嗎?他應付地嗯下。對方說,我這里是高山出平湖藝術館,我們館長讓我邀請您過來看看最近的展覽。他皺眉頭想,把身邊的人挨個排查,想不出誰會做這樣文藝典雅的事情。對方說,喂,您還在嗎?他說,嗯。對方說,您不要慌張,我們是純粹地搞展覽,不收取任何費用,等會我會把地址發在您手機上,很期待您的到來。他想說什么,嘴張開沒有內容,轉瞬便忘記了要說的。高山出平湖藝術館,名字倒是不錯,想是修建得也漂亮。手機滴滴幾聲,他看短信,果不其然,是藝術館的所在地及服務人員的電話號碼。去不去不好說,看具體情況,事情多的話就只能耽擱,以后去。閑散著的話去去也無妨。

近來說忙也忙,說不忙也不忙,閑暇時間還算多,為父親的葬禮張羅跑動,妻子春操持著公司所有事情。房間里待久了難受,油然生出的憋悶,需要找個開闊清凈的地方釋放。某間房住久了,自身身上散發出的氣味就會占領原有的空氣,直至全部占領。那時也就是他最難熬的,心慌意亂坐立不安,極其想做什么又不知做什么好,獨自徘徊言語,對著墻壁出拳頭。頭頂的電風扇樂此不疲地轉動著,折騰累了躺在地上,看電風扇搖頭晃腦,看著看著就看出了其中的意思,它也是受迫于電流,不轉會崩掉。去車庫取車,出門便開始導航,那個地方真遠,按導航的意思在市區轉悠半天最后竟然要出市區,藝術館會在郊外?也是,市區的地太貴,郊外也好,清凈幽人。車行駛在郊區的路上,導航不停地提醒,向左直走三百米,前方有障礙物,直走一千米,好笑的是,走了老半天,導航像是沒電了或底氣不足,話語開始顫巍巍。他檢查線路及電池都好,那是什么原因?導航上的路線除走不盡還在蔓延生長,這何時是個頭啊。再看那個地址,對著導航找,理論上就在附近,方圓不超一千米,怎么就看不見。思索中,有車向他駛來,下來的人彬彬有禮,說,您就是人先生吧?他說,是,你們是?館長已經等您多時了,跟我們走。坐上來人的車,玻璃窗是黑色,想向外看什么都看不到。手機沒了信號,成了廢棄的電子表。請您包涵,我們這里屏蔽了所有信號,館長說過,搞藝術需要這樣的環境,心靜了手里的作品境界就高。他說,這次展出什么?去了您就知道了。

下車后看到的他驚呆了,沒有他想象的輝煌壯麗的建筑,就是大小不一的木頭做支柱茅草蓋頂的房子。接他的人倏忽間就不見了,走來另外的人接待引導他。到寫著山居閣的房間,擺放著矮桌子、坐墊、茶具,茶壺里的水已經燒得滾沸,直沖壺蓋,碰撞得當當作響。他坐下,房間里飄蕩著幽幽的流水聲,滑入澗底,清脆感人。有黑影進來,擋住了應有的陽光,女人的聲音,老沉和氣,感謝您的到來。他看著女人入座,看清了面部的皺紋橫七豎八,在哪里見過這樣類似的樣貌,女人端起茶壺泡茶,手上穩健得很,不存在任何的哆嗦,說,我們拿玻璃杯喝怎么樣?他說,都好。女人爽朗地笑了。他想起了,是黃土高原的樣貌印在了她的臉上,溝溝壑壑,細汗一出就更形象,如溝壑間少有的水流。茶壺里的茶滴溜溜地有節奏地倒入杯中,再取杯子,同樣的茶壺里卻倒出了白開水,他說,茶壺也有這般功能。女人說,什么功能?他說,陰陽壺。女人把茶壺給他遞來,說,看后你就清楚了。他打開壺蓋,里面沒有玄機,空空里盛著茶水,可為什么會倒出白開水呢?他認認真真地看了幾遍,沒找出任何機關,歸還她。他為接下來方便交流,問,您如何稱呼?女人說,叫我復好了。他說,我叫人。女人有了傷悲意,哀婉地說,你父親空可是個好人,你來了也罷。他從來不知道父親名聲這么大,到哪哪里的人知道,連這荒郊野外加深山老林里都知曉,父親就是謎,到底有多少他不曉的事情,深不見底吧。

復邀請他喝茶,好喝,山里的精氣神順喉而下,留了淡淡清香,化成一股清風,來回游動。復給自己倒半杯白開水半杯茶,說,泡茶倒茶都有意思,但不要刻意去講究形式,應該怎么順手怎么倒。他說,陰陽想成,陰陽互根,相互依存、相互化生、相互為用、相互吸引。復有絲絲縷縷的笑意,說,水溫和謙讓,才有茶葉褪盡一生精華之喜悅,壺端的高低要拿捏琢磨,高了摔壞低了溫吞沒生機,不高不低的位置要仔細嘗試,苦甘皆有才是茶。到頭來終究白開水一杯,茶在水里在壺里在心里。眼前的人悠悠然,言說這是修行的精神,復不同意他的想法,修行自然,刻意為之是做事,生得自然死得自然,之間幾十載不過在花開花落間。他跟著想象,感受這里的靜謐,鳥鳴在山里,風聲颯颯,誰會在意哪片樹葉搖擺。會放下塵世的繁華與喧鬧,浮躁因為身輕,吃進去看進去的如云煙,動感的娛樂只能消耗掉心中最后的堅守。物欲占領了太多,終將崩潰。復引他到其他房間,一幅幅剪紙作品裝裱在鏡框里,掛在墻上。一切皆栩栩如生,藝人們拿起剪刀就鉸,彎曲環繞不在話下,有些地方細如針線,整張紙,剪掉碎紙留下空白,成就自然一員。這里的好,不是技藝,掛在墻上的作品宛如這個世間本就存在的物件,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并列而在,成就自然之妙。他來不及驚嘆,言語盡失,靜寂沉默是對此最高的評價。進入另外的房間,各種顏色的紙張呈現出了高低起伏凹凸有致的樣子,樹林、山水、房屋、家畜、推車、農具、柴火、老幼、學校等應有盡有。復給他介紹,這是新近制作的,燒給亡人,今生沒享受,下去了好好生活。他說,這是盡活人心了。復說,不管怎么總是好的,能有此心,誠意自會相助愿望實現,親人到那邊會快樂。復安排了飯菜,天色已晚就住下,想走的話會安排人員給送下山。他說,先吃飯。粗茶淡飯擺上桌,復端起米湯喝,夾了饃就著蘿卜菜,窗外有鳥落在樹枝上嘰嘰喳喳的叫,復舀了米湯放在門道,鳥就飛來吃得津津有味,歇息時看幾眼房中的人,吃過后找只鞋臥進去,頭依偎在自己懷里睡著。這回選的是他的鞋,他當時也是為舒服就買了綿軟寬松的鞋,他不好打攪,就坐著,與復閑聊。

復回憶年輕時的趣事,剪紙做紙貨完全是興致所致,家里窮,姊妹兄弟多,她是老大有優先權利放棄好的東西,幫襯家里服務弟弟妹妹。村里有讀書人,家里書多,一天夜里不知誰起的頭,把讀書人家的窗臺掏了個洞,伸手進去,一摸一本書,男生拿來為折寶玩。弟弟淘氣跟著去了,不多時便抱著一摞回來,挑幾本紙張好的折寶,剩下的扔在寒窯,她去放什么看到了這些書,不識字也看不懂上面端正的字,就拿剪子絞著玩,起初能絞幾個簡單的,練習多了,能剪的樣式就豐富起來。讀書人發現窗臺上的洞,四十多歲的人,光棍一個,竟然為幾本書坐在地上哇哇哇哭。村里人看了笑孩子們更是笑。大人出于憐憫同情,回家問自家孩子有沒有參與,弟弟也遭到了父親的問詢。弟弟自小頭腦靈活,一口咬住沒拿,父親看問不出,就承認了弟弟沒拿的事實。四歲的妹妹壞了事,對父親說,她在寒窯玩時看到好些書,父親狠瞪弟弟幾眼,徑直地向寒窯進發,弟弟傻眼了,愣怔在原處,她心里清楚,拉上弟弟去寒窯,弟弟不去,腳在地上死磨,恨不得與地皮粘連一起。父親回來,再問,把書藏哪了?弟弟說,壓根就沒拿藏什么。四歲的妹妹學弟弟說話,壓根就沒拿藏什么,然后捂著嘴自個樂呵。父親問的也沒意思,就此作罷。后來弟弟問她書去了哪里?總不能不翼而飛吧。他把絞好的剪紙拿出來,弟弟拿起來懸在空中貼在墻上窗子上,說,過年窗子上貼的窗花會絞嗎?她說,有紅紙就可以。她怎么也想不到弟弟會把全村人過年的窗花攬過來,條件是每家每戶得給兩大張紅紙做報酬。眾人起先不信,弟弟就拿了她鉸好的剪紙招搖過市地展示。眾人是信了,同時也出了亂子。讀書人也來看,認出是自己的書紙所鉸,不管其他人,把所有的怨恨堆積到弟弟身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好容易找到了突破口,怎能輕易放過。最終經過村長協調,賠償十元錢,父親東湊西湊也不過八元,剩下的兩元急壞了人。她覺得不公平,氣沒處撒,只要有人拿來紙,就拼命剪,剪得越奇形怪狀大家越喜歡。她爆發出驚人的能量。痛恨死了讀書人,弟弟被父親引回家暴揍,皮肉黑青塊塊密如蜂窩。弟弟無力言說恨意,躺在炕上眼皮耷拉著。為減輕弟弟的痛苦,她決定私自去找讀書人。讀書人住的地方破舊,土窯洞,窗臺能不被掏嗎?不光是孩子們,應該還有老鼠,想到這里心里窩著的火飛到天上,敲門不開,上腳踢,做到真正地破門而入。專心讀書的讀書人嚇壞了,說,女孩子如此粗俗成何體統,以后怎么嫁人?她說,你不用管,拿書的還有老鼠,你怎么不去找它要賠償?讀書人拍案而起,松軟的桌子好一陣搖晃,差點散架,丟了讀書人的臉,心驚肉跳地看桌子搖晃平息,桌子還是桌子,才強作硬氣地說,沒大沒小,荒謬,出去。眼前的人迂腐心胸狹窄,她說,不就幾本破書,至于嗎?讀書人反問,那是破書?是破書嗎?她說,是啊。讀書人想不到會是這樣利索執拗的回答,頓時憋紅臉,著了火,無言以對。她也不知接下來該如何趁熱打鐵地解決問題,兩人僵持著。讀書人畢竟活過幾十年,說,解決方法有。她說,說。讀書人說,你不是愛剪紙,總共賠償費十塊,你給我剪一百幅不重樣的剪紙作品,我當你面撕。她說,給你你為什么撕,是想凌辱我?讀書人呵呵笑,說,到時你就知道那種撕心裂肺的痛,無情踐踏心愛之物的苦澀。她答應下來。到時還可贖回來父親交出去的八塊錢。讀書人限時一個月。她就瘋狂地去各家各戶剪,順便勻一兩幅的紙。有時紙不夠就鉸小的,這就考驗技術,在小的上面展示繁花盛開。為心中的信念,她做到了。在規定時間里,她拿著鉸好的一百幅剪紙到讀書人家,讀書人看著布袋子里拿出的剪紙,目瞪口呆,贊嘆真是神來之筆,難得難得,世間少有。為兌現諾言,開始撕,撕第一幅時她隱隱地有不舒服,第二第三第四幅時,隱隱之感被放大,絞痛不已。礙于當時答應的,忍著,要讀書人拿錢,想離開。眼不見心不煩。讀書人越撕越慢,找了那八塊錢給她。她裝作不在意,說,你慢慢撕,我就不陪你看了。不緊不慢地走出門,繞轉個彎道步子就不自主地飛起來。邊跑邊哭,眼淚向后,與空氣摩擦出火花,吧嗒吧嗒落在樹干上,有了星光。生了翅膀,在空中飛舞。光亮密布于天空,是星星也是螢火蟲,帶著溫柔的亮晶瑩一片心靈,讀書人坐在地上為書痛哭流涕,她此時明晰了。

他有些瞌睡,出于禮貌強撐著,身體與倦意做著爭斗,時強時弱地左右搖晃,為調動氣氛,應和復,說,讀書人真把一百副剪紙撕了?復說,前年還在拍賣會上看到幾幅,問持有者為何人,難以尋找。他說,留下來就好。復說,那時絞的好,別看現在衣食無憂環境優雅,真心鉸不出什么好東西。復拾掇了桌上的茶壺、杯子,叫人進來,帶他到住宿的地方。跟著來人走,他有種被押解著上刑場的感覺,多種不自在虱子般在身上爬扭,咬噬著黏稠的血液。復跟出來,讓來人退下,說,還是我自己送客人回房間。他嘴上說客氣不用,實則心里求之不得,安全又自如。復畢竟是這里的主人。到門口,復靠近他,說,這里也不安全,找機會趕緊下山,展覽你也看了。他忐忑不安,怪不得剛才一路總是感覺怪怪的,風吹草動的那么不自然,原來里面躲藏了人,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要下山也得到深夜,趁他們打盹極其疲乏時,野人般一閃而過,等他們緩過神他早已經下山開車回城了。

春急匆匆地回來,來不及喘口氣,說,完了,我們被耍了。他正在想什么,手機滴滴響,是提醒父親走了這件事,差點忘記,好在有提醒,心里舒坦多了。春滿頭大汗,似乎剛從健身房出來,他說,怎么了?春接水喝,邊喝邊說,有個外地的商人,我們上次的樓盤承包給他,他說除本身的樓房外另送十套單元給我們。他說,好事啊。春說,天上哪有掉餡餅的事。今天交房,不看不知道,人家蓋了一萬層。他坐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里有蓋一萬層的樓。春說,沒錯,就是一萬層。我們的全在頂層。他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大半輩子的錢基本全投在了這里,可不能有任何差池啊。他說,合同上怎么寫的?春說,拿不住人家,合同沒問題,人家趁的就是我們的定式思維,根本不會想到一萬層的樓。他坐不住,一萬層自己的房子還在頂樓,那可如何是好,誰會買,就算電梯一秒一層,到頂樓也得兩個多小時將近三個小時。上班人這么忙,哪里有耐心坐兩個多小時的電梯。這樣的話,可以說是血本無歸啊。他要去見見這個厲害人物,怎么把樓房修建到一萬層的,現在技術都這么發達了?地基要挖多深啊,弄不好都要戳到地球心臟了,地球不會疼?這么高牢固嗎?別說地震,就是七八級的大風,能抵擋得住嗎?越到上面材質要越輕,矛盾出現了,輕了就容易倒塌不結實。隨手披件衣裳就下樓了。

樓房雖然不在市區,在郊區,但是交通很便捷,一條地鐵即將修到這里,地鐵口就在小區門口。附近已經熱鬧起來,各種店面皆準備開張,他去買瓶水順便打聽下周圍人對這一萬層樓房的看法。商店大媽說,好事啊,你想一萬層可以住多少人,這些人要吃要喝要生活,立即就能帶動周圍的經濟。大家都興沖沖地忙活著。他進了小區,來到物業大廳,詢問領導及董事長在哪里。工作人員說,開玩笑吧,你自己問自己,你就是我們領導啊。他說,我們認識?工作人員詫異地說,昨天不是都來過么,我們打了招呼,你還給我安排了近一個月的工作。他昨天整天都在家,哪里會來這里,眼前的人胡說八道吧。他狠勁掐自己,疼,這說明現在是真實的。他說,你們董事長在哪里?工作人員說,玩過頭了啊,董事長在哪里我們這些小職員怎么能知道。他進退兩難,來是來了,找不到人。不管怎么,先到頂層看看,感受感受一萬層的視野。進到電梯,空間很大,有扶手有座位,人太多還是擁擠。電梯在高速上行,有人拿著飯,優哉游哉地吃飯,有人拿出電腦看文件,有人甚至瞇瞪一會。他干站著,兩個多小時啊,無聊至極。站得腿發麻酸痛,好容易到了頂層,以為會有搖晃感或空氣稀薄不適應,想不到一切如往常,讓樓層工作人員打開一間他看看,房子戶型不錯,到窗戶前,云遮霧繞的,后面有聲音說,這是高雅隱居型的戶型。他轉過身,看到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雙手插在褲子兜里站著抽煙。他說,你是誰?邊上的工作人員說,這是我們董事長。他心里的怒火重新燃起,說,我還正愁找不到你呢。找我有啥事,要感謝我?他冷笑,感謝,想得美。邊上的工作人員說,我們董事長叫生,你們聊。門被關上,生去了里間,他跟進去,眼界大開,原來剛才的房間只是入口,這里才是正兒八經的主居室。生示意他坐下,倒了杯酒,說,滿意嗎?他說,一萬層有人住嗎?生說,我敢說開盤不到一個月就會售盡。他說,住戶為什么會選擇這里?生拿起手機,按幾下,巨大的墻上出現大樓里的整體結構。有醫院有商場有餐飲有娛樂城,現在沒住進幾戶,但這些硬件設施已經投入使用了,很多人開車來消費。轉到其中某個畫面,一群人在動感的音樂下瘋狂地舞動身體,搖頭晃腦。說來也好笑,古時搖頭晃腦的是書生,讀詩讀文章,體會其中的韻律及音樂性,如今也是音樂,跟著音樂邁動身體,只是有些過激罷了。高雅盡失,取而代之的是尋找無盡的快感與刺激。他說,那周圍村落的人沒意見?生放下手機,墻面的影像定格在小區花園,說,怎么會有意見,帶來的商機他們切身能感受到,能得利過上好的生活,誰不愿意?生洋洋得意下的丑惡嘴臉讓他反胃,真想拿鏡子過去,照出來。

稀里糊涂下樓來,有人暈電梯,在里面嘔吐得要死要活,好在到了,不然都把他引逗得要吐酸水。抬頭看大樓,直插云霄,不知天上的神仙是什么滋味,人類即將要侵占到仙宮,會不會引發戰爭。一個一個的小窗口,安著鐵柵欄,完全就是牢籠,到地面了他忽然感覺到呼吸被堵塞,生的面孔在他眼前不住閃過,邪惡地笑著,一副得逞的嘴臉,嘴里念叨著什么,他又不是孫悟空,念叨那些破口訣有何用,再者,即使戴著緊箍咒,他也會拿起金箍棒把所有打得稀碎。渴望有變化,沒有七十二般有三十六般也好,巨大的如來佛,厲害之處就在于變化,日漸坐大并不妨礙自身靈敏的變化,可以無,空氣光照那樣,可以有,世間萬物大小皆可,小到發絲大到天空高山大川。去過秦嶺,山連著山,不知最高有多高,不知有多少山,山里有多少人多少動物多少植物,看一眼便心知足。不遠處傳來吵鬧聲,一群老者穿著破爛,狠命地在小區的地上刨挖,拿手拿鋤頭鐵锨頭,農活家具全部用上。小區保安當然要阻擋,有保安在打電話,說,快來,不來我們就動手了。不多會,小區的門退開,進來幾十輛簇新的锃光瓦亮的轎車,掃一眼便知沒有哪輛下五十萬元的,全是高檔轎車。下來的人有男有女,穿著時尚,佩戴著新潮的首飾,眼睛不示人,墨鏡做了掩護。走到老人們跟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車上拖拉,老人們不走,聲嘶力竭地呼喊走開走開,過你們的好生活去,不要你們管。泥土汗水沾染在男女的衣裳上,男女慌亂地拍打,眼睛里積蓄著怒氣,想一走了之又礙于父子父女母子母女關系,吞咽下去忍耐著,使更大力氣去拉扯。老人們倔強執拗,老牛一樣紋絲不動,雙方勢均力敵,僵持不下。男女不再客氣,下定決心要阻止帶走,管你傷到傷不到,一個目的,拉上車帶走。老人們不干了,哭喊著,白眼狼,祖宗不要了根不要了,在你們手里就毀了。男女們不聽,說,別丟人現眼了,人家給錢咱就賣,守著做什么,將來也沒人住。情勢當即出現了轉變,老人們手里的家伙事可不是吃素的,從土地上拔出來,揮舞開,保住最后的陣地。保安、男女蔫枯了虛弱了,直往后退,安撫老人們的心情,他們不再干涉,馬上就走。看著轎車一輛輛開出去,老人們一個個如熟透的無人要的柿子,長在樹枝,清秋已經凜冽的冰冷侵襲著,一陣風吹過,噗沓噗沓掉在地上,摔得稀爛。老人們幾十年的堅守碎了,淚腺決堤,枯癟的眼眶里涌滿淚水,真是老淚縱橫啊,褶皺干黑的皮膚上爬滿滾滾熱淚,塌陷的嘴嚅動著,急躁又無助的念叨著,這是怎么了,怎么了。雙手拍打著地面。怎么能這樣,為錢忘記了所有,什么都不要了。他不忍心再看下去,過去遞幾張紙讓他們擦揩眼淚,老人們擦干眼淚繼續刨挖。他說,別刨了,水泥鋼筋怎么能刨得動。老人們不管,說,就是鋼鐵也要刨,刨出原先的院子模樣。他說,事情已經成了這樣,沒有辦法了,各位叔嬸,就此作罷吧。有人問,你是誰?為什么勸說我們放棄,趕快離開,否則,擾亂軍心者,斬立決。他說,我沒其他意思,就是,唉,抵抗的時機已經錯過了,現在這樣你們是犯法的。有人說,你是不是也在這里有股份,是不是?他無法回答,自己也是受害者,早知是這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投資。成百雙眼睛刀劍針刺樣地盯著他,只要說個是或對等字眼,立即萬箭穿心。他準備離開,鬧騰吧,大不了他什么都不要,幾十年心血化為烏有,虛虛幻幻夢一場。老人們見他不說話,也不愿再追根究底,刨完大樓下的宅院要緊,哪怕挖出幾塊宅院的磚石也好。他松口氣趕緊離開。

生變幻般地出現并且使了法力絆住了他的腳,帶來猛烈炮火的狙擊。他沒走出多遠,生在身后喊,站住,這就離開未免有些太簡單了吧。他有種不好的預感,生絕對不會為他解圍,此時出現只會讓事情雪上加霜。他不過去,假如有什么意外也好逃脫。生看著他笑,親兄弟的笑,朋友的笑,哥們的笑,知己的笑,仇人的笑。忽收住笑,對正在觀看他倆的老人們指著他說,這就是我的老板,整個大樓的投資者。這話是晴天霹靂,粗暴地劃破天空無法愈合,天漏了,漏下雨水漏下冰雹雪片冰錐,老人們聽了怒火中燒,抄起家伙跑來,明晃晃的鐵锨?頭鋤頭片子,鋒利尖銳的鋼叉,他有多少條命經得起這樣的砍剁戳刺。是他的好心招惹來災難,他能跑多遠,生緊追不放,老人們年邁難以追上,生年輕力壯跑得快,上來抓住他,死死按倒在地上。大量的光亮閃耀著眼睛,之間叮叮當當聲聽得他汗毛盡豎,絕望之情堵塞著全身的血管毛孔,死亡將是不遠的事情。他奄奄一息,在被亂棍亂拳亂刀打死砍死前,要問問生,為什么這樣做?生手伸進口袋,拿出個盒子,盒子打開他愣怔了,那晚撲到電風扇上撞死的飛蟲,原來被生撿走了。生說,不是撿走,飛蟲就是我,我就是飛蟲。他說,不是死了么?生說,終于袒露了你兇殘的心跡,我命好,在你找掃帚簸箕時我借助電風扇的風力滾落到邊緣,才留得全尸,也有機會轉世成人。我等了你好久,整個過程中受的罪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他說,那晚的事情太夢幻,追趕你的是我又不是我,我趕到時好像你已經命喪黃泉了,不不,我那會正煩躁,你嗡嗡叫,著實讓人厭惡,可是我并沒有動手,是你自個撞到電風扇上,才導致的死亡。我無法掌控你的生死,要找也該去找寫作的王悶悶,命運怎么樣全在他筆下,會講故事會安排命運。生不能給他活路,他沒有動感情的話語,影響濡染不到生,就要散架的老人們涌過來,千夫所指,嘴里嚷嚷著詛咒。他閉上眼睛,接受所有。一萬層的大樓,這樣的懲罰確實不錯,生厲害,飛蟲與人之間的轉化,有了基礎,隨時轉化心之所向的東西。他能奈何?他不過就是人,原先是飛蟲的上帝,有把控其生死的能力,現在不然。生說,人類也不過是天地里的小蟲子,順隨時準備著死亡與被踐踏蹂躪等屈辱的事情發生。他理解生的報復,不怨不恨,對生說,不用按著我,我不跑。老人們的鐵家伙事擱架上來,敲打著他的身體腦袋,鋼鐵與皮肉勢不兩立,鋼叉鐵锨鋤頭鉆進皮膚,有微妙的聲音與牙齒痛癢的感覺,舒暢啊,死亡別致的表達方式。他血肉模糊的躺在那里,老人們舉手歡慶,帶有血跡的家伙事舉得老高,大大的太陽一炙烤便干掉,血跡的干皮與鐵家伙事生風,不知又刨挖了多久,大樓本就心虛,地基不穩,樓身的裂紋如瓷器里面的裂釉瓷,來看過的人皆歡喜得手舞足蹈,世間沒有這樣外表優美藝術的大樓,爭先恐后地購買,害怕稍一遲緩就沒有了。生早早跑出來,在別處辦公,大樓堅持到賣掉最后一套房,當晚轟然坍塌,他再次被記起,然而已經死了,生跑路了,所有人呆愣在龐大的廢墟前。

生走到深山里,看到小廟就進去,老和尚撫摸著他的肩膀臉頰頭頂,生哭了,好委屈好凄涼,老和尚念到,繁花落盡,阿彌陀佛。生雙手合十,跪下磕頭,跟著說,阿彌陀佛。老和尚扶生起來,說,去人世間吧,修建應有的居所,幫助更多的人有家可歸。生跟著老和尚修行三年后下山,在四處行走,修建大小不一的窯洞,不要工錢,管口飯吃即可。人們都說這是高僧,熱情招待。

血肉模糊的他在夜深人靜時醒過來,掙扎著站起來試著活動手腳,完好無損,用手撫摸血跡,是真的。他來到河邊,借著月光清洗了身上的血污,小心翼翼的回了家,換了衣裳。終于安全了,去喝水,水是燙的,吃水果,蘋果香蕉西瓜甜瓜是甜的,檸檬是酸的,苦瓜是苦的。他頓時醒悟,所有東西皆有安排,具體是誰他說不好,上帝、玉皇大帝、老天、觀世音菩薩?水果都有酸甜苦咸辣的味道,人生更否說。水果表現的直接,自然長成某種,難以變化,人生可以,因時因地的變化,嘗盡甜也嘗盡苦。他洗漱后,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摳弄著手指,指甲里的污垢滿滿,道道陽光照進來,落在身上,似清晨似后晌,毛孔原來是這樣,根根汗毛七扭八歪的涌倒,涼水沖洗后,更像暴風雨后的莊稼地,大片大片的臥倒。他樂此不疲的盯著看,仿佛每個毛孔每根汗毛每道光里都隱藏著石破天驚的秘密。

十一

一夜間癡傻的人成了大拿紅人,與生俱來的喜感,不像喜劇演員,也有天賦的因素,但終究是表演。云村及周邊村落及全國所有村落,剩下的老弱病殘有了樂呵,傻子憨憨癡子個個被看作座上賓接走,到大都市去過好日子。景寒窗苦讀,終于成了學識比較淵博的人,在城市謀得一份工作,房子交了首付。景是教師,周內必須早起,年輕還是嗜睡,晚上睡不著,看手機或看書到二半夜,住處心滿意足,在郊區,周末整夜無眠,五六點時便能聽到窗外各種鳥兒的鳴叫。辛苦的日子居多,匆忙洗漱,早餐沒得時間吃,去的路上都不敢買,擠地鐵哪里有機會吃,到校車上又不好意思吃,畢竟是公共場所。有人吃就被司機批評沒素質,還為人師表。那老師倒厚顏,你說你的,我吃我的,吃到肚子里是正經。八點半上課,到學校就八點二十左右,哪里有時間吃。干脆抹掉,自此不再去想早餐的事情。到中午吃午飯,還算悠閑。后晌五點多下班,回到家時已經是八點左右。最享受的事情莫過于在小區附近的小攤上買些吃的喝的,帶回去邊看電視邊吃。吃完就九點多十點,唉,每天過的生活和打印機打印復印文件沒什么區別。有閑暇時間就為自己的生活可悲,村里人覺得在城市就好,實則呢,用村里的話描述最合適,驢糞蛋——面面光。詳細說起都是辛酸淚啊。

景前段時間的感受最近越來越逼真深切,周圍的人有了大小不一的圈圈,許多像他一樣的人全在中心,圍聚的人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起哄般地呼喊,無用的人,垃圾。學校大概是被這種暫且叫作病毒感染最遲最緩慢最艱難攻打下來的地方。吃午飯時,好友隨端著飯過來,面如死灰,不知所以地就對他笑,桌上的其他人冷漠地看隨,隨低頭,死灰色黏稠的糊糊,冷不防大笑不止,手舞足蹈前仰后合,景看到了隨眼里的淚花,笑著哭著到底是何等的心情,以往說的哭笑不得,就是這樣吧。按意思轉移是不是與水深火熱也相似,隨笑個不停,接續不上也要強努著笑。其他人重新投入到吃飯中,隨才淚眼婆娑地停住,苦澀地吃著飯。景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不想笑就不笑唄,非要弄這種虛情假意的笑,有意義嗎?滿臉表露出對隨的質問。隨起身走了,景就跟著,追上并排而行。隨用眼睛左右前后不聲神色地瞥視,見相對安全,說,以后你要注意,不要經常說那些深奧話知識話,要說得簡單說得好笑。景說,為什么啊?隨偷摸著說,形勢所迫,不然會被隔離,束之高閣的滋味不好受,排擠出去。景說,危言聳聽,膚淺的話語說著有意思嗎?隨厲聲說,有,起碼能博得一笑,所有人都在笑,需要這樣的膚淺。景站住,失望地說,你也是了?隨沒有回答,停住看了幾眼走了。

景在回去的路上,思來想去不懂隨為什么會變成那樣。再看行人,互相博取笑意。有人像狗一樣躺在地上打滾,有人擺出滑稽的姿勢跳進湖里,有人拉著爸媽演示搞笑的段子……他覺察到緊跟著自己的人在增多,要甩掉,加快腳步,擦肩而過迎面而來的人皆被他吸引,他成了磁鐵,體內存有無法估計的磁力,耳邊的風呼呼而過,映照出扭曲枯萎夸張的臉頰,他的內心在遭受著巨大的撞擊,古時攻擊城門的武器,一二一二地撞擊,勁頭很足,木門松動,吱里哇啦。無路可逃了,圍聚過來的人給他留足表演的空間。他說,朗朗乾坤,你們不去工作在這里做什么?圍聚的人異口同聲,看你表演。他被這不知多少人的聲波震驚,慢慢抬頭,天空剩下個小圓圈,光照如探照燈,打在圍聚出的空間里,周圍漆黑黑,呼吸聲在搓著結實粗壯的麻繩,可以綁縛億萬斤重量,他說,我只會講課。眾人哼哼唧唧,說,講課,講給你自己聽吧。他語氣依然剛正,說,其他不會,一群無聊之人。有人說,不會可以學啊,學狗叫學豬叫學雞叫都可以,還可以學叫床學拉屎拉尿的聲音,多了去了。他死也想不到他們會提出這樣的請求。這些人說的這些話,引得眾人齊聲較好,吹口哨拍手稱慶喔哇地吶喊,逃不脫的,快點表演。他說,不,有本事弄死我。漆黑里靜寂一片,突然有了表演表演表演老和尚念經式的星點之光,從一星半點到七八點到百千到億萬,嗡嗡嗡嗡響成各種形狀,圓的方的三角形,多了就組合有了立體模樣,更好更合適地裝套捆綁束縛他。他雙手抱頭,被這些碎碎念念碎碎念念折磨,到崩潰的臨界點,忍受到難以再忍受,火山噴發樣地喊叫,憋足氣,一口喊到自己暈厥過去。這樣就可以逃避掉。他想得簡單,有人騎在他身上,嘴里喊著駕駕駕,嬉笑著說天真的孩子,以為這樣就沒辦法了?他睜眼看,一攤肉鋪展在他身上,稀泥樣的惡心并帶有臊膻味,要推開推不開。眾人樂呵了,看著笑著。他實在受不住了,靈光一閃,想起口袋里裝有筆,吃力地拿到,閃電般地刺過去,只聽見哎呦一聲,他輕快了。趁機站起來,被眼前重新壓覆上來的人驚呆了,少說有一千斤,肉拖拉在地上,渾身熱汗淋漓,他想起剛才口里咸臊的味道,頓時胃里返了潮,嘔吐不出就伸手指到喉嚨,就算是撅斷腸也要吐出。眾人看他嘔吐又吐不出加之剛才被壓得狼狽不堪的樣子,捶胸頓足地哈哈大笑。他徒勞地異想天開地想沖破人群出去,不管從哪里突破,都被彈回來。有人說,學個狗叫有什么,你怎么這么犟,學下又不會少你什么?他不學,問題是真叫不出口,覺得叫出來就真成了狗,以后得爬著走。人群里有了騷動,隨帶著他縣城多少年的二傻子,二傻子幾十年如一日住在縣城公廁旁邊的垃圾堆里,身上背著破爛衣裳,坐著時念報紙,走路時空口說道,表情手勢豐富多樣。此時西裝革履出現在他面前,眾人主動讓出條道,俯首稱臣地說,二傻老師好。二傻子歡喜,小時被燒壞的身體舞動起來,口水流老多,眼睛不知看著哪里,嘴巴一抽一抽,攪和面團樣地說,人多熱鬧熱鬧。眾人即刻做出回應,喊叫著,無拘無束地狂歡起來。隨借著這個時機拉景一把,兩人裝模作樣跟著瘋狂地揮手扭動身體,嘴里亂七八糟地喊著什么。有人拉著音響,成百個音響一開,炸了天,方圓幾十里的人全部加入進來,滿臉詭譎地欣喜,狂奔而來,滾雪球似的,占領了城市一面。隨在前面披荊斬棘,他在后面縮頭縮腦地跟著,只有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才能逃離。

不知多久過去,到空曠的郊外,月上柳梢頭,什么鳥吱呀吱呀叫著,兩人軟塌在地里,順勢躺下,看著星空月夜。身體是逃出來了,精神狀態還沒,仍舊感覺身邊聚集了不知多少人,凝聚的聲音,澆上混凝土鋼筋,直往各個身體里澆灌,終結僵死活躍的思緒細胞。清風拂面,激動著每根神經。景歇緩過來,說,隨。隨說,嗯。靜默渲染著不高的莊稼,隨長長地嘆氣,說,不必太較真,這是個表演的時代好笑娛樂的時代,你的倔強與清醒我不否認,今天要不是二傻子來,你將葬身于那里。二傻子喜熱鬧,全省全國的傻癡之人聚集于此參加,二傻子進了十強,就此在本省開展工作,帶領大家伙。景大睜著的眼睛閉上,截斷汩汩的淚水,說,你怎么請得二傻子?隨輕笑,說,我的表演得到了認同,二傻子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景的聲音在抽泣,你表演什么?隨無所謂地說,算了,過去了。景還想問什么,聽見不遠處有人說話,當即警覺,一骨碌坐起,盯著兩個聲音的方向看。隨匍匐著,手抓住玉米桿抓住土,時刻準備迎戰。景聽到了兩個強健的聲音,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黑夜,就這里土好。那就挖。回去放在鍋里炒炒,顏色要和吃的那種糧食沫沫一樣。這樣好嗎?開始給觀眾看的是真土,吃的肯定不是。萬一不行就吃吧。可吃出亂子怎么辦?土能吃出什么亂子,放心,當年自然災害,爺爺輩們不就是吃觀音土么,也都活到了現在。看著他們離開后,隨放開手里的土和玉米稈,平躺著說,還是表演。景坐著說,表演吃土?隨說,還有吃屎喝尿吃蟲子吃蛇蝎的,生吞活吃。景說,這好笑?隨說,刺激。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說,這會可以回去,路上不會有太多需要笑的關卡。景感慨,人都活成啥了。隨走出幾十米站住,說,活成啥都得活著。景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不表演不笑寸步難行,還給誰上課,成天待在房間里沒吃沒喝,坐著等死。這些能要命,但景仍然不會茍同,要變換形式地唱反調,表演可以,你們笑,我表演哭。路上遇到人攔擋,他就抹眼淚,嘴里喊叫著成段成段的說詞。聽不聽看不看笑不笑由不得他,一場表演完,竟然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見的人都抱著肚子笑,笑得直不起腰,長的起來勁黑綠的莊稼登時黃了身體頭腦,沉甸甸的腦袋壓彎了腰身,配合了此情此景。景看到的滿眼荒誕凄涼,秋風蕭瑟,滿城籠罩上厚厚的死氣,天空陰沉郁郁,像是離去了多少偉大的人物,天地也為此悲慟,抓心抓肺的哭泣無聲無言。來往的行人個個面帶笑容,齜牙咧嘴像怪物,嘲諷著自己也嘲諷著別人或整個世界。

幾個人不由分說地把正陷入深思的景帶走,景拖拉身體不走,來人生氣,互相眼色一使直接抬走。雙腳騰空給人心安理得的快感,不用再提心吊膽上生長出的手把他拉走,到十八層地獄,下油鍋鞭子抽打。他的腳心長了毛發,小時聽爺爺說過,村里有飛毛腿,去趟北京就是一早一晚的事,后來犯事被政府槍決了。死后有人看見他腳心長著幾簇毛發。有人羨慕,有事沒事就揉腳心,別人問起就回答腳疼。實際上是為了也長出毛發,成為第二個飛毛腿。這幾人便差不多,腳下生風,比踩著風火輪的哪吒還快。老遠就聽見哀樂悠悠,飄在山谷,起起伏伏,不深不淺,有時也驚險,眼看挨著地鉆進地縫山谷細縫,又能機敏地虎口脫身。估計是看到了里間的牙齒。身手好,內里身后,順勢而為,鯤鵬一樣,從水里的魚到鳥,扶搖直上九萬里,到南海去。聲音悠揚得凄凄慘慘冷冷清清,他們把他放下,院子里有靈堂,忙里忙外忙前忙后的人都喜氣洋洋,絲毫沒有哀痛之情。他呆愣在原地,覺得可笑至極,死人了呀,我的天,還能如此這般地可樂,心是什么顏色什么形狀。粗壯的漢子過來,兇神惡煞地笑著,別扭得要死,拉他到靈堂前逼迫著下跪,他不。漢子上來照腿一腳,只見咔擦的脆響就跪下了。他活動下脖子,手指腿腳脖子都不配合,麻得木愣愣,直得打不了彎彎。漢子說,你不是愛哭,現在給你舞臺,肆意地表演吧。他看眼漢子,胸毛旺盛似荒野叢林,有大象獅子猴子在奔跑跳躍,不自禁地說,有動物。漢子白眼他,說,快哭。他說,沒眼淚。漢子的大手握住展開握住展開,像是捏著什么,正在醞釀搓揉。他說,我和此人無親無故,不值得哭。漢子說時遲那時快對他照頭照脖子照脊背啪嘰啪嘰就是十幾下,全身火辣,似乎遭了雷電,生眼淚直流淌,漢子說,有了沒?他委屈地點頭。漢子說,要有聲音。他吱里哇啦,變相地罵漢子罵死去的人罵忙碌著的人臉上的微笑。漢子站在邊上點頭稱是,豎起大拇指,笑著笑著就管不住了自己,會傳染,一個接一個,整個院子是一鍋滾沸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著溢冒出來。只有他在哭,哭的忘記所有。隨端著香噴噴的烙蓋著幾片軟溜溜的油糕,湊到跟前,看不行,直接碗沿觸碰到他嘴唇,說,端上,咱邊走邊吃。

又是隨救了他,到十字路口吃完,碗筷隨拿走,嘎嘣脆響下瘸了的腿腳,一條腿拖拉在地上,見人就笑,他跟著,不自覺也笑,沒有了原先那么多的不自然,臉頰舒服柔軟。隨拉著他趴下,匍匐前進,有人跟著拍攝,說是在直播要飯,面值不等的硬幣紙幣落在碗里,收益不錯。視頻上也有人送花點贊,說演技一流,有意思,隨說,多出洋相。他就笑就哭,唱起小白菜,不遺漏歌里應該有的任何動作,比畫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直播傳播的效果驚人,剎那間整個中國都好像知道有個叫景的,哭得好唱得好比畫得更好。找他的人多如雪片,他開始過起躲藏的生活,躲藏的地方不牢固就會被堆積的雪片壓塌。葬身其中。進了山,山里的石崖下面最保險,住著冬暖夏涼,猶如窯洞。有些邀請還是去的,畢竟得生活。

坐在山頭,不同時辰感受不一,山里的聲音經常問他,景,你接受了這個世界?他不再思考猶豫,說,接受能怎么樣不接受又能怎么樣。夜半有星星落下,他有時能接住,燙了手,月亮落下又冰了手,本想帶回山洞,放在瓶子里或裝裱在鏡框里掛在墻上,無奈,只好還回去。美好和理想應該在天上,哭泣吧,眼淚流干就會終止,狂笑吧,笑得枯竭了就會終止,活著吧,沒幾個人看過不哭不笑的靜如與止水。

十二

學校通知人馬上來開會,不得延誤,他問有什么事,對面說事情太大得見面說。既然都這樣說了,他肯定會積極配合。開車到學校,找不到停車的地方,不大的學校能有的空隙全塞著大小高低不等的車。他沒辦法,只好開出去,停在不遠處的商場的地下車庫。然后折回學校。聽保安大爺說在三樓會議室,徑直上去,在后面坐下。有警察在旁邊,窗戶關嚴實窗簾拉著,他進去后有警察把門鎖上。主席臺上坐著校長及幾個其他領導也有警察,猜得不錯的話,指定是公安局局長副局長之類。個個臉緊繃繃,仿佛在牛奶里浸過,沒用清水洗,直接與空氣接觸,此時干得蛻皮。他們沒有蛇蜥蜴的狠勁,稍有疼痛就咿呀哇啦地胡亂鬼叫。校長看眼他,說,人已到齊,首先大家聽我接下來說的話要鎮定。之所以把大家叫來,是因為我們發現諸位的孩子不可思議地皆跟著青和雨這么兩個人走了。微弱的騷動爆炸了,整個報告廳吵成一片,哭泣聲指責聲祈禱聲悲痛聲全部交織在一起,他沒有反應,安靜地坐在混亂嘈雜中,只要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到發現他。颶風臺風的中心最安全,他所處的位置是邊緣處,卻有著與中心相同的平靜,不同尋常顯而易見。校長看不下去,拿起話筒呼嘯聲安靜,報告廳恢復了原有的靜悄悄。接著校長曉之以情動之以禮地說,發生這樣的事情學校很著急,目前主要任務是找到孩子們的所在地。這次的失蹤不是單個,是集體,我們仔細分析,一群十八九二十歲的孩子,能像哄小孩那樣給糖給方便面騙走嗎?家長們搖頭,有的搖過頭又點頭。搖擺不定,說,如今社會復雜,什么人沒有,萬一?沒好意思說出自家孩子是三歲智商的愚蠢話語。局長說,沒有萬一。經過我們連夜緊密的排查,這兩人在江漢路口被監控拍到,帶著這些失蹤的孩子往城外走了。家長們又哎呀哎喲,聽風便是雨,聽雷聲便是世界末日。局長著實忍受不住,斥責他們沒常識沒文化,這樣喋喋不休地議論吵鬧只會把孩子害死,耽誤掉最佳救援時間。幾句便訓斥得涼涼爽爽鴉雀無聲地乖巧聽話。校長年長好心,仍舊柔風過耳地說,孩子們不會有事,我們已經有了眉目,只是疑點很多,不過相信很快就能處理。家長被局長的話粘黏住,一時還緩解不過來,校長的話得過后消化。

局長派人到后面,走到他跟前耳語幾句,他邊聽邊把目光投向校長局長,局長眼睛里流露出對就是這樣的意思,校長點點頭。他跟過去,一起來到校長辦公室。秘書給倒好水,關上門。局長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就不繞彎子了,事情緊急,經過地毯式的排查,我們在出城的江漢路口調到監控,孩子們跟著兩個裝束普通的人走過。馬上派人過去詢問,結合問到的所有信息,孩子們是被叫作青和雨的人帶走的。由于名字重復率高,目前還難以確定具體位置。不過有三個地方可能性最大。剛才的會議中看你遇事沉著冷靜,所以決定我們各自帶人去一個地方。校長補充說,放心,你去的是安全度最高的地方。他思考下,說,我自己去就好。經過商量,局長說,也好,人少目標小,不易暴露。出發前,三人握手鼓勁,祝福對方。

按著地址,他去的是離城很遠的個村子,可謂是坐遍了交通工具,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最后還騎了驢。進到村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是世外桃源,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哪里的路線走岔了,坐在樹下詳細地檢查每個站點路口。一遍過去不放心又一遍,直至無所挑剔才罷了。路線走得對,要錯就是他們給的地址本來就是錯誤的,這極有可能。地址只有一個,就目前的生存狀態來說,就好比人一個時間只能去一個地方,不可能說在故鄉也在異地。這涉及時空,很多的突破其實是打亂破壞應有的秩序。本就是三個地方,只有一個正確,來時校長就說他來的地方安全度最高,現在明白,實則就是孩子們不在這里的可能性最大。他忘記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聲音從背后傳來,你是誰?他說,我旅游迷了路,來到這里,你們這是哪里?你是誰?聲音轉化成了具體的形狀,和他年紀相仿的農民,說,我們是誰?這是哪里?一兩句說不清楚,既來之則安之,跟我來吧。他跟著走,老遠就聽見歡鬧聲,火光沖天,和燈光一塊點亮某個大院子。里面人聲鼎沸,路上皆有崗哨,拿著棍棒端直地站著,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走進細看,站崗的年紀都不小,最年輕的應該也有五十多六十歲。帶他到這里的人忽然不見,上第一道坡就被崗哨攔住,棍棒把地砸得當當響,從氣勢上壓倒他,他不敢輕舉妄動,看來這里沒有剛來時看到的那么簡單,聲音、形狀可以隨意轉換,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在他跟前他都沒發現。上上下前后左右仔仔細細地打量他,一個上來用粗糙的手搜身,不算完,帶他到偏僻處,一個說把衣服全脫了。他說,沒必要吧。砸地的棍棒光速般伸過來,離鼻子只有幾厘米遠。好漢不吃眼前虧,動了真格,難免不受傷。脫光證明了自己的真誠,他們說,穿上吧,你是來參加繼承大會的吧。他說,嗯。一個說,我們請來了不同領域的不同長老,功力深厚技藝高超,達到了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出手便是絕世佳作。你有福氣。他滿臉歡喜地說,就是就是,榮幸至極。另一個說,虛情假意。他緊張,自認為掩飾得還不錯,想不到這么容易就被看出,看他們的眼睛,沒有特別之處,不會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賭一把,保持住已有的狀態。一個說,暗號?這確實驚到了,什么年代了還用暗號?不自主地啊出來。一個說,喔,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他前面就對自己的方言沒把握,上次就被批評指責過,現在在這樣土生土長于此幾十年的人面前說,稍有不對勁就會被聽出來,然后按壓住當作敵方探子處理,那可就功虧一簣了。已經來了就要盡最大努力去爭取,得到應有的情報。進來出去的老鄉沒間斷,三三兩兩說著話嗑著瓜子,有的好奇掃看他眼,瞬間就收回目光,做出沒興趣狀。他仔細聽,抓住幾句地道的話在心里分析在腦海里不住回放,語調最重要,當下最快捷的辦法就是自己設定壘砌幾條話語的水渠,然后跟描紅一樣去說出來,他微微一笑,神秘地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對方看他能對上,還是不放心,再說,小小偷針針,大了抽筋筋。他試著按自己的理解回應,拄棍拄個長的,攀半攀個強的。對方說,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死鬼會跳神。他找到了訣竅,那就多說些,讓他們徹底完全地放松警惕,倒得干干凈凈,一滴不剩,說,燈蕊不亮要拔哩,事情不公要說哩。對方說,有賠本的販子,沒有貼面的廚子。他這回直接來個連珠炮,漫天轟炸一番,說,窮相譏,餓相吵。一個一個上串哩,一粒一粒上石(dan)哩。長上千只手,按不住萬人口。鞋有鞋樣,襪有襪樣,世事沒樣。他們相視著言語了什么,兩人輪流說,苧條梁的麻花——另外拐了幾拐;宋川的毛鬼神——好請難發送;木匠的斧子——一面砍;攔羊打酸棗——捎帶;做滿月殺駱駝——大鬧哩;炒面捏的個人——熟人。他說,還想怎么弄言傳。他們終于面露輕松親和的笑容,抓住他的手說,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這是第一道崗,必須把嚴實,這里放過去,后面要攔截就難了。他真的有些感動,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里亂轉,動情地說,應該這樣,為我們的事業努力。終于過關,路還長,繼續演下去。后面的關卡比起第一道容易得多,因為他們是建立在第一道嚴格把關的基礎上,覺得能過第一關問題就不會太大。

經過道道關卡的考驗,他被奉為座上賓,被老者們熱情地迎進院子,說,難得還有出去的本鄉本土的人前來惦掛。院子里果然架著山丘大的火堆,正熊熊燃燒,黑煙夾著躍躍欲試的火焰溶解到黑夜里,柴薪味真好聞,多久沒有了,記不清楚。接待過后,老者們忙活其他去了,他自己閑轉,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人群里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占有各自的攤位,像是交響樂的前奏。他輕手輕腳,從廚房灶火上抹了點鍋底灰,以往電視上那些人為偽裝就這樣做,情況緊急,沒時間多想,比這好的辦法肯定有,只是沒時間了。混雜在人群里,湊近似是而非的每個目標,然后做出精準的判斷。火堆里的木頭被燒得嘎嘎嘣嘣響,壘架好的木柴在火焰里涅,終究化為灰燼,光滑細膩地與天地萬物融合。燈光是黑夜里安靜的眼睛,柴火跳躍好動,頻繁眨動,要瞭望要看明白。刀案發出的叮叮當當,菜的參與是伴奏,嚓嚓嚓嚓響,鐵鍋熱食油入,蔥花啦,切好的菜魚貫而入,香味撲鼻,有十里長短。左邊看著像,走到右邊看也像,徘徊轉悠到正面,對,就是潤,專心致志地在做菜,多數是這里的特色吃食,人類需要煙火氣,飯菜也是,熏染了煙火氣就香,植物里有天地精華的韻味,燃燒吹熏是獨一無二的浸泡。潤怎么在這里,奇怪。回應的是馬鑼的噔噔兩聲響,嗩吶桿子一揚,樂聲里有天地間的豪邁,吹出敲打出來。走近看,是聞和聲。他想,應該還有。聞和聲吹累了,乃就唱歌,一曲接一曲的陜北民歌,眾人呼喊叫好,掌聲若風吹麥浪,一波又一波地撫摸著低頭的麥穗。黃澄澄歡喜喜,笑咧咧的嘴和現在的人一模樣。人們圍了圓圈,手拉手地跳舞,他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在哪里,眼睛跟著圓圈轉動,不同的面容沒有了區別,就是張臉,光單單的初始樣式,沒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的點綴。轉得越來越快,天旋地轉才可搭配,他哪里迎接得過來,快到一定程度又徑直了,圓圈的線難以形容,灰沓沓。他想起自己來此的任務,兒子物還不知所蹤呢,不能被迷惑,要清醒要辨析要抵制,要突圍就得想辦法,刀切斧砍,可惜沒有家具,或者火燒,這個可以。鎮定住,扶持著空幻虛假的空氣,他能感覺到,有木頭欄桿石頭樁子存在,勉強過去,到火堆里撿根沒有燃盡的木頭,站定后冷不防地沖向線圈,咬住不放,除非燒斷。他逃出來,一身熱汗,臭烘烘的招人厭惡。在來時看的視頻里的青和雨出現了,在一群人里手舞足蹈,嘴里喊著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四嗒嗒,叭啦啦啦啦一嗒起,叭啦啦叭啦啦,咚咚。圍聚的全是六十多歲的人,扭動身體揮舞扇子,大概是在熱身做最后的準備。吹手歇息下,等著看雨的手勢,只要一聲令下,馬上融入。雨嘴里的口哨一吹,散亂的人群迅速站成隊列,對著吹手一吹,聞和聲擺起架勢,雨手一甩揚,開始了。兩列人馬有節奏地走著十字步,扭起秧歌。圍著火堆,好在他出來得早,站在了外面。不然又得遭受那無名的罪,耽誤浪費時間。雨豎起的兩個手指變化成三個,有兩男兩女出來,扭四人場子,彎腰站直揮手等動作在衰老的身體上完美顯現,他看得投入,不得不承認秧歌深深地印在了他們身上心里。邊上有叮叮當當的雕刻,和好的面啪扔在鐵皮案板上,白皙的面勁道有力,他看過去也是熟人,潛在石頭上演繹秧歌場子,青有意思,看面似乎還不如意,粗大的雙手使勁搓揉,搬石頭樣地搬起扔下,來來回回地重復,面團的質在變化。越摔越抗摔,可不能過頭,過頭了就容易出老繭,影響神經觸感。當然,他知道最高的境界不是這。潛的雕刻如庖丁解牛,刻刀明亮鋒利,石頭的堅硬著實不能抵擋刻刀的進度,石頭硬度不均,潛都能很好地掌握把控。哦,看到了誰,他應該想到,這樣的場合不能缺了她,復拿著剪刀水中游魚般地在紙上隨心穿梭,吹手里的每個,扭秧歌的,包括雨情緒激昂昂的指揮。青的面團終于靜了,切割疙瘩下來,在手里耍起太極,在哪里見過,伸展開手前后左右上下地搖晃擺動,轉眼一只活靈活現的鳥兒,站在手掌心就是飛不走。青的手一抬,鳥落在何時捏好的樹枝上。捏出吹手,加上用不同顏料的化妝,真不錯。他不知不覺走到青跟前,復離得近,復拉他過去,驚嚇地說,怎么敢去那里,不要命了。他看眼捏扭秧歌的眾人的青,站跟前他就會沒命,這個夸張的修辭用得有些過頭,青又不會吸星大法,除非使暗器,難道是桌上的這些插別在盒子里的刀叉?江湖險惡也不至于到這么驚悚的地步吧。復看他沉思,冷不丁地笑起來,說,當真了?我們所追求的一樣,別看做了很多,但愿能做出一件能包容萬千姿態的作品。他說,蒙娜麗莎?復說,是又不是,超越的心是必須的。青捏得好,他想買幾件帶回去,就是不知肯不肯。再次記起自己的任務。

鬧騰的火焰對星月點綴的夜空吐舌頭做鬼臉,青和雨及這里的所有人怎么看都不像壞人,物真的會在這?他拿不準。一路奔波到這里,總覺得忘記了什么,想不起。后來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就忘記得完完全全,現在閑下來又想起,是什么?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喚,可現在哪里有吃的,就是想偷塊青的面花吃,無奈人家不蒸熟,生面吃得多難受。甜不甜咸不咸。身體在被饑餓吞噬,他心慌意亂,站不是坐不是,要瘋了,難受死了。得找個依靠,身體已經無法再直立,那邊有墻,小腳老婆婆般移動過去,順著墻壁軟塌下來。墻對面有拳頭的捶打聲,他想自己是餓暈了,想著到處是機關到處有食物。沒去搭理,還是保存體力活下去。墻后面拍打得起勁,從聲音里紊亂的節奏里聽出了急切,庸俗地比喻,他是救命稻草,對方看到了希望,要喚醒他。他想回復,無奈手上已無縛雞之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手和墻建立了不正常的曖昧的關系。里面的拍打在增多,節奏逐漸齊整,整面墻都在顫動。他把耳朵貼在墻上,看能不能聽到些有用的內容。臉頰上過往著冰涼,手去摸地面及地面上的石頭,不一樣,這個冰涼是人為的。首先閃過的是玻璃,辦公室的辦公桌是玻璃的,他煩躁了倦累了就趴在上面,有熟悉的記憶在。隱約聽到有誰叫爸爸爸,院子里的喧囂打破了村莊的平整,雨拿著喇叭喊,為的就是這聲響,嘩啦咣當,碎就碎,碎了響了還能好些。他看著,想不明白,這一切都是咋了,六十多的人按道理是活明白活通暢的年紀,可眼前,唉。青說,好,好。潤、潛、聞、聲能喊的都喊,好,好。雨說,揭開了。他依靠的墻落了幕,是失蹤的學生娃,個個驚慌失措地站著看著。雨說,用心看用心聽用心記,老哥們,搞起來。叭啦啦地放鞭炮,鑼鼓震天響,秧歌扭得無法無天,漫溢到院子各個角落,潤的吃食做好,各自拿著端著喜歡吃的滿院子瘋跑。他小時過年的味道。墻后站的孩子們沒人動彈,真真的看著記著聽著,到關鍵處耷拉緊貼在褲邊的手比畫幾下,他想到物,已無力站起,就豬狗樣地爬,挨個看。直到后排才找到物,物正站在石磨上看。他虛弱地喊,物、物,回家。物不搭理,估計沒聽見,他撿塊碎石頭,扔過去,打在磨身上,物眼睛往下看眼,沒在意。前面有孩子喊,血,血。他快速爬過去,扭秧歌的老者們哇哇吐血,依然不停歇,嘴角帶血地笑著,做出各種好看稀罕的動作。雨也不用喇叭了,雙手圍攏在口上,血水與聲音交織纏繞,模糊地傳播著,好好看,不能忘記不能丟掉,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大的火堆燃得窸窸窣窣,老者們圍聚在跟前,星點的火苗撲閃幾下,滅掉,照亮的面孔也暗下去,齊聲唱起《老祖宗留下個人愛人》,響徹天宇。他上前安慰,沒人聽,沿路的崗哨撤了,曾經人煙濃厚的村莊,如今只剩下空寂的荒草盛開。

校長局長接踵而至,看到孩子們完好,沒有對雨和青及其他人怎么樣,臨走時,他看見他們各自順手摸了捏好的面花,揣進兜里。出村的路上,蒼涼冷寂的夜黑成一塊,厚得不能聲響。孩子們沉默著,表露著說不盡的復雜。車到半路,有孩子對著窗外嘶喊,來不及了,學不會學不會啊,可怎么辦啊。莫說孩子,就是他,他這有基礎的都難學,時間與遺忘不知是什么關系,新舊之間多數被忘記才有的成全。沒有什么可以留住,抓再緊也會失去,沒有東西可以逃脫。人類渴望記住,無奈時間可以摧毀有形的所有,氣則聚為生,氣則散為死。散了,無形了,有誰會知道記住還是遺忘。孩子們回到學校,學習課本上的知識,要愛護尊重傳統文化,物這愣頭青,站起就問老師,傳統文化是什么?老師說,大則是國學文化,經典典籍,小則具有地方色彩的民俗文化,還有很多,無法說全和。物說,您可以演示下您家鄉的某個嗎?老師不知所措地站著,啞口無言,紅著臉強行轉變了話題。物望著窗外,烈日炎炎,人去哪里找得安慰與歸屬,空中的牢籠就是有根系也扎不下,水泥鋼筋玻璃塑料怎么能提供所需的養分,冷漠無情是最終的結局,在心里一遍遍地哼唱在那里聽到的民歌、嗩吶曲調,所有都變形扭曲,彎曲處不彎曲,橫直處不橫直,完全由人改變,不彎曲的想彎曲就可以彎曲想橫直就可以橫直,編織出的圖案蒼白無力,全靠泡沫的堆積,強制地去帶動人的全身器官,去興奮去狂歡。物紅了眼眶,看著手指上有長長的汗毛,鏡子里不斷有面孔閃過,心里積壓著數不清的石頭泥土,手掌在膨脹要跑脫,用捏握來制止,握緊的拳頭震顫如縫紉機上的跳針,有東西在手掌里變異裂變頂撞,即將破土的種子是露出牙床的牙齒,眼看就要抵擋不住,拳頭伸進鏡子,破裂的鏡子上沾有血跡,上下左右地流淌開,出現更多張牙舞爪面色兇殘的面孔,物雙手緊緊抱住頭,腦袋里有蟲子蠕動加之午后的那種嘶鳴,身體流瀉在地上,小孩子般嚶嚶啜泣。

十三

即使生活再無奈無趣也得興高采烈地活著,早起洗漱完,好想喝茶,喝茶姿勢都想好了,盤腿坐在沙發上,茶具是現成的,燒壺水就可實現。到柜子里找上次去云南買回的茶葉,在大小不等的盒子里翻找,這才哪到哪,忘性大過整個家,愣是把就放在家里的東西排除在外。在一鐵盒子里看到當時從父親口里掏出曬干的紙團,不大的盒子里只有紙團,形狀奇怪,褶皺高凸,看著眼熟,有微小的黑點閃爍,再想詳細看便不見了。眼睛也花了,禍不單行啊,人一旦上了年紀身體的各個器官就衰竭枯萎,看十米會死亡五米,聽方圓三里消失一里多。這樣表達清楚具體。能知曉自個是什么情況。好久沒見知和風了,也沒問過得如何,錢寬裕不?這長時間沒說話,反過來想,他不給人家怎么好意思要,畢竟比他年長,剩下的丁點殘破的面子還是想要。家里沒現金,轉賬可以,可惜他們沒卡。小區出去不遠處就有銀行,他取些現金送去。

來到銀行,沒進門就看見人挨人,腦袋黑壓壓一片,看著嚇人。他本打算多取些,自己平時出去也用。抽了號,369,再看橫著的屏幕上顯示的,目前是287號,硬生生地要等八十多個,就按最快的每個人也需要一分鐘,統共也要一個多小時。他等不了,準備先去辦其他事,約莫快到了再過來。想還有什么要做,似乎也沒什么。那就找個地方坐著等。有人戳他胳膊,他轉身看,一個胖乎乎的女人,年紀輕輕,長得好圓潤。他在腦海里找尋一圈,沒有屬于她的任何記憶,哪怕是只言片語。女人用綿軟的手碰他的手,臉上的表情及眼睛里的戲份,引得他十分二十分的好奇。他說,我們認識?女人拿手指點他胳膊,天真地笑著。他有了答案,極有可能神經不正常,哪里有見人就用這樣熟悉親昵舉動的,周邊盡是人,他想巧妙地走開,而且不引起任何風吹草動。他裝作沒看見沒感覺到,左顧右盼,甚至踮起腳尖,準備兔子樣穿梭于人群消失不見。他飄移,閃人過人,像練過凌波微步,輕松自如,甚是好玩。悲劇的是胖乎乎的女人死跟著,對著他笑。他不再想逃脫,干脆說,你是誰?女人拉上他往外走,這成何體統,招惹了所有人的眼睛,他們顯示出的關系無論如何的不正常。有的跟出來看,拿手機拍。他兩快步到附近的面館,女人讓他坐下,女人進到廚房不知做什么。還沒到吃飯點,所以面館空空的,剛收拾過,地板磚濕淋淋的,頭頂的風扇刮吹出呼呼的風,桌子干凈又不干凈。每張桌角擺放著油波辣子缽子、醋瓶子,有蠅子飛來飛去,迎接新時光的開始。女人出來,開了電視,拿遙控板換臺,廚房里有了動靜,先切菜扯面,再火嘩嘩地燃,鍋碗瓢盆碰撞得直響。他可以專心地看女人,個頭一般,雙腿粗壯,上半身的肉懸在空中,臉部多余的肉突擠著,他想不通自己為什么那么順從的就跟來?究竟有什么原因?左思右想的空白。除非眼前的人有魔力。她調到電視劇《西游記》停住,掉轉身子說,就看這個。他不知說什么好,強努出不情不愿的笑。

廚房里喊面好了。她進去端出來,放在他面前,說,你點的炒拉條。他說,我沒有點啊。她說,點了就吃,客氣啥,沒錢不用給。他不想再說下去,本就是盆糨糊,非要分哪個是面粉哪個是水,何年何月才能分清。傻子才做。她坐在對面,一眼盯住看他吃,他哪里有心思吃,看著這團不知名的肉就飽了,穿的不是衣服是氣球,里面裝著水,只要走路就晃蕩,幅度大得駭人。他在尋找時機,兜里備好十塊錢,錢一扔就跑。她好像能看透,就是不離開。他說要喝啤酒,她湊近說,不敢喝酒,現今妖魔鬼怪多,你又沒有變化。他確定以及肯定,眼前的人就是神經病,百分之百。她說,不要緊張,我就是想找人說說話。面他沒吃幾口,筷子挑動幾下,說,我還有事,再見。站起得太猛,帶倒了邊上的凳子,跑出幾百米才歇下。剛才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不到其他地方去取錢。女人說的一句話他忘不卻,現今妖魔鬼怪多,他就觀察,看來往的行人,是不是有怪異之處?是他想多了。又到幾個銀行點,都涌滿人,排著長長的隊,他問是不是有什么活動?回答說沒有,倒是村里有項目在集資。他說,項目?那人說,我們都是日月村的,縣長昨夜放出話,要修建日月同天的奇妙觀景區,需要的資金多,大家投資也就是股東,有錢一起賺,振興村莊,當全國典范。他去過日月村,不住幾個人了啊。那人說,正因為沒人才值得開發,每個村莊都有獨特之處,只是缺少發現,日月村就有日月同天奇景的得天獨厚的條件。他怎么那么不相信,日月同天是大概念,具體是哪種誰知道?那人說,效果圖我們看過,月亮就是黑夜里的月亮,太陽就是白天里的太陽,日月村神奇,有十幾分鐘可以同時出現。日月同天應該有,但要有黑夜之月和白日之陽就難,基本不可能出現。科學解釋,地球、月亮圍著太陽轉,因為自轉公轉,月亮處于地球與太陽的中間,月球擋住太陽光,地球上就是黑夜,月球就發光。反之亦然。兩個同時出現也得到南極還是北極的什么地方,煩死了,他哪里想得通,就上面這番言論也是初高中的知識,也許早已記混,胡言亂語。取了錢清點后,裝進包里,有人看他站在邊上,就過來勸說他,不要猶豫,這是好事,全世界也少有。他說,保險著?那人就拉他到拐角給連筋帶脈細致地分析,縣長高瞻遠矚,看到了這樣的機遇,相信一般人根本沒有這個眼力見。他說,日月同天景觀?那人成竹在胸地笑,仿佛已經實現,村里所有景觀已經建設起來,就等游人浪潮般涌來。索性坐下,用言語把縣長所規劃描繪的美好圖景繪制出來,讓他一目了然地看到。日月同天景觀的神奇性自不必多言,主要是自此引發的連帶作用,建設好后,游人涌入,來了就得吃就得住就得行,光靠這幾項,人們能不回村子,蓋好的兩層樓房獨院沒人住?害怕到時候搶奪不止,大部分肯定要擴建,兩層難以滿足游人的需求。賓館怎么都得十幾間房,飯館隨便賣什么飯,做得入味,吃的人會絡繹不絕。晚上早早睡不下,好點兩三點睡,不好就得徹夜,天快亮時稍微瞇瞪會就得起來,準備新一天的食材。到景區只能坐村人的三輪車,一趟短短的路程能掙得長長路程的錢。開個商店,生意并不會比縣城市區的差。簡單算筆賬,假若你開個飯館,一天至少會來一千人參觀,目睹自然的瑰麗神奇。不多來你飯館,就來二百人,隨便吃吃不得十幾塊,有的三五成群會吃菜,掙得更多。平均一人掙十五塊錢,算算,二百人是多少?他說,三千。那人愈發地信心滿滿,情緒昂揚地說,一天就三千,一個月是多少?九萬啊,如今一月誰能給你開到九萬,除非自個經營特別大的店面才有可能。再說,你去外面打工,一年下來多少錢,能和這比,自己盤算。他說,確實好,會有縣長說的這種可能,并且不難實現。唉,不過話說回來,以后,以后的事情誰知曉,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人揣著幾摞百元大鈔急燎燎地走了,如果誰到得遲誰就沒機會投資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和時間一樣,錯過就回不去了。投資不投資他不感興趣,倒是對奇妙景觀好奇不已,跟著去看看。他沒有明說讓那人帶他,悄悄跟蹤,明說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以為要競爭,分食一杯羹。經過十字路口,跟著人流過去,他看到幾個人好特別,這邊走到那邊,然后遇到下次的紅燈,再那邊走回到這邊,這樣的重復何時是盡頭啊,他站在邊上看。果然,他們沒有要什么意圖,就這邊到那邊那邊到這邊,他看不下去,過去問這是作甚?其中一個說,詮釋時間。他說,時間是東流水,一去不復返。一個說,時間用鐘表表達,圓圈里轉悠,一圈兩圈三圈,衰老新生死亡的重復。他說,那也并不是做現在這樣無意義的事情。一個呵呵笑,另一個不屑一顧,一個冷冰冰,三個手牽著手跟著紅燈的間隙過馬路。早上走到中午,中午走到下午,下午走到晚上,他就看著,倔強的心不服氣不甘心這樣無趣的解釋。一個說,你我生活表面看有所不同,內質大體一個模樣,就這般。他得到這樣柔和平靜的回答,忘記了所有,不知自己問了啥想明白什么,晃悠悠地跟著月光一塊漫步在大街上,萬千樓房的窗子亮起燈,十二點一過,約定俗成地熄滅,城市的虛靜就空蕩,路寬了,心情痛快,涼爽的風任逍遙,有人喝得爛醉放聲歌唱,起先嗨嗨地唱一句,后面就不再把控收斂,直接說念起來,語速快得驚人,說多少字論秒。內容牽扯面就廣了,天上的地下的信手拈來,罵罵咧咧的好過癮。他意識到要避開,沒承想端端地遇上,像是刻意為之的。那人眼睛鬼森森地看著他,嘴咧開,是黑夜里一道鮮艷明快的傷口,還有零零散散的擦傷劃痕。他往開走幾步,與這醉鬼保持安全距離,越是要避開就越招惹。那人笑瞇瞇地走過來,說,別害怕,夜里我是人,白天才是鬼,變化莫測的鬼。雖說是在大街上,路燈照亮著黑漆的詭秘,可說出容易想到或超級適合的那種生存的東西還是心里發毛,柔軟的毛發會變硬端扎,直愣愣如鋼針鋼刺。他不搭理,想快步離開。醉酒的人手法利索身手敏捷,是內力深厚的武林高手,他只能這么形容,他已經成為人家案板上的魚肉,人家想怎么切割就怎么切割,反抗是徒勞的鍛煉,只能增加自身的口感與筋道。他不敢正視,濃郁的酒香隨風搖曳,摻兌在空氣里,環繞于他周圍。聽到一句熟悉的話,白日妖魔鬼怪太多,做鬼才能活下來,晚上做人好,活得自在,這也大概就是能在一日一日無聊中興高采烈活下去的餐點。他不言語,緘默是反擊是保護傘,他們的陌生是鐵打的事實,想要熟悉怎么也得融化掉橫隔著的厚鐵皮,跳躍過贏得來的友好太虛幻,過眼煙云,翻臉不認人。

有不少人出來,興高采烈地說話跑步行走,這是為何,晚上不睡覺白天怎么工作?酒氣彌漫開,源源不斷地流淌到空氣里,似乎要沉醉整個夜晚整個城。拉起他的手,說,帶他去個地方,保準有前所未有的美好。兩個人走走跑跑地就出了城,來到郊外的環山路,他識得這里,平日里好多人節假日來此游玩,放松心情,涂抹摔摜掉工作里的塵土污垢。到個山門前,手上濕淋淋的,酒醉的人出了汗,頓覺神清氣爽,說,我是響,走吧。他又沒問,難道身邊還有別人,這不是在對他說?能感覺得出,是石頭臺階,整塊整塊經過歲月洗刷見證的,不知走過多少人,響在前面興沖沖地走著,他體力不行,直是上坡攀爬哪里能行。響走得歡快,這才是人家的天下,時而成鳥,飛來飛去,在交叉纏織的林子里呼三喚四引朋呼友,他累得氣喘吁吁,上氣接不上下氣,思想還是命要緊,面子有何用。走不動就是走不動,腳上綁有千斤萬斤石,每次的抬起放下皆是一回磨煉。響是風,走過就帶起一陣颯颯聲,他掙扎著走,越走越累,雙腿發軟發麻。漆黑里也不知哪里是盡頭,石頭臺階一個挨一個,有時轉彎到另一處風景,月光湊著樹林間隙漏下,斑斑駁駁的老舊又新穎。響吶喊,聲音繞轉在山澗,各自找到美滿的歸宿,在樹林山溪間安了家落了戶。響在等他,坐在半山腰的房子里,僧人睡去,房間開放,水壺茶葉杯子想喝自己動手。房里供奉著觀世音菩薩,周邊放著佛教書本典籍。他坐下就不再想走了,悔恨當時沒拒絕眼前人,怎么就跟著跑,大半夜來這里誰知要做什么。響煮了茶,說,吃杯吧,累壞了,你被塵世的絲縷纏裹得太緊太重,放不開,你不僅白天是鬼晚上大部分時間也是鬼,所以你一旦贏得了充足的做人時間,就特別累。因此你要常來,用盡量多的時間來做人。他端起熱茶喝,猛然間羨慕起這里生活的僧人,見天能喝到這么爽口心曠神怡的茶,真是天之福氣啊。響端起也喝,說,滌蕩盡心里塵埃,通暢堵塞處,明心見性吧。他說,你就是這里的僧人?響說,是世俗里的葉子。他們喝了會茶,再次起身攀登,他忍不住問還有多遠,響說,該到的時候就到了,心莫著急,享受其過程中的顏色氣味和聲音,試試吧,不要再想終點頂峰,不要想疲倦煩惱,放空一切,你就是山里的一株植物一陣風氣一種叫喚。他現在想說什么退卻也不好意思,就按著響說的做,平日的事情那么枯燥都做得來,好歹這里新奇,又籠罩著黑夜模糊的面紗,沒理由退卻放棄。腳步逐漸有了輕快感,身體上的毛孔大張,呼吸著山里的清凈之氣,換洗著已經用久的氣流,眼睛也明快了,頭腦清醒如晨露,晶瑩剔透,是大自然水靈靈的眼睛、寶石,附在樹葉花草上,看去,花草樹葉的經脈清澈見底地呈現出來。走得快就有了浮力,汗依然在流,但流得輕快悠哉。到山頂,有不大的廟,門里進去幾只貓咪閑臥在門道,聽見有聲音,用爪子撓弄幾下臉頰,站起來舒展身子。月光終于無遮掩地灑下,這里的所有像在水底,月光泛起凜凜漣漪映照在水面。他們干凈得要命,一塵不染。他口干舌燥,山下買的水已經喝完,找尋水龍頭,拿瓶子接上咕嚕咕嚕大口大口喝。地下有魚塘,沉幾塊木板,大小不等的魚游動著,烏龜爬在木板上,他口袋里不知多時的面包屑,丟進去,魚群爭先恐后地吞食。他們的到來隨著靜寂的腳步,沒引起沉睡著的僧人的注意。響掏出包里的空瓶,灌上水,繼續往上走。

他跟著走,到水庫上邊,有木墩子,響示意他坐下,兩人看著郁郁蔥蔥的樹木,對面山黑蒼蒼,一座連著一座,有鶴立雞群的,但誰知道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多高的山脈林立于天地間。響掏出煙,給他遞來,他接住等待響點著后自己點。煙頭的光亮隨著呼吸的深淺變大變小,煙霧混雜在山里,不值一提。響抽完把煙頭摁滅,說,從這里能繞到另一座寺院,要不要走,路比較驚險。說真的,他小時確實也走,山上洼的,可隨后這二三十年間沒再有過,就是到山上玩不是開車就是坐纜車。好在驚險前面有比較做定語,說明驚險得不厲害,沒有想象的那么陡峭筆直。他在思量,就是比較這樣的定語,自己能不能承受。響是給他說了這些,但并沒有聽取他意見的意思,只顧往前走。他被撂在后面。響說,路上會碰見很多人,剛才上來是路寬,現在要走的路窄,跟住我。他不走都不行,老婆婆劈叉——硬下。跟上響的步伐,起初的路還好,快到山頂時,有幾段路是正兒八經的攀爬,歪扭的石頭胡亂點綴,大自然真是大膽,這么高的山體竟然敢如此不拘牢固的法則,隨意放置。響站著不動,他不知為什么就問,響說,前面有人在上,我們等會。他看哪里有人,就崎嶇不堪的石頭和溝岔,誰在身后撞了下他,他扭頭看沒人。響說,慢點,沒人搶,小心掉下去。十幾分鐘后他們才開始攀登,響在前面他在后面,響走一截站住看他上來才再往上,不爬不知道,身在其中了才知其艱險。他往下看,全是溝壑石林,掉下去必將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他感覺自己不是依靠身體在爬,是意志是怕死的心理。響說,你害怕了?他說,沒有。響立馬指出,那你胳膊抖什么。他說,緊張所致,再一個歲月不饒人。響猴子般地左抓右抱,爬到一半休息,他小心翼翼地攀爬,生怕抓不住。他覺得全是心理,不是身體上的欠缺,心里先下結論,上不去。然后身體再怎么努力,也不行,只能鬧出滑稽不止且帶有生命危險的冷熱笑話。他緊跟著響,看難爬的吃力的,響就站住幫扶他。究竟不是一笑了之的事情,攸關生命。到山頂,響讓他往下看,真切地體會下一覽眾山小,可還有一句,高處不勝寒。他想象過萬一踩空或失足掉下去,那將鮮血淋漓,不死也得拖死疼死,沒人會發現這里有人。說實話,他有些后悔沒在到寺廟那時原路返回。響說,接下來的路很窄,大概有兩柞寬窄,一定要小心穩穩地踩實。與其聽到不如沒聽到,糊糊涂涂地向前,到跟前再說。有說話聲,低低吟吟商量著安頓著,說著說著就哭得凄凄涼涼,響說,有人出事了。走出一段,相比剛才的攀爬好得多,唯一不好的是昨天下過雨,有些泥濘。這里是沙土倒還罷了。響站住,說,讓路,有獨輪車經過。他被撞倒在邊上的樹林子里,響就罵,長不長眼,就不能悠著點,都是可憐人來找點活力。獨輪車吱悠悠吱悠悠地過去。他看眼胳膊,劃破不短的一道,像飛機飛過天空留下的白色道道。響拉扯他上來,說,注意點,我以后說什么你當即就做。稍微遲疑就來不及了。他說,這窄的路推著獨輪車怎么走,還這么陡。響說,尋的就是驚險刺激,平日里活成了行尸走肉。他說,那也犯不著送命啊,好死不如賴活著。響看他恢復過來,安然無恙,邊摸索著走邊說,各人想法不同。別看大山寂靜,里面精彩著呢。他有了剛才的經驗,走得慢不說還穩健,每一腳都踩實,這里沒有冒進,冒冒失失會搭上性命。他想這些推獨輪車的有沒有可能是《水滸傳》里智取生辰綱那些人,不然就是販賣違禁品的罪犯。深山老林,道路崎嶇,一個人躲在里面想要找到那可不簡單。響沉悶悶地走著,呼吸平緩,不急不躁,涼風絲絲吹來。他看到有黑影在樹林間跳動,速度快煞人,想著是什么,一張扭曲的臉吐著舌頭嗖地掛在他眼前,左晃晃右動動,他嚇得呆愣住。響說,這里經常有猴子、山羊、松鼠等動物出現。他根據剛才的面龐,聯系到猴子身上。懸著的心有了繩索綁縛,慢慢松手慢慢松手地放下來。

說話中間,一只山羊兇狠狠站在前面的路上,眼睛里閃著寒光。響在前,沒有表露出絲毫的驚慌,雙手高舉緩緩靠近,嘴里說著什么,山羊沒有發動攻擊。他的心揪著,在這樣的地勢環境里爭斗,他們沒有丁點優勢,反倒山羊,常年活動于此,摸清了這里的條條道道植植物物,哪里可以站住腳哪里可以抓住抱住,他們陌生啊。響熟悉也不會熟悉到這個地步。樹葉上還留有雨水,抖索幾下就好像又下一次,地面濕淋淋危險系數會大增。響已經到山羊跟前,蹲下身子和山羊交談,不多時山羊自己跑開,消失在更遠的路上。他問響和山羊說了什么?響說,我們只是來尋找在城里在村莊丟失的魂魄,不會妨礙他們。他先不考慮響怎么能和山羊對話,更重要的是來此找尋魂魄,這里是哪里?響指著剛經過的山頂,說,你沒看見石碑上寫的字?他搖頭。響往前走,說,那你太粗心,不過第一次來都這樣,還顧不及詳細看這些。石碑上大大寫著招魂山,晚上看得見白天隱藏成無字碑。城里村莊里有很多間諜,他們把很多人的魂魄販賣到這里,走時順手牽羊牽猴子牽松鼠,遇見什么牽什么,回到城里販賣給無魂魄的人,充實空殼的身體。他聽得百感交集,熱汗冷汗混雜,他身邊那么多間諜,意思就是魂魄已被販賣了他卻渾然不知,可悲至極。見天還可樂呵呵。村莊里這個應該不嚴重,空空蕩蕩,老弱病殘的魂魄多虛弱,響接著說,多數人過的是空幻的人生,趕緊走,天亮就尋不見了。他集中注意力走,瞬間有了大大的緊迫感,不敢再搖散慢爾。稍有風吹草動耳朵都會有感知,咕嚕嚕的車輪聲,踢踢踏踏的動物跑動,都一清二楚。響站住,緊了緊背上的包,系系鞋帶,舒展舒展身體,看來有硬仗要打。他同樣檢查自己的裝束,不可讓松垮干擾了發揮。沒看覺得就那樣,看后雙腿發了陣戰栗。

坡不太陡,大概有五十多度,不好的是昨天下過雨,依然濕漉漉,鞋踩上去光滑得無可比擬。萬事萬物都有安排,多數的巧合其實也是有邏輯的,不過難以一眼看透也不愿意去看太清晰。就拿這道不知多長的陡坡來說,下雨、膠泥、樹木,之間看似獨立為之沒什么聯系,認真思考后就會有好多發現。陡坡也是土地,自然就有好多樹的果實種子乘勢滾落到這里,在某個坑洼處停住,經過雨水浸潤,流淌下的細土掩埋,生根發芽長成如今的樹木。長成的樹木再落籽,細土掩埋雨水浸潤,又會長出好多。密集是鐵定的事實。膠泥下雨后就異常的黏膩光滑,泥鰍在上面爬行都要摔跌好多回。有密集的樹就可以抓住,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下來。絕望之情再次涌上心頭,不是玩笑不是輕松話語,假若抓不住,定會滑落到溝底的石林荊棘滿世界,到時活下來也不會圓滿。響說,硬著頭皮走吧,已經有人走過了。他真想打退堂鼓,畢竟生命只有一次,這可不是逞強的時候。響已經開始行動,一步一步地從一棵樹挪移到另一棵樹,全神貫注不為任何所動搖,立住看他,說,放心走,這會讓你沉睡幾十年的活力及興趣重新回來,人生才會豐富多彩,起碼會多幾分思考,不再渾渾噩噩庸庸碌碌。他知道沒有退路,前進是下山回去的唯一選擇,活動身體伸展手腳,嘗試著去行動。剛踏上去就一個趔趄,好在有響在,及時拉住他的胳膊,抓緊邊上的樹狼狽地站起來。響說,不著急,慢慢走,就按平時的節奏,一步一步地踩實。他再去嘗試,雖說沒滑到也差點,還是不行。響鼓勵他,不是你身體不行,在于你的心里害怕導致緊張,渾身繃直難以彎曲,一根直溜溜的棍子扔下來也會摔撞個慘烈,要靈敏眼疾手快,利用周邊的樹木,順勢而為最好。他沒選擇,心一橫大不了玩完,跟著響走,忽然想到路上的遭遇,就說,這時候不會再遇到那些事情吧。響說,應該不會,隨機應變吧。盡管他心已經橫出去,大不了如何,終究放不下,愛惜自己剩余的年華,再者覺得爬個山付出了生命不值當。跌倒站起跌倒站起,褲子上外套上沾上厚厚的泥土,先前還去拍去擦,摔多了就不管不顧了。響一次沒摔,走幾步停住看他走,看路要是比較艱難他要花費多的時間,就利用這段時間抽根煙,看看周圍的地勢環境,準備下一步更好地行走。

腳下打滑,這塊的樹相對稀疏,沒有可抓抱的東西,像是坐上了死亡列車,飛馳而下。響當即扔掉煙,一手抓緊邊上的樹,一手去攔擋他。他害怕響幫他,這個時候的幫助只會拖累害死響,已經來不及解釋,兩人在飛速下滑的朦朧里連滾帶爬地抓東西,終于在一處停住。他們看到狗窩大小的房子,在外面又說在里面,分不清。按常理說,狗窩那么小他們怎么可能進去。房子里空曠不已,一角鋪著干草,草鋪上躺著個垂垂老矣白發蒼蒼的老人,眼睛嘴巴鼻子都深陷進去,猛一看真是一個圓木頭開七個窟窿,瘆人得很。響到邊上坐下,摳剝鞋上沾上的厚泥,點著煙吃,中間扔下句話,這是你的事。他著實不認識這個老人,老人強掙扎著坐起,看著他眼淚汪汪,弄得他挺尷尬,這樣的熱情激動他怎么就連指甲蓋大小都沒有。老人說,你是人吧,你父親是空。他說,是。老人拿起邊上的谷子稈,說,人活的就跟莊稼一樣,這么一茬一茬地頂。你爺叫什么?時間過去久了就會被風吹雨打般的俗事繁雜荒蕪的吃喝拉撒把原先記得的事情弄得褪色,按說爺爺叫什么是張口就來,他竟然猶豫地搖擺不定,是忘記了還是……?他想說真實的理由又沒說,經常不用就會導致現在這樣。老人面無表情,喜怒哀樂遠去,剩下白紙般的空無,重新躺下,哀嘆地哼哼幾聲。他想到一個似是而非像又不像是又不是,算了,不管怎么說出來,說了才有對錯。他試探著說,無?老人點點頭,說,想不到啊,忘卻得這么迅疾,最后一個問題,你老爺爺叫什么?這個他沒有可能回答出,父親或許在某個時候偶爾提及,他那時根本不會在意,記憶在這塊是完全缺失的不存在的,只好實話實說,不知道。老人愣怔會,說,意料之中罷了,真是記憶不過三代,走吧,再磨蹭就走不成了。響明了,一骨碌站起身,帶著他走出去,順著只有踩踏上去才有的小路上去,回到陡滑的坡上,他回頭看,剛才的房子分明就是狗窩大小,有幾只狗臥著或站著狂吠。他們繼續往前走,他渾身裹了泥,走得腿發軟,不知道用什么支撐著站立著,人生里有太多神奇,絕大部分如空氣樣看不見卻無時無刻不存在。響急切切地喊,快閃開。他一步讓出,身子鑲嵌在邊上的兩棵樹之間,隔會便聽到咣當咣當的撞擊破碎,響說,要時刻注意,尤其是天亮之際,太多妖魔鬼怪就要蘇醒,會使出陰謀詭計不擇手段地掃除路上的障礙。他說,他們的魂魄找到了?響由于說話沒注意腳下,差點摔倒,站定說,他們沒有魂魄,罪惡的心濡染了世界應有的豐富多彩的顏色。就這樣走著,響說走著走著就好了,帶著絕望可又無法拒絕的求生欲望前行,陡坡下來到隱藏在樹枝交纏的窄路,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是荊棘叢生的植物林,要想走出去,得有較強的定力,端直身體更加得一步一個實腳印,響依然走幾步停住等待他安全跟上,艱難處會拉一把。看到寬闊的水泥路時,天邊露了白,有亮光在山后閃閃爍爍。到石頭上坐下,肆無忌憚地大口大口喘息,上邊是另一座寺廟,口腔和舌頭碰撞摩擦得要著火,寺廟里應該有上山時遇到的清涼水,沒見到時已經有數股涼意穿梭于身體。拖拉著泥濘松軟好在有鞋圈圍的腳攀爬著水泥臺階,到寺廟里找尋半天,沒見著想象里的冰涼,土地半濕潤潤半干巴巴,白天相互抵制抗爭,皆為了沒多大意思的尊嚴和面子,夜里就松弛下來,你來我往地說挑逗和解,勾肩搭背的纏綿著。住著幾個老尼姑,出來個說,阿彌陀佛。響說,請問這里沒有水嗎?老尼姑說,阿彌陀佛,這里沒有水浸潤身體但有甘霖滋潤洗滌靈魂。響說,好的。他們跟著老尼姑來到倒坐的房子里,暖壺里倒出兩杯水,他喝出放置了幾天的雨水的味道和氣息。在院子里的臺階上坐會,道了謝離開。

陽光普照大地時,他們回到原有的城市,繁華喧鬧再次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鋪展燃燒開,來到地鐵口的放心早餐前,本打算吃口再回去,補充下在夜里種種遭遇驚險刺激后身體本身的空虛,圍聚的人群難以等待,響在夜里的自信活力激情已消散殆盡,滿臉滿身的疲倦空乏,與他道別后孤獨地走在人流里,說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都可以,他耳邊縈繞著響說過幾次的話,白天妖魔鬼怪太多,白天就是鬼,估計是因為即將要應付太多的鬼臉鬼笑鬼事情鬼話語而疲憊慵懶沒勁。他不忙碌,是汪汪人流中的磐石,十幾分鐘后買到早餐,坐在路邊的石墩子上優哉游哉地吃著,招魂山一夜的行走回味無窮,想著想著他不敢再想,他的回想像逐日的夸父,狂飲著一夜里的記憶之水,再想下去會干涸枯竭得只剩下變了裂子的河床,與貧瘠沙化的陸地別無二致。也許下半生還指著這些活呢,珍惜用吧,有個念想不容易,千萬不要太快地去揭穿撕破面孔鬧得決裂,能瞞哄到生命盡頭就瞞哄到生命盡頭吧。

十四

夜半醒來,迷迷糊糊的夢境似真似假,看眼手機才兩點多,鬧鐘定的是四點三十分,提前兩個多小時起床多少有些不妥,心里對接下來的時光能否清醒度過沾染著無限的焦慮與擔憂。口渴得要死,喧囂的街道終于被黑夜捆綁住押送著進入沉靜的睡眠,起床喝水,礦泉水瓶里剩不到一口,一仰頭寬裕地吞下,樓下的小賣店也關了門,不然買瓶冰鎮的多好,一股冰涼順喉而入,游走于腸胃滲透到渾身,點燃激活各個被炎熱所暈闕的細胞,去迎接振奮人心的時刻。急火火地需要水分的滋養,拿缸子到水管處接,讓水流淌一會,稍許的清涼才會換上來,漂白粉的味道甚是濃郁,憋住氣咕嚕咕嚕幾口。還有些睡意,為保證白日能精神抖擻再次躺在床上,睡意早已不知跑到哪個涼快地方享受去了。隔壁房間傳來急促的喘息,持續不下,久久散不去不算還一陣比一陣深,有兩眼枯井加起來那么深淺。彩鋼房的隔層是多么簡易,哪里有什么隔音效果,這邊與那邊只要看不見,聲音的顏色深藍淺藍深灰淺灰彤紅粉紅都不管,擋住眼睛是唯一的要求,告訴自己及對方及所有人,看不見就是聽不見聞不見。女人從哼哼唧唧到大叫出來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床在歡呼吶喊的舞手舞腳搔首弄姿。語不同,看不見是看不見,可他不能騙自己,能聽見且聽見比看見的更清晰更繽紛多彩,想象會把場景任務動作情節方方面面填補得完完整整。受不住這樣抓耳撓腮的折磨,他并不想沉迷于此并為之墮落,可時刻有誘惑在招手舞弄身姿。這會肯定不行,主要是錢不寬裕,自己解決最省錢。也有助于睡眠。

語是一年前來到這里的,從學校畢業出來,能賣的全部賣掉,適用的拿著,急需找個地方當做陣地,礙于經濟拮據,就租到這彎彎曲曲巷道混雜著形形色色職業的地方。對他來說,這么便宜的地方也不便宜,他目前就是有人白白地管吃管住管生活最好。這樣的人除生養自己的父母外,世間估計稀罕得如大熊貓般或許更甚。四年的高等教育,家里花銷好幾萬,畢業后的自己能去哪里。他到現在都不相信,偌大的世界就沒有他語的立足容身之處?怎么可能。音樂學院畢業,唱倒是能唱,可尷尬的是高不成低不就,家里人都說如果城里沒好生活就回來,他說回來做什么,咱受苦人又沒個門道。家里人說,不行咱就在村里及鎮上縣上的紅白事上唱歌,一場下來少說也有小一千的收入。他重復地給家里人說,自己可是音樂學院畢業音樂學院畢業啊。后面的話不說都知道,覺得給紅白事上唱丟臉,與自己的身份不符。家里人沒強迫,倒究是剛畢業,還沒闖蕩就下結論確實有些早,他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好的光明的美麗的未來,做這個是走投無路才做的。他在家沒住過五天就跑回省城,去好幾家學校應聘當老師,不是彈得不好就是唱得沒味道沒特點或沒有證書證明自己說的普通話的等級及沒有教書能力的資格證。半個月跑下來,他沮喪氣餒,氣憤憤得捶打黑黢黢的墻壁,是不是有很多人像他這樣對著墻壁拳打腳踢地出氣。這樣想也講得通墻壁上的坑坑洼洼。去酒吧駐唱,競爭也激烈,會的歌曲要多,他沒那個能力,被淘汰下來。能如何?生活在這里要吃要喝,沒錢寸步難行。怎么辦?苦思冥想和屢試屢敗的應聘體面的職業,最后得出結論,自由地去唱,多少把房租掙到,不然就得露宿街頭。

天麻糊糊時,他就背上吉他帶上話筒架及音響,到人多的廣場唱。路過的人有駐足聽的,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拿出一塊錢五塊錢大方的十塊錢二十塊錢扔進擺在前面的吉他袋,大方的人少,本地的人能給五塊都是闊綽,給十塊二十塊的都是外地來的游客。他邊唱邊觀察來往的人,別看穿得西裝革履還有高雅文靜的,皆一毛不拔,生活在這樣商品漫天飛,見天的新奇看得眼花繚亂的地方,多數人囊中羞澀,穿一兩件好的衣裳也是吃力。十塊錢二十塊錢能吃頓飯或自己做飯能買多少菜。當然,他這樣想只是在心里,人家給不給,能給多少他都沒權利言說,給是恩賜不給也平常。每天的收入勉強維持吃喝與房租。人家都是按月交房租,他按天,每月交多少分成三十份,算出每天交多少,然后每天經過前面登記處給房東老板。他知道自己攢不住錢,每天交了也就交了,不交說不準就拿出去花銷了。巷子里秘密多,可以說是多少外來務工者身體精神上的福地,他有時就想,村里講究風水,住這里那些污穢的事情多,是不是破壞了風水?話說回來,就算是他又能怎么樣。暫且還得住下去。晌午熱得沒人,他也就回來了,房子里熱地難受,破舊的風扇無精打采地搖擺著,可以調快,但他害怕扇葉子掉下來削傷自己,雖過得不好但并不意味著想去死啊。黑烏烏的床單,他真不想去觸碰,自來到這里就很少去洗澡,熱得渾身黏膩的惡心,身上像是澆了層飯里的油湯,沾著難受沾著心神不安。隔壁房間動靜不小,男人女人上去時他透過開著的窗戶看到,女人穿著性感模樣也不錯,為什么要做這個?隨便做個服務員都比這強。他厭惡著可惜著,罪惡的是不時還羨慕著,想象著男人的痛快。好一陣折騰,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用耳機堵上耳朵,看電視來轉移注意力、分心,皆無用處。越是不去想就越想,有神經在和他作對,按住的耳朵被強有力的想象之手揭開,并且做出擴音狀,更好地接受聲音的傳播。他傻呆呆地坐著,臉上的汗一個勁地流淌,好一會女人男人出來,男人付錢后下樓,女人隨后出來把門帶上,路過他窗前看他發癡發蒙,就把高跟鞋走得更響亮,故意去提醒戲逗。女人的絲襪有劃痕,白皙的大腿流出了白色的汁液,剛才做那事熱,劉海斜著,此時濕淋淋的那么迷人,包含了太多的東西。他不自禁喊住她,她問有什么事。他說,進來說。她說,太熱,就這里說。他說,那個我……我……我也一次。女人莞爾一笑,嘴角上揚,伸出白嫩的胳膊,纖細的手指飄揚幾下,意思是到剛才的房間,說,那里有空調。他跟著過去,女人說,經常見你,你叫什么?他本不打算說真名,隨便編造個拿來回答,可看到她的美就打消了胡亂應付的念頭,說,語。女人說,奇怪的名字。接著是順其自然地脫衣服,躺在床上,他說,你為什么要做這個?女人不悅,臉上的脂粉都難遮掩表露出的怒意。女人起來,到洗手間,他聽見淅淅瀝瀝的淋浴聲,香噴噴的洗發液沐浴露的味道從門縫里跑出來,他坐在床上,享受著空調里吹出的涼風,揭起沉沉的窗簾往外看,三五個男人進了下面的店面,不知與老板說什么嬉笑不止。死寂的午后,路邊的涼蔭地坐著幾個搖著扇子的老人,眼睛瞇著,與身邊打盹的貓狗呼應著。黑黝黝的馬路如剛洗了頭發噴了發膠,油膩膩光亮亮,車過留車輪胎印人過留鞋印,好似走在一層不厚的黑泥地里。女人裹著浴巾出來,他后悔剛才的問話,如果在高檔文雅的場合遇見,誰會想到她在這里的情景與職業。出水的芙蓉,花瓣樣的肩膀上落了水珠,頭發簡單揩擦過,濕潤得有水線在下垂,發梢上不久便會聚有大小不等奇香的水珠。他不由自主地要靠近,她是天上高懸的月,圓滿而皎潔,只可在清凌凌的水面看到,舍不得去觸碰,破碎是心不能忍受的撕裂。浴巾裹著的不是身體而是潔白的雪蓮,他去觸碰就是破壞,罪惡滔天。他說,過來坐,說會話。她驚訝地看著他,拖著鞋護著浴巾過來,說,我可沒時間和你閑聊。他說,按正常的錢給。她與他年紀相仿,坐在一起像兄妹,兄妹間怎么能做那樣的事情,從心里把那個念頭徹底拔除。她坐在床邊,腳上的拖鞋耷拉著,離了地,過了會掉在地上,腳也是那樣的好看,是剛從地里拔出的白蘿卜,水靈靈鮮嫩嫩的懸在空中。她說,你是第一個來這里這樣花錢的。他說,你晶瑩剔透,容不下任何的觸碰。她收回雙腳,豎在胸前,雙手抱住,頭倚在膝蓋上,說,十歲那年我就明白了什么是虛情假意,我受的傷害得到了個個虛偽的同情,我聽著看著聞著了腐爛的道德的譴責,不管什么原因我終究難以逃脫,方圓幾十里傳得沸沸揚揚,這就是愛憐悲憫。忍受了八年多,以為沒人再提起。她在縣城移動公司上班,認識了各方面條件都好的男生,男生也很看得上她,半年多后一起去了她家。雙方父母對他們的結合很稱心如意,選擇了日子準備訂婚。你能想象這期間發生的惡心事情嗎?什么是親戚什么是鄉人,見得你不好見不得你好。離選定的日子愈近,她內斂,盡量表露的平常。就在訂婚的前一晚,男生打來電話質問她那個事情。她沒有要隱瞞,男生從沒問起,她總得找個合適的時間說。她誠實說出。男生接受不了,然后就分了。后來給她打來電話,表示抱歉,著實無法忍受,只能作罷。她說沒事,緣分不夠強湊在一起也無用。男生最后祝福她快樂幸福,說她的這些都是她親姨告訴他的。她當時就崩潰了,看不透的人心啊,為什么。他說,他們嫉妒你的美麗與幸福。她說,人心叵測,我平日喜歡石頭,像它那樣無聲無息的存在,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它的美麗。她哭了,他摟住安慰她不哭,你雪白雪白,只有藍天白云與你相配,世人的骯臟社會的污濁,終究無法擁有你。她露出難過的笑,他看到的多是悲傷痛苦,像水樣流淌,汪滿整個房子,她不見了,一條魚擺動著尾巴身姿,游出房門到洪濤巨響的世界去了。

他在悶熱里摸爬滾打,黏膩的床單讓他泛嘔,想逃離卻怎么也醒不來,剛才的空調去哪里了,涼風吹啊吹啊,驅散凍結無盡的濕潤油滑膩歪。后晌了,太陽西下,余光也撩人灼燙,他從無望中醒來,腦子暈暈乎乎,眼睛大睜,看向黑點密密麻麻的房頂,不知為什么,看著看著就號啕大哭。不管怎么,還得起來生活,不知羞恥的肚子還是餓了,需要可憐的食物填充。無精打采地穿著鞋,眼睛被墻角的石頭吸引,條條紋路是那樣的迷人,有交織有明晰有溫柔有纏綿悱惻。拿過來詳細看,那會的她好像提到過石頭,這塊難道是?他突然想到房間里汪滿水,可沒有啊,是自己感覺不到還是真沒有。他小心翼翼地去感受,從房門出去看樓下,依舊的疲軟慵懶無力的燥熱難耐。到樓下遇見房東,隨口就問以前他住的房子是不是住過個愛擺動石頭的女的?房東愛理不理,好半天才說,誰知道,一年住的人多,不知倒換多少茬。他難堪地離開,到街邊小店買了幾個包子,上樓時房東站在外面吃飯,冷不防地說,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還要提,應該有過。他有了心勁,喜笑顏開地連忙道謝。回去顧不上吃包子,拿起石頭再看,她的石頭,她當時也是這么看這么撫摸,多少個日子他們日夜相伴,現在他見到了,應該能從上面感受到她的容貌、體溫、心情等東西。他想起經常寫作的朋友王悶悶,何不叫來給說道說道,順便也為這老朋友提供些寫作素材。看用作家的視角及思想如何解釋理解發生的這些事情。他撥通電話沒人接,估計是出去了要不就在哪個偏僻的地方寫東西呢。打算晚上去唱歌掙錢,無奈渾身無力乏得困得厲害,就沒去成。房間太熱,坐著都汗流不止,就坐在外面乘涼。十點多,這里熱鬧起來,形形色色的人進來出去與年齡不一的女人說話愛撫。他回到房間,躺下又坐起,到鏡子前看自己,鏡子里胡子拉碴的人啊,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悲哀。多少回唱完往回走,繁鬧的大街上人們吆五喝六,他卻是那樣的傷心難過,眼淚說流淌就流淌,偌大的城市啊,怎么就沒有他語的一席立足之地。對著鏡子找到拔胡子的鑷子,一根一根地拔,看著黑色已然堅硬的胡子離開皮肉,扯拽起根底的黏蠕之肉,這是連根鏟除,心里的那種爽快,沒有幾個人懂得。越拔越起勁,無限的煩悶正在被拔起釋放掉,一個個具體形象落在手上,死亡是它們別無選擇的選擇,手掌上密密麻麻的黑,擰開水龍頭沖洗殆盡。

一點多了還無睡意,想喝幾瓶啤酒一摸口袋,還是算了。囊中羞澀大概就是這樣。回房間躺下,不再管床單上揮灑過多少人的汗水,翻來覆去地醞釀睡意。不想再看手機,整天抱著,看得人心煩意亂,深感大塊大塊的空虛從天而降。不知怎么想到了初中時的苔,去年過年回去,路上碰見了真是認不出,女大十八變一點不假,穿著時尚,身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完全就是另一個人么。兩人站在路邊說了會話。他當時還偷偷拍了她張照片。不知刪除沒。在手機上翻找,心中的渴望在翻滾在膨脹。找幾圈里里外外都沒有,認真檢查過每個可能留有圖片的地方,依舊一無所獲。不知有沒有其他聯系方式,如果有可以看到她相冊就更好了。他此時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看到,好比寒冷的冬天里饑寒交迫,對春天般溫暖被窩的向往和對熱騰騰香噴噴飯菜的迫不及待,在幻想里沉溺。兩千多聯系人到底哪個是,就一個一個地找,說不準沒翻找幾個就有了。滿心期望地找,忘記了悶熱忘記了饑餓。身體發麻了活動下,手指在手機上不住地點劃翻頁,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苔的相片,只想看上一眼。他后悔啊,上學時苔就對他暗示心意,他那時癡迷于其他女孩,覺得苔不只穿著老土說話做事更是土腥味濃厚。苔初中畢業沒再上學,承擔起家里部分家務活,有時見了不是提著泔水桶就是掂著濕淋淋的手,圍著濺滿油污的圍裙,他動心過,不過那是對她的憐憫與同情及可惜。感嘆她沒生在好家庭,如果在他讀書的縣城或城里,她也是靚麗的女子。他上大學那年,苔去了外地打工,一年后家鄉唱戲,苔來他家轉,他大吃一驚,嘴巴只能大張,因為里面塞滿了苔不可思議的變化。苔長發披肩,休閑的打扮,簡單而不俗氣,走起路來還透露出無盡的雅致。他想說她曾經暗示過的意思,沒有說出,看得出她也不再是過去的她,曾經的暗示只能停留在曾經。他回想得愈多,翻找的心情就愈發的強烈,無所阻擋,必須找到。

實在是疲倦,手疼的抬不起,手指磨的火辣辣,苔相關的沒有找到一絲一縷,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也愧疚,當初那樣對待人家,現在想找了晚了。手機響起來,是往常起床的鬧鐘。不知覺中一夜就過去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沒幾秒,身子又重重地摔落在床上,衰頹的床給予象征性的幾下回應,一切歸于死寂。五點多熱乎乎的氣流就升起,闖進房間,他感到深不可測的絕望,掉進了深淵,帶著塵世的記憶活在虛假的世界里。王悶悶打來電話,說,喂,語,什么事?他說,有個奇異的事情想找你聊聊。哦,好的,我在外面采風,回來就找你。他說,好的。電話掛斷,他羨慕王悶悶的生活,雖說也掙不了什么錢,起碼活得有盼頭,每天能勁頭滿滿,遲早會有欣欣向榮的那天。為生活,他得起床,趁著清早這會,到菜市場旁邊演唱會,看有沒有人能施舍一頓飯錢。強掙扎著起來,下床洗漱,白色的牙膏沫不斷增多掉落,鏡子里的人使人厭惡發嘔,整夜的虛無瞬間涌上,與現實的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形成巨大的落差,手指聚攏緊握成拳頭,恨不得把這些空無捏成碎沫揚灑在無邊際的大海。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砸在玻璃上,鮮血與碎裂傾瀉而下,他被沖擊到地上,躺下。

墻角的石頭在對著他笑,有苔俊俏的模樣,潔白的牙齒晃著眼睛,天地間突然一片白,刺戳著眼睛,硬生生地疼在手上歡呼跳躍,苔從水里出來,消散在空氣里。

十五

春好久不回家,這天卻風風火火地進來,拉著他就往外走。他近來狀態不佳,整天悠悠蕩蕩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走,在家里挺好。春急得團團轉,哄小孩樣地哄他。他被叨擾的不行,簡單洗漱穿戴后跟著下樓開車出了小區。路上,春說,東山縣縣長要和咱們合作。他不想搭話,裝作在認真開車沒聽見。春知道他能聽見,車里的空間再大也不會出現山川溝壑的寬闊,況且她下一句就會提高分貝。東山縣縣長找我們投資,為建設個世間獨一無二的景區,他們縣專門請來專家學者勘探過,全世界只有這個地方可以。將來建成游人會浪潮般涌來,光是門票費就不知能收多少。一天不多接待,就接待一千五百人,每人門票二百,那就是三十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算是多少錢,了不得啊。他聽得煩膩,過來過去就是錢,整個世界好像除了錢就沒什么可談的,為打住妻子唐僧樣嗡嗡嗡的念叨,又逃脫不了,就投降式地說,日月同天。春果然住了口,幾十秒的啞口無言,從后視鏡里可以看到她為聽到這四個字所詮釋出的表情,遇到了強勁的寒流,轉眼之際便凍得僵硬,誰說瞬間不能保留,春的這個瞬間就可以,且晶瑩剔透。春緩過神,從冰凍里發熱消融出一條逃生之路,忍著身體別卡的疼痛鉆出來,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之前找過他?他冷冷地說,全沒有。春說,那你為什么能說準確?他如今不想解釋任何疑惑謎團,追根究底終究是空蕩蕩,山谷飄過再多的云飛過再多的燕雀,到頭來依然空空如也。能解釋又如何?叨叨囔囔說半天,算你邏輯清晰算你伶牙俐齒,說那么多轉過頭問自己說了什么,能回答得上來嗎?多時會說到沒意思。車走不開,蝸牛樣爬行在公路上,喇叭按成一鍋粥,真害怕有人失去耐心一腳油門下去,撞出一條橫路來。

短短的路走了長長的時間,到談事的地方,縣長帶著秘書已經等待多時,迎上來握手,真有一家人的意思。點了壺龍井,幾人坐著邊喝邊說。縣長先開口,相信你妻子已經大體給你介紹過,這是個只賺不賠的買賣,可惜我們縣貧困,資金短缺,難以支撐這樣龐大恢宏壯麗的工程建設,得知您財力雄厚品德高尚,就試著找到您。他要倒茶,秘書給攔住,殷勤地說自己代勞。他沒推辭,坐著等待。春對這個工程心動,其實他也是,按以往會毫不猶豫或者無比歡喜地接下,現今不知怎么了,對這些提不起興趣。縣長讓秘書把工程圖紙及設計視頻構想拿出來給他們看。縣長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動,這將會帶動整個縣城甚至周邊縣城的經濟,好似漫水無邊際地流溢,現在就看水能不能引過來,這直接決定著水量的大小。視頻很是詳盡,不大的村莊,山頭已鏟平,上面澆筑了水泥,有地方鋪了磚,幾間臨時修建的房屋,以備工程開始住工人及用做廚房等。他好奇的是怎么樣才能日月同天,就在這樣的地理環境里,白天只看見過太陽,從沒看見過月亮的身影,即使有時臨近天黑,月亮的淡影上來可太陽已經離開了啊。晚上就更沒見過太陽熱熱的紅紅的發出璀璨耀眼的光芒。秘書想幫忙說,被縣長極高的興致淹沒,黏厚的淤泥更是堵住了嘴巴。縣長說,我們做的是正兒八經的自然世界里的日月同天,現在吃食講究綠色,景觀其實也是。太陽月亮同天的景觀少見,發出最盛光照的更是稀罕,多數是人們臆想出的,然后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我們是實打實的實在,讓人們真切地看到感覺到。他說,說重點。春聽得入迷,雙手握著茶杯放在嘴上,呆呆地聽著。縣長說,我們在山頂建造兩個開天塔,上面安裝上先進設備,日夜輪流收集日月的精華,不斷地傳送給山下的研究室。研究室里的工作人員加班加點地研制出適合那塊神奇土地的太陽種子月亮種子,然后種下去,經過培育和無比相配的氣氛營造,生長出枝芽。春自言自語,贊嘆不已真是神奇,太陽月亮可以成為種子還可以生長出枝芽。縣長越發的有信心,春的話就像是鼓勵稱贊之風,縣長被吹得飄飄欲仙,與云同行。縣長說,枝芽長到一定程度就會自然誕生出太陽月亮,經歷風風雨雨最終會升到空中,不生不滅地懸掛著。景區里也就日夜享受著陽光月光的照耀,植物長得也就不同,具體的神奇功效專家正在研究。他腦海中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回頭再去尋找想抓住就找尋不見了。縣長還在滔滔不絕地說,春是唯一且忠實的聽眾,秘書像是失了魂魄,木訥地坐著。茶館里的顧客來來往往,大部分來了為談事,喝茶只是借口或者說是聾子的耳朵——擺設,還有就是作為高雅的掩體。他來回掃視坐著的人,忽然有人的臉變了顏色,半紅半綠半藍半紫半白半黑,笑容與冷凝并之,再看邊上坐著的無比真摯的秘書,手搓揉著臉,冷不防地就換上魔鬼的臉龐,無聲地奸笑著,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縣長忙于說話,為促成此事沒有露出破綻。一桌顧客,起身送走要走的人,剩下兩個回來再喝再說話,變換上另一張臉。茶館老板說,我們專門請來了變臉大師給大家表演變臉。眾人停頓了下,然后拍手叫絕。變臉的人兢兢業業地表演著,披著的袍子一遮擋臉就是一張臉一遮擋就是一張臉,有人就問,你可以變多少張臉?變臉人說,有數的幾張。有人就恥笑,說,不專業還表演。變臉人慚愧地說,我之所以能表演變臉是因為不會變臉,發現學了這個才能混口飯吃。眾人就笑會變的臉的數量太少,推攘著讓身邊的人上臺演示。有人也就不客氣,上去呼啦呼啦一通變化,簡單而又不失精細,惹得眾人那個喜愛啊,無不拍手吶喊。變臉人站在邊上也給鼓掌,說,當下的社會是你們的,你們的變臉才是正兒八經的變臉,我這只是糊弄人的藝術。變臉人說完眾人吝嗇起來,手也不往起抬,只顧閑聊吃喝。他的鼓掌立即顯得分外鮮艷,沒有人聽不到,包括包間里的墻角旮旯的都能聽見。眾人先是愣怔,接著便唏噓不已,不屑一顧地擺手搖頭,說他是個瘋子。

縣長不再說話,喝茶來潤潤喉嚨,秘書的臉恢復原樣,任勞任怨地倒茶整理文件及平板電腦。春從預想的圖景里出來,不住慨嘆,竟然有這樣神奇的地方,這個投資值當,必將會成為世界第九大十大奇觀。縣長說,這是豐功偉績,整個縣的人們都會記住你們,把你們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可以想象脫貧后的人們,過著幸福美滿富裕的日子,想起這一切都是誰給予的,自然會想起你們,然后感恩戴德,將會比我這縣長都重要。春是完完全全地被奇異景觀征服,小學生般唯命是從地聽講。他走了會神,等回過神再去看變臉人,已經找不見了。回到縣長說的這些,他懷疑地說,可以成功嗎?縣長豪氣地說,現今的社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有今天的成就應該不是膽小之人吧?他的膽子當然不小,想當初身無分文,他無法繼承父親教師這樣大公無私并且受人尊敬的職業,與父親鬧翻,獨自出去闖蕩。路上聽人說周邊有座廟靈驗得很,他閑來也無事,不知去哪里,路過何不上去看看,又沒壞處。廟不大,坐落在山頂,他頂著晌午的日頭上去,渾身濕淋淋,不夸張地說絕對可以擰擠出汗水,嘩啦啦流淌在干巴巴的石頭上,冒了股熱氣,轉眼便干掉。進到正廳,威嚴的神像端正地坐著,左右各有三個,香火旺盛,煙霧繚繞之際他似乎看到了神的諭旨,慌忙跪下,說出自己的遠大抱負,如果保佑他出去掙到大錢,他將會花大筆錢重新修繕這里。三個響頭嘣嘣嘣磕完,起身就走。風風火火地下山,去了別的城市。這年果然掙了大錢,做什么什么順利。沒記錯的話,那年剛二十出頭,手里已經有好幾百萬。縣長補充說,還有,我們也請風水大師看過,比專家說的更神。春心滿意足,遞給他充滿贊賞的眼神,有錢不掙是傻子。縣長看他猶豫,就找了臺階,說,這畢竟不是小事情,您考慮考慮,我等您消息。他們裝著一肚子茶水和各樣的心思出了門,縣長臨上車還揮手示意讓他們重點上心思考此事,錯過了就沒有了。

第二天他和春悄悄開車裝作隨便游走的閑人到那里看個究竟,縣長已經融到一部分錢,正如昨天茶館視頻里看到的,已經開工了,修建著根本的基礎設施。山頂風大,呼呼直響,他們直接利用,安裝了幾個風車發電,維持山上的用電綽綽有余。這山確是有不同凡響之處,高高的天空到這里仿佛降低了高度,夜里隨便就可以做到伸手摘星辰。手攪動著黑夜這無邊際的說不清道不明是清亮還是黏稠還有星光點綴的海洋,說是說不出,只能感受。這也可以是景區里的一個奇異景觀。他來就是轉悠,并沒有特別的目的,包括投不投資,回去后他給春說,所有的你看著去弄吧。他深切地感覺到自己身陷虛幻之境,真假難分難說,想得累人,摔摜一頓東西后得出結論,人生本就是混沌一團,哪里能分得湯清水利,每天的分工里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分工與分工之間也是剪不斷理還亂。窗外下起了灰蒙蒙的雨,天陳舊得掉下時光所分解下的塵埃,攪拌在空氣里,艱難地移動著,利用雨水才有了歸宿與著落,不再隨風飄蕩,做了世間的孤兒。

十六

前幾天手機丟了,人整天魂不守舍,已然快接近崩潰,這段時間以來,經歷這么多事情,他覺得自己生活在真空里,身體被掏得一干二凈,拖著死去的空乏的干癟的殼生活著。最近每天醒來,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好像在某個時間丟了什么,具體是什么又想不起。躺著想坐起來想走著想,愣是沒有頭緒。最后他想是不是在夢里丟的,那睜開眼睛找就算找到地老天荒也找不到。得去夢里找,因此每天多數都在制造夢想,躺在床上睡覺。這也怪,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需要睡覺,怎么都睡不著,精神好得不得了。睡意去哪里了?意思是他得先找睡意?如果按這個算下去,啥時才是個頭,何時才能找到想找的那個。有時倒是勉強睡著了,夢卻不再來。十幾天這樣折騰下來,終于扛不住了,有了睡意,挨著枕頭就睡著。春看到人這樣心里著急,醫院看過,醫生說并無大礙,能睡覺了自然就好。春沒辦法,只能等待。

睡得很沉,多時不睡這下要全部補回來,一天兩天還不頂用。夢自然就生根發芽,葉片由嫩芽變大變寬,枝系蔓延開,最好是長得枝繁葉茂。他在里面遨游,是鳥兒又不是鳥兒,一會到這一會到那,說不清是哪個地方。好容易看到窯洞,走進去,窯洞里簡陋到沒有任何擺設,經過細致甚至都想用到顯微鏡的觀察,就將放棄時,摸著墻壁走,忽然感到不一樣的材質,墻壁的堅硬與這里的堅硬不同。之所以還有懷疑,是因為上面落滿了和墻壁上一樣的灰塵。這都是多少年的窯洞了,用手抹擦塵埃。他的手好白啊,完全就不是男人應有的手,況且都四十多歲了,是年輕女子的手,纖細如蔥。不管那么多,揭開它的真面目要緊。有了突破,出現亮光,難道這是燈或是寶藏洞口?擦拭完成,原來是面鏡子,真是大驚小怪,還以為是什么機密呢。他看到自己,怪異的是自己身后也站著人,好生熟悉,卻想不起。湊近看,毫無進展,與剛才看到的別無二致。他沉思許久,在腦海里挨個排查,所有認識的見過的人查了個遍也沒有,手機丟了,不然肯定會想起。窯里再也沒什么,移步到外面,那人跟出來對他笑嘻嘻,他說我們認識嗎?那人笑不停,點點頭。他犯了迷糊,認識他怎么想不起,大概是見過一兩面。他說,我知道我有重要事情要辦,可就是想不起,手機也丟了,不然上面有提醒有大部分認識的印記。那人比他走得快,頭也不回,前面有風卷起碩大的風桶子高聳著,那人走進去。肯定完了,他知道那是鬼圈風,十分的不吉利,如果人被圈進去輕者中邪重者直接間接地死亡。那人盡管目前不認識,可本質上應該是認識的,眼睜睜地看著他出事心里總是不落忍,跑過去搭救,到跟前風猛然間就消散得無影無蹤,那人和風在眨眼間就沒了。他重新來到窯里的鏡子前,氣憤地質問鏡子,為什么讓里面的人走出來,沒看管好就是最大的失職,假如不出來就不會被卷走不會喪命。鏡子里出現的人忽長忽短忽大忽小,正方形長方形三角形菱形等形狀輪個遍,這還是他自己嗎?他不敢確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來眼見為實也是句謊話。他是誰,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大堆大堆的問題噴泉般地嘟嘟嘟嘟地不住氣地涌冒著,他也不知有多少,何時會停止平靜穩定下來。鏡子最會擾亂世界秩序,生產無數多的人出來,分不出誰是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能說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全靠猜測。徹底亂哄了,各種顏色誰直接給攪混在一起,雙手進去在里面打起太極,漩渦轉得越快越深,很快就見了底。春搖晃他手臂叫吃飯,才把他從夢境里帶出來。春把飯菜端在桌子上,說,你已經睡兩天兩夜了,再睡就睡憨癡了,吃過飯找朋友去玩玩。他吃力地用雙臂支撐起身體,骨頭縫里吱呀呀直響,隨時都有可能散架,成為一堆帶肉的殘渣骨頭。最終挪移著到飯桌上,吃幾口就吃不下,沒有胃口,喝幾口湯就算了結。

出去找朋友玩能找誰?下樓出了小區,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晃晃悠悠,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有感興趣的就停下癡傻地看,看夠了也就走了,繞得擺攤老板實在沒辦法,老板嘟囔幾句,老大的人買這么個小玩意還猶豫半天。去哪里是個問題,想不到有誰可以去找,手機也丟了,得到了無止境的孤獨,登時與世界形同陌路。選擇個方向走下去,看沿路的人和事和景。路過一酒店,有個人滿臉笑容地過來,握住他的手說好久不見。他看著眼前的人,迷迷瞪瞪地在記憶里搜尋,到頭來與預想的一樣,空白。來人看出其中的蹊蹺,松開手,重新打量眼前的人,說,沒認錯啊,怎么多時不見你和變了個人似的?他盡最大努力去認識去想起,拿網眼大的撈不起就做個細密的,可以篩出細膩面粉的那種,如果連這種都一點不剩那可就真真的沒有辦法了。來人說,不記得我了?他露出難為尷尬的笑,然后搖搖頭。來人試著幫他回憶,我是知啊,忘記了?你安排我住在這里的酒店,管吃管住,我們一起抓住了風。他好像有點印象,可太素淡太模糊,難以捉摸難以抓住細看,剛想伸手去摸就已經沒了蹤影。兩人站在路上也不是事,知把他帶到賓館房間,風正在吃面,知沒問他吃不吃就給點了一碗。吃飯中知不甘心,再次問,我們住這里吃的喝的都是你安排的,不記得了?他大口地吃面,嘴角黏得油膩膩,連連搖頭。吃好后喝水,把水杯咣當蹲在桌子上,說,我想起來了,我的魂魄被間諜偷走了。知和風大眼瞪小眼,風算是這方面的專家,也被他說的這些話給震得一愣一愣。他興致勃勃地說,附近有座山叫招魂山,城里村莊好多人的魂魄都被四處隱藏的間諜偷走,販賣到招魂山,返回時順手牽上山里動物的魂魄,糊弄被偷了魂魄的人,從此這些人就與從前判若兩人,這下清楚了吧?風吃驚地說,你是從哪里得知這些的?他說,我好像親自去過。你們也說過,這里到處都有間諜監視監聽,我大概是被安了個豬的魂魄,總是想睡覺做夢,也不對,是猴子的魂魄,睡著為的也是尋找失去的東西,唉,也不完全。知接住話尾,說,看得出,你確是遭了此難。他的處境得到了認可心里的那個歡喜,說,我在找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但我想不起,在夢里找現實里找,一無所獲。風啞口無言地坐著抽煙,仔細盤算著他剛才說的話,玄妙得很,似乎看透了什么,現在又說不上來。他到底經歷了些什么,有這樣的感悟和言語是很難得的。他說,你們來這里要做什么?知和風說,幫你啊。他說,幫我什么?抓間諜?知和風說,不是,是。卡住了,想說的話也一下不知所終,本可以隨口就能說出來,現在卻吞吞吐吐嘟嘟囔囔的沒了言語。他看到他們此時的表情像是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激動地說,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體會到了吧。忘記了,瞬間的忘卻斷掉,各種神經被看不見的手看不見的刀子劈手過來切斷,速度快得肉眼根本看不清,猶如一道光從天空照射到地面,過程永遠是個難以捕捉到的謎。知在想為什么會這樣,難道這個會傳染?這是神經系統患上了嚴重的結巴病,心里知道但是只要一去想就忘記一去想就忘記。他不愿再待在這里,對想要尋找的東西無濟于事,浪費時間越多就忘卻得越多,現在還是幾個神經是輕微的結巴,如果全身所有的都是了,那到時將會焦慮難受痛苦得欲哭無淚,整個人都要爆炸燃燒掉,四分五裂的絞痛難以忍受,所以要在這之前找尋到那個東西。鬧騰這許多天倒究為了什么,好容易熬到快結束卻把想要的結果給忘記了,實在不該。

春怕他走失,從他出門那一刻就偷偷跟在后面,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從知和風的住處出來,在賓館大廳他感覺到了異樣,有幾雙眼睛在他身上及前行的路上游走,故作路人地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他獨自哼哼一笑,劣質的演技,再回家練練吧,如果會變臉及變臉技術高超的話那還可以玩玩。蝦兵蟹將,全是毛毛雨。煩悶惆悵的心情有了轉機,他徑直地大大咧咧地往前走,經過拐角路口時快速一閃就能逮住一兩個。看見妻子春跟著,他就想方設法把春引到偏僻處,說清楚了當下的境遇。春說自己到中心商場三樓的衣裳店等他,那里是朋友開的,有隱蔽的小屋子可以躲避。他答應下來,分頭走開。他就繞轉,天橋上去又下來再上去,好像在找什么丟失的東西,跟著的人勞累且枯燥乏味。他看尾巴包得差不多了就往中心商場去,找到春說的地方,確認沒有跟蹤了才進去。春在黑暗的小房間里,說不敢開燈只能用手機燈照著。她思來想去,導致他現在這樣的有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手機的丟失,他很是贊同春的分析。春說,手機里有太多記憶,代替霸占了頭腦應該占據的位置,其實丟掉的不是手機而是儲蓄在里面的記憶。他莫名地生氣,春說得對但他不是特別想聽,每句話都是尖銳的矛,不深不淺地刺攮著潰爛的傷口,叫你痛癢得欲罷不能。春說,有人跟蹤你監視你,到底為什么,他們是些什么人?他根據已有的經驗及凌亂不堪的經歷得出結論,這些人肯定是丟了兩三次魂魄的人,淪為豬樣雞狗的奴隸,就這樣低能的魂魄還是被偷盜,換上機器所謂的高科技硬邦邦冷酷無人情味的魂魄,他現在也處于淪為二次奴隸的關鍵時期,他們就要找機會迫害或加快地促成。春還是不能理解,說,這樣做對他們有什么好處?他說,他們是這個狀態,希望全世界所有人都是,這樣才平等。如果有機會可以迫害到淪為三次奴隸,他們將會毫不猶豫地干凈利落地做出。春有幾分明白了,哀嘆可悲啊。等待天黑盡,商場里的人特別多,出現夜晚人群高峰值時,帶著他悄悄從后門溜走,到一家手機賣場,問他原先用的手機什么牌子什么型號。他想不起,不過只要看到手機就能認得。辨別篩選的重任落在春身上,春思考后還是有十五種可能的牌子。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挨個找。每帶到一個地方,春給站在門口放哨,他在里面看。幾家看下來都沒找到,他坐在椅子上使勁回想,曾經日夜不離身的手機是什么樣子。剩最后一家時他才找到,拿給春看,春也說差不多,把手機拿走調試,重點在提醒里面的內容。春平時不怎么看他的手機,就有次兒子物回來吃飯閑聊中臨時想起一個讓物給加進提醒,調試成每天提醒。此時也沒有再好的辦法,記得一個就輸一個,聯系人里先把自己的手機拿出,有共同交集的人的聯系方式全部輸進去。這段時間仍舊躲在隱蔽的房間里,沒人看得出,除非被出賣。春在緊張地輸入,盡量做到和丟失的那個相似,里面的東西能加多少加多少,總比沒有強。

手機拿到他面前,正好到后晌六點多,提醒時間剛好遇上,滴答滴答響起,他看到父親已走準備葬禮。他頓時感到一道靈光閃過,黑黢黢的烏云開了裂子,漏下明燦燦的陽光,灑照在大地上。就是這個事情,他要尋找的就是這個,心里的空落落終于填平,想要把他淪為二次奴隸永遠不可能了,他會盡全力擺脫現有的累贅,做正兒八經的人。他名字是人,也就是堂堂正正輕輕快快的人。想起前面的追問他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時刻警惕外在各種間諜的混入侵害及壓迫。反抗是必要的,重點是活出自我。就從想起父親離世開始,認認真真地過每一天。手機裝入口袋,心情大好,大腦也干凈清澈如湛藍湛藍的天空,有白云飄過也屬正常。父親葬禮拖延這么久,在等待著什么還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在回去的路上,又遭遇了跟蹤,他不敢想象這個城市里到底分布著多少間諜,會不會三五個人里面就有一個?上樓輕手輕腳,生怕驚動樓里住著的那些人,至今都難分哪些不是哪些是。父親的房間從什么時候起就被鎖上,冰棺材在里面放著,嗚嗚嗚嗚的電流聲維持著里面的溫度。他問春心中的疑惑,春說父親離世沒幾天門就被他鎖上,鑰匙他保管著,誰都不知道在哪里。他在柜子里翻找,他給藏在了哪里,父親已經走了,口里掏出鋪展開曬干的紙團還在,潔白上多了暗黃,父親到底要說什么?噙著紙團想表示什么?難道也是有間諜闖進來,父親為保住什么人生秘密才不得已把紙團吞進口里?現在重點是人生秘密的內容。為避免再次陷入忘記父親離世的泥沼,他給春千叮嚀萬囑咐,要時刻提醒他。現今社會空氣里有太多雞零狗碎的因子充斥,在其中幾小時便會被攪得暈厥昏迷,忘記很多不該忘記的。

十七

墓地風早就給看好,選在了郊外,村里和城里都不合適,郊外是不二之選。知就按風用腳圈畫出的找了人挖掘修建,風為自己選的墓地沾沾自喜,獨自樂呵了好幾天。依然是土葬。修建得正順利,眼看不多時就能完工。人不差錢,要修建得堅實美觀,用最好的材料。這天晌午,工人吃過飯到邊上的帆布棚子里歇息,老遠就聽見誰唱陜北民歌,歌聲越來越清晰,當即便能到耳根處,聲音的觸角撫摸著耳郭,一個個花枝招展地在耳膜上舞動身姿,歡快地要長出翅膀。工人們伸手去摸,想拿出來細細看到底為何物,手指把耳朵都擠壓搓揉疼了仍然不見形狀。一道影子鋪展在他們身上,陽光被遮掩被吞吃消化成了憂郁的黑灰色。工人們的手放下,安靜地看著黑影的出處,影子氣呼呼地看著他們,張口便是霸氣的誰讓你們在這里修的,不知足的東西。突如其來的謾罵讓工人們很是不爽快,無緣無故就罵人是瘋狗嗎?讓你們主事的來,說不下個一二三四休想再動工。工人們的火氣在上升,被搖晃起的碳酸飲料,瓶子脹大不算還堅硬如石,瓶蓋好在與瓶口的紋路嚴絲合縫,否則早就一飛沖天了。風在不遠處的棚子里,知因為有事回城里一趟,早上走現在還沒回來。晌午烈日炎炎,火紅的太陽燃燒得正旺盛不管不顧地沸騰,所以后晌回這里是最明智的選擇。風聽見這邊說話聲吵吵,就過來問情況。這可是他看的地方,竟然有人不讓動,言語間透露著不容置疑的主人的意思。風說,這里是你的嗎?站著的影子說,這要看怎么說了。我叫深,地上不歸我,可地下是我的,你們這樣挖攪壘砌震動了我的地下,頂部哆哆嗦嗦地直往下掉土屑,為安全及我們都能和睦相處,我們也遠處無怨近處無仇的,勸你們最好停工作罷。風皺了眉頭,地下的房間,有的話他應該能知曉的,難道是自己沒看出來?深直截了當地說,別想了,這里的地下你當然看不到,即使看到也模糊得與看不到沒什么區別。趕緊停工,積善積德。風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挽結起巨大結實的疙瘩,怎么想都覺得以自己的經驗不可能看不到,說不準這是在咋呼自己。風強行維持著平穩的氣息,說,你在說謊,說出你來此處的真實目的。深邊呵呵笑邊無奈地搖頭,說,冥頑不化,到處禍害,殊不知到頭來只會讓你們自己無立足之地,毀滅一旦。風愈發拿不準,深的這些話說得他僅剩的幾根信心支柱也出現裂紋,搖搖欲墜地支撐著頂蓋。風試探地說,你是土地爺?深說,我住這里好久了,誰也別想破壞我的優雅之境。工人們才沒有風的耐性,手握緊邊上使得順手的工具,隨時可以發起勢如破竹的攻擊。風立在原地沉思著深說的話,檢查推理著有沒有合理性。

深讓風趴在地面上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地傾聽,看能不能聽到什么。風起初還覺不靠譜,這樣一番細聊后有了幾分敬服,就按深說的趴在地上,眼珠轉動,身體保持著一個姿勢,忘乎所以地傾聽。幾分鐘后,深讓風站起來,問聽到了什么?風如實回答,有什么在噌噌地生長,感覺是沙子或薄片片的沙巖石,聽多了牙齒酸痛難受。深說,猜得不夠準確,有幾分意思。風絞盡腦汁地想,不能再說不出了,人已經丟得夠大了,本以為自己不錯的,就算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也不能在這里濕掉,就說,故弄玄虛,聽哪里能聽得出。深不以為然地說,別是你自己不可以就說別人也不可以。當即閉上眼睛,讓風拿起邊上放的五色線,隨便拿一根,他都能知曉是什么顏色。風也有此本事,世間肯定還有會者,眼前的深會嗎?不如一試,抽出根紅的,深離得有兩三米遠,一猜就對。風再抽再試,深依舊猜得準確無誤,看來是真有此神奇。深睜開眼睛,笑瞇瞇地說,你本看得比他們清楚,可惜你沾染混蒙上了世俗的白翳。別挖了,多疼啊。風解釋說,不會很深,這已經夠了,埋葬個人而已。深說,死者是誰?風說,空。深點點頭,不再在此事上糾結,說,想明白那是什么生長的聲音沒?風難為情,說個大概能說十幾種可能,精確成一兩種目前還不能。深湊到風耳邊,若有若無地說,鹽。風對鹽很熟悉,小時家鄉就做這個,傳統制鹽自小就看,跟著父輩摸爬滾打,不用專門學都耳濡目染地會了。十幾歲上自己都做過,所以對鹽有特殊的感情,深讓他聽時他就想到是鹽,但轉念想這里怎么會有鹽就排除了。看來世間的事不能用過于理智的分析,有太多說不清的東西在里面黏膩交纏,水怎么能割斷,空氣怎么能剪成條塊,全是人類的臆想。深走出好遠,站在炙熱的太陽下,干枯而又泛著綠色的莊稼圍繞著,真像莊稼地的守衛者——嚇走鳥的稻草人。風三步并作兩步的跑過去,工人們使命叫也叫不住,眼睜睜地看著風與深勾肩搭背地消失在不高的莊稼地里。劇烈的光照曬得他們煩躁不安,既然監工都走了他們還做什么,躺在帆布棚子里繼續呼呼大睡。氣出得不順,太多郁結之氣殘留在身體里,有說風不義氣貪生怕死,稍被嚇唬誘惑幾句就跟著跑掉,這樣的人真要是上了戰場絕對會倒戈是叛徒是漢奸。假若現在就在跟前的話,他們肯定會上去合力給掐死,管你說什么,全是狡辯全是托詞,去他娘的。沒有必要再賣力,躺著就能掙錢何樂而不為呢?

真是在地下啊,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洞口進去,豁然開朗啊。土地上有人在做鹽,有些上面已經結了白刺刺的鹽花,邊上有村落,一排一排的窯洞井然有序的陳列著,像是在等待接受檢閱。雄赳赳氣昂昂地挺胸抬頭,眼睛里只有天空,別無他物。小院里有菜地,種著樣樣數數的蔬菜,雞叫狗咬著,豬在圈里不甘落后的展現特有的歌喉,驢牛在地里任勞任怨地工作,幫著主人犁地馱肥料。另一邊的鹽灘里人們用頭刨挖著去年用過的鹽土,裝在板車上推拉到地上,一堆一堆地倒開,然后拿鐵锨憑著感覺鋪揚開,為整齊好看的鹽水撒上滲透的均勻容易成鹽的土就用比平時耙地用的大出兩三倍的耙子耙好。這里還保持著先前最原始最古老的制鹽方法,從鹽井里絞水上來。擔到鋪展好的鹽土上,一馬勺一馬勺的潑灑,太陽蒸發曬干來來回回十三四次便成了鹽土。接著把鹽土倒在起濾析作用的淋里往下淋高濃度的鹽水,擔回鹽窯倒在鍋里熬煮,就會有沉淀的鹽,撈在紅笤編制的篩子里洇干,落在甕里的水就是鹵水。種地和做鹽可以說純粹是相反的,一個喜雨水,一個喜陽光,天就是同一片天,如何能做到雙方滿意,只能看命。干旱莊稼就歉收,鹽灘卻豐收,反之亦然。這也是尷尬之處,不大的地方存在著這樣相反的境況。但是深沒有丁點的惆悵和不悅,不管做鹽的還是莊稼人見了深都熱情招呼,尊尊敬敬。風不明所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管理的,能有這樣和諧的場面,著實了不起。他要學會帶回地上,管理那些管理方法雖已成熟但還存有很多漏洞不足的機構,不出現爭斗就不會有亂子,大家都其樂融融,這樣不知能減少多少不必要的麻煩。鼓起勇氣,不在乎顏面了,虛心求教用的法子。深很是真誠地說,順其自然。下雨了莊稼人幫助做鹽人收鹽土,干旱了做鹽人幫助莊稼人引水灌溉。雙方都能得利,怎么會出現打斗?深再次有力地強調,我雖說是村委會主任兼村支部書記,但我沒制定一條法則,只言片語都不會說。假如我一根筋地治理打斗爭吵才多。順其自然吧,不用自己的想法左右甚至占據別人的心思。天有陰晴,陰也好晴也好,各方都能享用。風被強留下吃飯,深招呼家里做了幾樣特色菜,風看執拗不過,就留下接受深的熱情。吃飯中頭頂有轟隆隆聲,說是打雷也不是,雷聲沉悶或脆響,不會有鐵轱轆和鋼鐵棍子的撞擊。深看風轉動著眼睛思考,笑著解開了謎團,說,這是過火車的聲音。想當初就是為修建現有的火車站才把這里廢除,土地快速用錢歸攏起來,緊接著就是大面積的石子、土、石灰的層層覆蓋,原有的那些被肆意毀壞,村人看到有錢哪里管顧這些,高興之情汪洋在臉上身體里,死命地防守著,回家里或到沒人的地方登時全線崩塌,在地上炕上直打滾,笑得人仰馬翻。風聽到這里腦袋里有幾簇亮光閃過,感到當下處境的荒謬,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轉眼就不見了。為此只要再有出現就眼疾手快地抓住,問深是何緣由,深說這是他當時緊急搶救才保留下的,這么好的東西沒人懂得保護珍惜,為幾個錢毀于一旦實在可惜。風贊同深的看法,太多的好東西遭到毀滅性的破壞,被問起為何,無數個大大的冠冕堂皇理直氣壯的由頭就能滿滿溢溢地做出回應,為了發展,應該付出些代價。深仰頭喝幾杯酒,紅色上了臉,幾杯下去將會變成赤炎炎的火焰,忽閃忽閃點燃照亮心中沉睡多年的不快。風就趁勢吹過一股風,讓其燃燒得更徹底更全面。深捶胸頓足地說,可惜啊可惜,盡管如此悲痛惋惜也沒有誰能阻擋,這是歷史時代前進的齒輪,對錯及所有都將被它碾得粉碎,屈從地認同估計是為數不多的偉大選擇之一。歷史或許就是要掩埋,被埋在地下發酵等待時間推移中的有緣人發掘,價值是不是這樣來的,他不懂。矛盾時刻纏繞著萬物,沒有誰能給出答案,有也沒有,推翻和坍塌在不斷進行,不問世事地看時間流逝。風對深的算是回答的回答無法言說,說什么都是錯誤都是斷裂,渾圓一個就是渾圓一個,一就是一,既然這樣那就不問,陳述全部即可,怎么才能不問世事地看時間流逝?深站起身,跳進一個窟窿。風驚慌地跑到跟前看,深又上來,說,名字就是深,住在地下不問世事,時間流逝無法回避,盡力保護的東西也在分崩解析。從剛住下的靜謐到現在的喧囂,沒有時鐘的表示沒有日月,時間就是時間,流淌在身體里,皮膚的褶皺眼睛耳朵的模糊頭發花白皆在悄然地詮釋著,在自身中清晰明了。多少年來,像你們這樣的挖掘非常稀罕,多數不分青紅皂白的大機器鋼鐵齒牙地敲擊割據。改變是人類最擅長而又最愚蠢的能力,藐視自然動物植物,真不敢想象在黃土高原的陜北大地上綠樹掩映海水滔滔,也許不多時就會看到雛形。風坐下瘋狂吃喝,前面虛假客氣的禮節不知去向,剩下的盡是自由自在,在上面會被稱作野蠻無禮,難以為人。人性的自在需要擁有,惡也需要控制。奇怪的是,人類中的佼佼者制定的規定法則,起初害怕不信,就賦予其神意,上天要如此有誰敢不從。之所以要借助上天之意就說明其中好多地方不是自由自在的。出類拔萃被所有人奉為經典,因為有了它就有了特權有了自由自在。各人心中有善惡,評說他們善惡需要環境的陪伴。處在激發善的環境里自然就發自肺腑地顯露出無邊沿的善意;處在激發惡的環境里,不公平嚴重,傾斜到極限人們就會把生死置之度外地反攻,打破撕裂是再合適不過的正道。起初就有優劣,何談大概的公平,殘忍會浸染到所有的犄角旮旯。風吃得肚子撐脹,不得不用手去撫摸幫助大塊吞咽下去的食物的消化。深說的話像是下飯菜,香味十足,越吃越想吃,忘記了腸胃肚子的容量,忘記了自己是個人。深的話語一個急剎車,與風的興奮還想聽不知多少的欲望形成巨大反差,冰與火的較量,消融與澆滅啪啪咋咋,沉寂下去,冰火啞口無言,互相消磨的生命成為一攤沒有形狀的原始模樣。深帶著無限悔意及內疚地慨嘆,說,不該說這么多,無意義的猛然出現讓自己感到了無邊無際的悲哀,長著嘴吃飯說話,吃來吃去說來說去無非一場空幻,何來飽饑何來雄辯強弱,虛無會泡爛一切,漂浮在水面上去向不知名的地方。

風承受不住急促的戛然而止,肚子里囫圇的食物攪動得身心劇烈地疼痛,這么大半天為了什么?來這里看到的聽到的又有什么用處?到現在都不過爾爾。活著活著就空了幻了。深表示了極致的歉意,為自己無準備的表達過分的傷心愧疚,不該帶風來,新的時間里有不同的東西,實屬正常。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無須改變他人的看法,各自演繹的精彩才是豐富飽滿的繽紛。地下是他的生活方式,不能要求風也如此這般,破壞是破壞,痕跡終究會留下,消失的多數,依靠留下的蛛絲馬跡的猜測推理是神秘存在的必要條件。說話一個模樣,能說出的都不是什么真理,心中的說不出的才是。風回到地面,知帶了人過來,參觀即將修造完工的墳墓,人對所花的錢很是滿意。風不慌不忙地過去,知問去了哪里,風說遇到熟人聊了幾句。人說,有朋友好,能用真誠兩字修飾就更好,值得一生的珍惜呵護想念。匠人們精心地做著收尾工作,有老者口渴喝水,看著修建好的墳墓欣喜地說,來于塵土歸于塵土,再好不過。風耳朵里的沙沙聲在上漲,一粒一粒地堆積,仔細聽卻沒有,以為因為那會在地下聽慣了上來一下不適應,出現幻聽,萬事得有個適應過程,過段時間就好。知圍繞著墳墓看,檢查有沒有漏掉的地方,風和人跟在后面做再次的排查,做到萬無一失。知猛地停住,低頭閉眼,耳朵靈活地搐動,問他們有沒有聽到什么生長的聲音。人睜大眼睛安靜地聽后說沒有,風明白其中的奧妙,看來是事實,那深在地下這些都是真的了?知繼續往前走,滿臉疑惑,不解聽到的聲音,絞盡腦汁地搜索合適的物件,硬是沒找到,但一直沒有覺得是虛幻所致。自己沒找見并不代表不存在,世界之大,萬物的奧妙豈是一兩人能看透的,暫且沒發現什么問題,于是招呼所有人收工。

回去的路上人的手機滴答滴答響,人拿出看后拍著胸脯慶幸地說,好在有提醒,不然又忘記了,我父親歿了,墳墓已修造好,這幾天就下葬吧。知和風來此也好久了,生活越過越單調枯燥,每天不是吃飯就是睡覺或看電視,平日在村里坐在門道上,也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地過日子,可那是那樣的充實有意思,聽人這么說臉上有了即將逃離苦海的喜悅。他們害怕老了老了再弄出什么亂子,變得冷酷無情變成妖怪,直線式的生活干巴巴的沒有絲毫的柔韌,飯吃不出什么香味,只能有入口時的香味,進入肚子蒼白無力地腐爛,像是垃圾場。村里沒人也要回去,用剩下為數不多的日子做最后的堅守。

十八

春從縣長那里得知日月同天的景觀即將上演,到時候他們這里肯定能看到,能量的大小目前還不能掌控。人最近愈發的焦躁不安,成天念叨著要舉辦葬禮,有東西在不斷地消釋他的記憶,努力的恢復加之手機無時無刻的提醒才勉強沒有忘卻,如果稍不留心,被暗算被擾亂分了心就再也回不去了。他讓春問縣長日月同天出現的具體時間,葬禮就在那時舉行。縣長回過話來,說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跑不過這兩天。人當即招來知、風進行商議,大家一致通過就這兩天舉行,早已準備就緒,隨時候命。近來天氣熱得要命,地面溫度達到了三十八九度,一到晌午火炎炎的外面就鴉雀無聲,繁華喧鬧的街頭沒有力氣再吶喊,死寂得可怕。有車輛行人過去,皆蔫頭耷腦垂頭喪氣,一臉的焦躁與苦悶。路邊那些有氣無力的發傳單的工作人員,看有稀罕的行人過來,不放過機會,上去客客氣氣地遞上一兩張,對方看都不看一眼就過去,再遞過去再不接再遞過去再不接。雙方沒了耐心,怒目而視,從路邊撿起滾燙的鐵棍木棒上去就是一通兩敗俱傷的廝打,鼻青臉腫不算完不解氣,非要見血。見武器不稱手殺傷力也不夠,到處翻攪鋒利的器具,近處遠處的行人都過來,有的給遞刀子有的遞鋸子,登時有了精神,畢竟是要命的東西。雙方轉來轉去不敢出手,有看不下去的直接懟上去引發群體性的戰斗。死寂凝滯的空氣終于有了動靜,實在黏稠如融化的糖漿,再劇烈的攪動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凡是需要排隊的地方都打鬧得雞犬不寧,起初還講道理,后來懶得再言說,直接上手解決。問其打鬧的理由,一個是節奏太慢,跟不上心跳的節奏,為活著只能各自手動地加快節奏,再一個是生活太沒勁,總得找些樂子開心開心,刺激的最好,血肉橫飛是終極的刺激,沒有誰感知不到。滿世界的慘象沒有散透出凄涼苦楚之情,過過到處的歡聲笑語把酒言歡不醉不歸,管你哪里是哪里,舞動著滿身肥肉脂肪堵塞凝固了神經的肢體。夜里涼快下來才有些消停,半夜時分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聽見有誰敲門,他下床趿拉著鞋到貓眼上看看不清楚,就直接打開門,左右看沒有就到樓梯口看也空蕩蕩,關上門繼續睡去。剛躺下不久就聽見柜子被翻動的索索啦啦聲,大晚上的是誰不睡覺胡亂翻攪東西,妻子在公司沒回來,再也沒誰啊。他再次回到客廳,父親房間的門不知從什么時候就鎖上的,散發著冰冷的寒氣。聲音并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激烈,像是看到了他,要在他發現之前達到所想要達到的目的。他有了前所未有的緊迫感,對臉猛烈地一陣抹搓,睡意盡數脫落,打起一百分的精神,尋摸聲音的出處。范圍縮小精確到父親房間里,找得鑰匙開了門,是柜子里。他無意中模仿電視上警察抓捕逃犯的舉動,躥到柜子邊上,出其不意地拉開,給里面的東西來個措手不及。柜門開了,身體臉頰泛光的小孩站著手里拿著父親嘴里掏出曬干的紙張,笑嘻嘻地對著他。在他愣怔的一刻小孩貓樣地溜走,等回過神再去追已經逃出了窗戶。小孩面熟得很,在哪里見過,剛才似乎也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在房里轉悠,不知做什么好,窗戶開著,這么高的樓層跳下去性命難保,雖然紙團很重要,可搭上一條幼小的性命,唉。他在關窗戶時想到,小孩是在醫院里見過跟著他去潤那里,然后被圍困突然消失的塑料小孩,也不知曉這段時間去了哪里,過得怎么樣。是他過于緊張,嚇著了這個曾經的朋友,不然也不會慌不擇路地從窗戶逃脫。天色微亮,父親的葬禮即將舉行,昨晚風和知已經把所需要的東西裝上車,停靠在地下車庫,等待縣長那邊日月同天的具體消息,只要一升空,明晃晃的如夜如晝,何時同時見過月的皎潔太陽的耀眼?可以說是古今奇觀。縣長的頭腦就是厲害,這個點抓得牛,做到了世界獨一無二,能不火爆能不發展嗎?各人有各人的眼光,看得遠近不能一概而論。

春回來,說縣長打來電話說培育的太陽種子月亮種子已經發芽,成長的速度很快,不用多時就會綻放出新的太陽和月亮,我們這邊可以行動了。到墓地估計剛好趕上,如果沒有最多等不過兩個小時。他洗漱完畢,穿上準備好的喪服,白刺刺的顏色瞬間感染了空氣,冷峻得發顫。有不少腳步上樓來,風和知走在前面,潤、潛、乃、語、苔、青、雨等都來了。父親從冰棺材里抬出,放在棺材里,大家齊心合力小心翼翼地抬下樓放在車上。一股白色的浪潮向著郊區拍打開。物從學校趕回,來不及回家直接到墓地參加葬禮。墓地四周掛滿白布,不允許有丁點其他顏色尤期是艷麗的顏色。廚房包裹在白色顏料刷弄的房子里,切菜,剁肉,油鍋里嗶嗶叭叭,啦啦地翻攪炒菜,好不熱鬧。潤在掌勺管顧領導著其他廚師,保管做出最地道的家鄉的味道。聞和聲擺弄檢查將要用的嗩吶、大鼓、笙、電子琴、二胡,給所有人安頓一定要用心吹,吹出心中的嘹亮與哀愁;乃練嗓子,啊啊啊嗯嗯嗯地直叫喊,驚得周邊停落在山川河里樹林里的動物亂飛亂竄。青和就好大的面團捏著面花,復的剪紙已經到爐火純青隨心所欲的地步,潛在石頭上精心雕刻。這些手藝全靠自己領悟,難以手把手地教授,形式可以簡單地指點,要得到精髓得要生活閱歷和自身的經歷,領悟感悟沒人能教授,只能自己去會意。生在什么時候修建了一排排的窯洞,很有村莊的味道和氣息。響帶著很多同伴急忙忙趕來,本來披黑斗篷,全部脫掉換上白燦燦的喪服。天地間踴躍著一股股的浪潮,不住地拍打著巖壁。雨組織的秧歌隊伍真是壯觀,鼓聲震天響。人們舞動著扇子和傘頭,扭著十字步漸漸逼近這里,雨扭得最活潑,活脫脫一顆蹦跳的皮球。一步一晃身,渲染喚醒著空氣里沉睡或睡眼惺忪的因子。有了這些怎么能缺得了陜北說書和道情,早就在另一邊擺開架勢,演員裝扮起來,說書人抱著三弦綁好甩板和手腕上的麻渣渣,腳尖點地,隨時可以進入。他很開心,能來這么多家鄉人幫襯,心里泛起無限的酸楚,如今的場面好是好,可不能長留及延續,過后也就沒有了,沒有誰可以挽留。知跑前跑后,需要這需要那都得找他。風坐在靈棚前,迎接來往的客人,燒紙磕頭后幫助胸前別花回禮。他呆愣了,周圍的所有如杯子里搖晃起的水的漩渦,他不停地陷落,漩渦越來越高,他看到了風起云涌之勢,巨大的浪潮轟然倒下。

晴朗的天空被淡墨色浸染,一遍一遍地刷抹,濃墨的黑是遲早的景色。晌午成了遮天蔽日的黑夜,陰沉沉的煩悶難受,呼吸不順暢,有怪物在里面搗亂。知讓風作法驅除,不能破壞這準備許久的葬禮。風臉色蒼白,嘴唇凍結著霜雪冰碴,瑟瑟發抖地強作鎮靜,讓在場的所有人不要驚慌,安然自如地做自個的事情就好。風坐在白布鋪展的圓圈中央,雙手合并,嘴唇緊閉。一道光傾瀉下來,落在風的身體上及四周,風金光燦燦,身體猶如一張白紙,自然而然地悠悠緩緩地上升,破碎的天隨著風的升起在逐漸彌合。誰想這一補全卻招致了更多的破裂,天空裂紋四起,皴裂中由小到大地流淌著光亮,一陣比一陣激蕩澎湃。知無時無刻不在觀看著情勢的發展,風手指對著天空一揚一落,指到知那里,知發出有生以來積蓄了幾十年的聲音——開始。吹手里的馬鑼一敲,吹手們搖頭晃腦地吹奏起手里的樂器,腮幫子鼓得像是放進了兩只碩大的拳頭。鞭炮噼里啪啦地響,沒有一萬響也有八九千響。秧歌歡跳著進場,圍成圈子,四人場子二人場子搬水船輪番上陣。道情、陜北說書唱的說的陣陣作響,陜北民歌飛揚跋扈地滿世界飛揚。窯洞里進進出出的客人見到熟人熱情地遞上煙,推讓著點火,湊跟前蹲下邊說話邊吃饹油糕,素臊子葷湯臊子澆淋在白花花的面上大口大口地吞咽,并不妨礙言說熟知辨識度極高的家鄉話。風神人般地在天空中揮動手臂,指揮碎裂的云彩復位。天色一致后,明閃閃的太陽立在天一邊,皎潔如雪的月亮立在天一邊,日月終于同天。縣長興沖沖地來告知,激動地在所有人面前僵住說不出話來。所有人感嘆驚奇得嘴巴眼睛張到極致,空氣流動的速度加快,起了大風,白色的喪服喪布在風里纏絞,擰折了樹枝樹干。物手里的陰陽桿子被旋渦風卷到空中箭般插進對面山,哎呀的驚魂叫聲,響徹天地宇宙,嗚嗚咽咽的哭泣從哪里起來,山哭泣地哀鳴,無聲無息的世界凄慘楚楚。一只烏鴉嘎嘎地叫,人們汗毛盡豎。烏鴉叫聲經過處吸引來黑壓壓的烏鴉,只剩下日月的明亮,地上的白色反著光,人們呆若木雞地站著。

塑料小孩蹦蹦跳跳穿梭在癡呆如死物的人群中,手里捏著偷來的紙團,在風中呼呼抖動,在人們身上這里摸摸那里戳戳。估計是玩累了,倏然坐在地上,靜靜地擺弄折疊著手里的紙張,人們等待著成形的東西。小孩雙手合攏,偷偷把眼睛放進去,看上一眼,快速離開,笑嘻嘻地看著大家,雙手慢慢張開,一只白雪樣的紙鶴從手里抖索幾下翅膀,飛了起來,上升中不斷變大變寬,堅決地迎向漫天烏鴉的天空。濃稠的黑色里有了清亮,密集的嘎嘎聲里一聲尖厲之叫打破了壓抑沉悶的厚厚油污。清流過處白鶴出淤泥而不染,月亮是鏡子是晶亮亮的湖水,白鶴的身影倒映在里面。氣喘吁吁的疲倦化解成羽毛的脫落,白花花的羽毛飄在空中,自在地翱翔,終究要忘卻天空,回到水里也要相忘于江湖。人感覺有冰涼落挨著皮膚,落下的片片羽毛成了雪花,喪服的白也被遮掩,霧蒙蒙的白雪籠罩了天地,月亮高懸白鶴在里面飛動,烈日炎炎融化不了白皙潔凈的雪花。棺材已經降落于墓中,掩埋上土,就要豎立能記住留念的堅硬的碑石。大雪茫茫中,風看到了深的面容,吱呀吱呀踩著不薄不厚的雪向這邊走來。風想到那天深引導著聽到的聲音,萬物逢春嫩芽盡露,沙沙嘶嘶的生長聲,枝頭帶著沉甸甸的果實吱呀吱呀地搖晃。

放眼望去,天地間只剩白茫茫,日月如兩顆明亮的天眼,照耀著白兮兮的雪冷清清的喪服,站立坐下的人們,好似一尊尊神情各異的雕像,木呆呆之中又有幾分活潑潑的栩栩如生。深的出現是有用意的,只是風此時還拿不準也無法猜測。地面開始不安分,深在原處若有所思地走動,愁眉苦臉地搖頭,盡是無奈之意。蠕動的地面像是地下有東西在膨脹,潤鍋里熬煮的稀飯忘了攪動,溢出鍋開始四處流淌。語的朋友王悶悶寫過個不太成功的小說,王悶悶苦楚痛苦煎熬,到底沒辦法接受自己雙手辛苦敲打出的十幾萬字,書名和此刻的情勢差不離。當時根據古詩提煉了書名,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稀飯爬出鍋流瀉在桌子上再從桌子上摔落在地上,躁動的地面幾乎是被灼燙到,頓時爆發出來,四處噴涌著白花花的淡淡的鹽。人看到埋葬了的父親空從棺材里傾倒出來,躺在地上,裹縛著不知是雪還是鹽的白色,一晃眼便不知去向了。不是虛幻而是真實,日月的光在白色里滑得站不起來,喧嘩的熱鬧的聲音從大地山川河流的縫隙里鉆出來,肆意地瘋跑在白色里。

沒有了,天地一片的白一片的白一片的白。

(責編:周朝軍)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靠逼视频| 国产喷水视频| 国产清纯在线一区二区WWW| 一级爆乳无码av| 亚洲国产日韩在线观看| 国产91丝袜| 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 欧美精品在线免费| 久久9966精品国产免费| 综合成人国产| 欧美亚洲香蕉| 99热这里都是国产精品| 亚洲色图欧美在线| 国产在线八区| 玖玖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亚欧成人无码AV在线播放| 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蜜桃AⅤ| 国产一二视频| 2020精品极品国产色在线观看| 日韩欧美中文亚洲高清在线|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人妻电影| 手机看片1024久久精品你懂的| 天堂成人在线| 第九色区aⅴ天堂久久香| 日本不卡在线播放| 精品精品国产高清A毛片| 男女性午夜福利网站| 国产精品刺激对白在线| 亚洲精品视频免费| 亚洲国产成人综合精品2020 | 不卡午夜视频| 欧美啪啪网| 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第一区免费| 亚洲激情区| 亚洲欧美成人在线视频| 无码福利视频|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免费的一页| 久久无码免费束人妻| 狠狠色婷婷丁香综合久久韩国| 日韩欧美国产综合| 在线播放精品一区二区啪视频| 欧美一级夜夜爽| aaa国产一级毛片| 国产精品免费福利久久播放| 露脸真实国语乱在线观看| 手机在线看片不卡中文字幕|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久久综合丝袜长腿丝袜| 天天激情综合| 自拍欧美亚洲| 在线一级毛片| 欧美福利在线观看| 东京热av无码电影一区二区| 国产不卡一级毛片视频| 亚洲精品成人片在线观看| 国产国产人成免费视频77777 | 亚洲无线观看| 国产精品自拍露脸视频 | AV不卡在线永久免费观看| 国产真实乱子伦视频播放| 在线视频精品一区| 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 成人年鲁鲁在线观看视频|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8| 国产亚洲精久久久久久久91| 亚洲VA中文字幕|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免费5388| 久久精品视频亚洲| 五月婷婷激情四射| 亚洲码一区二区三区| 不卡无码网| 永久免费AⅤ无码网站在线观看| 久久黄色免费电影| 国产视频大全| 超碰91免费人妻| 国产亚洲高清视频| 成人欧美在线观看| 精品久久蜜桃| 欧美一区国产| 欧美精品黑人粗大| 永久在线精品免费视频观看| 国产主播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