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花

□陳柳金

窯花

□陳柳金

種蔗熬糖，成了潁川村民的一種經濟方式。而家在糖廠背后的泥良子，卻常年玩泥巴。他家砌了個瓦窯，請了燒窯師傅和幫工，一年到頭鬧哄哄。幫工們拉著黃牛繞圈圈煉泥，用布蒙了眼，怕牛們繞暈了頭栽倒在泥里。泥糊糊倒進瓦桶里，劉師傅和泥良子懸著腕一搖，一只瓦坯子就出來了，再一搖，又出一只。手動的時候，嘴也沒閑著，陳年逸事、村野傳說、鄉間笑話，甚至葷段子，從大伙嘴里一個一個蹦出來。耳根發赤的幫工連同瓦坯子輕輕接在手里，齊整地擺在坪子上，也把笑話傳說碼在了老墻根。瓦坯入窯時，紅糖的香甜味鉆進了大伙的鼻孔，一陣深呼吸，這味兒美啊！

娟子正是因為這紅糖味，留在了良子家。那天，娟子來找她爹劉師傅，說是大哥的兒子滿月，叫他回家喝滿月酒。良子犯愁了，劉師傅一走沒個三五天回不來，這窯剛點火，誰都知道開火了就不能停，得連續燒個三天三夜。這燒窯要不斷測看火候，觀察窯溫變化，通過加柴減火來調溫。若是夜晚，肯定是睡不了覺的，得盯緊了窯門。燒好了，一窯瓦能賣個好價錢；沒燒好，那就是印度人嫁女兒—倒貼。這技術活就靠兩人，劉師傅和良子，劉師傅一走，良子要在窯門前守三天三夜，就是鐵人也得倒下。

劉師傅堅持要回，良子頭皮都搔破了，說：“但這窯已燒開……”娟子正酣暢地呼吸著紅糖味，說：“我幫你燒！”別看娟子是黃花閨女，從小就跟著她爹做瓦燒窯，是一把好手咧。

娟子就這樣留了下來。晚上良子燒，娟子白天燒。正午，太陽把地球當成了瓦窯，烘烤得大地流火。娟子在窯門前擦著汗，剛添了柴，又爬到窯頂的風口去察看。下來時，窯門口放著一只搪瓷盆。娟子喉嚨冒火，也不管裝的是玉液還是毒藥，端起猛喝。是綠豆紅糖水，解暑的玉液，整個人從頭甜到腳。

不用說，這是良子的好意。第二天中午他又送了來。娟子的上衣全被汗水濡濕了，像透明膠紙一樣貼在身上，把白嫩肌膚襯托成了出水芙蓉，玲瓏的曲線，豐滿的前胸，勾直了良子的眼，他咕嘟咽著口水。

娟子分明聽到了，說：“大哥，這么熱的天，你也喝一口嘛！”良子紅著臉說：“你吃苦了，哥看著你喝！”娟子說：“哪會苦？有紅糖，甜著哩！”娟子抹了嘴，拋給良子一個笑眼，把他甜得走路一搖三晃。搪瓷盆湊近鼻前，卻看到盆底還有一口，是娟子特意留給他的，一伸舌頭舔干了。

晚上月掛中天，良子在窯前加火，要把皎潔的月色也燒進窯里。忽然背后被誰拍了一下，轉過身來，是娟子。“好像在這兒丟了一件東西，良子哥見著沒？”“我幫你找！”良子說著擰開手電，在窯前找了個遍。忽然說：“娟子，還沒告訴哥啥東西呢！”娟子笑得花枝亂顫：“哥，妹子咋也睡不著，你說丟了啥？”良子熄了手電，娟子從后面抱緊了他：“哥，我的心丟了，丟在了窯門前。”良子像舔搪瓷盆一樣舔了一口娟子。

村民們都說良子娶了一朵窯花。娟子從糖廠走過，男人們個個丟了魂，忘給攪蔗機塞甘蔗了，把冷水倒進了蔗酒里，手握搓糖棒卻搓到了泥巴上。直到娟子消失在視線里，才發現出了紕漏，相互戲罵幾句，心里卻比吃了糖還甜。

整日里良子家門前人歡牛叫，瓦窯青煙繚繞，來載瓦的拖拉機剛走遠，又一輛突突突地開來了。直到晚飯后才恢復鄉村的寧靜，良子卻咋也靜不下來。瓦不僅賣得好，而且沒想到娟子也是個瓦窯，一連生了三朵窯花—大窯花、二窯花、三窯花，個個出落得如花似玉，家里平添了幾分“春意鬧”。良子想要個兒子的夢想卻一直擱著，像種子掛樹上，落不到土里便發不了芽。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后來鄉里推廣種植巴西蕉，甘蔗退出了歷史舞臺，糖廠關閉了，再聞不到香甜的紅糖味，空氣中飄蕩著燒窯的草木灰味。再后來鄉里越來越多人家扒了瓦屋，翻蓋鋼筋水泥房，瓦窯的生意越來越慘淡。最后實在支撐不下去，無奈地封了窯。良子家門前成了清場后的廟會，煙灰寥落。

歲月就像倒流河，繁華喧鬧都倒流成最初的荒蠻。當三朵窯花相繼坐著竹筏嫁到凌江下游的村莊后，老窯花娟子也患病離開了良子。

也不知良子是怎么熬過來的。2008年，市里對下游的凌江水庫加固擴容，地勢低洼的潁川村全村遷移。

接到搬遷通知時，已進了臘月，移民辦限定村民在年關前遷完。入了年關，家家戶戶都搬走了，只有良子家還沒動靜。移民辦的人一再催促，他還是不肯挪窩。

除夕那天，三朵窯花約好了來接爹，大門卻緊鎖著。看到坪子里的泥糊糊和瓦桶，她們啥都明白了。趕去屋旁的瓦窯，良子一手端著搪瓷盆，一手往窯口添木柴，接了地氣似的站起來，用一種尖細的聲音說：“好像在這兒丟了一件東西，良子哥見著沒？”又改用一種粗獷的聲音說：“我幫你找！”良子在窯前找了個遍，忽然說：“娟子，還沒告訴哥啥東西呢！”一個尖細的聲音嗔怨道：“哥，我的心丟了，丟在了潁川村！”

三朵窯花眼睛濡濕了，大窯花抬了一眼，說：“你們看！”

窯頂開著一叢火紅的杜鵑花，在愈加濃烈的煙火中漸漸焦黃。

青煙繚繞，凝重如鉛，祭奠著這個空空的村落……

（原載《東莞時報》2016年8月7日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