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
滑雪是一項以勢能轉化為動能作為動力來源的運動,它并不強調肌肉的爆發力和體能,但必須聚精會神地監控身體和環境的信息。這些特性受到中產階級的歡迎,它姿態優雅,講究精細的技巧,在對速度的追求和運動風采中,與自我對話,尋求內心的安寧。同時,它也是消費社會的消閑方式,它需要昂貴的裝備和設施,提供到達不易的山地風光,有度假承載的生活方式內容。招招貼合中國現今的發展節奏。滑雪就誘惑了你。
北京的葉子還沒有落光,崇禮的雪季已悄然來臨。
出長城,塞外冷冽清澈,滿天繁星,直到崇禮縣城,燈光才熱鬧起來,鱗次櫛比的飯館、酒吧已經先一步準備好迎接客人們。還不到闔家度假的周末,很多滑雪發燒友是獨自前來,一手拖著比身高還長的雪板,一手拎著被雪服撐得變了形的旅行袋,室外已經零下十幾度了,攜著一身寒風直奔酒店前臺,住下,并不多言,等待明早上山。有滑雪發燒友說,對滑雪板的操控就像使劍,那這就像帶劍走江湖吧。滑雪場的雪道既是練功臺也是比試場。
藍色的造雪機像口徑巨大的炮一樣不停歇地往外噴著白霧,天空上也偶爾飄下片片雪花。各個雪場都精心策劃了“開板儀式”,剛剛開業兩年的富龍滑雪場,在山的正中間建了一個DJ廣場,當音樂響起的時候,聲音可以傳遞到每個角落,滑雪亦是起舞。作為崇禮唯一開放夜場的滑雪場,開板儀式的重頭戲是一場燈光秀,總經理張力濤聽各個部門最后核對一遍流程,十分忙碌。他是中國第一代跳臺滑雪運動員,當時國內連訓練場都沒有,只能在日本長野訓練,荏苒30年,迎來了一個大眾滑雪普及的機緣。躊躇滿志的不只是張力濤,整個滑雪行業都準備著登上“風口”,他們看好冬奧會的紅利,更看好中產階級驚人的消費力。他們相信滑雪一旦被中產階級所接受,就像在歐美、日本已經被印證的經驗一樣,成為冬季休閑度假之王。
滑雪的魅力最廣為人知的比喻是“白色鴉片”。這是一種對速度的著迷,“樂點滑雪”的創始人于景明說:“滑雪的速度很快,能分泌腎上腺素和多巴胺,特別是男的,分泌這兩種東西能讓人激動,容易上癮。實際上這跟開快車是一個道理,有些人一摸方向盤就控制不住想加速。”于景明是“60后”,頭發已經見白,身材保持得還很好,平時在辦公室穿著筆挺的西服套裝,戴著眼鏡,很斯文,可他卻有著20多年的滑雪經驗,足跡遍布日本、歐美、新西蘭、智利的雪場,花名“高山速降”在雪圈里很出名。“我對耐力型的運動都不感興趣,跑5公里就沒有耐心了,但是開賽車、快艇、滑雪這些都行,我覺得好多男人應該都是這一類。”于景明說。
還有人追求在滑雪中與內心對話。于光東曾經是360最年輕的高級副總裁,也以興趣廣泛為標簽,他形容自己是“做互聯網里話劇演得最好的,話劇演員里最懂滑雪的,滑雪中最懂臺球的,臺球中最懂足球的”。于光東說,在他上學時候曾經專業的練過四年足球代表省隊參加全國比賽,而眾多愛好里,滑雪技術可以跟足球比肩。他2003年開始接觸滑雪,一下子著了迷。“我那時候還在創業呢,工作很忙,我就每周六早上5點半出門,開車去崇禮,滑到下午3點鐘雪場關門,再開車回北京。周日還要上班。”于光東說。除了因為天生愛玩,滑雪對他來講也是一種放松和減壓。“很少有一種運動,你周圍是沒有人的。在整個下滑的過程中,我享受那種空曠的場地,心里會非常自由,特別舒暢。尤其是去日本滑雪的時候,早上7點多我就背著板子上山了,那山連纜車都沒有,整片山沒有人滑過,那種很安靜的狀態里,可以去感受自己。”于光東說。
滑雪還為熱愛冒險提供心理投射,它總是給人們帶來新的挑戰。每到一個新的雪場,環境和地形都不同,滑雪的技術就要調整,甚至重練。“我跟朋友們第一次去滑野雪,都是原來滑得還可以的人,下去全傻了,雪沒到膝蓋,雪板一動不動,根本就不會滑了。那次行程有七八天的時間,我們就在那兒練,等到下次再去才好了一點。”于光東說。隨著滑雪年頭的增加,他從不斷的練習和職場經歷中悟出人生道理。這項運動之所以吸引他,是因為考驗心理承受能力和自我迭代。
如果沒有自我迭代能力,就沒辦法感受到真正的刺激和樂趣。“滑完中級想上高級道,上完高級道去試著滑野雪、跳懸崖。你最刺激的一次總在你能力范圍之外,它永遠是個進階的過程。人生也是這樣,機遇與風險并存,如果沒有冒險精神,就不會看到最大的風景。有人選擇打工,每月有穩定的薪水,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創業家不一樣,他可能前十年都不賺錢,堅持下去最后也許成就一番事業。這是對未知的探尋和期許。”于光東說。
滑雪還像高爾夫一樣具有社交屬性,它經常是水平相近的雪友相約而行。于光東說,最早他有一個滑雪群,那時候還沒有微信,都是在開心網上,里面還有很多明星,夏雨、孫楠都在其中。“那時候出國不像現在這么方便,我們都是正經八百組一個滑雪團,找旅行社專門給定制。每個雪季都會約幾個雪友出去滑雪。”于光東說。現在去歐美、日本的自由行雖然已經很方便,如果是滑野雪,基本上還是組團前往。于景明說,他每個春節寒假都會約其他雪友家庭一起度假,因為野雪的地形變化多端,一個人滑太危險。“野雪有懸崖,還有樹坑,那個坑要是掉下去自己爬上來得累死,必須有人拽著。所以,玩野雪至少是兩個人一塊兒走,約上另外一家水平差不多的男主人。”于景明說。高端的直升機滑雪也是個集體活動,一架飛機上是四個人,所以,滑雪到一定程度必須有那么一些水平相近的、人品信譽都很好的雪友,才容易湊得齊時間。
于景明跟“滑雪老炮”的圈子很熟悉,他說,滑雪時間長,水平高的人里不少來自于投資圈和互聯網,這大概是受到硅谷生活方式的影響。人類滑雪雖然起源于中國的阿勒泰地區,現代滑雪卻是一種西方的運動。1891年,挪威探險家南森出版了《滑雪橫穿格陵蘭島》在歐洲發行,書中不僅介紹滑雪技巧,還描述了滑雪運動對身體的塑造。他認為,滑雪能提供身體所需的力量、增強肌肉彈性,讓身體變得靈巧、身心更具活力。對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來講,在白雪包圍中穿行而過,城市文明被自然風景洗刷,可以將城市生活和氛圍拋之腦后。這些對滑雪運動的宣傳,讓歐洲人心向往之。

滑雪的實施卻需要物質基礎,阿爾卑斯山在工業革命之前是遠離城市的“荒地”,冬季到那里去看雪是擁有私人交通工具的貴族活動。直到19世紀中期,阿爾卑斯山開始進行旅游業的開發,企業家陸續投資建造了高山酒店、鐵路網,到19世紀后期,從意大利的邊界到巴塞爾的行程從3天半縮短到10.5個小時,很多歐洲城市居民都能在1天內抵達阿爾卑斯山。山地旅游的門檻極大地降低,人們可以像貴族一樣,在阿爾卑斯山開展社交度假,夏天登山,冬天滑雪。
參與這種時髦的生活方式的是隨著工業革命和城市化產生的中產階級,因為在工業革命之前就存在的農民群體都在田間地頭進行繁重的勞動,既不需要白白消耗能量鍛煉肌肉,也不需要采取特別活動去呼吸新鮮空氣。中產階級的工作則需要整天待在封閉空間里,既缺乏新鮮空氣,又要長時間坐在辦公桌前,這在當時不被認為是良好的生活習慣。波士頓的倫理學家奧利維·溫德爾·霍姆斯批評,在辦公室工作的人沒有強壯的體質,也沒有農民或者紳士階層那種剛強有力的氣概。
除了保持健康的剛需,人們對身體的觀念也發生了變化,它被看作是一種機器,必須要讓有規律的運轉起來,以使得潛力達到最高點。“身體好即精神好”的諺語成了19世紀末的格言。身體健康與智力的效率、心理狀況相牽扯,體育運動就不僅僅是為了娛樂而進行的鍛煉,它也與某些精神、社會和意識形態聯系在一起。對于謀求向上流動的新興中產階級來講,運動可以緩解緊張的心情、消除工作壓力,還能鼓舞自我,增加活力和競爭力。19世紀末的倫敦,不但是當時人口最稠密的城市,有龐大的公務員、辦公室職員、律師和會計人群,還是很多現代最早的體育協會和俱樂部的所在地。
滑雪運動伴隨著現代體育而生,并在“二戰”后更加成為中產階級喜愛的項目。1950年到1975年間,滑雪的持證人數在法國從4.5萬發展到62萬人,增長了12倍,相對應的,60年代歐洲的阿爾卑斯山和北美的落基山脈遍布雪場。這時,中產階級的運動風尚從強調肌肉的鍛煉轉向重視感覺和內在的修煉,追求“自我形象的徹底了解”“自我身體感覺的徹底了解”,連長跑這種需要大量鍛煉和體能的運動都有了新詮釋,當時媒體采訪的一位慢跑者說:“我跑步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就夠了,不需要到專門的場地或者等待隊友,我可以專注于自己肌肉的運用和控制氣息。”
滑雪正是一種感覺作用超過肌肉作用的運動。它的動力來自于勢能轉化為動能,并不強調肌肉的爆發力和體能,但必須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監控來自身體和環境的信息。滑雪水平很高的于光東就已經體驗到這種魅力,他說,最開始學習滑雪的時候一定要請專業的教練學好動作規范,因為這涉及對肌肉的正確控制。經過機械性的重復練習讓技術熟練之后,他經常在滑雪時帶著外放的音箱,在白茫茫一片中,伴著自己喜愛的音樂蜿蜒而下,就像獨自跳舞一樣。滑雪既是對肌肉的清晰體驗,也是探尋自我的運動。這符合現代社會的主題,個人已經崛起,“我是誰”當然也包括認識身體的各個部位,傾聽它、準確地操控它。
消費社會也歡迎滑雪運動,因為它可以承載復雜的時尚體系和享樂主義的內容。現代體育運動從一開始就是有等級的。按照運動的原理去劃分,中產階級偏愛那些具有優雅姿勢和精細技巧的運動,而不是蠻力和耐力,看中運動中的風采而不是競技。理想的體育活動是運動中的人做出漂亮的動作,而其他人穿得輕松自如在遠處閑聊觀賞,網球、高爾夫球,包括滑雪就是這種優雅的、帶有生活方式屬性的運動。
按照消費社會的品位序列去劃分,高級別的運動項目需要昂貴的裝備、昂貴的設施,或者兩者兼備。滑雪運動的發端在距離城市遙遠的山區,交通花費高、頻次也不像城市里運動那么方便,并且不同的滑法和雪場還需要使用不同的雪板,雪服也在時尚體系之中。雖然隨著交通、設施、科技的發展,滑雪的費用大大降低,可它依舊是個蘊含著許多消費可能性的運動。如果按照社會學家的說法,消費具有娛樂的功能,可以抵抗無聊。從事滑雪運動,不但讓身體得到適當鍛煉,內心歸于平靜,還在精心挑選雪具、雪服,選擇度假酒店中獲得購買的愉快。于光東說,他家里有一個架子專門用來陳列雪板,每個雪季都要買兩三套雪服。他滑的是單板,這種發源于美國,帶著龐克、嘻哈烙印的滑法本來在言行、服飾上就要展現出時尚、炫酷和張揚個性。
滑雪作為中產階級到達一定消費水平的生活方式,從歐美復制到更早富裕起來的日本。1956年的冬奧會讓日本觀眾通過電視轉播直觀欣賞了冰雪運動的魅力,隨后冰雪題材的影視作品受到廣泛的好評。到60年代初,日本滑雪熱潮興起,隨著日本經濟的騰飛,大批滑雪場被開發建設,滑雪人口也開始增長。1980年,日本20歲到24歲的男性中接近30%的比例都參與了滑雪運動,滑雪被認為是70年代日本社會的時代特征之一。到了1993年的鼎盛時期,日本滑雪人口有1860萬,位列世界三大滑雪市場的行列。
于景明生于吉林,長到20歲才第一次接觸到滑雪。“那是1989年,我讀大三,聽說北山公園開了一個雪場,覺得很新鮮,就跟同學約著去玩。那時候的條件非常初級,都是買的日本淘汰下來的雪板和拖牽。”于景明說。東北的冬天是寒冷的雪國,可并沒有產生現代滑雪運動的文化。哈爾濱生活的白俄曾經在郊區滑雪,偽滿洲國的撫順體育協會也參與過日本滑雪聯盟,動蕩的局勢沒有普及滑雪的條件。在東北,滑雪是一項農村的交通技能,用于獵人打獵,和游擊隊抗日。新中國成立之后滑雪是舉國體制下的競技項目,于景明說,現在松花湖滑雪度假區從前就是省隊訓練的大青山雪場,黑龍江的亞布力是解放軍隊、國家隊的訓練基地。
于景明算是國內最早一批接觸到滑雪運動的人,因為直到1996年第三屆亞洲冬季運動會召開之后,黑龍江的亞布力風車山莊的開業才是公認的中國滑雪運動的起步。2000年之前,全中國成規模的滑雪場都在東北。隨著采用人工造雪的技術,滑雪運動才南移,北京第一家滑雪場京石龍在1999年建成、亞布力風車山莊的團隊又在2001年選址建設了南山滑雪場。已經離開高臺跳雪運動很多年的張力濤當時正打算從東北到南方做生意,聽說華北能開滑雪場覺得半信半疑,來到就被增長勢頭和發展潛力所吸引。他改變了人生計劃,先在師弟的滑雪學校做教練,第二年就自己承包了滑雪學校,又輾轉在雪場做經理,從競技滑雪轉向了大眾滑雪領域。
看好滑雪市場未來的還有卡賓滑雪的總裁伍斌,他是湖北人,在國內從來沒有接觸過滑雪,一次偶然機會到了韓國的雪場,看到漫山遍野的滑雪者,覺得這種景象就是中國滑雪的未來。回國之后,他開了一家代理銷售國外雪具品牌的公司,第一家門店開在了磁器口。“我算是北京第一家雪具店了,現在那條街已經發展成了雪具一條街。在市區開完店后,那年冬天緊接著我就去南山滑雪場開了第一家雪場店。南山滑雪場當時已經規劃好了,卻沒有設計開店的地方。南山滑雪場的董事長后來給找了一塊不大的地兒,搭了兩個玻璃房子就這樣開始了。以后再建的雪場,在畫圖紙的時候就專門給雪具店留了位置。”伍斌說。
伍斌最多的時候在華北和東北開過16家雪具店,眼看著中國的滑雪市場起來。“2001年北京郊區突然就一下子開了6家雪場,實際上把大眾滑雪真正地帶起來。之前雖然東北起步早了幾年,可滑雪人群還是非常小的規模。”伍斌說。雪具市場是滑雪運動發展的一個觀測點。伍斌說,他當時推出過價格優惠的雪具套餐,入門價格是3000元。習慣上感覺哈爾濱的滑雪運動時間長,市場應該會好。可東北的幾家雪具店的銷售業績不如北京。那個時代其實買雪具的必要性比現在高,因為雪場出租的雪具都是日本淘汰下來的,品質很差,但凡在滑雪上有追求、有點興趣的人都得買自己的雪具。十幾年后,伍斌已經是中國滑雪產業的資深專家,他參與撰寫《中國滑雪產業發展報告》中依舊認為,京津冀滑雪裝備市場是全國市場的晴雨表。
現代滑雪運動開展到中國,消費能力依舊是門檻,中產階級生活方式依舊是軌跡。伍斌說,當時很少有人提中產階級這個概念,但是滑雪需要一定經濟基礎。很多購買雪具的是年輕的白領或者富裕起來的老板。他們有了私家車,也有了周末休閑度假的概念,開車去近郊雪場練習,當天往返。為了經營雪具生意,伍斌想了一些推廣滑雪運動的方法,他的公司到大學里去做講座,還給滑雪場的教練做培訓,增加體驗滑雪的游客轉化成滑雪發燒友的概率。“滑雪運動當時在中國特別弱,什么都談不上,雪場教練里有些是退役的專業運動員,都沒滑過我們代理的那些雪板。我們只能做大量基礎工作,拿著雪板講滑雪運動是怎么回事、滑雪裝備怎么用。”伍斌說。
當時已經到北京工作的于景明撿起了大學時短暫體驗過的滑雪運動。“我很偶然的機會聽說了石京龍,覺得這下終于能在北京找到滑雪的地方了。我那時已經有了車,每個周末都去滑雪,上癮了。實際真正練會滑雪拐彎就是在北京的滑雪場。”于景明說。北京從一片空白興起的滑雪市場培養了像于景明這樣一批滑雪發燒友,他們技術熟練之后,不再滿足于京郊小雪場的雪道,就陸續聚集到了崇禮。“滑雪這種事兒是跟技術有關的,你在京郊的軍都山中級道上已經下來了吧,就肯定想找個落差更大一點的、雪道設計更豐富一點兒的地方試試。”于景明說。
滑雪場的選址有三個基本條件,需要有足夠的雪資源,要有雪資源持續存在的氣象條件,還必須有適宜滑雪的地理地貌,崇禮在這些先天條件上雖然不如黑龍江和吉林的林區,可比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滑雪的北京要有優勢,并且它距離中國最大的滑雪消費市場只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崇禮處于燕山山脈西端,桑洋河谷與內蒙古高原的過渡地帶,境內許多中低山。冬季降雪早,平均氣溫是零下12攝氏度,風度為2級,滑雪期能達到150多天。
2003年建成的崇禮萬龍滑雪場是北京滑雪發燒友的進階的必由之路。它最高海拔是2200米,雪道落差580米,不但雪道長、落差大,老板在雪的質量上也舍得花錢。“我去過世界很多雪場,萬龍的雪炮規模算是厲害的。其他雪場可能造10厘米厚度,它造15厘米,別小看這5厘米雪,經常滑雪的人是體驗得出來的。雪道下面的雪實際上已經壓實了,上面新造的浮雪會被風吹跑,滑在這樣的雪道上不舒服。萬龍多造了雪,風吹過后,還能留一定厚度的碎冰碴,大家覺得像地毯。慢慢的,愛滑雪的人就留在萬龍了。”于景明說。
萬龍的滑雪質量在京郊中級道以上的發燒友間流傳,張家口還沒開始大力建設滑雪產業,崇禮雪場就已經吸引客流了。“現在從張家口到崇禮都是高速,我最早去練滑雪的時候要走一個小時的土路。萬龍滑雪場當時就三條道,然后全北京的人都在那三條道上練。當然,那時候全北京滑雪發燒友也不是很多。”于光東說。
滑雪的魅力在于不斷迎接挑戰,提升技能,從這個角度出發,于景明按照雪道落差把滑雪場分為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和社會。小學是類似于北京近郊的初級滑雪場,落差不高于200米,地勢平緩,雪道平整,適合入門練習。初中是近郊的中級雪場,落差在200米到400米之間,初中級雪道占大多數,好的雪場有高級道,用于提升技術,滑雪者在這種雪場完成基礎教育。高中級別滑雪場的雪道落差到了400米到800米,各類雪道齊全,人造雪、天然雪、野雪都有,道內、道外、雪包、樹林、溝槽等地形變化較多,可滑雪面積超過50公頃,可滑雪道長度超過20公里。滑雪者可以在這種滑雪場全面學習滑雪知識,發展自己的喜好和特長,無論是追求速度、還是偏愛體驗不同雪質,探尋雪板和身體的豐富變化,都能夠滿足需求。大學級別的滑雪場,雪道落差在800米到1600米,各類雪道、雪質、地形都很齊全,積雪有數米深,雪山高聳,有廣闊的道外野雪區域,充滿艱險的樹林,這是滑雪者進入滑雪天地的最后修煉。
中國最大的幾個雪場、亞布力、北大壺、萬龍基本都在高中到大學的水平上,雪道落差最大的北大壺滑雪場是800米。如果在這些雪道上應付自如,不再能產生肌肉緊張或者刺激的感覺,就到了走出國門在世界范圍內體驗滑雪樂趣的時候。“中國的滑雪場都要說擁有多少雪道,阿爾卑斯山的滑雪場沒辦法告訴你雪道的條數,太多了數不過來,它們的說法是多少公里長。日本的滑雪場說的是有多少公頃的滑雪面積。日本和歐美的雪場大多數有大學到社會級別的條件。”于景明說。
于景明經常去日本出差,也去滑雪,在他看來,日本擁有全世界最好的雪。“日本西邊是俄羅斯,周圍是太平洋。冬天刮西北風,冷氣流經過海面帶著潮氣,只要一碰到山就變成降雪,日本列島上山又很多,它下雪就很頻繁。對滑雪的人來講,天天下雪就等于這地方沒人劃過,雪特別松軟。你很難想象這個雪是有彈性的,滑在這樣的雪里就跟做游戲一樣,感覺是在跟雪互動。”于景明說。孕育了現代滑雪運動的阿爾卑斯山,對滑雪的人來講則是擁有全世界最好的山。于景明說,阿爾卑斯山脈腳下的村莊海拔最低500多米,超過4000米的山峰有82座。冬季,地中海暖濕氣流遇到高聳的山脈形成大量降雪,南側降雪量達到20米,北側最大降雪量有12米,并且是滑雪發燒友最喜歡的干粉雪。雪道落差超過2000米的雪場超過20座,它們不但有濃密的樹林,激動人心的陡坡,還有延綿不絕的冰川,國內雪場稀罕的野雪更是不用爭搶,隨便滑。國內的滑雪高手,得在阿爾卑斯經過1600米以上雪道落差,被復雜地形磨煉過,才能成熟自信。“所有滑過阿爾卑斯山2000米落差的人,都回不到國內了。再看萬龍的作用,就是一個冬天沒運動了,是不是要去熱個身,或者雪友見面都約在那里。實際上滑雪的樂趣就少了。”于景明說。
“滑雪是個水平越高樂趣越多的運動。水平高能滑的地方就多,從前只能在雪道滑,后來能滑樹林、滑懸崖、滑山谷,地形不同樂趣不一樣。水平越高對裝備的要求也高,我有很多板子,用途都不一樣,這個組裝的過程也是樂趣。日本有個詞叫生涯運動,意思是說一輩子的運動,滑雪就是。”于景明說。意識到滑雪運動的特性,于景明從2008年開始做出國滑雪的項目,第一站是北海道,客源來自能滑華北最高水平雪道的萬龍雪場上。“2008年專門為了滑雪出國的沒幾個人,我們一年做200人大概就占全國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了。”于景明說。
在北海道、長野、日本東北開發雪場資源之后,于景明的團隊又做了北美和阿爾卑斯山的滑雪項目,他列了100個滑雪目的地,雪道落差都在800米以上,決定以此為人生和事業的目標。按照邏輯,人們總是先去鄰國滑雪,再去遙遠的國家,但是,中國人的特點是滑一遍之后還是喜歡日本雪場。于光東說,日本吃得很好,還能泡溫泉,法國滑雪吃得還湊合,瑞士吃得太不習慣了。于景明一半以上的精力也放在日本滑雪項目上,他說,在追求雪好或者山好這兩個維度上,去日本滑雪的費用跟去瑞士差不多,法國要比這兩個國家略低一些,意大利更便宜。美國和加拿大十幾個雪場也挺不錯,反季滑雪的新西蘭就差了,硬件還不如萬龍。
諳熟日本、歐洲、北美滑雪場的發燒友全國也就幾百人。于景明說,這些人一個雪季至少要在國外滑一周。去日本的行程是一周,阿爾卑斯和北美是半個月,滑雪對體力的要求不高,所以這期間基本上中途只休息一天,其他時間都是在滑雪。經過10年的培育,這種滑雪方式依舊是個小眾市場,但于景明看好它的未來,國內的滑雪市場每年增幅在30%左右,這些人中終有一部分會轉為技術高的出國滑雪愛好者。“看崇禮的發展就知道這個增長是驚人的,哪里看得出來它從前是個貧困縣。萬龍開業的時候連吊廂都沒有,可它現在的硬件和服務都接近日本水平了。只是說它的雪差一些,山的落差不高,這是天然的,沒辦法。”于景明說。
做了幾年雪具生意之后,伍斌悟出了滑雪產業的道理,這是一個供給創造需求的行業,要想推動發展,滑雪場才是龍頭,他于是進入一家在崇禮開業的外資滑雪場做管理工作。2010年之前,市場的目光都在華北,直到度假的概念引入到中國的滑雪行業當中來。滑雪度假也不是一個新概念,它幾乎從現代滑雪運動起源時就存在。像在法國這樣成熟的滑雪市場,每年冬天1月份2月份,全國都會輪流放假一周,大部分家庭都會租公寓或者別墅滑雪度假。
復制到中國的滑雪運動里,資本最先看中的是東北的崇山峻嶺和豐富的林場資源。伍斌說,先后有公司想在東北做滑雪度假的形態,第一個做成的是萬達的長白山項目。它包括冬天的滑雪場,鉑悅、凱悅等多家五星級酒店,夏天的高爾夫,滑雪概念的地產,還增開了到長白山的航線。吉林當地人去長白山度假區恐怕都沒有從長白山機場走方便。這個度假區不但吸引傳統的北方滑雪客群,還輻射南方市場。“萬達長白山國際度假區開業的第一年,就改變了客群結構,它把南方核心城市,比如上海人吸引了來。”伍斌說。萬達長白山跑通了滑雪度假的概念,其他地產和資本項目也跟進上來。
滑雪場集中的崇禮也同步了行業理念的變化。因為建造雪道要開發山地資源,造雪要消耗大量的水,考慮到資源保護和環境的承載能力,崇禮現在到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只批復9家滑雪場。它們的定位各不相同,屬于最早一批的萬龍,培養了無數滑雪高手,現在的雪場也以高級道為特點,吸引高水平的滑雪者和滑雪發燒友。云頂滑雪場定位為國際級旅游度假目的地,配套五星級酒店和冬季冰雪賽事、夏季療養的度假村,吸引家庭娛樂度假。最新入場的太舞小鎮和富龍四季小鎮則更加鮮明了度假的特點,張力濤曾經在太舞小鎮任職,現在又做富龍的總經理,對兩家小鎮很熟悉,他說,這種形態是生活方式的綜合體,滑雪場是吸引客人的手段,贏利點不是靠賣雪票,而是滑雪之外的消費行為。
作為生活方式的綜合體,它們想吸引的不是滑雪發燒友,而是滑雪小白、初中級雪友,有小孩的中產家庭,雪場的設計就得強調趣味性和時髦。張力濤說,高級道只占30%,雪道重視的是視覺和娛樂效果。山上做了主題雕塑,每一年都會有變化,雪場正中間做了一個DJ廣場,用音樂對雪場進行渲染。因為是崇禮現在唯一開夜場的滑雪場,還考慮到燈光秀的烘托。滑雪公園也花了很多心思,請國外的設計師和厲害的公園滑手規劃道具。趣味公園被劃分成黑、粉、藍、橙四個難度區域,既有提升滑雪技術的部分,也讓更多人體驗滑雪樂趣,從十幾歲到幾十歲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道型。針對帶小孩的家庭,張力濤的團隊設立了兒童滑雪服務中心。家長滑雪的時候,把孩子交給服務中心托管,那里有兒童指導員教滑雪。
北京中產階級流行的活動也被搬到了滑雪場來。上個雪季聯合科羅納辦了雪地音樂節,邀請了很多國外的DJ、樂器演奏家和中國的藝人演出,背靠著雪道,喝酒、聽音樂狂歡。搞了生活市集,邀請熱愛烘焙、手工、精品咖啡、各種料理的滑雪發燒友來擺攤,售賣或者交換自己的勞動成果、二手雪具或者CD。圣誕節也開了派對,提供家庭套票,12歲以下的兒童免費,游客可以在室內參與姜餅DIY、手繪等游藝活動,也可以參加圣誕尋寶,在酒店、溫泉和滑雪場之間穿梭。
但是,就像中國的滑雪運動跟歐美、日本成熟市場的差距,滑雪度假也在很初級的水平,到去年為止這類有過夜功能的滑雪目的地只占全國雪場的3%。伍斌說,滑雪本身就對資源的依賴性非常強,城郊的初級雪場可以通過造雪來營業,可度假目的地的輻射半徑要在500公里或者1000公里的范圍,那么必須具備山地的吸引力。“長白山大家聽起來覺得值得去,有想象空間,可如果雪道的落差小,別人為什么要老遠來看個小山頭呢?要想成為一個世界級的度假目的地,我認為雪道落差至少在800米吧!”伍斌說。
要往國內、國際度假滑雪的生活方式里輸送新人,最后又回到了滑雪運動的普及上。歐洲在上個世紀初推廣滑雪運動時,通過補貼和政策讓學生學習滑雪。日本的做法是在小學畢業或者中學畢業時組織修學旅行,夏天一次,冬天一次,冬天的主題就是滑雪。于景明說,北京的學校這兩年也開始有了滑雪的內容,在室內的人造雪場里學習。有些國際學校還組織孩子去崇禮。那些會滑雪的孩子背后,也許就是未來會消費滑雪度假的中產階級家庭。
給滑雪小白練手的近郊初級雪場發展也很迅猛。伍斌所在的卡賓滑雪主營業務就是雪場規劃、設計和售賣雪場裝備,他的工作十分忙碌,全國各地的政府和投資者頻繁來拜訪、邀請去考察建雪場的可能性。伍斌說,大部分雪場的垂直落差都不到100米,這類小雪場在成熟市場幾乎不存在,但對中國滑雪普及作用很大。它們分布在全國各地,甚至是長江以南,每年能產生一兩萬的滑雪人次,這些人中一部分從此對滑雪有了興趣,慢慢收集信息,滑向萬龍、長白山、北大壺等國內大雪場,滑向日本、阿爾卑斯山。
(實習記者余靜寒、李依霙對本文亦有貢獻。參考資料:《身體的歷史》 《2017中國滑雪產業發展報告》《歐洲早期滑雪運動發展動因及對我國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