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作為冬奧金牌獲得者、國際雪聯高山滑雪項目委員會主席、2022年北京冬奧會賽道設計顧問,魯西見證并參與了高山滑雪運動半個世紀的發展。隨著中國滑雪愛好者群體的成長,魯西和更多國外雪壇名宿的故事和經驗會越來越多走進人們的視野。
今年69歲的伯恩哈德·魯西(Bernhard Russi)是瑞士家喻戶曉的滑雪明星,作為公眾人物,他走在瑞士街頭常會被認出來。每次來北京,他都能享受難得的清凈,“不過有時候還是會被認出來——在中國旅行的瑞士人會認出我”。
運動員時期魯西是數屆高山滑雪世界冠軍,尤以1972年札幌冬奧會的金牌奠定了其運動成就。1978年正式退役后,魯西繼續活躍在滑雪運動的前臺,他長期為瑞士電視臺做滑雪比賽解說員,同時參與了1988年以來的冬奧會高山滑雪賽道設計,還因其卓著聲望被推舉為國際雪聯高山滑雪項目委員會主席。在一半人口都滑雪的瑞士,國民運動領袖的身份使魯西獲得了巨大的關注。因其頗高的聲望和活躍度,德文媒體在采訪魯西時甚至會問他為什么不去參與競選從事政治。“我不想用這些聲望去操縱別人,所以對政治沒有興趣。”
魯西從生命的最初就習慣了雪的存在,“并不存在那樣一個突然的時刻,讓我知道此生注定要以滑雪為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慢慢發生的變化”。他在父親的引導下第一次試著滑雪的年齡是1歲半。魯西出生并長大的地方叫安德馬特(Andermatt),是坐落在瑞士中部的一座山谷小鎮,海拔1400米左右,除了6月至9月外全年有降雪且地表被積雪覆蓋。“學校里的每一個孩子都會滑雪,從大概七八歲開始就會組織比賽,我不斷奪得冠軍,被大家叫作滑雪天才。”因為滑雪運動的普及,小鎮上的俱樂部也相當專業,魯西就用業余時間在這里訓練,直到他的水平越來越高,必須在升學和成為職業運動員之間做出選擇。
“我想學建筑,但如果離家上大學,意味著不能再滑雪。于是我決定留在家鄉上職業學校,以后再經過學習仍然可以成為建筑師。留在家鄉的好處就是每天都能滑雪,甚至吃午飯的間隙都能滑一會兒。”這種“兼顧”的選擇,為魯西退役后的發展打下了基礎。魯西直到20歲才暫停了學業專職滑雪,職業生涯結束之前就重新開始修習未完的學業,建筑學的背景讓他具有了設計賽道的可能,承擔了近20年來冬奧會高山滑雪賽道設計顧問的職責。
1970年的世界杯比賽上,魯西獲得了他人生中第一個世界冠軍。那次比賽,他一個月前訓練摔傷的手還骨折未愈,不過有一個相當好的出發位置,第15順位出發,這時前面選手都已完賽,表現一目了然。最終,魯西奪得冠軍。“我仍然清楚記得當時的激動心情,因為那對其他人和我自己來說都是個意外。這是我運動生涯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可以說開啟了我的第二個人生。”兩年后的札幌奧運會時,他再次奪冠已經是眾望所歸。
高山滑雪的滑降項目是最刺激也最危險的運動之一,從大坡度的山體上滑下,最陡處坡度達到70%~100%,以肉身之軀在幾秒內加速至超過100公里每小時的速度,最快達到160公里每小時,在賽道上轉彎、起伏、完成60米左右的跳躍。魯西坦言,自己在出發前的一剎那,向腳下近乎垂直的陡坡看去時也會恐懼,“不過一旦出發,一切就都消失了。滑雪板緊貼著雪面,這時山對你而言就變成平的了。不再有坡度,不再有恐懼,只有耳邊呼嘯的風聲”。
受傷還是不可避免,魯西最嚴重的一次受傷反倒沒有發生在賽場上,而是在電影片場。詹姆斯·邦德007系列電影第六部《女王密使》在瑞士拍攝的時候,魯西受邀出任特技演員,飾演一個身手高超的反派在阿爾卑斯山中高速滑雪。一場高空跌落的戲碼中魯西不慎摔在了巖石上,摔斷了手臂和第七節頸椎。不過所幸幾個月后傷勢就恢復了,他得以繼續跟隨國家隊訓練并在之后獲得了一個又一個冠軍。
自信對運動員至關重要。“我有一個‘加一計劃。比如說大家訓練都做50個俯臥撐,我會在做完之后偷偷多做一個。跳躍上樓梯時,到頂之后我會額外多跳一下。這不是身體訓練,而是一種心理準備。”魯西說,即使他已經是世界最頂尖的運動員,比賽開始前的幾分鐘還會產生深深的自我懷疑,“到了奧運會賽場的所有人都有天分和百分之百的努力,憑什么我能奪冠?為什么就是我?這時我會用加一來說服自己,因為我比別人多做了那一下。”
回首職業生涯,魯西說:“我的職業生涯中沒有遺憾。我很幸運,我已經獲得了太多我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了。”
為2018韓國平昌冬奧會設計高山滑雪賽道時,魯西為保留山上的一棵樹而改變了賽道路線。當地傳說那是一棵求子樹,不孕的婦女到樹下過一夜后就可以懷孕,是整座山的精神所在。“我寧愿改變賽道,我對自然有無比的尊重。”
在魯西看來,在山上滑雪是人與自然、人與那座山之間的一種交流,而這種交流的前提是對山的尊重。他退役后作為雪道設計師的職責就是為這種神圣溝通搭建平臺。談及自己在設計團隊里的位置,他非常嚴肅地說:“我負責掌控一條賽道的哲學,并且讓團隊中的人理解。”跳躍、轉彎、加速,這些賽道上的元素及其節奏共同構成了魯西所謂的一條賽道的“哲學”,而這是蘊含于一座山之中的。“賽道最精妙的部分往往正是一座山本來的險峻之處。”海貍溪雪場(beaver creek)的金鷹跳臺(Golden Eagle Jump)、斯諾本森雪場(Snowbasin)的燧發槍跳臺(Flint Lock Jump)是讓魯西驕傲的例子,“它們已經就在那兒了,我只是在山中發現它們,不需要我再去做什么改變。”
從1988年開始,每一屆冬奧會都邀請魯西對高山滑雪比賽的賽道進行設計。這份事業不僅以另一種方式繼續著他的滑雪生命,也讓他有機會把自己對“山”的探索更進一步。滑雪之外,魯西還是一個狂熱的自由攀巖愛好者。“賽道設計和一般的建筑設計不同,不是憑空造起一個人工的建筑,而是在山的基礎上進行規劃。自然總是比我們高明,要做的就是發現有潛質的山,然后在山中發現那些路徑。”
魯西相信,滑雪這項運動之所以能產生廣泛的受眾,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其與自然的關系。“不像游泳,你處于一種相當單調的運動中,也不像網球,這項運動很有趣,但一旦取消人為的規則,留下的網球場本身什么也不是。滑雪是置身于自然之中的,陽光、藍天、室內外的溫差對比,這些都是快樂的來源。而且這是最適合全家一起從事的運動。”
只不過,對魯西本人而言家庭與雪山之間卻是一個苦澀的故事。1996年,魯西的第一任妻子、同樣為滑雪運動員的米歇爾(Michèle Rubli)在一次滑雪中葬身于雪崩。魯西是半夜時知道消息的。“悲傷過后我立刻意識到我將完成一件人生中最困難的任務:在黎明前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們16歲的兒子伊恩。”凌晨5點,魯西終于叫起兒子告訴了他,父子相擁哭泣。最終反倒是伊恩安慰了魯西。“我驚訝于孩子以一種既實際又哲學性的方式看待生命。他說媽媽去世時最終復歸于她所屬的元素了——雪,從這個意義上是好的。或許生命就是這樣。”
自己滑雪五次受重傷,至親也因雪崩罹難,作為虔誠天主教徒的魯西滑雪時卻并不祈求上帝的保佑。“你不能期待他保佑所有的事情。必須自己承擔風險,滑雪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覺得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存在,總要去探索極限,我尤其是這樣的人。如果我沒有出生在雪山中,沒有走上滑雪這條路,也一定會去做別的事情探索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