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野穿越“林海雪原”

向日葵

幾年前在長野志賀高原的滑雪之旅，讓我有了一次徹底投身到大自然懷抱，駕馭并控制自己身體的特殊體驗。記憶最深的，除了那片雪原的遼闊與壯麗之美，還有日本國民對滑雪，這項有著“白色鴉片”之稱的運動由衷的熱愛以及他們的普及、推廣力度。

奔赴雪原

2014年，在高校工作的孩子爸爸申請了一個赴日本名古屋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機會。為了讓孩子體驗，他把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帶著一起去做了一年的小留學生。那所大學是孩子爸爸當年留學過的地方，后來我也曾在此住過一個月，那時沒有孩子，觀察和體驗的視角并不一樣。這一年，在北京和名古屋來來回回，體驗和感想也有別于以往。比如，日本的孩子基本上是就近入學，學校離住址不超過兩公里。適應了一段時間之后，孩子基本上也和其他孩子一樣，自己走路上下學。從租住的公寓出發，會經過一所大學、一所中學到達孩子所在的小學，無論學校大小，校園里體育設施之齊全，參加運動學生之多，每每讓我感慨不已。兒子借讀的小學是日本最普通的公立小學，校園規模并不大，但螺螄殼里做道場，也挖出一個小小的泳池。進入六月份，天氣剛剛暖，他們就開了游泳課。年過六旬的女班主任也要跳到泳池里親自教他們。一到周末，地鐵里滿是背著各種運動器材參加訓練的學生。

如果說平素這些點滴觀察讓我知道了日本人對體育的熱愛和投入，而這一年年底的滑雪之旅更讓我對日本的冰雪運動之熱，有了切身感受。

元旦前，在橫濱居住的朋友肖梅來電告知，橫濱滑雪協會將組織一個針對孩子的冬令營，去長野滑雪，問我們有沒有興趣。日本學校的學制跟歐美相似，圣誕節到元旦期間會有一個兩周的長假，相當于我們的寒假。我們正好還沒有計劃，孩子之前也在北京滑過幾次，也還有興趣，沒有多少猶豫就報了名——后來才知道，對組織方來說，讓我們幾個人入團是破了例的：一是嚴格說起來，活動只接納居住在橫濱的孩子；二是所有報名的孩子都需要獨自前往，沒有家長陪同。但肖梅特地向組織方解釋了我們的特殊情況：孩子日語能力還不夠，獨立生活能力尚缺，組織方也同意了。日本人一貫行事嚴謹，提前要求我們將每一個人的身高和鞋子號碼都詳細報上。

早就聽說日本人喜歡滑雪。孩子爸有一對日本夫婦朋友，80歲時兩人還同去歐洲滑雪，聽得我羨慕之極。但當時只以為是這一對丁克老夫婦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到了日本后才發現，這樣的日本老人并不算少數。

安排妥當后，我們開始買車票，制訂計劃。冬令營的其他孩子都是從橫濱坐大巴直達目的地，而我們一家則從名古屋自行出發，到那里會合。

在日本短暫生活的一個體驗是，坐火車一點都不發“憷”。無論在車站買票、候車還是坐幾小時的車，擁擠有時固然擁擠，但一切整潔有序。當天，我們先是從名古屋車站坐上去長野的火車，車上人并不多。火車先是快速地在城市中穿行，熟悉的現代化標志物疾閃而過，廠房、高速路、立交橋……不知不覺中火車進入山區，信州地區層巒疊嶂，眼前開始出現森林、曠野，屬于大自然的景物越來越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再抬眼向外望，發現外面已是一片白色——日本的雪下得很早，而長野在素有“日本屋脊”之稱的中央高地上，雪更是來得又早又猛。

我們的目的地是長野志賀高原。到達長野車站后，再換汽車進山。此時外面已經開始下起雪來，不知開了多久，汽車緩緩駛入一個休息站。休息站比較大，乘客下來稍事休息，司機師傅則利用這段時間在輪胎上綁上鐵鏈，為進入山路做準備。

調整好之后，一車人繼續出發。在彎彎曲曲的山路里又行駛了很長時間，遠方逐漸出現了稀稀落落的燈光——持續了幾個小時的旅行之后，看到這樣的燈光突然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這就是我們要到的志賀高原雪場了。這一片的酒店很多，有旅客陸陸續續下車，都是來這里選擇滑雪作為度假方式的愛好者。活動組織方選定的是王子酒店，下車時，眼前已完全是白茫茫一片，昏黃的燈光下，看見大片大片雪花細細密密毫無間斷地從空中砸下來。邁出第一步，立即陷到松軟的雪里，雙腳馬上被積雪蓋住，這才意識到自己對這里的雪量缺乏概念，穿的鞋實在是太薄了。

哆哆嗦嗦地進入大廳，寒冷立即被關在門外。一層大廳非常大，除了前臺接待部分外，還有一大部分是按照房間號設置的儲存柜。一家三個人的雪板和雪鞋早就按事先報好的號碼準備好，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內。上樓進了房間，發現三個大的塑料袋子，打開一看，每個人一套滑雪服都已準備好，干干凈凈疊放在內。

東京出發的大部隊早于我們幾個小時到達。所以我們在安頓時，已見到精力旺盛的孩子們興致勃勃地互相串門。等到全隊會合，我才發現我們這種家庭組合例外得有點扎眼——除了我們幾個中國家長，其他日本孩子都是獨自前來，更讓我驚訝的是，隊里有四五個孩子只有六七歲的樣子，看那個頭，像是剛剛從幼兒園大班畢業的孩子。但像平時在周圍見到的普通日本孩子一樣，他們的獨立生活能力很強。一個人拖著個家長給整理好的行李箱，每天自己洗漱、換衣物。另外，或許因為日本家庭通常都有兩個以上的孩子，年齡大一些的學生也自覺有照顧這些小不點的義務。這樣的場面也讓父母陪同在側的兒子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初次體驗

寂靜的雪夜里，在溫暖的房間里飽飽睡了一覺。根據冬令營事先發布的通知，孩子們要求早上6點半即起床跑步，再吃早餐。因為外面仍下著雪，第一天的早練就改在走廊里做操，熱身。

自助早餐吃過之后，全體集合。我們這支隊伍大概有20多個成員，5位教練帶隊。早上的大廳已經熱鬧起來，到處是穿著臃腫的滑雪服的人在穿行。隊里的大孩子看起來都比較有經驗，各自安靜地穿滑雪靴，那幾個小一點的小蹦豆顯然被難住了。此時，教練馬上過來，蹲在旁邊幫他們穿好鞋。

日本人做事一板一眼，不容許半點馬虎。出發之前，那位年齡大的主要負責的教練先是一臉嚴肅地交代紀律，然后檢查了每個人的裝備后，帶領大家排隊登上纜車。

志賀高原滑雪場是長野縣境內眾多知名滑雪場的其中一處。志賀高原的積雪是日本國內規模最大的，看到網上有人稱這里成了長野冬季運動的“麥加”。1998年長野冬奧會即在此舉辦，當時小澤征爾指揮下，全球5個城市的歌唱家通過衛星實現了共唱《歡樂頌》。15歲的小將利平斯基就是在這次冬奧會上大放異彩。

志賀高原滑雪場大致分為三大區域，我們來到的燒額·奧志賀區是利用燒額山東側斜坡而修建起來的雪道寬廣的滑雪場。隨著纜車的升高，眼前的景色也逐漸開闊起來。腳下的雪原漫無邊際地伸展開來，樹木像是披上了各式各樣的白色外衣。私下里感嘆：其實不必滑雪，單單是看風景已足夠值得這一趟！

我們在雪道中間的一站下來，開始進入訓練。年齡大一點的教練帶著高年級的孩子在前面，我們幾個雜牌軍跟在后面。大人尾隨著隊伍的小不點在最后面滑，年輕一點的教練前前后后，注意隨時會發生的情況。

第一天上午的訓練實際上是讓教練觀察每個隊員的真實水平。說起來，我的雪齡也不短了，早在2003年左右就傻大膽地上了雪。中間斷斷續續請過幾次教練，但感覺并不是很好。最大的困擾就是充斥于京郊各雪場的教練良莠不齊，每次從雪場請的教練，對技術的教法千差萬別，上次學會的動作又被下次請的教練推翻，莫衷一是。另外，那些一冬天都扎在雪場里的教練雖然自己滑得不錯，但也許囿于知識水平，感覺他們有時很難用語言清晰而準確地表達技術要領，并針對學員的問題及時糾正。雖然也在雪場滑了很多年，但長進并不大。滑了這么多年，也只是勉強南山雪場中級道的水平。

教練一邊帶著大家沿山坡滑行，一邊進行講解。與去過的國內滑雪場相比，志賀高原滑雪場的雪道非常長，一上午充其量就只能完整地滑兩次，但對滑雪者來說，每次都滑得特別過癮；而對教練來說，中間起起伏伏的坡度，也讓他們有充分的時間來調整、糾正和觀察每一位學員。滑行一開始，我們一家得到了教練的“重點關照”，從身體姿勢，到腿形，到拿雪杖的姿勢，全部一一糾正。雖然我聽不懂日語，但身體語言已經足夠傳遞信息。教練很耐心又很細致，我才知道以前學到的很多動作都是錯的。可能畢竟用這種姿勢滑了很久，越糾正肌肉越不放松。到中午收隊回來的時候，兩只腿已經硬得不聽使喚。

中午回到賓館，午飯是自助餐。每個孩子都取好自己的飯菜，然后規規矩矩地坐在規定的桌子前就餐，也并沒有大聲喧嘩。午休時間只有半個小時，下午還要繼續上山。可是這一上午就幾乎把我累趴下了，回到房間，外套甚至都沒力氣脫下來，就一頭倒到床上睡著了。

下午打起精神繼續戰斗。第一天仍然大雪紛飛，天地一片茫茫。在自己能控制住的坡道上滑行，感受身體在隨著坡度一起一落，一瞬間，似乎也體驗到了穿林海的快感，雖然這種感覺一時難以用語言表達，卻是日常生活中絕對不曾有過的快樂和滿足。但是一天下來，真是筋疲力盡。但帶隊的幾個教練們的敬業態度最讓我折服。幾個大孩子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他們相對獨立些，教練們只是隨時指導他們、糾正他們的動作。而幾個年齡小的孩子顯然需要更多的關照，一會兒雪板掉了，一會靴子出了問題。不管遇到什么情況，都會有教練隨時出現，幫他們解決問題，臉上和言語里絲毫感覺不出任何不耐煩。

后來聊起來才知道，這些教練們也并不是專職教練，其實都是資深的滑雪愛好者，當然每個人的道行都很深，嚴格說起來，算是橫濱滑雪聯合會的志愿者。橫濱政府每年從財政收入里撥給滑雪聯合會一筆經費，用于在小學生中間推廣和普及滑雪運動。因為這筆錢來自橫濱的納稅人，所以冬令營完全是非商業性的。這些教練們平時各自從事不同的行業，這一次，也是利用自己的假期出來當志愿者。他們又很認真地解釋說，我們來自名古屋，嚴格說起來并沒有給當地納過稅，這一次完全是破例招收我們——原來我們沾了橫濱納稅人的光！

粗粗算下來，這一天滑了6000米到1萬米，到了晚餐時間，我的雙腿已經疼得下樓都要扶著墻走。孩子們依舊神采奕奕地互相找著玩，也不見有肌肉酸疼。不得不感慨，滑雪也要從娃娃抓起。

再上雪道

第二天，天氣放了晴。紅彤彤的朝陽閃耀于林間，將東邊的天空染成一片紅暈，與白色的大地交相映襯，有一種平素見不到的美。

像第一天行程一樣，孩子們做完早操排隊集合登纜車上山。不過有所不同的是，大部隊已經分成幾支分隊，幾個年齡大的、技術好的孩子跟著教練上了更高的山坡。我們母子和幾個二三年級的孩子被編為一隊，孩子爸和三四個一年級的小蹦豆留在了最末一組——一米九的大個子和一米出頭的孩子編在一個組里滑，你可以腦補一下這個場景該是多么滑稽。

上午很快就滑完了兩次。離收隊的時間還有半小時。領隊問大家意見：如果想再滑，他可以隨著大家再上一次雪道；如果想休息，可以回房間去。孩子們當然愿意再滑，孩子爸和肖梅累得不想再動，要回去休息，我玩心重，想跟著再練一次，于是又隨孩子們上了纜車。

這一隊大約七八位帶隊的老師一啟動，孩子們魚貫而下。我和兒子跟在隊伍后面。可是一經啟動，他很快就和小伙伴們一溜煙地滑下山去。雖然他的動作在我看來也很不規范，也還是一個大大的“八”字剎車，但可能畢竟是孩子，靈活性好，經常是看著顫顫巍巍以為他要倒，但只見晃了幾下就穩住重心，又順利地滑下去。

我很快就掉了隊。其實等我上雪道“三刷”時，發現體力已嚴重不支。加之之前領隊糾正動作，導致肌肉僵硬，此時已是嚴重地力不從心。眼看著一個角度稍大一點的坡道，雙腿幾乎都無力控制，此時也顧不上動作難不難看，大大地叉開滑雪板，拼命通過速度來控制身體。本來是兩個教練在一頭一尾帶這個隊，前面的教練已經跟著小學生們不見蹤影，剩下的年輕教練被我拖了后腿，陪著我在后面。一邊努力地問我，但礙于語言不通，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幫助我。

又過了一個坡道時，明明知道自己要摔倒，但就是控制不住雙腿，于是狠狠地摔了一跤。小教練趕緊追上來扶起我。我的速度更慢，好不容易回到營地。第二天看，屁股上已是一大塊淤血。小教練小心翼翼地指導我，將最后的一段路滑了下來。現在想起來，最大的遺憾就是語言不通，否則這是一段多么難得的私人教練的機會。

第三天上午是考試時間。教練選定一段雪道，一頭一尾站好。先測試的是幾個年齡大一點的孩子。只見上面的教練一聲令下，孩子們立即從高處滑下——按照要求，必須要拐幾個S彎，讓教練看得到控制拐彎的技術。只見小小身影一左一右，小S彎拐得極為漂亮，讓我們這些老同志極為羨慕。兩個教練手拿本子站在坡下，根據孩子們的動作認真做記錄。雖然說不是正式考試，但輪到我的時候，還真的多多少少有些緊張呢！好在一路順利滑了下來，沒出什么大差錯。只是我拐的S彎實在是太大了，真實水平一下子就暴露出來。

考試結束之后是自由活動時間。前兩天忠實履行看守義務的教練們早已迫不及待地放飛自己，跑到高級道上。一會兒就見到他們從山上飛下來的身影。孩子們已經追隨大部隊，把我們中年組遠遠拋在后面。中年組成員索性心情放松，一路邊滑邊拍，度過這假期中最后的一天。

這時也才有閑暇觀察周圍雪場的人。國內雪場清一色以年輕人為主，50歲的算是年紀比較大的。但在這里，令人驚訝的是，滑雪人口年齡跨度非常大。年輕父母帶著一兩歲的孩子出來滑的，并不罕見。甚至看到一個年輕的爸爸把只有幾個月的小寶寶用圍兜護住，帶著一起滑。還有兩三歲的孩子，站在父親的滑雪板上，跟著一起滑下來。如果在國內雪場見到這么小的孩子，肯定會被投以很多注視，但在這里，大家似乎都習以為常。中午換鞋的時候，旁邊坐著一位銀白色頭發的老婦人。一問下來，她已經快80歲了，與家人一起來滑雪是每年的慣例。她還擔心過了80就不能再滑，所以趁著還有幾年趕緊先過足癮再說。老太太的話也讓我吃驚不小。

滑雪班的最后一晚是總結大會。組織方準備了簡單的茶水和水果，老一點的教練先做一個總結性發言，然后是公布每個人的考核成績。這對包括我們在內的每一個成員都還挺有吸引力的，雖然也對自己的水平心知肚明，但難免心存僥幸：萬一比想象的好呢？

一起公布成績，由低到高。不出意外，孩子爸和他的四位一年級小同學獲得入門級的五級。這一組合的出現總是很有喜劇效果，但是成績最差，獲得的掌聲卻是全場最多的。最好玩的是，他們結下了特殊的戰斗情誼。吃飯或休息時，幾個小蹦豆看到孩子爸，都極為親切地喊他“Kao醬”，然后一擊掌——這一舉動把幾個嚴肅的教練也看樂了。在敬語極為嚴格的日本，按年齡或輩分，他們應該喊他“Kao桑”（高先生）。那股親熱勁兒惹得兒子還挺吃醋。

第二個公布的是四級，我與兒子、肖梅在這一級別里。澤人則拿到了三級證。幾個高年級的孩子在艷羨的目光里拿到了二級證。每個人都拿著有“橫濱滑雪協會”印章的證書一臉喜滋滋地照相留念。

四天的冬令營結束，我們一起坐大巴回到東京。到達終點橫濱車站的時候，遠遠已經看見幾個媽媽等在站臺上。年齡最小的幾個孩子拖著大箱子下來，媽媽們有點心疼又格外高興地迎上前去。幾個小蹦豆告別前又特地跑過來找孩子爸擊掌告別，還一臉嚴肅地向身后的媽媽介紹：“這是我的同學Kao醬。”只留下一臉愣怔的媽媽。

此次長野的滑雪之行，令我對日本人對滑雪運動的熱愛以及滑雪運動普及之廣，有了更為切身的認識。后來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稱日本是滑雪“偽強國”，理由是隨著中國、韓國選手的崛起，日本在冬奧會上的成績要仰視中韓。但是拋開這種金牌論，日本在發展全民體育確實走在了前面，雖不是冬奧強國，但卻是名副其實的冰雪強國。

至于我呢，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再到日本考個三級證，或者，再努力一下，做個二級選手的美夢。不是說，夢想總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