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談起創作狀態,黃海更喜歡用澎湃而非爆發來形容,因為那代表著一種持續的涌動。
當我報出黃海工作室的房間號時,小區門口的保安瞬間反應了過來:“哦,那個做海報的。”
從2007年為姜文電影《太陽照常升起》做出首款海報以來,黃海某種程度上已成為國內電影海報圈的一個標簽。
晚上8點,工作室里幾個年輕設計師還在電腦前忙碌,四周墻壁上掛滿了鑲在玻璃框中的海報,其中就有前不久剛上映的《相愛相親》與《嘉年華》。過道盡頭的小房間里,陶器煮著白茶正在咕嘟咕嘟地響著,滿室茶香。這里除作會客室,更多時候是黃海構思設計的地方。
黃海前兩天剛從蘇州回來,他與導演管虎見面碰了下2019年計劃上映的《八佰》的海報構思。據說現在要找他設計,需要很早便排隊預約,黃海笑著解釋:“我現在進案子很早,因為我們吞吐量就這么小,要排滿很容易。每個案子都會很用心做,所以很慢。”

用半年時間設計一張電影海報,對黃海來說并不奇怪。2007年,在給《太陽照常升起》設計海報時,黃海剛離開之前待了五年的奧美廣告,到師兄邱欣宇創辦的遠山廣告公司擔任美術總監。當時國內尚無電影海報這一行業,海報設計更像他的業余興趣。
談起首張電影海報的創作,黃海說自己很幸運,開始便碰到了姜文。姜文對海報的要求是不用商業拍攝,只準用劇照,為了讓黃海盡快找到方向,還教他看劇中人物的表情:在表情曲線上,應該找那些情緒即將達到頂峰而不是到了或泄下去的點。每次拿著樣稿給姜文看,他只說一句“不好”就斃了,不會告訴你哪里不對。
就這樣,黃海為《太陽照常升起》創作了上百張樣稿,不斷用試錯來縮小范圍。“那會兒不太懂所謂故事,努力用美術風格彌補尋找導演要表達的東西。各種角色,包括火車、獵槍、鳥都試過了,最后突然到這里,一雙鞋,瘋媽,一下帶出了整個故事。”在戛納版海報上,大紅背景,盤著頭發、穿著寬腿褲、光著腳的周韻邁步往前,她旁邊的樹梢上則掛著一雙紅色的鞋。黃海將這張海報一直掛在房間顯眼的位置,提醒自己保持當初的創作心態。
在黃海看來,姜文給他的路子很正,比如看劇照。“我至今做海報,每張劇照都看,兩三周看幾萬張,不能錯過那一下不可復制的表情。”
在廣告圈的時候業余做海報,對黃海來說,也是一種釋放和平衡。廣告圈的創意人一般分為偏重文案的copy base和偏重美術的art base兩個派系,黃海屬于art base一派。1999年從廈門大學設計系畢業后,黃海到了福建電視臺新聞頻道做攝影記者和美編。當時的“福建新聞頻道”是繼“東方時空”之后第二個24小時直播的新聞臺。三年記者的歷練為黃海打開了社會視野,2002年后進入奧美則為他打開創意與設計的眼界,帶給黃海一種職業化的訓練模式,更重要的是,那種對于好東西的苛求。
“那時候我心里想的就不是在國內做到最好,應該跟國際比。”黃海把這種心思也帶入到自己的海報設計之中。
在《太陽照常升起》之后,2014年為許鞍華的電影《黃金時代》做的海報,成了黃海設計生涯的另一個重要節點。如今,《黃金時代》面向中國大陸、美國、日本、法國、中國臺灣地區的五張海報已經成為影迷津津樂道的經典。

設計師黃海
首款中國大陸版海報,蕭紅站在一張墨汁潑濺的紙上,像置身在一個混亂、充滿危機的大時代。這張海報讓向來以豪爽犀利著稱的許鞍華一見傾心,她很高興地與黃海合影,以告知別人海報的作者。美國版海報上,蕭紅剪影成為聳立的金色筆尖的一部分,網友的點評顯然透過海報直抵影片內核:“這是個文豪的黃金時代……金筆中質樸的小人兒孑然一身,孤對傲梅,因她(他們)從不需要世俗人的贊美,她早已寄魂于此,旁人看來簡單的近乎蕭條的廢鐵般的人生,靈魂卻豐裕如黃金萬貫,這就是他們那代文人在炮火和磨難中鍛出的一抹金色。”黃海自己很喜歡臺灣版的羽毛,還有筆鋒版中夾峙在如同刀鋒一樣犀利的筆鋒之間的設計,無疑,在那個憂患交織的時代,人如鴻毛,但刀鋒一樣的文字卻足以刻下不滅的印痕。
2012年黃海成立了自己的竹也文化工作室。在《黃金時代》之前,他努力探索過不同風格的海報設計,既有意象宏大的《白鹿原》,也有《太極》《狄仁杰之神都龍王》那樣的商業類型片,以及《念念》這樣的文藝片。但恰恰是《黃金時代》讓他被更多人所認識,以至于他后來不愿過多談及這部影片:“《黃金時代》之后,許多人給我定性,我也不否定這是一個發展階段,但被放大了。”
但不可否認,《黃金時代》之后,黃海找到了自己的設計風格。“我現在很喜歡劇照,劇照是太有魅力的東西,因為那就是戲,那就是電影。原來老想著美術技巧,這幾年我一直在回歸,回歸到電影本身。”黃海說。
直至今日,雖為一種古老的設計元素,海報依然是業已發展出嚴密工業體系的電影不可缺少的封面。自法國人朱爾·謝雷(Jules Chéret)在19世紀90年代改進石板印刷,使彩色印刷更加便利后,海報更成為一種流行的宣傳品。黃海反感炫技型的海報設計,他認為一張好的電影海報,最核心的是準確傳遞電影故事與氣質,就像他有時想起師兄邱欣宇總喜歡用電影《教父》舉例:“你看老教父那個凹進去的眼神。”
設計海報前,黃海總要先用一句話講明白電影表達的內容。要精準地傳達影片主題乃至情緒,讀小說,讀劇本,看劇照,與導演之間的反復交流,似乎都是不值一提的基礎課。在黃海背后的墻壁上,貼著幾排他與導演的合影,每張照片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在為《相親相愛》設計海報前,黃海已在《念念》中與張艾嘉有過合作。在他眼里,張姐是一個內心有大愛的人。兩人在一起交流,張艾嘉更多是給黃海談片子的感受,她告訴黃海:“這個時代年輕人都喜歡看快節奏過癮的電影,這是改變不了的。但是他們會成長,希望有一天到他們成長的時候,我們這些創作者還能做出在那個時間等待他們的電影。”
“這部電影說的是一個遷墳的故事。老人去世了,城里的女兒想把葬在鄉村的父親遷回城里和母親合葬,鄉村父親的原配卻不同意。誰也沒有錯,影片的結局是一種和解和愛。”張艾嘉對《相愛相親》最初的設計不太滿意。黃海反復看電影看劇照,尋找整部片子的氣質。后來,他嘗試了另外一種思路,試圖找到片中的家庭關系與情緒。這句文案后來被他提煉為:“她相信一輩子,我相信一句話,你只相信一剎那。”除了兩張主題海報,黃海還設計了以四季為主題的一組海報,因為他覺得時間主題更能傳遞片中各個年代女人的不易。幾個月后,當黃海把成稿拿出來,張艾嘉就說了一句:“好好看!”
黃海與王家衛合作了《一代宗師》等多部電影海報的設計。在香港,黃海和王家衛在一起工作了一周,導演每天早上幫他開啟思路,晚上過來再看看,提出一些不足。那種類似同行之間的過招,讓黃海覺得很過癮。徐克則是特別職業的導演。“老爺是很職業的人,和他在一起更需要商量如何從商業角度打開思路。”周星馳更喜歡面對面天馬行空的碰撞。“現場和他一起頭腦風暴,兩個人他畫一張我畫一張,哎,這個想法不錯,聊完覺得不錯馬上去做,蠻考驗人的。”
第53屆金馬獎主題海報的設計,對黃海有著特殊意義,至今仍掛在他公司的走廊里。做完那張海報,黃海覺得自己更安靜,也更強大。接到案子時,黃海一直在想如何用一個東西表現繁雜的電影市場與光影藝術。他突然想到自己很喜歡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小四的手電筒,他把電影又反復看了幾遍,最后一幀一幀摳劇照,終于找到小四在片場用手電筒照小明的劇照。“我太喜歡那個情緒。黑暗中的一束光指引著你,那束放大的光正是自己的創作初心。我從小縣城出來,小時候沒有手電筒,是不敢走夜路的。”黃海說。
稿子已經定了下來,主辦方也很滿意。可兩天后黃海又后悔了,提出再給自己十天時間。最后,他將手電筒背后婆娑的樹影改成了星空,原因是又看了一遍電影,覺得應該把小四的憂傷加進去:手電筒的光太小了,照亮不了星空,但那束光永遠在心里。就這樣,作品一下超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內涵,帶出一種電影與人生的隱喻色彩。
對黃海來說,形成某種具有標識度的設計風格,并不容易。由于彼此觀念不同,與客戶打架開撕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原因很簡單,生存固然重要,可當生存好一些的時候,堅持只意味著對欲望的控制。
也正因為這樣的堅持,黃海的作品越來越受到國際電影海報圈的認可。從《哆啦A夢:伴我同行》,到去年的《愛樂之城》、今年的《生化危機:終章》,黃海設計的外片授權海報越來越多。而此前,由于不太信任中國電影海報的設計水準,片方授權的國內版電影海報極少,更多是公關公司所做的“粉絲病毒海報”。黃海指著墻角一張由主演米拉·喬沃維奇授權中國區官方海報專屬簽名的海報,為自己的作品頗感自豪。
將對電影的理解轉換為一種視覺化的設計方案,往往需要某種情緒的觸發點。與其他設計師相比,黃海似乎對了解故事背后人的狀態有更多的好奇和熱情。
黃海喜歡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觀察路人,猜測他們的關系與狀態。他從前常坐地鐵公交,因為可以近距離看到很多人,自己開車以后,他還是習慣在紅燈停下時看車外的人。無論走到哪兒,黃海都會攜帶一個小本子,隨手記下當時的感受,有些想法會很快變成小稿,更多片段則儲存在記憶中,等待著在某個時刻被喚醒。
“我開車在想,發呆在想,等人在想,跑步在想,甚至洗澡都會想,永遠在想,永遠帶著小本子,永遠在畫。那個東西來得很快。老想著idea(主意),超爽。”說到這里,黃海不自覺地笑起來。
此外,他還有自己獨特的辦法,就是變化房間布局。幾乎每過兩周,他便會倒騰一遍房間,以營造一種新的空間秩序,刺激創作靈感。
今年以來,黃海接了更多小眾題材的電影和票房表現并不突出的文藝片。其實在去年他便為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設計了一組受好評的海報。在各種精美文物上面,全部暗藏著一個彎腰修復的匠人,只有湊近細看才能辨認出他們默默的身影。某種程度上,這也代表著黃海對電影海報的理解:只是引導而非刻意拔高與渲染。
黃海更愿意選擇與那些用心的電影創作者合作,努力讓更多有思想的聲音發出來。剛剛上映的《嘉年華》就是這樣一部關于兒童性侵題材的影片。黃海設計的海報上,是一個被壓縮到畫面底部的女孩,正以無助的眼神,看著畫面上方裙裾打開的夢露雕像,顯然,那代表著一個難以理解的成人世界。尖銳的主題卻以溫和的表達得以呈現,這也是黃海理解中的另外一種留白。
設計如同生活,沒有邊界。黃海更喜歡用澎湃,而非爆發來形容自己持續涌動的創作狀態:“在‘遠山那會兒,好玩唄,畫了幾百張,真的好瘋狂。可我現在創作力更猛,幾百張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