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如 風
群山,原野,靜默地站在秋天溫和的陽光里。終于安靜下來了,這沸騰的人間。
用不著遙望,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山巔閃著銀光的皚皚冰雪,冰雪之上,是蒼藍蒼藍的天空,沒有一朵云彩飄過的天空。
走在暖暖的陽光里,我的目光,隨著這仁慈的陽光緩緩撫摸著空曠的大地和沉寂的雪山。無所不在。
無可救藥地,我熱愛著這原始的寧靜,屬于原野的世襲的寧靜。
曠野的風,迎面吹來,穿過我身體里的憂傷,向后退去。
田野里的棉花被光禿禿的棉稈舉在高處。一些莊稼還在地里,農民的眉頭正鎖著烏云。
一車干草在運回的途中,一群羊走在轉場的牧道。
秋風吹過。一只鳥兒正在趕路,兩只獾子就要挖好過冬的洞穴。
秋風吹過的原野,一道山梁上走來遠歸的游子,杏樹下一粒沙塵落進了母親的眼睛。
光禿禿的樹干高舉著紅塵,零星的枯葉被風追趕著,驚慌失措地赴向未知。
遠處,南邊的依連哈比爾尕山已閉目打坐。近處,悶聲不響的車流像一支支箭,射向與我無關的方向。
停下遲疑緩慢的腳步,抬起頭,我透過黑黢黢的枝丫仰望蒼穹。而蒼穹,在我抬頭之前,就一直注視著我。
這萬物的人間啊,請允許我的行囊落滿塵埃,請允許我和大地一起沉入長長的冬眠。
風吹著雪。風吹著云。
風吹著白茫茫的人間。
那拉提巴音賽,風,吹響著沖鋒號;雪以凌厲之勢狂掃著原野。這疼痛的雪,似千軍萬馬揚起了時光的塵埃!
云!云,也是風揚到天上的雪!
天不動,地不動。山不動,雪杉不動。
風在狂舞,雪在狂舞。
群山之巔跌宕的,那不是云,也不是霧,
是風與雪在高處的廝殺。
風吹著雪。我的心里也漫卷著一場空前的風雪——
啊,我半生的光陰,被一場風雪急急追趕著,不能喘息,不能回頭。高高揚起,又被命運重重摔下!在那拉提巴音賽,我和我的中年,與一場風雪遭遇。
在那拉提,生命中所經歷的一場又一場的風雪全部出場,骨縫里所有的寒冷在這里集合。所有的,所有的悲愴都在這里呼號!
那拉提啊,一場風暴吹散了我陳年的疼痛和積雪,翻過前面的山梁,你會看見我蓮花般的微笑和安詳。
風雪之后,萬物將重新命名。
在這座城市的邊緣。
在那個叫做天北新區的地方。
那原本是麥田和其他莊稼的家園,布谷鳥和麻雀常常在這兒追隨著四季的翅膀飛翔,小草在這里自由地安家,野性的蘆葦也曾在月光溫柔里心醉神迷過。
低矮的土屋有過昏黃的燈光。燈光下,母親黢黑的面容讓黑夜變得光明。
破爛的院墻里,黃瓜、豆角翠綠的青春熱鬧著裊裊炊煙。
那扇風吹日曬的柴扉,目送著誰到遠方尋找未來?
——如今,它們都去了哪里?林立的高樓上空可有一朵昨天的云飄過?
最后的麥田在陽光下依然燦爛!
在風的節拍中,海浪一樣澎湃的舞蹈,幾只蜻蜓和蝴蝶陪他唱著最后的挽歌!
一片鞭炮聲中,推土機和挖掘機又將開辟一片新天地。
仁慈的人類啊!可否挽留這片城市邊緣的麥田,這片滋養著我們生命的麥田?
我想象著,走在天北寬闊的馬路上,抬首可眺藍的天山、黃的麥浪。
我想象著,我的家園不僅僅是高高的樓房,空氣里還彌漫著麥子的氣息和布谷鳥的歌唱!
這么多年,我習慣了思念父親。
而你,母親,卑微地坐在記憶的角落,做著你的針線,把那時候的日子,縫補得整整齊齊。
我真的習以為常了。
這個夏天,步入中年的我第一次學著晾曬干菜,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晾曬的干豆角辣子皮。
想起了你在火爐前忙碌的樣子——
我的母親,這時候的我,多么想靠近你!
和你說說話。我知道,我開始懂你。我的母親。
那時候的炊煙,天不亮就升起。你抱柴火的身影,總是被早起的大黑狗看見。
責任田里,你是一頭不問收獲的黃牛,在陽光下勤勞地耕作。那時的你,多么豐腴,頭發烏黑濃密!
四連那口日夜奔流不息的洋井,是個熱鬧的去處。我們兄妹三個的童年,被你洗刷得干凈清爽。
物質匱乏的年代,紅薯干,甜菜餅,苞谷面魚子,被你變著法子填塞到我們饑餓的肚子。母親,那些日子,是多么有滋有味!
我站在大雪紛飛的北方,遙望著南方。那是你的故鄉。母親。我看見穿著長衫的外公和吃著焦香芝麻餅的你。
那時的你多么幸福,趴在外公的背上去學堂。那時的你多么幸福,生活的重擔還沒有沉沉地落在你的肩上。
我知道,我窮盡一生的時間,都不能夠抵達你。這樣的宿命,早在我離開你母體的那一刻,就決定了。
我不能抵達你被親生父母遺棄的童年,也不能抵達你激情飛揚的青春。
更無法抵達病床上你數年的疼痛無助,以及掩藏在白發里的憂傷……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