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發死的時候,嘴里叨念著一朵花的名字。路小溪不知那朵花是不是她在路邊見到的那朵。她在路邊見到的那朵花、白白的、藍藍的、粉粉的、紫紫的、黃黃的,哎呀,好像還綠綠的,路小溪跟奶奶描述這些的時候,結結巴巴的,小臉都漲紅了。
村里正流行著一種病毒,那病毒是什么,誰都說不清。反正那病毒像個妖怪,專逮小孩。多奶奶坐在床邊摸著小溪的頭,沒有回答小溪的問題。她眼睛四下看著,把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一寸寸地搜索了一遍。她希望看到那個妖怪,又擔心看到。她的心老了,五十多歲了,她那五十多歲的心突然怕起妖怪來了。
前幾天,東頭一個九歲的小男孩被那個妖怪逮走了,就在昨天夜里,小發也被抓走了。小發才兩歲多,也是個男孩。那個九歲的小孩叫小志。小志和小發都是得大腦炎死的。多奶奶緊張起來,她慢慢明白了,在村子里到處亂竄的妖怪是大腦炎病毒。這種病毒是怎樣在孩子們中間傳播的,多奶奶不知道。就說那個兩歲多的小娃娃吧,他被他爺爺奶奶藏在屋里都沒出門,怎么被傳染的呢。一個月前,村里的孩子挨著個地發燒,醫生告訴那第一個發燒的孩子,這是大腦炎,傳染,叫村里的孩子都注意著點兒。那孩子的母親也把這話傳到了村里。村里人都沒在意。等孩子們一個個燒起來也沒在意。發個燒怎么了,停下手里的活抓緊去給孩子輸液唄。這些孩子的父母大都在外面打工,留在家里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孩子一有頭疼腦熱,老人們就趕緊把孩子馱到花木村的門診輸液。花木村的門診雖然沒有參加合作醫療,不能報銷,但尚醫生好說話,待人親,賣的藥也不算貴。在醫院花一萬能解決的病,在他這里也就一千,要是在醫院花一千,在他這兒只需一百多,合下來,跟報銷差不多。有時候明知道村里門診用的都是低價的劣質藥,也懶得去醫院。去醫院還有床位費,還不能兼顧手頭的活兒,最重要的,還得辦手續,他們大都瞎字不識一個,才不愿意受那個麻煩。他們通常也不讓孩子吃藥,一生病就帶著他們輸液。他們覺得輸液來得快,吃藥慢,怕吃藥耽誤了病情。耽誤了病情可了不得。這些孩子平時跟著爺爺奶奶,一年到頭見不到爸爸媽媽,可都是爸爸媽媽的寶貝疙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么跟孩子的爸爸媽媽交代呀。那個九歲的小志死后,他爸爸媽媽回來后哭得快死了。尤其那當媽媽的,簡直瘋了,掄起菜刀要跟小志的奶奶拼命,好幾個人都拉不住。好像要孩子命的不是妖怪,而是孩子的奶奶。兩歲多的小發是在黃昏死的,半黑夜就給拉到村外埋了,不知什么原因。或許因為他太小了,或許因為怕他媽媽看到后傷心。他爸爸媽媽在廣州,坐火車得一天兩夜。小發的爺爺奶奶給小發的爸爸媽媽打電話沒說小發死了,說小發感冒了,感冒得有點兒狠。
小發一死,多奶奶就慌了。小發是自己的前鄰,小發死了,這意味著病毒已經到了自己家,進到了院子,甚至每一個房間。
一下午,小溪都在玩飛機,飛機是小溪的爸爸媽媽從杭州買來的。飛機是假的,舉在手上跑起來才能飛,不跑不飛。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小溪舉著飛機,在院子里、大街上、田野里跑了整整一個下午。第二天爸爸媽媽一走,多奶奶就把飛機掛到了東里間屋的墻上,再也沒叫小溪玩過。多奶奶說,飛機是小小子玩的,小妮不能玩,等有了弟弟,留給弟弟玩。小溪說,我想玩。多奶奶說,等弟弟不玩了你再玩。小溪說,我什么時候有弟弟?多奶奶說,快了,快了,計劃生育放開了,以前想要不能要。這下好了,終于可以叫你爸爸媽媽給你生個弟弟了。咱們路家這下斷不了香火嘍,可以后繼有人嘍!小溪問多奶奶什么叫斷香火,多奶奶說就是絕戶。小溪問多奶奶什么叫絕戶。多奶奶說,一個家庭,生了小小子,就是這個家不絕戶。生了小閨女,就是絕戶了,這家人就成絕戶頭了。多奶奶說,小小子就好比一棵樹,能在地上扎下根,還能在樹上結出果實。小閨女就好比一片云,說飄走就飄走了,頂多嘀嗒幾滴雨。就連雨都不知道給下到哪里。說了半天,小溪還是不明白斷香火是什么意思,但是覺得“香火”是個好詞。最起碼,如果他們路家的香火不斷,她就可以玩墻上的飛機了。就算是等弟弟不玩了再玩也行,她覺得自己能等,就一直等著爸爸媽媽給她生個弟弟。她是個有耐心的孩子,她覺得好事都是等來的。多奶奶出門辦事的時候,通常都是把她鎖在家里,叫她在家里等。叫她等她就等,乖乖地等多奶奶回來多奶奶就不會擰她了。多奶奶從不打她,但是如果她不聽話,多奶奶就會用手擰她的臉蛋子。多奶奶擰了她的臉蛋子還不叫她哭。為了不叫多奶奶擰自己的臉蛋子,她一般都比較聽話。等等就等等唄,反正還有小狗陪著。
小狗是多奶奶去集市的路上用一只死雞換的。多奶奶抱著雞在路上走,遇到一個中年男人用自行車馱著一只臟兮兮的小白狗從旁邊經過。男人下了車子問路,多奶奶聽說他要把后座上的狗送到宰房,急忙問那狗多少錢。男人說,嗨,也不值個錢,都快死了,人家給多少算多少吧。多奶奶說,給了俺吧,俺家正好沒狗看門,您看多少錢?男人見多奶奶慈眉善目,剛才給他指路又詳細又熱情,就說,嗨,不要錢了,您拿去吧!那只狗并沒有用繩子拴著,也沒有用籠子裝著,狗主人就把它像一塊破布一樣搭在了車尾巴上。它趴在車尾巴上,也不跑,也不叫,也不睜眼,真的是快要死了。多奶奶把小狗抱到懷里,說,哎呀,哎呀,身子還熱乎著呢!你看看,你看看這眼睛,眼睛還流淚哩。你說這狗是不是聽懂了咱們說話?男人瞇縫著眼睛說,真叫您說準了,這是個能聽懂人話的狗,使號著哩。您收下它,就等于救了它一命,它能不感動嗎?男人說這話時,小狗睜開眼睛,看著多奶奶,嗚嗚了兩聲。多奶奶呵呵笑著說,真能聽懂,真能聽懂,它真能聽懂咱們說話。男人把地上的雞抱起來,塞給多奶奶。多奶奶后退了一步,沒接。多奶奶說,不要了,不要了,你拿走吧。
小狗也真是通人性。小狗在家的時候,連大門都不出,一直在家陪著小溪。小溪叫它站起來它就站起來,小溪叫它坐下它就坐下。小溪叫它念書它就摟著小溪的童話書一邊翻一邊哼哼。小溪教它唱歌它就一句一句地跟著學。“一個狗,怎么能進屋子呢?”多奶奶不讓小狗進北屋,小狗就不進北屋。白天,小溪和多奶奶在屋里吃飯的時候,小狗就在院子里吃;晚上,小溪和多奶奶在屋里睡覺的時候,小狗就在院子里睡。不管刮風下雨,也不管春夏秋冬,沒有多奶奶的批準,小狗從來都不踏進北屋半步。多奶奶在家的時候,小溪和小狗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小溪對小狗說,小狗,去當街看看誰來了。小狗就跑到大門口,一看是小發的奶奶領著小發來了。小發剛學會走,卻又走不穩當,挓挲著兩個胳膊,側側歪歪,像個木偶,把小狗逗得哈哈笑。小狗頭頂上有一撮毛比較長,小溪用皮筋給小狗扎了個“上天錐”,小狗搖著尾巴圍著小發轉圈的時候,“上天錐”一蹦一跳的,像是一個雪白的毽子。小發奶奶怕小狗咬小發,一邊彎腰拽著小發的胳膊,一邊揚著手要打小狗。小狗顛顛地跑到北屋門口,喊來小溪,一起和小發玩。小狗一靠近小發,小發的奶奶就揚手,小發的奶奶一揚手,小狗就乖乖地趴下,兩個前爪匍匐在地上,尾巴像是一面旗子指向天空。小發轉過身去摸小狗的尾巴,又走到前邊摸小狗頭上的“上天錐”。小發摸著小狗的“上天錐”咯咯地笑,小發的奶奶跟著笑,小溪也跟著笑,多奶奶忍不住也走出北屋,站在門臺上笑。小溪用磚在院子里給小狗壘了個紅色的小房子,還用廢棄的花雨傘在房子外面搭了個涼棚。小狗會邀請小貓和小雞到它家里玩,還會讓小發和小溪看它在花傘下的蹺蹺板上表演。等多奶奶不在家的時候,小溪就把狗喊到屋里,跟她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或者一起躺在地上的涼席上睡覺。等聽到大門一響,狗就知道多奶奶回來了,迅速躥出屋子。只要多奶奶在家,怎么喊它都不進屋。endprint
小溪常常坐在小板凳上看墻上的飛機。小溪想,等有了弟弟,就叫小狗跟著她和弟弟一起去村口的廣場上玩飛機。小溪等了一年又一年,爸爸媽媽一直沒有給她生出弟弟。每次回到家里,多奶奶催著她的爸爸媽媽給她生弟弟的時候,她的爸爸媽媽總說壓力大。壓力是什么呢,小溪不懂。似乎多奶奶也不太懂。多奶奶說,你們都有正式工作,掙著國家的工資,有什么壓力呢?爸爸說,娘,您不知道,跟您說您也不明白。媽媽說,娘,您就別催了,我們真的不打算再要了,就小溪一個我們還管不了呢。多奶奶一聽急了,什么叫管不了?你們上班忙,我這不是給你們管著呢嗎?以后有了兒子,你們就只管兒子好了,小溪不用你們管。媽媽說,那怎么行,不可能的事,小溪馬上就該上小學了,我們要把她接到杭州去上學。多奶奶說,小溪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跟著奶奶上學。多奶奶說這話時,咬牙切齒地看著小溪。多奶奶的目光像是一把刀,把小溪的心劃開一個口子。小溪感到自己的心有些疼,但她還是把頭靠到了多奶奶身上。她歪著頭,摟著多奶奶的胳膊,柔聲說,小溪哪兒都不去,就跟著奶奶在家里上學。多奶奶一聽高興起來,說,看,看,小溪都說了,小溪不去杭州,小溪要跟著奶奶在家上。媽媽看到小溪這樣子很生氣。從小在村子里長大的小溪不僅不會說普通話,連脾氣都跟地里瘋長的野草一樣,沒有一點兒主見。小溪聽爸爸說,他的工作地點就在西湖邊上,他站在自己的辦公室,每天都能看到西湖。爸爸問她想不想去看西湖。雖然她不知西湖是什么,但她還是說想。既然爸爸愿意讓她看西湖,西湖一定不是壞東西。奶奶說,西湖是一個大水坑,沒什么看的。小溪不太相信。爸爸說了,站在他的辦公室里,隔著窗子,每天都看到許多人去看西湖,一群群的,多得沒法說。大家都喜歡看西湖,小溪也想去看看。小溪問小狗想不想去,小狗點點頭,張著嘴,哈哈地笑,笑得口水都掉到了地上。小溪想,要是哪一天真能去看西湖,一定要帶著小狗。
為了試試小溪是不是有精神,多奶奶把飛機從墻上摘了下來,舉到小溪跟前,晃了晃,見小溪的眼睛沒有放光,也沒有從小板凳上蹦起來,就趕緊把她抱到床上,給她灌了一碗水。多奶奶說白開水能解毒,每天都給小溪灌幾碗白開水。既然小溪連飛機都不愿意玩了,就一定是病了。多奶奶不停地摸小溪的頭。多奶奶摸摸小溪的頭,又摸摸自己的頭,再摸摸小溪的頭,再摸摸自己的頭。摸一回,皺一回眉頭。多奶奶搓著帶著小溪體溫的兩只手,在屋地上轉圈圈,一邊轉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哎呀,這可咋辦呀,還真是燙,還真是燙。多奶奶問小溪是不是惡心,想吐。小溪不知道什么叫惡心,但她覺得自己并不想吐,只是有些冷。后腦勺有些疼,眼睛也發沉、發酸。小溪說,奶奶,你給我蓋蓋被子吧,我冷。多奶奶沒有給她蓋被子,把她從床上一把抱起來,摟進了懷里。小溪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奶奶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抱過自己了。奶奶的嗓子像大喇叭,以前,奶奶喊自己的名字半個村子都能聽到,現在奶奶跟她說話的時候輕聲細語,像是燕子掠過院子上空時在樹梢留下的身影。上街的時候,奶奶不愛拉她的手,愛拽她的胳膊。奶奶拽她的時候,手像鉗子,夾得她的胳膊生疼生疼的。現在,奶奶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暖暖的,軟軟的,像是美麗的花瓣用五彩的光照著嬌嫩的花蕊。小溪覺得生病真好,生病的時候,奶奶就由大老虎變成了美麗的花瓣。
那朵花一閃就過了,像是閃電劃過小溪的天空。偎依在奶奶懷里的時候,小溪就又想起了那朵花。剛下過雨,雨給天空洗了澡,給房屋洗了澡,給莊稼洗了澡,給樹木洗了澡,給街道洗了澡,給花朵洗了澡。到處干干凈凈的,清清爽爽的。他們說,小發死時,嘴里叨念著一朵花的名字。她想,要是自己哪一天也死了,就也念著一朵花的名字,要念就念那朵像彩色的星星一樣的花,藍藍的、紫紫的、黃黃的、粉粉的、白白的……
小溪從那朵花旁邊經過的時候,那朵花在風中搖擺,仿佛是在跟小溪打招呼。既然那朵花和自己打招呼,自己也應該跟那朵花打個招呼。小溪不希望人們是樹或者云什么的,小溪希望每個人都是一朵花,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名字。花和花之間,只有顏色的不同,沒有高低的差別。小溪想,再見到那朵花,一定要和它打個招呼。小溪想和那朵花打招呼,卻不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小溪聽說小志和小發死了后被埋到了村外。村外的哪里誰都不知道。小溪覺得,也許他們變成了一朵花。是不是就是她在路邊碰到的那朵花呢,她曾經問過小狗,小狗總是垂著頭,眼睛里霧蒙蒙的。看來,小狗并不是什么都懂,小狗也有不懂的。比如,那朵藍藍的、紫紫的、黃黃的、粉粉的、白白的花叫什么名字,小狗就不知道。小溪覺得,要是去杭州念書必須要帶著小狗,小狗要是也會認字了,她們就能一起看童話書了。也許,童話書上有那朵花的名字,可是現在,小溪不認得字,不會念童話書,小狗也不認得字,也不會念童話書。媽媽給小溪念過童話書上的故事,小溪聽了一遍就記住了。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小溪就拿著童話書翻一張念一張,把紙上的故事講給小狗。其實,小溪不認得字,但給小狗念書的時候,她還是用手指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就仿佛每一個字她都認識。
“光明和黑暗形影不離。光明和黑暗的孩子是花朵。光明擁抱黑暗的時候,黑暗帶著月光、星光和泥土的香味親吻了光明。光明教會了黑暗說早安,黑暗教會了光明說晚安。在黑暗和光明相視一笑的瞬間,花朵綻放了。黑暗孕育了根,根把來自大地的力量傳遞給花,讓它在風中不倒。光明中有陽光雨露,陽光雨露用從天空中擷取的精華給花美容,讓它成為點綴世界的美麗。花感恩遇見的一切,用嫵媚的舞姿,芬芳的香氣,繽紛的色彩,跟世界萬物交談。花,那么美好,誰從它身邊經過,都忍不住看它一眼。”
村里的人見小溪咬字清晰,念得一字不差,唏噓不已,都說小溪有心眼兒,說她的爸爸媽媽是碩士博士,她將來也一定是碩士博士。小溪覺得,她要是能知道那朵花的名字,那才真算是碩士博士的孩子呢。那朵花實在太美了,要是能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小溪就覺得自己也跟那朵花一樣美了。小溪看到小發的媽媽哭,躺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氣來。她要是知道哪朵花是小發,就一定會把這個秘密告訴小發的媽媽。叫她想小發的時候,就去看看那朵花。可是,她不知道那朵花叫什么名字,她甚至連那朵花的具體地址都說不清。她只知道,那朵花在她走過的某一條路上。就在路邊,遠遠地看,像一片彩色的星星。那星星,無論在光明里,還是在黑暗里,都亮閃閃的。endprint
小溪把憋在心里的話又說了一遍,多奶奶沒有回答她。
多奶奶給小溪穿上那雙繡著花的紅布鞋,叫小溪坐在小板凳上,給她梳頭。小溪的頭發又黑又長,在多奶奶的手里,像是光滑的綢緞,又像是清澈的流水,把多奶奶的心弄得柔軟起來。多奶奶很久沒有給小溪梳過頭了,從四歲起,小溪就開始自己梳頭。多奶奶抓著小溪的頭發,讓梳齒在細密的發絲里像小魚一樣輕松自在地游動。有一刻,多奶奶竟忘記了周圍的一切,輕聲哼起了一句什么歌。小溪沒有聽清歌詞是什么,但那音調真的好聽極了。多奶奶給小溪扎了一個高高的馬尾辮,剛把皮筋套好,小溪就吐了。小溪的頭一仰,嘴像壞了的水龍頭,把喝進肚子里的水全噴了出來。多奶奶有些急,背起小溪就往門外跑。
多奶奶的電動車沒氣了,去修理鋪,粘一個胎得五塊,多奶奶不想花那五塊錢,就把電動車翻過來,用扳子鉗子把胎扒下來,想自己粘。鼓搗了一上午才找到胎上的窟窿,買來膠水和銼,學著修理工的做法,用廢胎上的皮子把窟窿補住。胎粘好了,卻怎么也上不上去了。見小溪跟吃信的雞一樣,(信:一種毒藥)苦瓜著臉,沒精打采的,多奶奶等不及了,只好背著小溪去花木村。小溪雖說只有七歲,個子卻跟八九歲的孩子差不多。多奶奶背著小溪想跑,跑不動,就嘴里哼哧哼哧地叫喚。那叫喚仿佛是在給自己加油。這樣一加油,多奶奶身上的力氣就大了,就跑起來了。
診所里有好幾個孩子在輸液。以前診所里很熱鬧,人們會一邊輸液一邊家長里短地拉呱兒,這回,診所里靜悄悄的,仿佛能聽到液體往身體里流動的聲音。可見,在這里輸液的孩子都是被大腦炎病毒感染了的孩子。尚醫生給小溪量了體溫,又號了脈,又看了看小溪的舌頭和眼睛。尚醫生問多奶奶小溪吐了沒有,多奶奶說吐了。尚醫生問怎么個吐法?多奶奶說,不是一般的吐,是往外噴。尚醫生又問小溪后腦勺木不木,小溪說,木,跟木頭疙瘩一樣,有點兒沉,還有點兒疼。尚醫生說小溪被病毒感染了,典型的大腦炎癥狀。尚醫生并沒有立馬給小溪輸液,而是叫多奶奶帶著小溪去縣醫院確診一下。小溪的爸爸路思齊和尚醫生的兒子尚君瑞是小學同學,每次多奶奶帶著小溪來看病,尚醫生都小心又小心。尚醫生的小心,叫多奶奶覺得臉上很有光。這代表著什么?這代表著他們路家在尚醫生心里還是有一定地位的。尚醫生把她一個半截老嫲子放在心里,當然不僅僅因為小溪的爸爸是尚醫生兒子的同學。尚醫生兒子的同學多了去了,尚醫生不見得對兒子的每個同學的家人都這么尊重。多奶奶覺得,尚醫生之所以這樣把自己放在眼里,是因為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是碩士博士。多奶奶每次帶著小溪來看病,尚醫生必要談起她的碩士兒子和博士兒媳婦。每到這個時候,多奶奶就覺得一輩子受的苦都值了。小溪的爺爺在小溪的爸爸十歲時就去世了,那時,多奶奶才三十多歲。多奶奶沒有改嫁,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養大,又傾盡一切供他讀書,不就是希望有一天為他們路家光宗耀祖嗎?雖然尚醫生說小溪得的是大腦炎,多奶奶的嘴角還是浮起一絲笑。是呀,她的兒子路思齊在杭州政府大院工作,兒媳婦美娟在杭州的某個中學教書,她怎么可能不笑呢。方圓幾百里,誰不知道她生了個這么爭氣的兒子。
“我還能不相信您呀?輸吧,輸吧!您說是就是,沒什么好檢查的。”多奶奶對尚醫生說。
尚醫生還是有些遲疑,說,縣里有報銷,我這里沒報銷。多奶奶說,知道,知道,早就知道。尚醫生說,這次得連著輸半個月,費用得二三百哩。多奶奶有些驚訝地看著尚醫生,說,治大腦炎的藥貴呀?尚醫生說,這一陣兒得大腦炎的孩子多,我這兒的藥有些緊張,能去醫院,建議還是去醫院,畢竟人家那里正規。多奶奶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不是重視,而是明擺著往外推呀。多奶奶有些不知怎么辦好,心里有了委屈,嘴上卻還是說:“輸吧,輸吧,多少錢也得治呀,不治不就是等死嗎!”尚醫生叫小溪躺到最里邊的那張床上,磨磨蹭蹭地拿來輸液器。尚醫生一邊往小溪手上扎針,一邊皺著眉頭說:“你兒子在外邊可怎么過呀?”
多奶奶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尚醫生,說:“怎么了呀,什么怎么過呀?”
尚醫生說:“你兒子在杭州買了樓了?”
提到兒子在杭州的樓,多奶奶又變得興奮起來,她提高嗓門說:“是。買了。聽說離西湖沒多遠,在三環以內哩。”
尚醫生說:“三環以內肯定貴,我說怎么花那么多錢呢!五百萬,老天爺,這么大個數目,你兒子膽兒可真夠大的。”
多奶奶只知道兒子在杭州買了樓,并不知道那樓花了多少錢。聽尚醫生說兒子買樓花了五百萬,多奶奶嚇得臉色慘白,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
“什么?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君瑞爸,這事可不能瞎說!”
尚醫生慢條斯理地說:“多嫂子,這種事,我咋能瞎說?你們拴牛買樓還借了我們君瑞十萬呢。要不是前幾天君瑞提起來這事,我還蒙在鼓里哩。君瑞說拴牛手里才二十萬,剩下的八十萬都是跟同學那兒借的,湊了一百萬的首付,貸了四百萬的款。我的天兒,拴牛工資才五千四百多,他媳婦才四千三百多,他倆工資加起來一個月才九千多,貸四百萬,就算貸三十年,一個月也得還銀行一萬多。哎呀呀,想想都害怕,這兩個孩子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尚醫生的話,像是一顆炸彈,把多奶奶炸得魂飛魄散。她扶著床頭,心口發慌,眼前一陣發黑。
兒子大名叫路思齊,小名叫拴牛。以前尚醫生跟她說起自己的兒子,都是叫大名,這一回,他直呼兒子的小名,可見他是把自己的兒子看扁了。尚醫生的兒子尚君瑞小學畢業,自己的兒子路思齊研究生畢業,雖說兒子在大城市工作,卻向在村里當農民的同學借了十萬元。這讓多奶奶不能接受。最讓多奶奶不能接受的是,尚醫生知道自己兒子買樓花了多少錢,她卻不知道。尚醫生知道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一個月掙多少工資,她也不知道。這些問題,她竟然從來沒有問過兒子,兒子也從來沒有跟她說過。現在,眼前這個穿白大褂的家伙,知道的比自己還多。這叫她覺得臉上很沒面子。也許不是為了什么面子,而是那五百萬。真是,五百萬,是個什么概念!她雖然知道杭州的房子貴,卻沒想到竟貴得這樣離譜。是呀,不得了,兒子和兒媳婦在外面怎么過的呀。掙的工資全還了貸款也不夠。再說,吃飯也得要錢呀,還有穿衣,還有亂七八糟的人情禮往。每年過年,兒子如果回不來,還給她寄五百塊錢。哎呀呀,這五百塊,是怎么擠血擠膿攢下來的啊!樓都買了一年多了,這一年多,兒子和兒媳婦吃什么,喝什么,一天天是怎么熬過來的啊!哎呀呀,哎呀呀,我的娘哎,兒子和兒媳婦的日子得多苦哇!endprint
多奶奶身子晃了幾晃,差點兒栽到地上。
尚醫生沒有抬頭看多奶奶,他一邊擺弄著輸液瓶,一邊自顧自地說:“買那么貴的房子干嘛,不能買偏遠點兒的啊,買偏遠點兒的也沒必要借這么多錢呀!”
“哎呀,還不是為了小溪,小溪都到了入學的年齡了……”
多奶奶把這話說了半截兒,又把剩下的那半句咽了下去。她說到一半的時候,見尚君瑞進來了。尚君瑞雖說生在醫生的家庭,卻沒有學醫。尚君瑞上小學時成績一塌糊涂,連初中都沒考上。他爹給他花錢買進了縣一中,他上了一年就不上了。尚君瑞弄了一臺收割機,小麥下來的時候割割麥子,沒麥子的時候,就開著他那輛小汽車去跑滴滴。前幾年尚君瑞曾跟人去山西下過幾年煤窯,手里攢下了一些錢。他有錢舍不得花,身上的衣服整天穿得破破爛爛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地位。他一進屋,整個屋子像是扯起個二百瓦的大燈泡,“刷”地亮了。尚醫生從十八歲時就開始在村里行醫,兒子尚君瑞雖然沒有行醫,診所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會過來搭把手。遇到有歲數大的老人來看病,尚君瑞見老人行動遲緩,就開車把老人送回家。來看病的鄉親,對尚醫生和他的兒子充滿著由衷的尊敬和感激。因為多奶奶是尚君瑞同學的母親,又因為多奶奶是碩士博士的母親,要在以前,尚君瑞會主動過來跟多奶奶打招呼。多奶奶叫“多”,村里人都喊她“多奶奶”“多大娘”“多嬸子”“多嫂子”,反正不管怎么喊都帶一個“多”字。尚君瑞喊她就不帶“多”。尚君瑞不喊她“多大娘”,喊她“大娘”。這就顯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親密,叫多奶奶聽了心里滋兒得不行。這回,多奶奶發現尚君瑞把她當空中的灰塵一樣略過去了,他甚至都沒有正眼看她一眼。多奶奶的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不由自主地把頭垂到了胸前。多奶奶心口有些堵,貼在胸前的腦袋,暈乎乎的,燙乎乎的,像是被烤煳了的燒餅。尚君瑞就站在門邊,離多奶奶幾步遠的地方。多奶奶垂下頭后,覺得君瑞的目光一直戳著她。那目光仿佛在說,子債母還,我那十萬塊呢,什么時候給我?尚君瑞在屋里轉了一圈兒,從窗臺上拿了一樣什么東西出去了。他開著院子里的小汽車,嗚地出了門。
尚醫生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借給拴牛那十萬塊錢時還不知道買不買樓,把錢借給拴牛的第二天君瑞和他媳婦在縣城看上了一套。錢剛借走,沒好意思跟拴牛說。”
旁邊的婦女問:“君瑞也在縣城買樓了?”
尚醫生嘆了口氣說:“沒辦法,現在都興這個。不買媳婦就鬧著離婚。都兩個孩子了,不能眼看著一家人就這么散了吧?”
那婦女跟著嘆口氣說:“是呀,現在娶個媳婦都得當祖宗供著。叫老婆婆伺候著吃,伺候著穿,還動不動給老婆婆臉色,稍不順心,就吵吵著離婚。村里男多女少,女的離了立馬有人搶,男的可就得打光棍了。”
輸了三天液,多奶奶就不想去了。尚醫生說,病還沒好利索,最少得輸一星期。多奶奶說行,但再沒有帶小溪去。小溪躺在床上渾身抽搐,小溪的媽媽打來電話,叫小溪接電話,多奶奶不給小溪,多奶奶說小溪出去玩兒了,沒在家。
多奶奶愁得沒法說,眉頭皺著,坐在門限上,看著被葡萄架切得橫七豎八的天空發呆。小狗把廚房的鋁盆子弄翻了,她也不去打它了。就連飯她也不愿意做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個死人一樣。小溪撓她的腳心,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小溪哇哇地哭著跑出去喊鄰居,鄰居還沒到,多奶奶就把門從里面插住了。
鄰居敲門。
門不開。
鄰居說,小溪,你奶奶沒在家?小溪,你奶奶是不是出去了?
小溪搖搖頭,又點點頭。
小溪去胡同口轉了一圈兒,見那鄰居走了,就又拐了回去。
小溪覺得頭昏沉沉的,眼睛使勁睜也睜不開。她坐在門墩上,喃喃地說,奶奶,奶奶,您醒醒,奶奶,奶奶,您醒醒,您睜開眼看看小溪,說著說著,歪在門邊睡著了。一睡,睡了整整一個下午。
黃昏,太陽還未完全落下去,月亮就升起來了。霞光把天空涂抹成橘黃色,房屋在橘黃色的光暈里矗立著,像是剛剛烘焙出來的面包。鴿子立在日光和月光交相輝映的屋檐上,不時地叫一聲。咕咕,咕咕,咕咕咕,金色的音符,圓圓的,潤潤的,把遠處緩緩升起的炊煙喚醒。
飯菜的香味飄到小溪的鼻子里的時候,多奶奶把街門打開了。
多奶奶從玉添家搬來半盆子鋼鈴圈和鋼珠子,瞇縫著眼,在燈光下安起了鋼鈴。她緊閉著嘴,用舌頭抵住上顎。使勁抵。抵得舌頭疼。疼了,就把舌頭松下來再重新抵上去。仿佛這樣她的精力更集中,動作更快,安得更多一些。安一個鋼鈴七厘錢,村里沒有外出打工的婦女和老人都在家安這個。鋼圈只有黃豆粒那么大,鋼珠則跟米粒一樣。六個珠子配一個鋼圈,用小鐵卡子把珠子卡進鋼圈里,就算完工了。多奶奶的眼花了,以前,多奶奶覺得安這個太費眼。她寧愿去磚窯上拉磚坯子,也不愿意安這個。從有了小溪后,她有好幾年沒有去磚窯上拉過磚坯子了。她又去了磚窯,才知道為了保護環境,周圍的磚窯早就停產了。
她的頭發一夜間全白了,像黑夜里四處流浪的月亮。
她不是為了小溪的病愁,是為了那五百萬。她抓起手機,幾次想打給兒子,問問那五百萬是不是真的,但最終沒打。她不能聽到兒子親口說出這個事實。從小到大,她都十分相信兒子。她覺得兒子做什么都是對的。兒子從小就很懂事,他不是那種辦事不動心眼的孩子。她相信,就算兒子真的花五百萬元買了樓,也一定是有道理的。這是什么道理,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叫小溪去上學?兒媳婦說過,不買房就不能落戶口,不落戶口,孩子就沒學上。唉,說到底,兒子之所以落到這種地步,還不是因為小溪嗎?如果沒有小溪……
多奶奶把目光轉向小溪。小溪躺在床上,一直睡,一直睡。兩天兩夜了,除了偶爾起來上一下廁所,沒有下過床。看著在被子里蜷縮成粽子一樣的小溪,多奶奶心里突然跳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嘩啦……”
不知碰到了什么,珠子撒了一地。多奶奶一愣,渙散的目光從珠子上收回來的時候,心口突突地跳了半天。她被自己那個可怕而又可恥的想法嚇著了。雖說小溪是一個女孩,不是男孩,她也不能眼看著她就這樣死去。endprint
“小溪,小溪,你輕一點兒了唄?”多奶奶走到床邊,俯下身子,使勁搖晃小溪的胳膊。
不知是做夢了,還是被多奶奶的叫聲驚動了,小溪微閉的眼里滾出一滴淚。她很費力地睜開眼,用細弱的聲音說:“奶奶,我見到一朵花,藍藍的、粉粉的、紫紫的、白白的、黃黃的、真好看!”
多奶奶說:“小溪,一朵花沒那么多顏色,你說的是不是一叢花?一叢花在一起,才能五顏六色。”
多奶奶第一次認真地跟小溪討論起了花,這叫小溪感到非常高興。小溪掙扎著要起來,仔細給奶奶說一下那朵花的模樣。多奶奶摟著小溪,說:“小溪,小溪,你快好起來吧!”
小溪說那是一朵花,一朵有著五顏六色的顏色的花。多奶奶不再和她爭論,答應等她好了,就領著她去路邊找找那朵花。多奶奶說,等找到那朵花,就給她摘下來戴到頭上,拍個照片給她的爸爸媽媽發過去。小溪說,不能摘,花會疼的。小溪說,奶奶,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朵花也應該都有自己的名字,不知那朵花叫什么。
多奶奶說:“你快快長大,等長大了,你給它起個名字。”
小溪說:“奶奶,我能長大,小志和小發不能長大了。小志和小發在地底下,他們長不大了。”
聽到說小志和小發,多奶奶臉色有些難看。多奶奶端起碗,又開始往小溪嘴里灌白開水。不是說白開水能治百病嗎,她希望白開水能把小溪身上的病毒全沖走。連著喝了三大碗水,小溪說肚子疼,多奶奶就不再叫小溪喝白開水了。多奶奶把小溪重新放到床上,起身出去了。
多奶奶在縣城找了一個拆樓的活兒,一天一百。白天,她跟著一群男人去拆樓,晚上在家里安鋼鈴。她在心里發了誓,要趕緊掙錢,幫著兒子把欠下的那四百八十萬還清。尤其是欠君瑞的那十萬,得趕緊還了。君瑞娘說了,君瑞買樓的錢都是在外邊借的,叫她有時間了把這個事給自己的兒子透透。她才不愿意透哩,兒子貸著四百萬,每個月光給銀行就一萬多,連吃飯都成問題,上哪里再去弄十萬呢?多奶奶想好了,尚君瑞的這十萬,她來還。不一定一下子還上,攢夠一萬就給人家送過去,免得人家再去跟自己的兒子要。
雖說春天已經來了很久了,空氣還是有些冷。人們的脖子在冷空氣里變短,手也賊一樣縮進了袖筒。多奶奶蹲在廢墟中,手里舉著一把破舊的菜刀,一刀一刀砍下去。她要用刀把舊磚上的水泥和洋灰全砍掉,把磚上不是磚的部分刮干凈,然后碼起來,等待拉磚的拖拉機來拉走。村里的人為了省錢,蓋配房或院墻的時候,愿意使一些舊磚。這些刮磚的活兒,是包工頭為了照顧她,另外包給她的。她本來打算再叫一些婦女過來,幫著一起干,最終還是忍住了。如果她一個人把這些磚全刮完,她就可以多掙一千多。把這一千多分給別人,她有些舍不得。別人拆樓的時候,她就跟著拆樓,別人中間歇著的時候,她就趕緊刮幾塊磚。為了能早早干完,早晨她天不亮起床,早早趕到工地。中午別人回家了,她吃兩個從家里帶去的饅頭,繼續刮。到晚上,她把磚搬到路燈下,就著燈光干到十一二點才回去。回到家里,還得再安一會兒鋼鈴。畢竟歲數大了,身上沒那么多力氣了,連著干了一星期,她就有些頂不了了。這天中午,胡亂啃了幾口饅頭,她坐在兩塊磚頭摞起來的凳子上刮磚,刮著刮著,睡著了。刀從她的手里滑到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就在刀滑落的一瞬間,她做了個夢。在夢里,她夢到小溪被一個像煙霧一樣黑乎乎的妖怪抓走了。妖怪把小溪像一片葉子一樣捏在手里,飛過院子,飛過屋頂,向著天邊飛去……多奶奶嚇壞了,攆出去,大聲喊叫著小溪的名字。小溪沒了,多奶奶跑到大街上,一邊哭一邊喊,喊著喊著,就醒了。
多奶奶看看四周,見自己坐在一堆磚頭里,才知道剛才睡著了。雖說是夢,多奶奶的身體卻僵硬得跟石頭一樣,心揪揪著,像是被一根繩子吊了起來。這幾天,多奶奶都是出門前把飯做好,蓋到鍋里,叫小溪起來了自己熱熱吃。前幾天,多奶奶做的飯小溪吃了,昨天多奶奶做的飯小溪一口沒吃。小溪身上還是燒,躺在床上一直睡。多奶奶不放心小溪,決定回家看一看。
走在馬路上的時候,不時有出租車在多奶奶身邊停下,問多奶奶要不要上車。多奶奶搖搖頭,鼓起勁往城外走。到了城外,多奶奶攔了幾輛往西走的汽車,希望有順路的車把自己捎回去。攔了幾輛,沒有一輛停下,多奶奶有些灰心。這時,一輛電動三輪車從身后緩緩駛了過來。多奶奶攔住車,見開車的是一個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的老頭,就說:“大哥,俺是來福村的,急著回家看孫女,能坐坐您的車唄?”
老頭圓圓的臉,頭上戴著一頂嶄新的草帽,身上的白襯衣領子干干凈凈的,外面套著一件深藍色的小馬甲,一看就是個講究的人。見多奶奶說要搭車,老頭爽快地說:“行,行,俺是飯莊的,正好順路,上吧,快上吧!”
多奶奶爬上三輪車的后斗,坐在老頭給她支好的馬扎上,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老頭說:“謝什么呀?反正也是順路。”
多奶奶說:“多少錢?”
老頭說:“不要錢,鄉里鄉親的,要什么錢呀?”
車子走了一段,老頭接到一個電話,是他老伴催他回家吃飯的。多奶奶說:“你家老嫲嫲對你真好!”
老頭把手機裝到兜里,高聲說:“嗨,不好也沒法兒,我心臟不是太好,到點兒就得準時吃飯,不準時吃身上就受不了。”
多奶奶沒再說什么,坐在車上想自己的心事。拐上通往南邊的大路,穿過幾個村莊后,車子在一個三岔路口停了下來。老頭不好意思地說:“姊妹,下吧,我該往這邊拐彎兒了。”
多奶奶看看前面的路,輕輕嘆了口氣。
老頭說:“咋了,有什么煩心事?”
“大哥,您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段,從這兒到俺家還得四五里地哩,俺急著回家看孫女。”
“孫女多大了?”
“七歲。得了大腦炎還沒好,還在家燒著哩。”
“呦,那得趕緊去醫院看看哪!得了大腦炎不好好治,會留后遺癥的。”
老頭想到家里的老伴,老伴對他吃飯的事管得非常死,出門前,一再囑咐叫他趕在吃飯前準時回去。老伴是個急脾氣,回去晚了,不能按時吃飯,會把他數落半天,但想到多奶奶的家里正躺著一個患了大腦炎的小孩,他還是跳上車,車把一擰,又出發了。endprint
車子又在公路上飛奔起來,穿著白馬甲的喜鵲在高大的白楊樹上忽上忽下地飛著,兩邊綠油油的麥田像是飛毯迅速地向后跑去。
村里的公路壞了,到處坑坑洼洼。老頭還急著回家吃飯,多奶奶打算到村口就不讓老頭送了,到了村口的涵洞子時,到嘴邊的話還沒說出口,意外就發生了。車子像是喝醉了一樣,蹦跶了幾下,翻到了路邊的溝里。后來才知道,車子軋到了石子上,前輪爆胎了。
多奶奶的腿斷了。鄉親們叫來救護車,把多奶奶送進了醫院。老頭頭上也流了血,縫了四五針。
在醫院住了三天多奶奶就出院了,雖說住院的錢是拉她的那個老頭給交的,可也不能不還人家呀。
多奶奶的侄子來看多奶奶,說多奶奶的腿是坐老頭的車摔的,醫藥費就該那老頭出。侄子說,他已經咨詢過律師了,說老頭的三輪車是拉貨的車,說拉貨的車不能拉人,老頭用拉貨的車拉人,違反了交通法規,出了事故,老頭就得負全責。多奶奶的腿里打了鋼板,侄子要給老頭打電話,叫他再送一些錢來,留著以后往外取鋼板時用。多奶奶制止了侄子的行為。多奶奶越想越覺得不是這個理。自己的腿是老頭拉自己時摔的,可老頭拉自己那是在做好事啊。做了好事還得落不是,那還離了!(方言:那樣做就太離譜了)自己的腿里安了鋼板,自己的心卻還是肉長的啊!她決不能叫行好的人吃啞巴虧!侄子背著多奶奶給老頭打電話,老頭沒接,侄子叫律師寫了狀紙,要把老頭告上法庭。多奶奶知道了,把侄子轟出了醫院。多奶奶想好了,等出了院,老頭替她墊下的錢,一定要及時還回去。可想到兒子那四百八十萬的欠款,她的心又裂成了八瓣。躺在床上不能動,多奶奶覺得自己成了罪人。不是罪人是什么,要是這腿好不了,以后就不能再下地干活,也不能出門掙錢了。不能下地干活,也不能掙錢,不就成了廢物了嗎?成了廢物也不怕,怕就怕成了兒子和兒媳婦的負擔。多奶奶想到自己小時候,想到自己五歲時就沒了娘,那時弟弟才三歲。娘給她起的名字叫多魚。娘死了后,村里的人都喊她“多余”。她嫌“多余”這個名字難聽,上學的時候,把名字改成了多米。到后來辦身份證的時候,村里干部給她登記時掉了一個“米”字,于是,身份證上,她的名字就成了一個字——多。
唉,多,多余,她真的就是一個多余的人啊!
多奶奶躺在床上,像個死人一樣,整整一天沒說一句話。她想起多年前村里蓋房的事。那時候,一家蓋房,全村人都來幫忙。那時日子過得窮,可過得一清二白,過得樂樂呵呵。這些年,村里的房不是房了,誰家要是娶媳婦,得去縣城買樓。不買,就得等著打光棍。人和人之間,也沒時間在一起窮開心了。誰要是給誰幫了忙,都是要付工錢的。半天六十,一天最少也得一百。所有的人都拴到了時間上,所有的時間都是按錢計算,再沒有隨意分享的休閑時光了。自己的兒子,成了碩士,兒媳婦是博士,兩個人參加工作都十年了,整天忙得暈頭轉向。忙點兒也沒啥,都四十歲了,竟然欠下四百八十萬的外債。哎呀呀,這日子可什么時候是個頭呀!
尚醫生背著藥箱,掂著兩封點心來看多奶奶。尚醫生給多奶奶的腿換了藥,還給小溪帶來幾服中藥。吃了尚醫生的中藥,小溪的病一天天好起來。多奶奶不看尚醫生的眼睛。尚醫生走,也不跟他打招呼。她也不下床送他。她下不了床了。既然下不了床,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小發的奶奶來看多奶奶。小發的奶奶和多奶奶又聊到了多奶奶的兒子和兒媳婦。小發奶奶說,現在二胎放開這么長時間了,思齊他兩們口子咋還沒動靜?多奶奶說,一直說要,一直說要,這不,還沒要上。小發奶奶說,思齊屬蛇,他媳婦屬什么?多奶奶說,屬虎。小發奶奶說,屬虎,四十四了。多奶奶說,四十三。小發奶奶說的是虛歲,多奶奶說的是周歲。多奶奶鼻子聳了聳,眼里起了淚。
小發奶奶一把抓住多奶奶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嗨,多,你也別瞎尋思,用咱老輩子的話說,四十八還結個瓜哩。”
多奶奶沒說什么,小發奶奶也沒再說什么。小發奶奶走后,多奶奶就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直挺挺地躺著,目光吊到梁頭上。
小溪給多奶奶煮了面條,在面條里放了鹽,放了白菜葉,還磕了一個雞蛋。小溪把熱騰騰的面條端到多奶奶跟前,用嘴吹了吹,小心地抿了一口湯,細聲細語地說:“奶奶,飯涼好了,您吃吧!”
多奶奶瞪著小溪,伸手把小溪手里的碗打到了地上。小溪把碗從地上撿起來,放到桌子上。又把地上的面條收拾起來,給小狗送去。小溪跑到廚房,又給多奶奶做了一碗面條。小溪把面條端到多奶奶跟前,說:“奶奶,您是不是不想吃菜葉?這一碗沒有菜葉,我怕沒味,給您放了一點兒香油,您嘗嘗香不?”
多奶奶黑著臉說:“不吃!我都成了這樣,吃什么都是浪費!去,你去外面窗臺上把那個玻璃瓶拿來。”
小溪放下碗,去了院子里。西邊窗臺上果然有一個玻璃瓶,綠色的,上面有一個紅得像太陽的塑料蓋子。小溪站在小板凳上,伸著胳膊夠了半天才把玻璃瓶拿下來。小溪把瓶子拿到里間屋,遞給多奶奶。多奶奶把瓶蓋擰開,把開了口的瓶子遞給小溪,說,喝吧,你喝了我喝。小溪接過瓶子,被瓶子里刺鼻的氣味嗆得直咧嘴。
小溪皺著眉頭說:“奶奶,這是什么呀?這么難聞!”
多奶奶說:“這是毒藥,喝下這瓶藥,你爸爸媽媽就不用再在杭州買那五百萬的樓了,你媽媽也愿意給你生小弟弟了。”
說到小弟弟,小溪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飛機。她想,如果沒有她了,這個飛機就只能弟弟一個人玩。一個人玩飛機多沒意思呀。接著,小溪又想起了在路邊見到的那朵花,粉粉的,紫紫的、黃黃的、藍藍的,哎呀,哎呀,真美呀!奶奶說,那樣美的花不是一朵,而是一簇。也許吧,一朵花一個顏色,許多花在一起,就是一個五顏六色的大花園。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顏色,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香味,香得像是抹了香油。眼前的瓶子散發出來的氣味并不是香的,而是苦味夾雜著刺鼻的臭味。那刺鼻的氣味和眼前面條里散發出來的香味對小溪的嗅覺形成一個巨大的沖擊。小溪有些沮喪。沒有了她,媽媽就可以給她生小弟弟了,可要是她現在死了,還不知道小弟弟的名字呢。endprint
想到這里,小溪哇地哭起來。小溪說:“奶奶,奶奶,小溪不想死,小溪還不想死……”
多奶奶從床上坐起來,探過身子,把瓶子往小溪嘴上摁,一邊摁一邊說:“誰想死呀?誰也不想死!可是沒法!小溪,小溪,你別怪奶奶心狠,奶奶想好了,今兒個咱倆都得死。死了你爸爸媽媽就輕松了,就不用再操咱們的心了。”
小溪伸手一擋,瓶子里的藥晃蕩出來,濺到了小溪的嘴上。那藥真苦,真難喝,小溪仰著脖子,身子往后一閃,多奶奶撲了個空,像個鴨子一樣,從床上掉了下來。匍匐在地上的多奶奶一只手抓住小溪的胳膊,另一只手去奪小溪手里的瓶子,嘴里一邊狠狠地說:“拿來,拿來,叫奶奶幫你。你喝了奶奶就喝。奶奶會陪著你的。”小溪知道奶奶的腿里有鋼板,奶奶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小溪仿佛聽到了金屬撞擊地面的當啷聲。小溪嚇壞了,輕輕揉著奶奶的腿,哭著對奶奶說:“奶奶,您不能死——您的腿還沒好——小溪不讓您操心,小溪也不讓爸爸媽媽操心,小溪自己來……”說著,小溪舉起瓶子,把瓶子送到嘴邊……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小狗躥到屋里,蹦著高去扒小溪手里的瓶子。瓶子掉到了地上,琥珀色的液體從瓶子里流出來……小狗到這個家已經三年了,三年來,小狗從沒在多奶奶在家時進過北屋。小溪愣了,多奶奶也愣了。小溪蹲到地上,抱起小狗,有些惱怒地說:“小狗小狗,奶奶沒讓你進來你怎么進來了?小狗小狗,我快死了,沒我了,你要聽奶奶的話。”多奶奶嘆了口氣,掙扎著要去打小狗,嘴里一邊大聲罵著:“熊狗,熊狗,誰叫你進來的,誰叫你進來的!你要敢上床看我不打死你。”
小狗沖著多奶奶嗚嗚了兩聲,噌地躥出了屋子。小溪把多奶奶扶到床上,小溪看著地上已經空了的藥瓶,微微嘆了口氣說:“奶奶,還喝不喝?”多奶奶抬頭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飛機,又看了看飛機旁邊一把生了銹的鐮刀,嘆了口氣說:“唉,都快到割麥子的時候啦,割了麥子再說吧。”
小溪高興壞了,撒腿向院子里跑去。小狗見小溪跑,也跟著汪汪叫著往外跑。她們跑出村子,一口氣跑到自家的麥田旁邊。哎呀,這碧綠碧綠的麥子,再過一個月就變成金黃金黃的毯子了,到那時,小溪和奶奶倒背著手往地頭一站,看著收割機在地里跑幾個來回,麥子就收到口袋里啦。小溪跑進麥田,在麥子上打起了滾兒。麥子在她的身前倒下去,又在她身后噌地跳起來。她輕盈的身子把麥子掀得像浪花一樣,一起一伏的。她那小小的心,便在那綠色的浪花里安詳了許久,歡樂了許久。在麥田里打滾的瞬間,小溪猛地瞥見田埂上的一朵花。那朵花,紫紫的、藍藍的、粉粉的、黃黃的、白白的……哎呀,真的是一朵花,卻有著好幾種顏色呢。
“世間的愛,是一朵厚而肥的花,一瓣真,一瓣善,一瓣美。”
想到童話書里的這句話,小溪忍不住笑起來。
見小溪在麥田里一邊打滾一邊咯咯地笑,小狗舉起兩只前爪,在路邊跳起了舞。
小溪和小狗跑回村子。廣場上的小伙伴尖叫著呼喊她們的名字,叫她們停下來一起玩兒。小溪搖搖頭,小狗也搖搖頭,她們加快速度,繼續往家的方向跑去。她們在地里看到了一朵五顏六色的花,她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奶奶。等到割麥子的時候,告訴那開割麥機的人,一定要把那朵花留在大地上。
院子里的石榴樹旁邊放著一輛電動車。烏云過去了,陽光嘩地灑了一地。小溪站在院子里,注視著那亮閃閃的電動車激動了很久。家里有客人來了。小狗也反應過來,搖著尾巴,圍著電動車轉了兩圈,噌地躥進了北屋。小溪也跟著進到北屋。里間屋,一個陌生的男子正站在床邊跟多奶奶說話。那男子的歲數跟小溪的爸爸差不多,個頭兒也跟小溪的爸爸差不多。小溪的爸爸留著毛刺頭,那人也留著毛刺頭,小溪的爸爸愛穿豎領的白T恤,那人也穿著豎領的白T恤。小溪走過去,抓住那人的袖子,喊了一聲“爸爸”。那人低頭看了看小溪,牽住小溪的手,呵呵笑著說:“嗬,真俊!你就是小溪吧,怎么,想你爸爸了嗎?”
小溪紅著臉搖了搖頭,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聽奶奶和那人說話。
那人把手里的一個包著一摞錢的手絹遞給多奶奶,說:“在車斗里看到的,我爹說這不是他的,您坐的車,肯定是您落下的了。”
多奶奶沒有伸手去接。她看著那一卷錢,遲疑了很久才說:“多少?”
那人說:“兩千。”
多奶奶的嘴蠕動了幾下,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都沒有說。那人說還有事,得趕緊回去,把錢放到桌子上,急匆匆地出了北屋。
多奶奶坐直身子,看到桌子上多了一個紙包。多奶奶把紙包打開,一堆五顏六色的糖塊呈現在眼前。多奶奶心頭一熱,猛地想起多年前一個冬日的午后,媒人領著小溪的爺爺到自己家里求婚的情景。那時,小溪爺爺十八歲,多奶奶才十六歲。媒人把糖打開,叫小溪的爺爺給眾親友發。小溪的爺爺像個小學生一樣,筆直地立在屋地上,兩手緊緊貼在褲縫上。媒人發話后,小溪的爺爺一動未動。媒人說,嗨,這孩子,沒見過世面,去,先給你老丈人拿呀。給了老丈人,小溪的爺爺又不知道該給誰了。媒人說,給你小舅子,給了小舅子再給你媳婦,剩下的挨著發就行啦。爐子里的火燒得正旺,鐵壺里的水呱啦呱啦地響著,水蒸汽頂得壺蓋一跳一跳的。陽光透過窗欞,把光灑到每一個人臉上。每個人都忘了時間,每個人都在笑。小溪爺爺的笑繃在臉上,想笑不敢笑。輪到給小溪的奶奶發糖時,小溪的奶奶看到小溪爺爺的手在顫抖,手里的糖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發出彩色的光。小溪爺爺抓了滿滿的一大把糖,多奶奶想伸手去接,又不好意思伸出兩只手,就抓起褂子角,往前一伸,那些糖就“嘩啦”一下子,掉到了她兜起的衣裳上。眼前的這包糖,跟多年前的那包糖一模一樣,都是用牛皮紙包著,糖塊也都是用五顏六色的彩紙包著。多奶奶覺得時光一下子慢下來,慢到足以數盡一生中所經歷的所有甜蜜。多奶奶和小溪的爺爺在吵吵鬧鬧中度過了一輩子。小溪的爺爺生病后,多奶奶哭得一塌糊涂。多奶奶抱著小溪的爺爺說,沒有了你,我就一個字——死,兩個字——去死。多奶奶說,我生活能力差,一輩子都是你照顧我,我脾氣大,一輩子你都是我的出氣筒,我希望有人寵著,一輩子都是你寵著我,沒有了你,我得餓死,餓不死,得氣死,氣不死,得孤獨死。小溪爺爺真的沒有了后,多奶奶卻并沒有去死。她覺得,她應該為她的思齊活著。小時候,思齊被人欺負了,都是躲在墻角哭,哭完,把眼淚擦干才回家,從不讓她看見。上了大學后,思齊一邊上學一邊打工,不但不跟家里要錢,還常常往家里拿錢。后來,她覺得她該為美娟活著,美娟嫁給思齊時,思齊房無一間,田無一壟,連彩禮都沒要一分。現在,她又覺得她該為她的小溪活著,該為小溪喜愛的那朵花活著,甚至,該為那個用電動三輪車拉他的老頭活著,或者該為小狗活著。
小溪跑出去,又跑進來,掀開簾子喊道:“奶奶,叔叔走了。”
多奶奶在小溪又甜又脆的呼喚聲中回過神來。她掙扎著爬到窗前,扒著窗戶,對院子里正在推電動車的人喊道:“哎,小兒,這錢不是俺的。去告訴你爹,這錢不是俺的。你告訴他,他給俺交的住院費俺謝謝啦,等俺腿好了就把錢給他送過去。對了,你爹叫什么?俺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哩!”
那人微微一笑,騎上電動車,向多奶奶揮了揮手走了。小溪和小狗跑出去,把他送到村外。
村里人知道多奶奶的腿里放了鋼板,不能下床了,紛紛拿著雞蛋和牛奶來看她。多奶奶說,嗨,看什么看,我還不老,這腿過不了多長時候就能長好,等長好了,就把鋼板拿出去,好好的腿,誰愿意帶個這個呀?
徐廣慧:女, 1977年生于河北臨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運河往事》,中短篇小說《寂寞的村莊》《兄弟》等。小說集《小鲇魚》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