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寇 研
慢慢跑,慢慢活著
文|寇 研
跑步這一習慣的養成,始于大學時代。
有一晚,我趴在陽臺上一邊收聽我永遠也跟不上的BBC英語,一邊瞅著遠處三三兩兩端著飯盒、提著水壺歸寢的同學,終于感覺煩透了。
不如去跑步吧!我查了資料,說夜跑的最佳時間是晚上八點,于是每晚到了這個時候,我就會穿戴整齊,出現在操場的跑道上,一次跑四五公里,然后慢走幾圈,做點兒簡單的拉伸動作。
夏天的晚上還好,操場上人影幢幢,空氣中飄散著樹脂成熟的氣味。那氣味仿佛是一種荷爾蒙,誘惑著情侶們挽緊彼此的手,低笑、嬌嗔融化進騷動的夜色里。
深秋、隆冬的操場上人就少了許多,偶爾有從昏黃的路燈下走過的人,各個鼻尖凍得通紅,攜一身寒氣。有時夜色里會彌漫起川南冬夜里特有的大霧,在后山森黑的小樹林的襯托下,操場便顯得格外荒寒,連燈光都是寂寞的。若此時看見一個幢幢的人影劈開霧幔孤獨地走來,便會有一種驚悚感。所以,冬天的夜晚我都是倉促地跑完步,也不顧上壓腿,急匆匆地離去,直到我有了一個伴。
他仿佛有一百歲了,瘦得像一根豆芽,顴骨和下巴凸出,眼窩深陷,看上去有些嚇人。老人家每晚都來操場遛彎兒,裹得嚴嚴實實。一開始我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經過,我們僅會互看一眼,漸漸地,會招招手,又熟悉一些后,我會陪他走上幾圈。老人的話很多,離世的老伴、工作繁忙的兒子、調皮的孫子,拉拉雜雜。最后,我扶他走下一長段水泥臺階,他回頭,手招了又招。
我們形成了默契,每晚準點在操場碰面。似乎是為了感謝我陪他遛彎兒,老人每天都會給我捎點兒零食,一包花生、幾顆桂圓、幾塊奶糖……見到我就一股腦兒地塞到我手里,上面還留著他手心的溫度。我幾乎能想象得出他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跟家人說他要去散步了,疲倦的兒子眼皮也沒抬,只微微點頭,老人趁機從盛零食的小籃子里抓了幾塊奶糖,兒子被他逗笑了,說:“爸,你還喜歡吃糖呢?”老人或許會有點兒不好意思,沒人知道他有一個遛彎兒的小搭檔。

從深秋到隆冬,從早春到盛夏,我的學生時代結束了。工作,換工作,從一個住處到另一個住處,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剛畢業的那些年,生活兵荒馬亂,一年里搬過四五次家,夜里從夢中驚醒,總需要仔細辨別幾秒鐘,才能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跑步的習慣倒是一直堅持著,但跑步的地點在不斷變換。我在街上、在河堤、在附近小學的塑膠跑道上都跑過,只是漸漸地,在戶外跑步變成了障礙跑—節奏常被迎面走來的人或寵物打斷,需要學會分辨各種突然出現的異常響動,跑步成了一件不那么省心的事。
再后來,我習慣了在跑步機上跑。設定好速度,心無旁騖地跑幾十分鐘,不必擔心任何意外狀況的出現,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跑步時不看視頻,不聽音樂,只盯著面前的白墻,感受汗滴在脊背、在額頭、在后頸窩一點點生長,漸漸變得飽滿,最后滴答一聲掉落—那是一個美妙的、令人有成就感的過程。
這些年我的人生有過事故,也因而有了故事。養的貓死了,愛的人散了,原以為會相伴一輩子的朋友也在不知不覺中疏離了,甚至連飲食口味都發生了微小的變化。但也有不多的幾個習慣從來都不曾改變,如跑步,如早起,如對閱讀與寫作的熱愛。
一想到生活里還有這些東西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發生變化,我便覺得慶幸。不僅沒有改變,它們還成了我重要的精神依傍。困頓、焦慮、不知下一步該走向哪里時,想想起碼還可以跑步,還有書可讀、有文章可寫,便會明白人生的大方向其實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需要清理的只是枝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