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經典

游偉之

《小二黑結婚》是一部開場就有掌聲的歌劇，之后，掌聲便伴隨著近兩個鐘頭的演出，幾乎沒有間斷。結束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得及掏出手機，場內的觀眾便已經激動地站起鼓掌、拍照、歡呼，熱烈的程度非同一般。2017年7月8日、9日，由中國歌劇舞劇院演出的民族歌劇《小二黑結婚》在國家大劇院歌劇廳演出兩場，場場爆滿，座無虛席，一票難求！一曲《清粼粼的水，藍瑩瑩的天……》深入國人內心深處，成為中國歌劇舞臺上永恒的經典！

歷史和藝術

民族歌劇《小二黑結婚》根據趙樹理同名小說改編，由田川、楊蘭春編劇，馬可、喬谷、賀飛、張佩衡作曲，首演于1952年。故事講述的是20世紀40年代，山西某根據地一個叫劉家蛟的山村里，小芹姑娘和民兵隊長小二黑真心相愛，卻遭到雙方父母的反對和地痞金旺的搗亂。二黑的父親二諸葛認為小芹的命相與小二黑不合，私自為二黑收養了一個9歲的童養媳；而小芹的母親三仙姑嫌二黑家太窮，貪圖彩禮，逼迫小芹嫁給吃喝嫖賭年近半百的吳廣榮。一天，二黑與小芹正在商量終身大事時，被早已垂涎小芹的金旺等人捆住，借機加以陷害。幸虧女區長及時趕到，逮捕了一向欺壓百姓的金旺，當眾批評教育了二諸葛和三仙姑，二黑和小芹也在區長的主持下結為終生伴侶。

婚姻自由，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說，是戀愛的自由、結婚的自由、不結婚的自由以及離婚的自由。當“自由”成了天經地義的事，人們已經很難理解當年的種種“不自由”。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方式，統治了中國千年之久。歌劇《小二黑結婚》是大團圓的喜劇結尾，但當年真實的現實，卻是“二黑”被“金旺”等人活活打死，吊在驢棚里；“小芹”則被逼嫁給一個老商人，遠走牡丹江……藝術家的創作沖動來源于生活，但卻不是生活的照搬。歌劇《小二黑結婚》是為了宣傳中國第一部婚姻法的實施，根據趙樹理同名小說改編創作的。本劇編劇之一，已故著名劇作家田川就曾經說過：“趙樹理不是照相似的把生活記錄在他的作品中，而是站在更高角度來觀察和處理生活素材，把他同情的人物理想化，賦予他們以勇敢的精神和剛強的性格，在斗爭中獲得了黨的政策的支持，終于戰勝了愚昧落后和封建殘余勢力。”要打破一種固有的舊勢力，悲劇固然不乏批判性，但是喜劇更能給予人們一種充滿希望的精神力量。

歌劇《小二黑結婚》是在中國首部民族歌劇《白毛女》之后，在新歌劇探索之路上的又一次成功嘗試。首先，編劇在故事取材上合理精煉，選取適合歌劇表現的人物和情節，集中聚焦于小芹與二黑的愛情及其所經歷的種種波折，環環相扣，戲劇性強。編劇在文本的語言上，不僅體現了鄉間的質樸，同時還賦予一種劇詩化的韻律，使唱詞朗朗上口，易于歌唱和記憶。音樂創作方面，進一步發掘和吸納了民族音樂、地方戲曲音樂元素，在藝術形式上更加完整。根據不同的戲劇情境，設置了獨唱、二重唱、三重唱甚至六重唱，以及營造戲劇氛圍的動聽的合唱段落，在人物的塑造上也更加鮮明生動。該劇首次公演即轟動京城，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新劇目，隨后還被改編為電影、評劇、豫劇、相聲等多種藝術形式，從而成為中國民族歌劇史中的又一個里程碑式的作品。

2016年，中國歌劇舞劇院準備將《小二黑結婚》重新搬上舞臺。當時，文化部部長雒樹剛特別指示：“一定要以精品意識復排歌劇《小二黑結婚》，打造精品，再現經典。”

60多年后，重演這部經典之作，一是記憶歷史，二是傳承藝術。生活在今天的年輕人，對于幾十年前的生活和社會樣態已經完全陌生了，那是他們的父輩甚至祖輩才會經歷的時代，雖然已經成為歷史，但卻不應忘卻，唯有知曉和銘記過去，才會更加珍惜如今的幸福。中國歌劇舞劇院副院長徐麗橋感慨：“雖然這只是一部歌劇作品，但它卻折射出一個時代在戀愛婚姻上的巨變，社會的每一點進步都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我們的前輩藝術家們，才華橫溢，敏感睿智，以小映大，將它創作成為一部反映歷史、改變時代的經典藝術作品，這讓我在參加從復排到演出的全過程中，時時心潮澎湃，處處感動不已。”

從藝術的傳承方面講，《小二黑結婚》同《白毛女》一樣，是中國歌劇發展史上最有藝術價值的作品。今天的歌劇藝術從業者，不僅是要欣賞，更要學習、借鑒、繼承。這次演出的節目冊值得稱道，厚厚的幾十頁精裝成冊，里面不僅有當年集體創作的所有主創的照片、介紹，還有這部歌劇從誕生至今，中國歌劇舞劇院所有演出該劇的節目冊照片、演職人員名單，演出、排練、下生活的照片等資料。翻看著節目冊，看到老一輩藝術家的照片，感慨他們對于藝術的純粹和執著的愛，才得以創作出這樣的優秀作品。一本節目冊，便是歌劇《小二黑結婚》60多年的發展歷史，可見中國歌劇舞劇院對于傳承經典的良苦用心，值得珍藏。

復排版本與原劇一樣分為五場，在劇本內容上進行了微調，主要是按照當今演出時長及觀眾的審美習慣進行了梳理。新修劇本進一步增強了戲劇張力，聚焦主要線索，適當刪減次要線索，突出每場主題，加快戲劇節奏，使戲劇結構更加緊湊流暢。人物方面，既突出主要人物，也強調次要人物，讓每個人物都個性鮮明，貼近生活。同時，盡量少臺詞，最大限度地用歌唱敘述情節、情境與表現人物心理。

為了保障歌劇音樂濃郁的戲曲特點，伴奏樂隊同原劇一樣，采用民族管弦樂隊伴奏，還特別加入了梆子腔的主奏樂器板胡、三弦、梆子等，原汁原味地體現山西戲曲的韻味。為保證樂隊穩定性，擴展音色層次，還擴大了彈撥樂聲部，增加了柳琴、琵琶和阮。所有音樂重新配器，增強了厚重感，滿足了現代人對音響效果的需求，同時注意避開現代配器的過度交響化。該劇音樂還有一個最大的亮點，就是宣敘調得到了巧妙解決，同詠嘆調的主題相互呼應、相互襯托，整體自然流暢。

傳承和提升

中國歌劇舞劇院歌劇團團長田彥介紹，為精益求精地呈現經典，組建了以首位“小芹”表演者、該劇編劇之一田川的夫人喬佩娟為首的“重量級”藝術顧問組。劇院根據文化部要求，面向社會公開招聘主要角色演員，深入生活，考察民間藝術，以嚴謹的態度對待復排的每一個創作環節。顧問組的老藝術家們對于這部歌劇的排練演出進行了全方位的悉心指導，喬佩娟更是從建組開始，全程參與采風、研討、劇本、音樂、導演、舞美、表演等各方面的工作，嚴格要求每一個環節的創作制作。排練期間，她從始至終都深扎在排練場，從早到晚，一天不落，跟著演員們一起摸爬滾打，手把手地教授演員把握人物、打磨唱腔。在排練期間，喬佩娟生病住院，但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在醫院做完手術僅一周后，就又出現在了排練場。不僅如此，在最后演出期間，老人又自掏腰包，買了幾萬元的演出票。她說，劇院做一部戲不容易，朋友張口跟她要票，她就自己買票請他們看！

本劇藝術顧問郭蘭英也對全劇的排練進行了為期一周的深度指導，給演員說戲，逐字逐句糾正唱腔、臺詞、咬字及發聲。張瑋、黃奇石、馬海星等專家也在表演、音樂、理論等方面給出了諸多切實有效的指導和建議。

2016年復排之后，《小二黑結婚》作為國家藝術院團演出季的展演劇目首次亮相保利劇院。賀敬之、喬佩娟、郭蘭英、邱玉璞、郭淑珍等老一輩藝術家都觀看了演出，他們認為：重排的《小二黑結婚》，不但展現了原劇風采，體現了原著精髓，而且提供了一個與時俱進的新版，它必將成為今后的權威版本。賀敬之看完演出后寫道：“歌劇《小二黑結婚》在我國民族歌劇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60多年后的今天，中國歌劇舞劇院在郭蘭英、喬佩娟指導下，又有一代新人重新排練演出，他們的藝術才華和辛勤勞動，取得了令人振奮的成功，受到了廣大觀眾熱烈歡迎。這對于歌劇界發揚民族新歌劇的革命傳統，在多樣化發展中堅持主旋律，以促進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歌劇事業進一步發展繁榮具有重要意義。”

十個月之后，歌劇《小二黑結婚》登上了國家大劇院的舞臺。與去年的呈現相比，這一次在藝術水準和質量上又有了進一步的提升。田彥說，去年演出之后，演員們從未中斷進一步的學習和提高，針對首次復排中存在的瑕疵和弱點，不斷進行著修磨。進入國家大劇院前一周左右，劇院專門安排一個相似場地進行合成，以確保最終的呈現順暢。此次在國家大劇院的演出，還有一個特別之處，那就是將歌劇《小二黑結婚》作為國家藝術基金人才培養資助項目，承擔起了經典傳承和傳播的重任。參加這次演出的，不僅有劇院的演員，還有從全國各地選拔的藝術人才，他們有的是專業演員，有的是藝術院校的老師或學生，通過學習和演出，專業上得到提升，藝術上得到傳承。

此次演出，由中國歌劇舞劇院青年指揮家張崢擔任指揮，黃定山任總導演，蔣寧、王娜、毋攀、趙陽、高鵬、馮春霞、常通等主演，中國歌劇舞劇院歌劇團、舞劇團、民族樂團演出。9日的演出由蔣寧飾演小芹，毋攀飾演小二黑，高鵬飾演二諸葛，馮春霞飾演三仙姑，常通飾演金旺。這些演員全部來自中國歌劇舞劇院，平均年齡40歲左右。這支年輕的團隊以飽滿的熱情、激情四射的唱與演，讓這部經典重現舞臺。總體而言，演員們的表現都不錯，小芹的扮演者蔣寧初登場略有緊張，之后逐漸放開，她音色明麗，容姿秀美；三仙姑扮演者馮春霞對人物的個性特征把握也比較準確；幾位男性角色表現更突出一些，毋攀的聲音形象都與二黑吻合，聲音高亢，英武俊朗，一身朝氣，表演到位；高鵬飾演的二諸葛一反《白毛女》中楊白勞悲戚的形象，將二諸葛自私、懦弱又迷信的個性表現得很到位；常通飾演的金旺恐怕是最有戲的角色，很多笑點都是因他而起，他的表演自然，將一個鄉村地痞無賴表現得很傳神。總體而言，每個人物的個性特點都得以體現，且不乏自然淳樸。此外，合唱、舞蹈都表現得不錯，幾個合唱段落表現得很好，對于戲劇的發展、場景的烘托起到了很好的推進作用。樂隊也很好地體現了作品的藝術精髓，充滿民風民韻。

整體的舞臺呈現令人印象深刻。不同場景演員的調度，疏密有致，層次分明；舞美風格清新自然，無論是開場前或幕間簡單寫意的黑鉛工筆畫，還是舞臺上虛實結合的小橋流水、泥屋柵門、峭壁花木，都有一種點到為止的勾勒寫意，卻又有令人置身其中的鄉土風情。

9日下午，當晚組演員為了錄制音像資料將整部劇完整演了一遍，晚上再次完整演出一遍。也就是說，同一組演員半天之內連演兩場，這也充分體現了中國歌劇舞劇院很強的實戰能力。應該說，此次制作，是近年來對《小二黑結婚》這部歌劇最完整也是水準最高的呈現。中國歌劇舞劇院院長陶誠在準備復排這部歌劇時曾反復強調：“再版的歌劇《小二黑結婚》要高質量打造，除了再現原版精華，還要在舞美、音樂等方面進行創新，使經典呈現出新的面貌。”經典意味著曾經有過的高峰，重塑經典則意味著要達到甚至重塑一個新的高峰，我想，這應當是復排歌劇《小二黑結婚》最根本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