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和雪

呂游

1

在北方，雪是冬天的常客，雪是小小的精靈，她常常唱著潔白的歌謠跑到人間找孩子們玩。

小的時候，我最喜歡雪，喜歡伸出雙手去接那從天而降的雪花。然而，當雪花一落在我的手心里，便漸漸融化了。

我不解地問媽媽，媽媽說：“因為她愛你呀，所以就悄悄與你融為一體了。”

“為何我堆的小雪人，不幾天便瘦了，身下還有一片水？”

“那是因為小雪人在想你，哭瘦了，還把地都給哭濕了。”

雪，你真的在想我嗎？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愿讓媽媽用自行車帶我了，怕沉沉的車子壓疼了你；走路也總是輕了又輕，我的腳沒踩痛你吧？

雪，你為什么不說話呢？

夜靜靜的，難道雪睡著了？

2

“媽媽，你快來看，我現在是不是站在了白云的上面？”

“哪兒來的白云？”媽媽正納悶兒，我用小手指指腳下白白的雪地。

媽媽仿佛明白了什么，想起不久前給我講過的一個童話：有人把天上的白云一點點剪碎了，撒落到人間，就成了雪。站在雪上，不就站在白云上了嗎？

雪竟是白云的化身！這是我兒時聽到的最美的童話。

3

媽媽常對我說，雪的外表是涼的，但雪的內心是暖的。

雪是莊稼的一床棉被，這可真是世界上一床最大最大的棉被，她像母親，慷慨無私地蓋在每一個兒女身上。棉被下那些小小的麥苗，你們可該睡個好覺、做個好夢了……

一日，我又到郊外，忽然發現這床大棉被不見了。我問媽媽，媽媽說，春來了，麥苗醒了，這大棉被可能被億萬雙綠色的小腿給蹬掉了。

4

每逢下雪天，媽媽總是帶我去雪地里玩，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那時的我，最愛在雪地里踩著大人的腳印往前走。因大人都把厚厚的雪踩瓷實了，我的鞋里就不再會灌進去雪了。

后來媽媽告訴我，無邊的雪地就像一張巨大的潔白考卷，你的兩只小腿就是筆，總踩著別人的腳印走，雖然路好走了，鞋里也不會灌進去雪了，可是你回過頭看看，還有你自己的腳印嗎？

現在的我，最愛一個人走在一個腳印也沒有的無邊雪原上，鞋里雖然灌滿了涼涼的雪，心里卻充滿了開拓感。回頭望望身后，我忽然發現，剛才的那一個個腳印都成了一個個雪窩。

每一個雪窩，多像一只雪的眼睛，你走的每一步，她都在看著呢！

5

一次，我的腳不小心踩空了，突然摔倒在雪地上，起來一看，原來平展展的雪下有個小坑，因被厚雪蓋住才難以發現。

媽媽說，雪是大自然最偉大的化妝師，能把美妝扮得更美，也能把不美改造成美，還故意掩蓋一些坑坑洼洼考驗著人，不要被偽裝的美所蒙蔽……

我忽然覺得，剛才雪下面的這個小坑，是不是雪老師故意留給我的一道不算太難的試題？

6

記得童年下雪時，媽媽總是送我去上學，望不到頭的雪地上鋪滿了我調皮的小腳印，也印滿了媽媽溫暖的大腳印。

每當這時，不知怎么回事，我總是驚奇地發現：這山、這路、這樹、這房、這田野、這小街、這城鎮，還有這一朵朵的雪花，不知為何變得那么美，伸出小手接一個看看，還真像一枚白玉、水晶做成的花！甚至連過去那些不美的也全都變美了……

如今，雪還在下，可媽媽已經不在了。走在當年的小路上，我忽然悟出了兒時這個謎底：原來這都是神圣的母愛呵，把大地上的一切悄悄美化！

7

窗外大雪紛飛，窗內一家人在包著餃子。我問媽媽，咱包的餃子為啥比買的餃子好吃呢？

媽媽說，因為買的餃子里只有餡兒，咱這餃子里除了餡兒，還包著一團親情、一屋快樂，還包著窗外那片美麗迷人的雪景。

8

雪后，郊外所有落滿雪的山都胖了許多，媽媽說那是雪懷孕了。

雪懷孕了？我不解。直到一座座雪山漸漸融化，一股股細流悄悄匯入大地，我才恍然發現，這一座座半圓形的雪山原來是一個個挺拔飽滿的雪白乳房，這融化的雪水原來都是乳汁啊！

媽媽說：“這些乳汁喂養大了一個人見人愛、總喜歡穿著一身綠衣裳到處跑的美麗女兒，她的名字叫春天。”

9

那天，我和媽媽出去玩，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一片又一片碩大的雪花落在媽媽頭上，也落在我的頭上。我和媽媽相互望著，都說：這才多大一會兒呀，怎么我們的頭全都白了？

媽媽忍不住感嘆道：想想我們這一生，人人不也都是在彈指一揮間白了頭……

10

南方有一小女孩患了絕癥，醫生說，這可能是她的最后一個冬天了。其父痛不欲生，想趁女兒還活著時，盡量滿足她的愿望。可女兒只是說：“我好想看看下雪。聽說下雪好美好美呀，可我從來還沒有見過下雪……”

爸爸把女兒帶到了北方，可天不遂人愿，等了好多天，也沒有等到下雪。這天，十分遺憾的父女倆臨走前正好遇見媽媽，她爸爸便悄悄給了媽媽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并懇求媽媽說：“讓她看看下雪吧，這是一個六歲小女孩的最后心愿……”

這以后，每逢下雪天，媽媽和我總要帶上這個小女孩的照片，讓她也看看下雪……

11

我永遠忘不了1962年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突發高燒，媽媽立時背著我去礦上醫院。

雪鋪天蓋地，天地一片白茫茫。媽媽在路上不慎腳一滑，摔倒了，頭偏巧磕在路邊的石頭上，鮮血直流。后來我才知道，本來是該我磕在那塊石頭上的，然而在摔倒的一剎那，母親急忙轉過來用身體護住了我。

“媽媽，你快看，雪怎么是紅的？”原來，媽媽的血滴在那片雪地上，漸漸把潔白的雪也給染紅了……

媽媽的血灑在雪地上，使冰涼的雪也變得溫暖起來。這是我見到過的最美麗的紅色的雪。

多少年過去了，每逢下雪天，我總好凝望著那紛紛飄落的雪，仿佛這雪里還會有媽媽的顏色。

可是，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么美的紅色的雪。

12

媽媽病重時，什么都不想吃，問她最想吃什么，就是花再多錢我也要去買。沒想到媽媽竟然說：“我最想吃的是家鄉的雪。忘不了小時候，我手捧著那白花花的雪大口大口地吃，吃得那個香甜呀……”可惜這許多天一直未下雪，媽媽這一小小的心愿也難以滿足。

在我們當地有個說法，人死后落雪，預示著死者的靈魂將升入天堂。媽媽就是在風雪中走的，她的靈魂難道被雪悄悄帶上了天堂？！

母親走了已近20年了。每逢下雪天，我總好站在雪地里，任雪花一片一片地撒落在我的身上。我總覺得，這每一片雪花里仿佛都有母親的氣息，這每一片雪花好像都是媽媽在天上寫給我的一頁頁潔白的信箋……

今冬，又下雪了，一朵雪花落在我的臉頰上，柔柔的，涼絲絲的，我忽然覺得她是那么暖融融，似曾相識，難道這是媽媽在悄悄吻我？！

（編輯 思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