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桔梗花

鄧西

1

伊楊老師已經翻過第二座山頭了，后背汗濕了一大塊。

他看見了山下的學校和飄揚的五星紅旗。輕柔的風吹過來，像穿過一棵樹那樣靈巧地穿過身體，他覺得一陣涼爽。太陽離得很遠，似乎被掛在對面的山尖上。路兩旁盛開著藍色的桔梗花。

他經過一座寂靜的村莊，房屋低矮，屋頂上的瓦片泛著黛青色的光。狗從梧桐樹下站起來，朝他吠叫。孩子們在村子里奔跑，從這頭跑到那頭——

門窗開著，伊楊老師坐在黑暗里。聞著房間里的煙火味，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翻山越嶺到學校來的情形。他翻過了兩座大山，看見了成片成片藍色的桔梗花。那種藍色總令他想起藍色的海，也許，每一個人心中都藏著一片海。

2

向夏不知道昨晚學校發生了什么事，他是早上才看到伊楊老師那張與往日不同的沮喪的臉。據說他被校長罵了一個晚上。

事情的真相在早讀結束后傳遍了四（6）班。昨晚學校停電，伊楊老師點了根蠟燭放在課桌上，然后他和梅子老師兩個人去鎮上看電影。蠟燭燃了一半時倒了，倒在一堆作文本子上，就這樣整張桌子都燃燒起來。幸好校長路過伊楊老師的宿舍，發現了火災。他說，要不是他路過，恐怕整個學校都要被伊楊老師燒掉。

估計伊楊老師受到的處罰會很嚴重。因為校長是出了名的“守財奴”，就連摘一片樹葉，踢教室門一腳，都少不了要挨他的一頓教訓，何況伊楊老師燒掉的是一整張辦公桌，一整張呀！向夏這樣想著，心情變得沉重，腦子里一直盤旋著一個問題：“那會是怎樣的處罰呢？”

伊楊老師沒來學校前，四（6）班是出了名的差班，很難管理，班主任老師換了一茬又一茬。前任班主任劉老師這樣形容四（6）班：女生像男生一樣調皮，男生像孫猴子一樣撒野。各種整人，各種惡作劇天天上演。尤其是那個向夏，簡真無可救藥。

四（6）班以向夏、馬天明幾位男生為首，結成了一個小團隊，調皮搗蛋，專搞惡作劇，其他孩子則跟隨附和。有幾個是常被欺負的對象，還有倆女生膽小愛哭。

劉老師第一次來四（6）班上課（那時還是三年級）就被氣得哭著跑了。原因是她在黑板上寫題時，同學們在下面竊竊私語，嗤嗤發笑，還有同學在課桌間走來走去。她一轉過身子，他們就安靜了。她回過身往黑板上寫字，教室里又開始嗡嗡作響，像突然飛進了成百上千只蜜蜂。還有一個男生竟偷偷摸摸喝酒。

劉老師很生氣，叫那個喝酒的男同學上臺說清楚，為什么小小年紀喝酒，而且還在上課時喝。這個男同學就是向夏。

向夏斜著眼看著劉老師，把酒瓶子往她面前一遞，說：“劉老師，你也喝兩口吧，這酒味道不錯！甜的！”

同學們哄堂大笑。劉老師氣得全身發抖，接過酒瓶子摔在地上，從牙齒里擠出一句話：“向夏，你無可救藥！”

向夏看著一地的碎玻璃碴兒，把一條“蛇”（塑料玩具蛇）丟到劉老師懷里，劉老師嚇得哇的一聲哭著跑了。

劉老師哭著跑走之后校長就來了。他背著雙手，后背挺得筆直，在黑板前看了半天。“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東西，天天跟老師作對，氣走了多少老師。你們自己看看，自己看看，像什么話……上課喝酒？還把酒瓶子摔了！”

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報告校長，酒瓶子是劉老師摔的！”

校長氣得拂袖而去。教室里傳來一陣“噼里啪啦”關開課桌的響亮聲音（課桌有一個蓋子，書本文具放在里面，可以打開也可以關上）。

第一個回合他們就贏了，劉老師再也不來給他們上課了，后面來的就是現在的伊楊老師。伊楊老師把他們從三（6）班帶到了四（6）班。

“伊楊那一套簡直就是胡來，我碰見他幾回了，上課時坐在講桌上。要翻天了，這個混球！”校長站在四（6）班的走廊上，口水四濺地跟數學老師說，“你看，他把課桌都點燃燒掉了，下一步是不是要砸我家的玻璃窗了？！”

伊楊老師在上語文課，他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朗讀課文：“是什么聲音，像一串小鈴鐺，輕輕地走過村邊？是什么光芒，像一匹明潔的絲綢，映照著藍天……”伊楊老師提高了聲音，可同學們還是聽到了校長的話。

“走，我們砸校長家的玻璃窗去！”下課鈴聲一響，向夏就大喊一聲。伊楊老師走到教室門口，折回身子問：“誰要去砸校長家的玻璃窗？向夏，是你嗎？可不能去！這沒你們什么事。要砸也是我去砸，校長剛才不是點我名了么！”

同學們大笑，大家都知道伊楊老師不允許他們這樣做，他只是把一個認真的問題用一種玩笑的話說出來罷了。

向夏明白伊楊老師的心，但他不想要老師受委屈。大家都知道校長看伊楊老師不順眼，處處針對他。現在，不過是想借燒課桌一事大肆發揮罷了。

“小題大做！”向夏嘀咕了一聲，用力往教室的墻壁上踢了一腳。

3

四（6）班的孩子們在惴惴不安中等待校長對伊楊老師的處罰，大概不會只賠償一張新課桌了事吧？

好些天了，處罰意見還沒有下來。向夏心里總想起校長說的那一句：“下一步是不是要砸我家的玻璃窗了？”校長先生，您怎么能這樣想伊楊老師呢？砸您家玻璃窗這種事也只有我向夏這樣的孩子才干得出來。

向夏這樣的孩子？向夏是怎樣的孩子呢？向夏是學校老師公認的壞孩子。可是伊楊老師從不這樣認為。

伊楊老師剛來時，向夏老捉弄他，故伎重演在課堂上喝酒。但伊楊老師自有他的一套。

他第一次來上課時就把向夏叫起來說，聽說你叫向下。我小時候叫向上，伊向上。我的老師喊我“伊向上，天天向上”。他還把一個叫薛西的同學安排和我同桌。每天他都叫我倆好幾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很不喜歡這個名字，天天向上，那還不得累死呀！長大后我就給自己改名叫伊楊。向夏，你長大了肯定也會給自己改名字的。他大拇指向下，做了個動作。

同學們大笑，瘋狂地開關課桌，“噼里啪啦”的聲音不絕于耳。伊楊老師沒說話，他微笑著，看著他的學生。那聲音突然變得尷尬，慢慢消失，最終安靜下來。endprint

伊楊老師說，以后每天給你們五分鐘的時間用來開關課桌，讓你們聽個夠。“噼里啪啦”，多美妙的聲音呀！大家好像都很喜歡聽呀！

教室里安靜了，沒有笑聲，沒有“噼里啪啦”的聲音。安靜得連伊楊老師平靜的呼吸聲都聽得到。

向夏在心里罵了一句“傻瓜”。

但是后來，他萬萬沒想到他在課堂上喝酒時，伊楊老師把他的酒搶過去喝個精光。把酒瓶子從窗口扔出去，旋轉出一道漂亮的弧形，“啪”的一聲，酒瓶在石頭上摔得粉碎。

“向夏同學，如果下次再看到你喝酒，你就像這酒瓶子一樣。我不是嚇唬你，我練過跆拳道。跆拳道黑帶聽說過沒有？”伊楊老師微笑著，但臉上卻流露出一種不怒自威的神態。

向夏低著頭，眼睛盯著自己腳尖。他的腳尖下粘著一塊田字格紙片。

4

伊楊老師的第一堂課，沒有講課本上的知識，沒有閱讀，也沒有教寫生字。他坐在講桌上，是的，沒錯，就是坐在講桌上。正如校長描述的那樣，他坐在講桌上，晃著一雙大長腿跟他的學生講他小時候的故事。

他說，他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很討厭他的班主任老師。一個叫陳夫的老頭，成天講一些大道理，沒有一點新鮮感，聽得他煩躁得要死。有一次老師叫他站起來問他的理想是什么。

我就說，我的理想是當一名校長。

老師又問我，為什么。

我說，當了校長就可以開除像您這樣啰里啰嗦的老師了。

伊楊老師接著說，陳夫老師氣得胡子都在發抖，我們班上四十多個同學沒有一個人敢笑。“哎喲！”他拍了拍手，“我真是羨慕你們，敢放聲大笑，還可以開關課桌聽‘噼里啪啦的美妙聲音。”

伊楊老師環視了一下全班同學，每個孩子都聽得很認真，沒有人大笑和開關課桌。

“老師，那你最后開除你的老師沒有呀？”坐在最前排的一個女生站起來，高興地問。

“真遺憾，沒有！因為我小時候讀書不夠努力，沒有當上校長，只當了個老師，所以我的理想沒有實現呀！”

“老師，我知道了，只有從小努力讀書才可以實現自己的理想。”那位女生又說。

“啊哈！米兔，你真可愛。”伊楊老師說，“有哪位同學來說說米兔同學說得對不對？”

“老師，她說得不對。”第三排的陳小棵站起來說。這是一個漂亮的男孩，他有一頭烏黑的天然卷發。

“為什么？”

“因為有些理想不需要努力也可以實現呀，比如長大了去殺豬。”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來，仿佛這個理想是個笑話。

“老師，老師，我覺得先要有一個遠大的理想才行。”一個瘦個子同學站起來激動地說。

伊楊老師點點頭：“嗯，有道理！”他從講桌上跳下來，拿起一支粉筆，“我知道你們現在的理想是把伊楊老師趕走，對不對？”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伊楊。

“不是，不是。”

“不是的……”

如果說之前四（6）班的同學有這個想法，現在他們已經完全不這樣想了。最起碼不想這么快趕走伊楊老師，因為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這么好玩的老師。

同學們七嘴八舌大聲叫喊，紛紛搖頭否定。伊楊老師看了看向夏，只有他抿著嘴沒有出聲，但他看到了他眼里閃過一絲光彩。他覺得這個孩子并不是無可救藥，可能只是老師還不懂他。

“不是嗎？”伊楊老師笑瞇瞇地說，“那我們開關課桌慶祝下吧！”

一陣“噼里啪啦”聲音響過之后，教室里安靜極了。伊想老師又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理想”。

他從講臺上走下去，邊走邊說：“剛才陳小棵同學說如果理想是殺豬就不需要努力學習了。”他順手摸了摸陳小棵那一腦袋烏黑的卷發，陳小棵靦腆地笑了。

“其實不然，殺豬也需要學習相關的專業知識。比如，選擇什么樣的角度下刀，力度要多大，給豬煺毛要多少度的水溫，肉要怎么切等等，這都是需要學習的。至于理想，不一定非要很崇高，很偉大。各行各業都需要人才，選擇一個喜歡的職業，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也是理想。”

伊楊老師一扭頭，看到校長從教室門口走過去。他瘦削的雙肩聳立著，后背挺得筆直。“連后背都那么嚴肅。”伊楊老師想起梅子老師對校長的評價，不由得輕輕地笑了起來。

5

伊楊老師的腳步停在向夏身邊。

“向夏，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沒有理想。”向夏表情冷淡。

伊楊老師驚呼：“啊！向夏，你跟我太像了！我小時候就沒有理想。”

“你不是有那個當校長的理想嗎？”

“那個嘛，其實是被逼出來的，主要是因為討厭陳夫老師。”

向夏抬起頭看著伊楊老師，眼里閃動著稚嫩的狡黠的光彩。

伊楊老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夏，我小時候可比你調皮多了。有一次陳夫老師又在課堂上教訓我們，他啰里啰嗦地講了一節課。我實在是無法忍受他，就罵了他一句‘老不死的。這一次，他沒有生氣，而是淡定地走到我面前說，‘老而不死為神仙也，你看你，不好好讀書，罵人都不懂罵。說完他搖頭晃腦地走上了講臺。同學們哄堂大笑。哎呀！我當時羞得無地自容，真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你們看我小時候這么調皮，長大了都能當老師，勵志吧！向夏，你不是別人說的‘無可救藥， 你只要努力一定可以的。從今天起，你要認真對待自己的學習，懂嗎？”伊楊老師手里捏著半支粉筆走到黑板前，飛快地寫下了“改變”兩個字。

“我們首先需要改變自己，然后努力學習，才能達到目標。”

“老師，老師，那后來呢？您怎么改變自己當了老師呢？”這是很多同學心中的疑問。

伊楊老師告訴他們，五年級時班里換了一個女老師。她和藹可親，溫柔地跟每一個人說話。她還選伊楊當班長，讓他學會了管理班級和尊重別人。六年級時陳夫老師去世了，伊楊很難過，后悔罵他，后悔跟他作對。也是從那時起他產生了當老師的理想。他想用愛的力量來改變那些“壞”孩子和差等生。endprint

當了老師后伊楊才發現在老師眼里不應該有好生和差生之分，只有努力的和不努力的之分。每個孩子都有優秀的一面，只是有些孩子的優秀和潛力沒被發現罷了。

“我去過向夏家了，他奶奶說，向夏一回到家就幫忙做家務，既能干又孝順。”伊楊老師大聲地說。

同學們都轉身去看著向夏，向夏把頭低得更厲害了。伊楊老師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看到他面前的課桌被淚水洇濕了一小塊。

“我相信三（6）班的每個孩子都是很棒的，只是你們還沒有改變自己，還不夠努力。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三（6）班一定會變成最棒的、最優秀的班級。”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伊楊老師在掌聲中返回講臺，揮手又在黑板上寫下“努力”兩個字。

現在黑板上分別留下了伊楊、理想、改變、努力幾個詞。

伊楊老師心花怒放，因為再也沒有開關課桌的噼里啪啦聲了，他從掌聲中感受到了孩子們的真誠。

6

沒過多久，伊楊老師買了一輛自行車。每一天，自行車丁零零的聲音響徹校園和鄉間小路。

一天放學后，伊楊老師把自行車停在校門口的向夏身邊，高興地說：“嗨！向夏，你運氣真好！我正準備騎車去找你奶奶買點東西，快上來吧！”

向夏看著老師，心里充滿迷惑。他爸媽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就他和奶奶種了點小麥玉米，養了幾只雞和一頭豬，哪有什么東西賣呀？

“快，快上來，男孩子做事別磨蹭。”

向夏笨拙地爬上伊楊老師的自行車后座。伊楊老師吹著口哨，歡快地踩著自行車，穿行在蜿蜒的鄉村小路上。風熱熱地吹，桔梗花、豆角藤、野山芋一一從面前飄過，朝身后移去。

后來，學生們發現伊楊老師根本不缺東西，他只是借買東西送家里比較遠的同學回家。而且每回買雞蛋玉米時總會多塞一些錢給他們的爺爺奶奶。

伊楊老師送陳小棵回家，自行車駛出校門時，他說，坐穩啦！我要起飛啰！他是那么快樂，仿佛這大山里所有的快樂都給了他一個人。他的快樂多得裝不下，要把它分給每一個人，包括陽光、風和小草。

陳小棵很開心，一只手拉著伊楊老師的衣服下擺，一只手抓著自行車座架的邊緣。他把臉悄悄地靠近他的后背，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野山莓香味。

遇到下坡路時伊楊老師說：“下坡啦！抓緊了！”兩個人逆著風大喊大叫，噢！噢！……噢！啊……啊！啊……

當然了，梅子老師偶爾也讓伊楊老師騎著自行車帶她去鎮上買東西。

很快期中考試了，四（6）班的語文成績獲得了年級第二名，流動紅旗掛在教室最顯眼的地方。同學們不再跟伊楊老師作對，他們成了伊楊老師忠實的粉絲。

上作文課時，伊楊老師告訴孩子們，在山的那一邊有一片藍色的海。寬廣深邃的藍色，很美。

陳小棵說：“像一片藍色的桔梗花嗎？”

伊楊老師說：“是的，藍得像陽光照在藍色的桔梗花上。總有一天我要帶著你們去山的那邊，找到那一片藍色的海。”

7

梅子老師逢人就說，四（6）班脫胎換骨啦！由最差最難管理的班級變成最積極最上進的班級，伊楊老師只用一個學期就做到了。

她說：“伊楊老師就是我的偶像！”

校長站在旁邊，裝作鼻子發癢，很響地“吭吭”兩聲，走了。

向夏打聽到校長要把伊楊老師調走的消息。他決心去找校長理論，無論如何不能把伊楊老師調走。他把帽子拉下來壓住眉毛，低著頭，朝校長家走去。

在校長屋門口轉了幾圈，沒聽到屋子里有動靜，但他瞄到校長的女兒小彩霞正在寫作業的背影。

校長可能不在家？

向夏正準備離開，突然看到一扇玻璃窗上貼著一張校長年輕時的照片。照片很大，像一張大海報。校長梳著中分頭，穿著藍襯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站在照片里笑。嘴角上揚，鼻子上的褶皺仿佛都在笑。

叫你笑！叫你笑！看我砸了你家的玻璃窗，你還怎么笑！向夏心里煩悶，恨不得把校長的照片撕下來在地上踩幾腳。但他轉身跑了，因為他差一點被小彩霞發現。

向夏惦記著砸校長家玻璃窗，這要是在以前他早就把校長家的玻璃砸得稀巴爛了。可現在他猶猶豫豫不敢動手，怕伊楊老師生氣。怕同學們嘲笑他，說，向夏，你又做壞事了，看來你真的無可救藥了。

傍晚，向夏在校長窗戶下面轉悠時，遇到了陳小棵。

向夏問他：“你知道嗎？校長要把伊楊老師調走，調到更偏遠的地方去。”

“真的嗎？”陳小棵哭著說，“那我們怎么辦呀？”

“不許哭！”向夏命令他。因為他也想哭。校長！我要您好看！向夏心里想。

陳小棵忍著眼淚，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向夏跟他說了幾句話，他就跑了。

第二天，校長家的玻璃窗被人砸了，那張貼在玻璃上的照片毀壞了，從下巴處整個撕了下來。這個消息讓四（6）班炸開了鍋，好像那塊砸校長家玻璃窗的石頭又砸進了四（6）班。

是誰砸了校長家的玻璃窗？整個學校都在猜測，猜測的對象是伊楊老師、向夏、馬天明，甚至還有梅子老師。

校長生氣地說，這是對校長極度的不尊重和對權威的挑戰。不能就這樣算了，今天敢砸我家的玻璃窗，明天就敢上房揭我家的瓦。我一定要查出來是誰干的！

究竟是誰干的呢？查來查去沒查出來結果。伊楊老師、向夏、馬天明、梅子老師都有不在場的證據。

雖然沒有查出來是誰干的，但校長百分之百肯定是四（6）班干的。他說四（6）班的孩子本來就壞，加上遇到這樣的老師，不亂才怪呢！這件事最后又算到伊楊老師頭上。

看來，他這次真的要被調走了。學校里議論紛紛，有人這樣預測。

8

星期六上午，校長不在學校，他帶小彩霞去縣城了。梅子老師到鎮上買洗發水去了。伊楊老師背著牛仔背包，騎著自行車出了校門。endprint

學校外墻邊種了一長溜矮紫薇樹，紅的紫的花兒簇擁著，開得正艷。伊楊老師拐過紫薇花叢，看見陳小棵站在路邊的陽光里。

他站得筆直，像一棵未開花的樹。陽光拉長他的影子，印在紫薇花上，一大片紫色陷入半明半暗的陰影里。

“陳小棵，今天放假你來學校干嗎？”

“老師，老師，是我……是我……”陳小棵帶著哭腔。

“你怎么啦？發生了什么事？”

“是我砸了校長家的玻璃窗。”

“是你？”伊楊老師心里一驚，“為什么要砸校長家的玻璃窗？”

“向夏要我砸的，他說要給您報仇。他還說，如果他砸的話您會生氣，覺得他又變壞了。”

“你砸我就不生氣了？”

“老師，對不起！我惹您生氣了！”陳小棵一著急臉就通紅，“我，我砸校長家的玻璃不是為了給您報仇。”

“那是為什么？”

“向夏說您要被校長調走，您不在這當老師了，我也不想在這上學了。如果我砸了校長家的玻璃，他就會開除我。這樣我就可以跟您走了。”他低著頭，手里捻著一片紫薇樹葉子。

“校長知道嗎？”

“知道了。”

“你被開除了嗎？”伊楊老師問。

“沒有，他說不開除我。所以，我就到這兒來等您，您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伊楊看著眼前的男孩，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怯懦里隱藏著小心翼翼的歡喜。他的心瞬間變得柔軟，一些傷感和幸福揉捻在一起。他猜到是四（6）班的孩子干的，但沒有猜到是陳小棵。他猜了無數個砸校長家玻璃窗的理由，但沒有猜到竟然是這樣的理由。

“帶你去哪兒呀？我要走就把你們四（6）班都帶走。哈哈哈，哈哈哈……”伊楊老師笑了起來。

“老師，你怎么還這么高興呀？”

“當然高興啦！校長大人決定不計前嫌，不把我調走了。哈哈哈，陳小棵，你說校長大人英明嗎？”

“真的嗎？真的嗎？”陳小棵也笑了，臉蛋緋紅，一雙黑眼睛亮閃閃地盯著伊楊老師。

“嗯，真的！來！上車，送你回家！”伊楊老師抱起陳小棵，放到自行車后座上，“坐穩了！我要起飛啦！”他弓著背，用力踩著自行車。

9

自行車爬上了一個小山坡，再騎二十分鐘就到陳小棵家了。伊楊老師想好了，如果今年向夏、陳小棵他們的父母不回家過年的話，他就騎車接孩子們到學校來一起過年。

正午的陽光明媚而熱烈，照耀著山坡上一片藍色的桔梗花，藍得像一片純凈的海洋。他記起自己答應過孩子們，要帶他們去看海。

海在哪兒呢？

翻過一座山，再翻過一座山，再翻過一座山……他們總能找到那一片海，那一片藍得宛若桔梗花一般的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