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岸書
敘述的“后退”
——從《中國當代文學史》到《材料與注釋》
石岸書
對我來說,從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被公認為“完成了當代文學‘評論’向當代文學‘史’研究的深刻轉移”,推動了“‘當代文學’學科從幼稚逐漸地走向成熟”①謝冕、嚴家炎、錢理群等:《〈中國當代文學史〉研討會紀要》,見洪子誠:《當代文學的概念》,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7、222頁。的時候開始,洪子誠及其歷史敘述就凝結為一個高密度的歷史節(jié)點。這個高密度的歷史節(jié)點,既連接著中國當代文學編纂史,更折射著整個社會主義中國的歷史。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洪子誠及其歷史論述就構成了必然要分析的歷史對象了。而他最近一些年的史學論著則可以用列寧的一篇文章的題目來概括:“進一步,退兩步”。“進一步”,指的是《中國當代文學史》;“退兩步”,則指的是《我的閱讀史》和《材料與注釋》。因此,理解和分析《材料與注釋》,必須參照著《中國當代文學史》。
《中國當代文學史》需要被放置在三個時代所構成的坐標系中理解:1990年代、1980年代與1960年代。當然這三個時代既是指洪子誠所經歷的活生生但終于逝去的歷史,也是指這三個年代的象征性。例如,1960年代象征著左翼(文學)傳統(tǒng)的高峰,1980年代象征著啟蒙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高峰,而1990年代,則是左右分化的時代,即左右兩種傳統(tǒng)互相辯駁、參照和反思的時代。然而,如果說1990年代對于中國當代知識界來說是“分化”時代的話,那么對于洪子誠來說,卻是一個“綜合”的時代。因為正是在1990年代,洪子誠既“同情地理解”了左翼(文學)傳統(tǒng)的歷史意義,也仍然堅持了他的啟蒙主義以至自由主義的思想與態(tài)度;換言之,既歷史地理解了1960年代,也歷史地理解了1980年代。正如他自己所說的:
我的文學史研究,80年代到90年代,也發(fā)生一些微妙的變化。籠統(tǒng)地說,80年代在思想傾向上是一種“啟蒙主義”的立場……到了90年代,尤其是中期之后,我的想法有了改變,看起來好像是與關注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特殊經驗的思潮相呼應。比如,我不是將中國的“左翼文學”(作為一種有思想藝術特征的寫作潮流),看做一開始就站立在錯誤的起點上,而重新認識其發(fā)生的合理性。……不過,這種變化(或“轉變”)對我來說不是“立場”的絕對更易。因此,我雖能夠“走出80年代”,卻不無遺憾地存有 “80年代殘留物”。……我充分理解在90年代重申“左翼文學”經驗的歷史意義,但也不打算將“左翼文學”再次理想化,就像五、六十年代所做的那樣。②洪子誠:《當代文學的概念》,第8-9頁。
洪子誠的“1990年代”,就是前兩個時代及其所象征的(文學)傳統(tǒng)的“綜合”,或者說“調和”,其結果就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誕生。因此,《中國當代文學史》是“1990年代”的產物,這是可以從思想史意義上把握住的。也因此,我們可以在這部文學史中看到這種“調和”所帶來的方法的不連貫乃至矛盾。
不過,在洪子誠的“后1990年代”,或者說《中國當代文學史》之后的時期,則是一個沿著《中國當代文學史》所觸及的方向、困惑和問題,而從“歷史的敘述”“后退”的時期。“后退”的階段性成果,就是《我的閱讀史》和《材料與注釋》。
《中國當代文學史》是以“一體化”為核心范疇而建構起來的較為完整自足的歷史敘述,在這種歷史敘述中,主體與歷史之間實現(xiàn)了高度的平衡,闡釋主體與闡釋對象之間罕見地保持著一種穩(wěn)定的張力關系。客觀冷靜的敘述方式、“一體化”這一概念的客觀化、中性化的外表,就是這種平衡和張力關系的集中體現(xiàn)。《我的閱讀史》則是從“個人化”的維度突破這種平衡,突破這種張力關系,試圖從個體經驗出發(fā),去透視、把握和深入歷史的復雜性。《注釋與材料》則是從相反的維度,即從“對象化”的維度實現(xiàn)的突破,它把本來是作為闡釋對象的“材料”放置在中心位置,同時提升通常居于歷史敘述邊緣的“注釋”的地位,從而使闡釋對象及其注釋成為歷史敘述的主體。如果說《我的閱讀史》還是“個人化的歷史敘事”,是從《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結構性的歷史敘事”的“后退”,那么《材料與注釋》則是最大限度地“放逐”了歷史敘述,從歷史敘述“后退”到“材料與注釋”的層面。《材料與注釋》的前六篇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敘述方式。當然,材料的選擇與編排是精心謀劃的,這些材料必將化入此后的文學史敘述之中,為后起的歷史敘述提供支點。而注釋也不是徹底客觀化的,在這些注釋中,洪子誠克制然而坦率地表達著他的灼見、情感與立場,從而不只是材料之間形成對話,注釋與材料、注釋與注釋之間也呈現(xiàn)出對話關系;有時候,注釋甚至在形式上就已經成為了正文,例如《張光年談周揚》一篇即是如此。
這種從兩個相反方向所展開的突破,洪子誠曾一度暗示過。他早就注意到闡釋對象和闡釋主體的互相影響的關系。在他看來,“研究的對象和主體之間的關系”“在研究過程中會產生很微妙的作用,導致‘對象’和‘主體’的不穩(wěn)定性。對象與闡釋主體是相互制約的。主體闡釋對象,改變對象的狀況,對象也限定、制約主體的立場、方法、意圖趨向”①洪子誠:《問題與方法》,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33頁。。如何處理對象與主體之間的這種互動關系,是歷史敘述的基本問題,而洪子誠正是試圖開創(chuàng)當代文學史敘述的新方式,最大程度地探索這種互動關系的邊界。《我的閱讀史》和《材料與注釋》就是這樣的兩種新的方式,它們都試圖盡可能地將闡釋對象與闡釋主體區(qū)隔開來,各自以極端化的方式探尋歷史敘述的多種可能性。
然而,為什么會采取“材料與注釋”的方式?為什么要從歷史敘述“后退”?
洪子誠在《材料與注釋》的“自序”和作為“代后記”的《1967年〈文藝戰(zhàn)線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中明白交代:既是為了探索“文學史敘述的可能性”,展現(xiàn)“歷史的多面性和復雜性”,也是為了抵抗在1960年代一度盛行而今日仍隨處可見的“思想、精神、語言、思維方式”的“化約、簡化”,②洪子誠:《材料與注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210頁。以及由這種化約、簡化所構造的激進、極端的歷史敘述。于是我想,《材料與注釋》之所以會以這樣的方式呈現(xiàn),那是與他對歷史敘述的深刻的不信任有關。這種不信任并非來自于后現(xiàn)代歷史學的理論,而是有感于他所經歷的1960年代和1980年代的那些翻來覆去的各種歷史敘述。歷史與敘述的共謀關系在洪子誠那里,是個體的生命經驗所真切感受到的。正如他自己也一再說到的:“后來不必借助更多的理論,就能懂得‘歷史’與‘敘事’的關系;不必費太多的氣力,就了解‘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幾十年來,上演著的‘歷史’不斷改寫,不斷‘顛倒’、‘撥亂反正’、再顛倒的戲劇,想忘也忘不了。”③洪子誠:《當代文學的概念》,第7頁。
正是這種深刻的不信任,使洪子誠試圖突破一切化約、簡化歷史復雜性和多面性的歷史敘述,1960年代的 《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和1980年代風行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就是這樣的歷史敘述。并且,我猜測,或許某種程度上也應該把洪子誠自己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包括在內,因為隨著《中國當代文學史》的體制化,它作為文學史教材客觀上不得不提供一種主導性的歷史敘述。而《材料與注釋》作為突破這一切歷史敘述的嘗試,便可以理解了。而在我看來,這種突破的方式,卻是采取從歷史敘述“后退”的方式展開的。
如果把《中國當代文學史》視為參照,我們就必須追問,這種歷史敘述的“后退”,又是從何處開始?
事實上,《中國當代文學史》既是“前進”的產物,也是“后退”的產物。這種矛盾的定位是從不同方面得到說明的。一方面,這部文學史開創(chuàng)了當代文學新的敘述范式,并且盡可能反思性地理解、包納歷史的復雜性;另一方面,這部文學史恰恰是從1960年代左翼(文學)傳統(tǒng)和1980年代啟蒙(文學)傳統(tǒng)的兩座高峰上雙重“后退”的產物。盡管由于洪子誠的情感與追求,他從1960年代“后退”得更為徹底(或者那也是因為他從未主動攀登上過這座高峰),而對1980年代高峰上的美景仍然戀戀不忘,但這種雙重的“后退”是明確的。正是“1980年代”的終結與“1990年代”的展開,為洪子誠的雙重“后退”提供了契機。反過來說,這種雙重的“后退”也是雙重的反思、雙重的接納、雙重的歷史性理解;或者借用他自己用來描述丸山升的語詞來說,就是雙重的“抵抗”。①洪子誠:《我的閱讀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頁。但絕不是“斷裂”。我想,對于洪子誠來說,他的歷史意識與“斷裂”或者“決裂”是不太有緣的,因為他總是以反思性的態(tài)度將其自身納入到跌宕起伏的社會主義歷史之中,他總是把歷史體驗為主體在場的歷史。
可以說,《中國當代文學史》正是這種雙重“后退”的產物,《材料與注釋》也必須放在這一漫長的“后退”中來看待。我想,“一體化”的敘事雖然盡可能保持中性化和客觀化,盡可能對歷史的復雜性給予充分的發(fā)掘,然而,它終究也是一種排斥性的歷史敘述,它似乎終究不能完全契合洪子誠那種要充分把握住歷史的復雜性與多面性、歷史的縫隙與矛盾的追求。于是,在《材料與注釋》中,他終于“后退”到了與歷史敘述最遙遠的地方:那就是“材料與注釋”的藏身之地。這就是說,他“后退”到了歷史敘述的起始狀態(tài),一種保留著更多歷史復雜性與多面性的“原材料”狀態(tài);歷史敘述的生產停滯在原材料與粗加工的環(huán)節(jié),停留在敘事的起點,拒絕向結構性的敘事成品推進。
“后退”并不就是消極的,相反,這是“以退為進”。“后退”首先是洪子誠自己使用的詞語。比如在《關于50-70年代的中國文學》這篇名文中,他就用“后退”來形容周揚有限度地調整文學與政治關系的嘗試,在這里,周揚的“后退”意味著為文學適度保留自主空間,重新激發(fā)文學的活力。②洪子誠:《當代文學的概念》,第33頁。而在一次與冷霜的對話中,洪子誠也曾提到阿爾都塞的《保衛(wèi)馬克思》,指出他自己的文學史研究有些類似于阿爾都塞所說的 “從意識形態(tài)回到現(xiàn)實情境”。③同上,第12頁。這里所說的“回到”,在阿爾都塞那里,即是“后退”。在阿爾都塞看來,青年馬克思走向馬克思主義,起源于馬克思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后退”,以便接觸被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被黑格爾哲學所遮蔽的現(xiàn)實。馬克思的“后退”也是雙重的:即從黑格爾哲學后退到被黑格爾哲學用來作為“材料和注釋”的英國經濟學與法國政治學,又從德國關于法國的意識形態(tài)中“后退”,從而發(fā)現(xiàn)了法國的現(xiàn)實。“后退”是一種向真實歷史關系的“后退”,從神話向現(xiàn)實的“后退”,也就是從意識形態(tài)向科學的出發(fā)點的“后退”。④[法]阿爾都塞著,顧良譯:《保衛(wèi)馬克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65-71頁。
阿爾都塞對馬克思的“后退”的闡釋,或許可以借來理解洪子誠在歷史敘述上的“后退”。為了“從歷史敘述拯救歷史”,為了充分發(fā)掘歷史的復雜性與多面性,洪子誠一而再、再而三地“后退”,先是從“1960年代”“后退”到“1980年代”,繼而又從“1980年代”“后退”到“1990年代”,從而產生了《中國當代文學史》;而最終,又“后退”到“材料與注釋”的基本層面。這是從“歷史與敘述”向“材料與注釋”的“后退”,也更是一次價值實踐,是他對多樣性、自由理念與知識分子精神的一次實踐。因而,“后退”還是洪子誠的歷史姿態(tài)和歷史站位。這不禁讓我想到魯迅的歷史姿態(tài)和站位,魯迅是“橫站”的,而以魯迅為精神導師的錢理群,與洪子誠同為1939年生人,他的歷史姿態(tài)則是“前進”。這里并沒有高下之分,而是不同的歷史姿態(tài)與站位,都蘊含著對歷史的深刻洞察,都蘊含著面對歷史的智慧、擔當與堅持。
也許值得一提的是,與中國當代文學史相伴隨的中國社會主義的歷史,也是一部不斷 “后退”的歷史,即從共產主義“后退”到社會主義,從社會主義“后退”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是從上層建筑的革命“后退”到經濟基礎的改革。正如1990年的胡喬木面對東歐劇變的現(xiàn)實而寫道的:社會主義改革“從形式上說可以看成后退,因為過去的想法離不了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而實質上都是真正的前進,使經濟活力和人民生活大大前進了”。①胡喬木:《胡喬木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66頁。歷史的辯證法總是令人難以捉摸,是“前進”還是“后退”,或者是“以退為進”,似乎都陷入了歷史的詭計。但無論如何,在這種歷史的“后退”中,我們看到的是歷史進步的觀念在不斷瓦解,宏大敘事在不斷崩散,以至于在當代知識界,一種關于中國社會主義的整體敘事仍然遲遲難產,一個個“中國故事”仍然漏洞百出,難以流暢地向世界講述。我們正是要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理解洪子誠的 “后退”,理解他的歷史姿態(tài)和文學史探索,理解《材料與注釋》的意義。
【責任編輯 穆海亮】
石岸書,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