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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事進入新戲*
——《孽海波瀾》與北京濟良所

2017-12-09 08:49:16凌云嵐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17年2期

楊 早 凌云嵐

當時事進入新戲*
——《孽海波瀾》與北京濟良所

楊 早 凌云嵐

梅蘭芳1914年排演的第一出時裝新戲《孽海波瀾》,搬演自1906年的新聞時事。當年的新聞事件,經由《京話日報》的報道與發動,開創了北京拯救妓女的濟良所事業。當社會事件進入新聞報道,又轉而變成時裝新戲的創作資源,進而在觀眾中引發熱潮,同時也將梅蘭芳的演劇事業推向了一個高峰。此事的來龍去脈、傳播方式與變形歷程,為我們彰顯了清末民初北京文化空間的創新嘗試與建構過程。

濟良所;孽海波瀾;京話日報;梅蘭芳

《孽海波瀾》是梅蘭芳1914年排演的第一部“時裝新戲”①《孽海波瀾》的排演時間,論者多有誤為“1913年”者,其誤蓋源于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中的表述:“一九一三年我從上海回來以后……就在那年的七月里,翊文社的管事,帶了幾個本子來跟我商量,要排一出時裝新戲。這里面有一出‘孽海波瀾’,是根據北京本地的實事新聞編寫的。”(《舞臺生活四十年》,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7年版,第211頁。)然據《梅蘭芳年表》可知,梅蘭芳1913年在上海的演出結束于12月底,當然不可能在本年再排演《孽海波瀾》,張豂子等人的記述也都寫明此劇上演于1914年10月(王長發、劉華:《梅蘭芳年表》,《梅蘭芳藝術評論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749頁)。。此戲當時頗受觀眾歡迎,甚至讓前輩名伶譚鑫培亦不得不避一頭地②“誰知道正趕上譚老板那幾天也要在丹桂茶園露了,貼的戲碼還是很硬。我在吉祥,他在丹桂,這兩個館子,都在東安市場里面,相離不遠……這四天的成績,吉祥的觀眾擠不動,丹桂的座兒,掉下去幾成;最后兩天,更不行了。 ”(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16頁。 ),然而劇本已佚,而且梅蘭芳本人后來對之評價亦不高:“并不能因為戲館子上座,就可以把這個初步的試驗,認為是我成功的作品。”③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15頁。當時的劇評與后世的戲劇史著亦多持此見,如張豂子(聊公)即稱為“畸形之藝術”④張聊公:《梅蘭芳之孽海波瀾》,《聽歌想影錄》,天津:天津書局,1941年版,第5頁。。可以說,無論是在梅蘭芳自己的藝術發展過程中,還是在近代戲曲史上,《孽海波瀾》的意義僅僅被認定為“梅蘭芳的第一部時裝新戲”,與之后的《鄧霞姑》《宦海潮》《一縷麻》同被視為不成熟的實驗性的作品。

然而,從戲曲與輿論、文化空間的結合與推進來考察,《孽海波瀾》具有他作無可替代的價值,它不僅是民初優伶將時事與戲曲進行結合表演的范例,其市場成功,也象征著“作為啟蒙手段的改良戲曲”的進一步推廣,借由戲曲的廣泛傳播,“濟良所”這個新事物得到北京市民乃至北方地區的廣泛認知與接受。考察“時事”經由“戲曲”的變形與傳播,再反作用于“社會”的過程,正可以揭明近代北京文化空間構建的某種運行方式。

一、張傻子虐妓案

《孽海波瀾》本事源于1906年《京話日報》的一篇新聞報道,題目是《張傻子惡貫滿盈》:

大混混張傻子,買良為娼,無惡不作,所開的玉蓮班,有個香云妓女,被婆家瞞了娘家賣出,落在張傻子手里(京中妓女,發誓賭咒,常說如有屈心,必落在張傻子手里,傻子的狠毒可知)。有個姓趙的客人,跟香云很要好,香云愿意嫁他,趙姓的力量來不及,香云托他,尋找自己娘家親人,以便大家想法子。趙姓跑到永清縣,居然把香云的父親找來,可恨張傻子,知道了這回事,不準他父女見面,故意把香云藏起。這天趙姓又來,張傻子要訛他,自己把盆景打碎,跑到協巡第四局控告,誣賴趙姓欠他五十塊錢,要賬不還,打碎了他的東西。第四局送到協巡營,經楊幫統問實,張傻子倚著奉官上了捐,誣告游客,刁惡萬分,打了四十軍棍,枷號示眾,并把犯事的情由,寫在一幅白布上,背在他身后,派弁兵押定,鳴鑼游街,各下處界內,要叫他通統游偏[遍],還得自己訴說情由,勸同行的人,別再倚上捐欺人,不說便打。好痛快呀,好痛快!論張傻子的罪名,殺有余辜,犯案多次,都用銀錢買通,逍遙法外,今天被協巡營這么一辦,大快人心。從此開下處的,魚兵蝦將,都得收斂收斂了罷,此等小人,從來沒有露過臉,自從上了捐,美得他們五脊六獸。像張傻子這樣的雖不多,開下處的,好人也實在少,打一個鎮嚇百個,辦得實在妙,辦得實在妙。①《張傻子惡貫滿盈》,“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48號,1906年3月7日。

張傻子與趙姓嫖客的沖突,在各地妓院中均不鮮見:妓女找到恩客,愿意嫁他,老鴇或“養人地痞”不許,釀成沖突。比較特別的細節,是張傻子率先報官,誣指趙客欠錢毀物,新聞里兩次出現“倚著奉官上了捐”、“上捐欺人”的字句,表明了這件個案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與京師娼妓業的合法化有很大關系。

據史料記載,道光以前,京師“絕少妓寮”,至咸豐之時才 “妓風大熾”。同治年間修訂頒布了《大清律例》,更是刪除了關于“京師內外拿獲窩娼至開設軟棚日月經久之犯”照例治罪的內容,實際上等于默認了妓院的合法存在。②參看邵雍:《中國近代妓女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106頁;王書奴:《中國娼妓史》,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85—286頁。1905年清廷設立巡警部,正式對娼妓、優伶業征收稅款:“北京罷巡城御史,設工巡局,那桐主之。局用不敷,議推廣稅務,遂及戲館、娼寮。”③胡思敬:《國聞備乘》卷2,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0—81頁。1905年 12月,內、外城巡警總廳取代工巡局后,仍抽收妓捐,按月繳捐者為官妓,否則為私妓。正是這種娼妓合法化的進程,讓張傻子們有了比之前更大的膽量,“美得他們五脊六獸”,之前“犯案多次,都用銀錢買通,逍遙法外”,而今上了捐,更敢于將與妓女、嫖客的沖突公開化,甚至誣告對方。

三天之后,《京話日報》再次刊登了對該案的報道詳情:

張傻子一案,游完了街,又把他帶到協巡營,追問他香云下落。他一味的支吾,把玉蓮班全堂妓女,一律帶到,分別盤問,可憐一群無父母的女孩子,被張傻子打怕,沒有敢說實話的,再四盤問,始終不說。楊幫統又問各妓,張傻子帶[待]你們如何,問到這里,有落淚的,有咬牙打戰說不出的。內中還有張傻子霸占的孀婦周氏,同惡相濟,更是狠毒,當時周氏亦到案,自認用皮鞭責打各妓,立派差兵,到玉蓮班搜出皮鞭一條,就用他的皮鞭,很很的[狠狠地]打了他一頓(楊幫統真是快人快事)。周氏供認實情,取保候傳,限張傻子三天,把香云交出,一面送工巡局看押。張傻子游街第二天,撤去鳴鑼,外面就有謠言,說他花了錢,如今送到工巡局,千萬別再招出謠言來了。④《惡鴇受刑》,“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51號,1906年3月10日。

1906年3月12日,《京話日報》發表《招告張傻子》,向公眾報告:“協巡營懲辦張傻子,連日登報,現在已交工巡局看押。幸虧協巡營統帶王觀察,兼有工巡局差事,事權歸一,不能容他避重就輕。張傻子罪大惡極,害死人命,從未犯案。聽說要出示招告,如有確實憑證,便可批準,從嚴追究,免得再叫他逍遙法外了。”這則新聞厘清了娼妓經營的管理機構,并且號召民眾舉報張傻子的罪行。

3月14日,《京話日報》發表《張傻子竭力運動》,點出“工巡局收押張傻子,外邊很有人替他運動;他自知罪大惡極,難逃國法,情甘破家贖罪”,給工巡局的老爺們戴上“自愛聲名,斷不至被他買動”的高帽子后,仍然指明“錢能通神”、“防不勝防”,“請諸位多加謹慎,聲名真要緊呀”。

顯然,如果僅僅只揪出一個罪惡的領家張傻子,尚不足以激起民眾對“逼良為娼”的痛恨及對濟良所的支持,于是《京話日報》在數日后又報道了一個“惡鴇”阿三奶奶。報道控訴她“前三年騙娶恩姓女為媳(小名齡兒,班名銀鳳),逼令賣奸,虐待的十分可慘”;而事情的揭發,是由銀鳳的姊夫訪明真相后,“到魁順班叫出銀鳳,揪扭著阿三奶奶,跑到第四段協巡隊喊告”。①《又一個惡鴇被告》,“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72號,1906年3月31日。通過這則報道,《京話日報》又一次向北京民眾宣傳了“逼著人家女兒為娼”的狠毒,與即將開辦的濟良所救助程序:妓女或妓女的家人,可以向協巡隊“喊告”,由協巡隊轉送協巡營處理。雖然第二天《京話日報》承認他們過于聽信妓女家人的一面之詞,“情節不大實在”,但仍認定“阿三奶奶,絕非好人,凌虐的事,在所不免啊”②《控告不實》,“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73號,1906年4月1日。,宣傳的效果已經達到了。

經過這一輪報道,“領家虐妓”的印象已經深入人心。不過,要激起廣大市民感同身受的同情之心,以配合濟良所的創設與推廣,僅有張傻子案那樣的斷片式報道尚嫌不足。張案之后,《京話日報》依然保持關注被騙或受虐的妓女,也是在為已經開辦尚未開學的濟良所張目。

1906年5月3日,《京話日報》用“專件”的形式刊登了“壞事高”的長篇報道,報道占據兩個版面,對于每日只有六個版面的《京話日報》來說,這是非常高的規格。而報道內容,是甚至發生在張傻子虐妓案之前的壞事高案。

壞事高本名高得祿,跟張傻子一樣,是遠近聞名的狠毒地痞。他去直隸順德府內邱縣,謊稱自己是“有功名的人”,又是正定府等三家鹽店的東家,騙娶了喬家十九歲的女兒喬迷胡。婚后才三天,壞事高就把喬女帶上火車,拐到北京,賣到了八大胡同。

喬迷胡的父親,到壞事高所說的鹽店看女兒女婿,碰了個大釘子,“又到正定府訪了幾天,有人對他說,怕是受了北京人的誑騙了罷,他這才進京。一個人也不認識,在街上瞎找,把帶來的盤費花凈,又脫下身上夾襖變賣,夜晚就在街上睡”。有人指點他,到妓院集中地去找,找了七八天,終于撞見了自家女兒,跟一個老媽在街上走,頭上腳下都改了樣子。喬父這才繼續他拯救女兒的艱難旅程:

跑到巡捕段上磕頭,巡捕領他到局,具了甘結,帶他去提案。原來在街上遇見女兒時候,略一點頭,下處的跟人,已經提防,就跟藏起來了,一連找了幾十家,蹤影全無,仿佛誣告,這老喬就得挨打。老喬急的連哭帶喊,旁邊有一個人,聽見他口音,詫異的了不得,又問明他姓喬,就對巡長說,有一個妓女,常常哭訴,說是順德府人姓喬。巡長就叫這人領著找,又到一處,只拿著一個老媽子,就是老喬撞見的老媽,帶到局里,問了口供,把老喬留下,又叫老媽帶巡捕去找,果然找到。喬迷胡一上堂來,父女抱頭痛哭,這才知道是真的了。

警局用了五天時間,才將壞事高緝拿到案,打了幾十杖,勒令交出身價銀350兩。

按說案件到此已結,喬父領回女兒,壞事高按律該充軍發配。但是“西局里幾位問官”、總辦幫辦,都認為“此等惡人,若是充發出去,他的神通廣大,不上一年,必定逃回來,逍遙無事,仍舊是毒害良人”,因此打算仿張傻子的前例,讓壞事高游街示眾,再無限期監禁。③《壞事高的心情(?)比張傻子還重》,“專件”,《京話日報》605號,1906年5月3日。

早在3月9日,張傻子案剛剛發生,《京話日報》就曾報道張傻子被捕之后仍然囂張,“有人聽他向同行的聲說,罪滿釋放,必把香云致死”,編者據此呼吁“有管理之責的,若不激[徹]底根究,釋放之后,必定要毒害人命。此匪罪案甚多,枷滿永遠監禁,亦不為過”。④《黑暗地獄》,“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50號,1906年3月9日。

這類報道和呼吁,在同一時段(1906年3月至5月)的《京話日報》反復出現,對于“萬惡的拐子手”,編者的結論總是“像這種淫惡兇徒,局里的老爺,絕計不能輕饒他罷”①《請看萬惡的拐子手》,“本京新聞”,《京話日報》621號,1906年5月19日。;而對于“第二個張傻子”這種虐待妓女者,編者也不斷強調“衛生局既然收捐,就得出來保護,像這種萬惡的領家,總該查禁才對”,并且指出“再不改過,濟良所可以干預”。②《第二個張傻子》,“本京新聞”,《京話日報》621號,1906年5月19日。

而《京話日報》為救濟受害妓女尋找的出路,就是成立濟良所。

二、《京話日報》倡設濟良所

《京話日報》自1904年創辦以來,多次報道、評論社會案件,但“張傻子案”與別案不同,《京話日報》從一開始就介入其中,可以說,張傻子案是在《京話日報》的密切關注下進行審理與處罰的。

《京話日報》詳細描述張傻子虐妓的惡狀,用意并不僅僅是揭露惡霸的罪行,輿論對于官府如何處置的監督,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張傻子固然惡貫滿盈,但張傻子這樣的妓女領家非止一人,如何為京師屢禁不止的拐賣良家婦女、虐待妓女、逼迫賣淫等現象找到一條出路。有鑒于此,《京話日報》并不止于揭露張傻子的惡行累累,表揚協巡營的公正嚴明,而且在同日報紙上,刊出了一篇短論《收妓捐為何不設濟良所》,將“濟良所”這個北京中下層民眾尚未聽聞的名詞,列為征收妓捐的配套措施:

上海地方,設有濟良所,妓女受了虐待,自然有處聲冤,愿意從良的,也不致老鴇禁阻。收妓捐的本意,原是借著捐的名目,暗行限制的法子,不是因他行業賤,專專罰他出錢。京城開辦妓捐以來,兩三個月,并沒談到這回事,小人無知,開下處的,可就長了聲勢了。若早早的設立濟良所,張傻子那敢這樣大膽?③《收妓捐為何不設濟良所》,《京話日報》548號,1906年3月7日。

作為北京最早的華資日報,又是由個人集資創辦,《京話日報》關于外埠、世界的信息主要來自上海報紙。關于濟良所的報道,想必也得之于彼。

上海濟良所發起于1896年,由美國傳教士包慈貞(Bonnell)“目擊浦江流域,洋場十里間,淫風流行,妓娼日盛”而發愿創立。最初的發起人為“同道西女五人”,四出募捐,于1897年10月,“賃西[熙]華德路圣公會老牧師吳虹玉先生住宅為會所,收養迷路落魄及不愿為娼之女子”。1901年,包慈貞“鑒于滬市陷于罪惡中女孩為數頗廣,亦有自幼失怙,擅自走迷,若不予以救濟,則將永淪于慘痛之中”,在熙華德路正式發起成立上海濟良所,專以救濟不幸女子為目的④季理斐:《參觀滬上濟良所記》,《大同報》1913年第19卷第39期。參見安克強:《上海妓女——19~20世紀中國的賣淫與性》,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十四章《娼妓救濟團體》。。是為濟良所正式設立。上海濟良所的管理主要由西人負責,但亦有華人的參與。

1905年,嚴信厚等士紳13人為了擴大濟良所的影響和方便妓女投所,籌設濟良分所,經過籌備,于當年租下上海福州路181號,建立起濟良分所。次年,六名妓女結伴來投,此事惹怒了妓院的經營者,一群老鴇、惡棍、地痞流氓聚集在濟良所門前,向所里投擲石塊,“福州路差點兒被妓院老鴇們的怒火點著了”。濟良所的管理者不得不求助于租界巡捕,才驅散人群。事后,巡捕房還專門派了兩名巡捕到濟良所看守數日。⑤《濟良所年報》1934年第6頁,轉引自安克強:《上海妓女——19~20世紀中國的賣淫與性》,第378頁。

《京話日報》提議創設京師濟良所,一方面是借鑒上海的成例,另一方面,是將濟良所與“妓捐”作了勾連。借著協巡營懲辦張傻子的案件,《京話日報》保持著它向官府“建言獻策”的特點,因此,京師濟良所一開始提出,是由輿論界引發創議,而指向“官督紳辦”的模式,這與上海濟良所由西人發起,中西紳董共同捐款管理的模式頗有區別。

梁漱溟后來對《京話日報》這種輿論運作方式的總結是:

以辦報發起和推進社會運動,又還轉以社會運動發展報紙;把辦報與搞社會運動結合起來而相互推進。這是彭先生不自覺地走上去的道路,其報紙后來所有之大發展,全得力于此。

再說明白些:社會運動當然是從其社會存在著問題而來的。有些先知、先覺把問題看出得早而切求其解決,就提出一條要走的路號召于大眾,而報紙恰是作此號召的利器。身在問題中的眾人響應了這種號召,便形成一種社會運動。報紙以運動招來讀者,以讀者推進運動。①梁漱溟:《記彭翼仲先生》,《憶往談舊錄》,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70頁。

從張傻子案來看,“把辦報與搞社會運動結合起來”未必是彭翼仲“不自覺”的道路,經過兩年的辦報實踐,以及發起閱報處、設立講報所,德國公使交涉、那親王府活埋小妾等案件的處理,②參見彭望蘇:《北京報界先聲》相關章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京話日報》已經初步掌握了輿論與官方、民眾的互動方式,并相當嫻熟地運用在借張傻子案創立濟良所的“社會運動”之中。

另一則新聞則報道說,濟良所的創辦已由官方提上議程,而《京話日報》準備參與其中:

協巡營幫統楊欽三副戎,懲辦張傻子一案,大快人心,因此又動了不忍之念,想要趁此機會,開辦濟良所,就跟統帶王勤齊觀察商議,意見相同,打算約請名望最好的紳士,大家籌一筆款項,就在前門西一帶,找地方開辦,仿照上海濟良所章程,凡妓女受了領家的凌虐,準其呼喊巡捕,送入濟良所,由官擇配。這件事情若辦成,真是功德無量,開辦經費,可以由大家捐湊,大約也用不了多少錢。本館聽說這話,又想著要多事了,有肯助成善舉的,就請書明助捐數目,交本館先行登報。③《兩統帶商辦濟良所》,“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53號,1906年3月12日。

這則新聞指出了濟良所的幾個要件,一是主要救助“受了領家的凌虐”的妓女,二是方式為“呼喊巡捕”,三是進入濟良所的妓女,出路是“由官擇配”,四是開辦經費“由大家捐湊”。與上海濟良所相比,京師濟良所一開始就是由官方出面(《京話日報》沒有提自己的創議,而是將功勞歸之于“兩統帶”),但基本方式還是“官紳合作”。由于《京話日報》這樣一個深及中下層社會的輿論機構的參與,京師濟良所有可能比上海更加深入地傳播到民間去。

《京話日報》的報道一直在保持兩條路線:要求嚴懲張傻子,鼓吹創辦濟良所。這本來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如果不打掉張傻子等領家的氣焰,受虐的妓女就不大可能主動向社會求助;而沒有濟良所,被解救的妓女也沒有出路。在這一事件中,《京話日報》同時發揮著監督政府與建設社會組織的作用。

同日刊登的《濟良所大可成功》則報告濟良所議設進程,稱楊欽三已向上峰報告,頗蒙認許,民間也很踴躍,“昨天還有一位朋友,愿意獨力捐辦”,最重要的是出了一個主意:讓與香云要好的趙姓客人(就是被張傻子誣告的嫖客)多認些捐,“就把香云許配給他;趙姓如有不好意思的地方,本報愿作個說合人”。同版上還有單句啟事“普勸仁人拯救受虐妓女”,仿國民捐前例,《京話日報》開設了《捐助濟良所經費》的專欄,刊登捐款民眾姓名及認捐數額,并聲明等濟良所“開辦時再收款”。

與上海的報紙相比,《京話日報》的一大特色,是自任“公眾的言論機關”,大量使用讀者來稿作為“演講”(即后世的社論)內容。④參見拙文《京滬白話報:啟蒙的兩種路向》,《北京社會科學》2003年第3期。成功發起國民捐運動之后,更是如此。濟良所一案,《京話日報》雖然熱心創議,但彭翼仲為首的同人并沒有在報上宣講其意義,他們把這個機會留給了兩年來深受報紙啟蒙影響的讀者,果然,3月17日“專件”刊出了署名“永清縣一分子”的《勸慈悲人捐助濟良所》,把濟良所的創設意義提高到了“國家思想”的高度:

噯呀!文明世界,那有這等殘忍的事呀?(雖說好人不為娼,那良家婦女,落在這個火坑里的,亦實在不少,世界上沒有天生來的娼。)就去年說罷,有曉得助國民捐的,有曉得禁買美貨的,作妓女的,也何嘗沒有國家思想?唉,要遭在惡鴇手里,輕者是罵,重者是打,又到那里去訴冤呢?天地間有這樣不平等的事嗎?美洲黑奴,自開放以后,都可以享受點兒人權,妓女雖賤,亦算是黃種人的一部分,也是中國四萬萬同胞的一分子,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議設濟良所,雖然是仿照上海的成例,更借了張傻子一案在京師引發的轟動效應,但《京話日報》熱心推進此事的用意,與這些啟蒙知識分子在1905年發起國民捐運動、抵制美貨運動,是一脈相承的。前二者是利用國家危機,這一次則訴諸民眾的同情心,都是要激發他們對“文明世界”的向往與愛國互助的熱情,用彭翼仲的話說就是“叫下等人知道愛國”①《勸慈悲人捐助濟良所》,“專件”,《京話日報》558號,1906年3月17日。。因此,京師濟良所之設,比上海的創立濟良所,意味更加復雜。而官方的介入,給了濟良所某種政策上的保證與保護,使其免受京城地痞流氓的騷擾,這也是《京話日報》一開始就擬定的策略。②《京話日報》在京師濟良所章程擬定之后,有短文指出:“昨晚上有人說:各領家要結成團體,想法子毀謗濟良所。此事必不能免,早已防備在先。章程擬妥,挨著門送給他們看,只要他不施毒手,有做活局子的本事,本所亦斷不收留。”(《各領家必要毀謗濟良所》,“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79號,1906年4月7日。)

3月20日,《京話日報》再度向讀者報告:《濟良所的房屋有了著落》,“本京紳士”愿意將舊的水會公所捐借出來。另外張傻子被封的玉蓮班,本是張傻子的產業,也充為濟良所的公產。

雖然連續多日都有認捐、呼吁捐助的來稿刊出,但捐湊的成效畢竟有限,只是“杯水車薪”,對此《京話日報》又提出了籌集經費的主張:“所有玉蓮班的妓女六名,大可招人領娶,定出一個身價來,不必拘定向來的官價。這本是特別的新鮮事,無妨通融辦理,并可防將來的弊病,免得插圈弄套的人生心。所有身價,都捐入濟良所。有樂意多捐的,還可以推廣女工藝,多多益善。辦此等事,千萬不必太拘。”③《濟良所的經費不必為難》,“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61號,1906年3月20日。《京話日報》一再強調“不必太拘”,或許是因為上海濟良所初期的經費主要來自捐助④在上海濟良所成立的頭四年(1901~1905),中國士紳捐助了1200至1700兩銀子,而每年的捐款占濟良所總收入的50%以上,1901年甚至高達93%。(安克強:《上海妓女——19~20世紀中國的賣淫與性》,第391頁。),但北京的民間富庶程度固然無法比擬上海,士紳的熱心程度也難以企及,更可行的道路是從官方獲得政策許可,以妓女的身價銀子作為經費的主要來源。當然,這樣做也會產生一定的弊端。

4月3日、4月4日兩天的“本京新聞”,連續刊登了 《濟良所已經開辦》、《濟良所收到總廳移交人口》。這兩則報道點明了濟良所的急迫性緣自“總廳存留婦女多名,急于安置”,并提供了“不愿為娼”的七名婦女的姓名與年齡。⑤“計開賈李氏即湘云十八歲,王孟氏即素卿十九歲,蔡楊氏即玉琴二十五歲,桂仙不知姓氏二十二歲,曹翠寶二十二歲,王桂寶二十二歲,素云不知姓氏十五歲。”(《濟良所收到總廳移交人口》,“本京新聞”,《京話日報》576號,1906年4月4日。)

兩天后,《京話日報》刊出了《妓女愛群》,報道某妓女托人帶來“三百斤面票”,作為對濟良所的捐助。雖然出于自身安全考慮,捐助者不愿讓報紙刊登自己的名姓,但《京話日報》仍對捐助者大加表彰,并且上升到了國族的高度:“居然就有這樣熱心愛群的妓女,又有這樣會辦事的客人,可見中國的人心都未死,處處有明白人。”通過這種表彰,《京話日報》將它念念不忘的愛國啟蒙與濟良所的事業勾連了起來。或許在編者心目中,濟良所事業本該由政府承擔(“既收了妓捐,不可不立濟良所,本是衛生局的責任”),但在政府公共事業職能相對缺失的情形下,利用妓女的自覺、公眾的同情與政府的允許,來推動這樣一項讓“妓女有了生路”的福利事業,是《京話日報》積極參與北京社會事務的一個象征性事件。

利益受損的“領家們”自然不會俯首帖耳地任由屬下妓女逃入濟良所。在協巡營的彈壓下,北京的領家們不敢像上海的老鴇地痞那樣公開攻擊濟良所,但制造謠言是意料中事。針對這一點,《京話日報》趕緊將“上海濟良所章程”演成白話登在報上,一來破除謠言,讓讀者明白濟良所到底是怎么回事,二來也希望推動北京濟良所章程的盡快制定。

1906年8月5日,濟良所正式開學。“是日上午十一鐘,外城廳丞、參事股各股長,分廳科長,本區區官,并本館主人,全都到所,行開學禮。先由本主人演說,其次薛教習,其次朱廳丞、徐警官、殷警官、許參事、廖委員、鄭區官,一一演說”①《濟良所開學》,“本京新聞”,《京話日報》700號,1906年8月6日。,這項由《京話日報》發起的公益事業才算底定。

《京話日報》熱心濟良所事業,有其自身的觸因。《京話日報》主人彭翼仲的妾室段耘藍,即因家貧無依,姨母誘騙,流落青樓,1899年嫁給彭翼仲。當張傻子事發,協巡營幫統楊欽三來與彭翼仲等商議如何處置玉蓮班妓女,杭辛齋提議設濟良所,段耘藍“聞而大快,當年之隱恨,將欲借此事以彌補之,力勸余實行”②《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之《始終患難之姬人》,姜緯堂等編:《愛國報人 維新志士彭翼仲》,大連:大連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頁。。濟良所缺乏經費,段耘藍率先在《京話日報》刊出大字告白,聲明“捐助二十元,俟開辦之后并愿入所盡義務照顧傷病”③“告白”,《京話日報》553號,1906年3月12日。。按彭翼仲1913年的說法,段耘藍的親身經歷與極力贊助濟良所事業,是濟良所沒有“事或緩,或竟罷議”的關鍵,“尤為重要”,“北京花界,至今受無形之保護,皆耘藍此日慫恿實行之功也”。④《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之《始終患難之姬人》,姜緯堂等編:《愛國報人 維新志士彭翼仲》,第169頁。彭翼仲寫下這段話時,段耘藍已因萬里追隨彭翼仲發配新疆,于1909年死于戍所。彭翼仲此語,或不無因痛懷逝者而夸大的成分,但《京話日報》能夠如此深入地推動濟良所事業,確實得益于這份報紙與北京中下層社會的密切聯系,充當了中下層社會與官方之間的聯絡人角色,這也是事隔七年,濟良所對北京妓女群體仍有 “無形之保護”,而梨園新星梅蘭芳會選擇編演《孽海波瀾》的重要原因。

三、梅蘭芳編演《孽海波瀾》

按《舞臺生活四十年》中的說法,梅蘭芳興起排演時事新戲的念頭,是1913年從上海回來之后,對京劇演藝事業“有了一點新的理解”而起的:

覺得我們唱的老戲,都是取材于古代的史實,雖然有些戲的內容是有教育意義的,觀眾看了,也能多少起一點作用。可是,如果直接采取現代的時事,編成新劇,看的人豈不更親切有味?收效或許比老戲更大。這一種新思潮,在我的腦子里轉了半年。慢慢的戲館方面也知道我有這個企圖,就在那年的七月里,翊文社的管事,帶了幾個本子來跟我商量,要排一出時裝新戲。這里面有一出“孽海波瀾”,是根據北京本地的實事新聞編寫的。⑤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11-212頁。

這算是排演時事新戲的近因,梅蘭芳1913年末在上海演唱45天,一炮而紅,同時他也利用休息時間遍觀上海各戲館,“我覺得當時上海舞臺上的一切,都在進化,已經開始沖著新的方向邁步朝前走了”。對那些“靠燈彩砌末來號召的”,梅蘭芳認為只能吸引“一般專看熱鬧的觀眾”,并不太欣賞,他更感興趣的是內容形式都經過改良的時事新戲:

有些戲館用諷世警俗的新戲來表演時事,開化民智。這里面在形式上有兩種不同的性質。一種是夏氏兄弟(月潤、月珊)經營的新舞臺,演出的是“黑籍冤魂”、“新茶花”、“黑奴吁天錄”這一類的戲。還保留著京劇的場面,照樣有胡琴伴奏著唱的;不過在服裝扮相上,是有了現代化的趨勢了。一種是歐陽先生(予倩)參加的春柳社,是借謀得利劇場上演的。 如“茶花女”、“不如歸”、“陳二奶奶”這一類純粹話劇化的新戲,就不用京劇的場面了。這些戲館我都去過,劇情的內容固然很有意義,演出的手法上,也是相當現實化。我看完以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久,我就在北京跟著排這一路醒世的新戲,著實轟動過一個時期。我不否認,多少是受到這次在上海觀摩他們的影響的。①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186-187頁。

上海新戲的直接刺激固然重要,但梅蘭芳排演時事新戲的遠因,恐怕要追溯至清末。梅蘭芳首次登臺是光緒甲辰年(1904),那年他十一歲。接下來的十年內,梅蘭芳一邊學戲一邊唱戲,漸漸嶄露頭角。而1904-1906年,伴隨著北京社會的啟蒙運動,梨園行也掀起了戲曲改良的熱潮。

清末北京啟蒙運動的重要人物彭翼仲,同樣是戲曲改良的主要推動者之一。《京話日報》一貫宣稱“念書不如看書,看大書不如看小說,看小說不如看報,看報不如聽講報,聽講報又不如看好戲了”②啙窳:《改戲》,《京話日報》291號,1905年6月10日。,這一啟蒙序列的形成,自然根基于“以耳代目”的民眾接受水平,同時也考慮到戲曲于民眾的巨大感染力:“獨有那下等多數的人,自小沒念過書,差不多一字不識,要想勸化他們,無論開多少報館,印多少新書,都是入不了他們的眼。一定要叫他知道些古今大事,曉得為善為惡的結果,除了戲文,試問還有什么妙法?”③《說戲本子急宜改良》,《京話日報》106號,1904年11月29日。

在梨園行推動戲曲改良最力的是田際云(藝名想九霄,1865-1925)。田際云本為河北高陽人,十歲于涿縣入科班,12歲入京,15歲赴上海,聲譽鵲起。1887年自組小玉成班,并于當年秋再赴上海。時人論及,謂其“有新智識,頭腦亦過于敏銳”(張豂子)、“思想新穎,交游眾廣”(王芷章),而玉成班的演出,則以“燈彩技藝新戲擅長者”。④轉引自夏曉虹:《舊戲臺上的文明戲——田際云與北京“婦女匡學會”》,陳平原、王德威編:《北京: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4-95頁。故此田際云會成為清末北京戲曲改良的核心,一方面是因為他于1900年任精忠廟廟首 (梨園行領袖),頗孚人望,一方面也由于田際云遍歷南北,交游廣闊,很能接受新的思想。有研究者考證,田際云在戊戌變法時即與光緒、康梁關系頗深(當時田是內廷供奉),變法失敗還嘗試救護光緒,并因清廷捕拿流亡上海。⑤桑兵:《天地人生大舞臺——京劇名伶田際云與清季的維新革命》,《學術月刊》2006年5月號。

1906年,借著“杭州惠興女士為興女學殉身”這一事件,由《北京女報》主筆張展云等發起了大規模的紀念、募捐活動,其中籌款之法,就包括“請出幾位梨園中熱心人,白唱幾天堂會戲”⑥張展云:《替杭州貞文女學堂籌款的法子》,《惠興女學報》12期,1909年4月。。為此,張展云等人找到田際云。田際云大為贊成,不但出面組織了1906年3月底至4月初的三場義演,而且提出要“掏換惠興女士的歷史,跟他死后的一切事跡,把他編一出戲,于開會的日子,請名角唱出來,給助善的太太、姑娘們聽”。張展云等人一聽大為贊同,因為這樣不但利于籌款,更能宣揚惠興事跡,推廣啟蒙理念,連夸“好文明的田際云”。⑦張展云:《好文明的田際云》,《惠興女學報》12期,1909年4月。

彭翼仲與《京話日報》對這出新戲也十分支持。此前田際云與彭翼仲曾多次商量改編新戲,借此機會,推出了兩出新戲:玉成班的《惠興女士傳》由彭翼仲協助編寫,田際云自飾惠興女士,在廣德樓上演;義順和演的《女子愛國》是由彭翼仲的兒女親家梁濟根據古書上魯漆室女憂魯的故事改編而成,由名角崔靈芝飾漆室女,在廣和樓上演。

《京話日報》描述新戲上演時的盛況是:“座兒擁擠不動,各學堂的學生,都要去看看新戲。合園子里,拍掌稱好的聲音,如雷震耳,不但上等人大動感情,就連池子里的老哥兒們,和那些賣座兒的,也是人人點頭,臉上的神情,與往日大不相同,可見好戲真能感人。”⑧《新戲感人》,《京話日報》622號,1906年5月20日。外城巡警廳甚至聽從《京話日報》的建議,獎給義順和班一面銀牌。

雖然彭翼仲對這些多少有些急就章式的新戲內容尚不滿意(“本館的意思,還得再往細里斟酌”),⑨《廣德樓唱新戲》,《京話日報》629號,1906年5月27日。但是他仍然歡呼:“哈哈!前兩年的主義,如今可算辦到了。”并且將新戲演出成功的意義夸大為“千載難逢,中國可以不亡了”。①《梨園人思想極高》,《京話日報》630號,1906年5月28日。

梅蘭芳其時正在朱小芬家,從吳菱仙學戲。1907年,他正式搭喜連成班,開始了戲曲職業生涯。1909年冬,田際云邀請南方有名的新戲名角王鐘聲來京演出,地點在鮮魚口天樂茶園。據梅蘭芳自述,田際云請了很多名角來站臺,梅蘭芳作為后起之秀,也在王鐘聲演出新劇時唱過京劇折子戲。梅蘭芳稱:“我曾看過鐘聲主演的《禽海石》《愛國血》《血手印》等新戲。我以后排演時裝戲就是受他們的影響,其中《宦海潮》那出戲還是根據鐘聲演的新劇改編為京劇的。”②梅蘭芳:《戲劇界參加辛亥革命的幾件事》,《戲劇報》1961年第17-18期。

翊文社提供了幾個本子,而梅蘭芳選擇《孽海波瀾》作為首出時裝新戲,主要還是因為它基于“北京本地的實事新聞”。在梅蘭芳和朋友們的討論中,“有的不主張我扮一個時裝的妓女,可是大多數都認為那些被拐騙了去受苦受難的女人不幸的生活和那班惡霸的兇暴,都是社會上的現實,應該把它表演出來,好提醒大家的注意”,這就是梅蘭芳后來說 《孽海波瀾》“在當時算是警世”的重要意義。因為以“警世”為第一要義,《孽海波瀾》的整體設計都是圍繞這一點展開的。

第一步是決定了我扮演的角色叫孟素卿,她是營口人,受婆婆的哄騙到了北京,賣到張傻子開的妓院里,逼她接待客人,幸虧碰著同鄉陳子珍,代她向營口家里送信。她爸爸孟耀昌是個種田的農民,得信就趕來尋找女兒。遇見彭翼仲,才知道張傻子已經拘捕入監,他開的妓院已經封閉,所有妓女都送入剛開辦的濟良所,教她們讀書做工。根據了照片的證明,他們父女才又團圓了。

在這出戲里,王蕙芳扮另外一個叫賈香云的妓女,她有一個客人叫趙蔭卿,要替她贖身。兩個人正在房里商量,被老鴇周氏聽見,第二天就毒打了香云一頓。張傻子又設計訛詐趙蔭卿,硬說趙蔭卿欠他銀子五十兩不還,還要拐走賈香云。鬧到了協巡營,經楊欽三訊明真相,判定張傻子先游街示眾,再把他監禁起來。③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12-214頁。下引描述均出此。

從劇情來看,《孽海波瀾》來自《京話日報》相關報道的綜合,不僅有張傻子的案情,還有阿三奶奶虐待兒媳的情節,孟耀昌則是壞事高案中喬迷胡父親的形象,而且將彭翼仲插入案情內,讓彭成為點撥孟耀昌尋得女兒的熱心人。

所謂“時事新戲”又稱為“時裝戲”,故而服裝的選擇相當重要。梅蘭芳回憶說:“我們先把孟素卿的經歷,劃成三個時期:(一)拐賣時期,(二)妓院時期,(三)濟良所作工時期。她的打扮,也換了三種服裝:(一)貧農打扮;(二)穿的是綢緞,比較華麗;(三)穿的是竹布衫褲,又歸于樸素。這三種服裝,是代表著當時三種不同的身份的。頭上始終是梳著辮子,因為我早已剪發,所以用的是假頭發。”嚴格說來,《孽海波瀾》演出于民國三年(1914)④關于《孽海波瀾》的首演日期,張豂子自記觀劇是“民國三年十月間”(《聽歌想影錄》,第5頁),《梅蘭芳之新劇時期——孽海波瀾與宧海潮》(《三六九畫報》第二卷第31期,1940年4月19日)則明指首演為“八月初七初八二日”,以梅蘭芳自述“七月里”翊文社提供劇本來看,日期當為陰歷,即陽歷9月26、27兩日,與張豂子所記相近。,戲里的人物著清代服飾,并不算嚴格的時裝戲,但因為去時未遠,尤其女性衣服變化不大,所以也可以歸入時裝戲范疇。

布景方面,梅蘭芳自謙為“當時還是萌芽時代,比起現在來是幼稚得多”,如何幼稚,現在已無法想見,而“也不是每場都用的”倒是未脫舊戲的虛擬意味。不過,上海新戲喜用“燈彩砌末”的風格還是影響了梅蘭芳的時事新戲,在二本的“濟良所學習機器縫紉”一場,“曾經把勝家公司的縫紉機也搬上了舞臺”,這種實物道具很少在北京的戲臺上出現,想必也讓一般觀眾大開眼界。

相對于舊戲,《孽海波瀾》最重要的改變,應該還數身段與念白的改換。梅蘭芳自述:

身段方面,一切動作完全寫實。那些抖袖、整鬢的老玩藝,全都使不上了。場面上是按著劇情把鑼鼓家伙加進去。老戲在臺上不許冷場,可是到了時裝新戲里,我們卻常有冷場。反正這里面念白多、唱工少。就是我后來排的許多時裝戲,也離不了這“念多唱少”的原則的。

就當時而言,這種改動已經算是顛覆性的變化,或許是來自王鐘聲與歐陽予倩“新劇”(就是話劇)的影響,不過還是不能完全放棄“鑼鼓家伙”。

四、戲里戲外:《孽海波瀾》的社會影響

演員的表演,梅蘭芳評價最高的是扮張傻子的李敬山,說他“演得相當生動。把那時北京一般惡霸混混的兇惡狀態,描寫得十分真實”,“帶了一面大枷,鳴鑼游街。嘴里嚷著‘眾位瞧我耍狗熊,這是我開窯子的下場頭。’十足的一副下流‘混混’的神氣。李敬山在這出戲里算是成功的。”這一點也得到了張豂子的認同:“張傻子,則神態兇惡,活畫一個土棍。”①張聊公:《梅蘭芳之孽海波瀾》,《聽歌想影錄》,第5頁。下引評論均出此。

梅蘭芳評郝壽臣飾演的協巡營幫統楊欽三“在公堂審問張傻子訛詐趙蔭卿一案的神情口氣,也非常逼真”,而張豂子承認“審問一場,頗多精彩”,“統觀全劇,郝壽臣之道白固可取”,卻又質疑郝壽臣(《聽歌想影錄》誤植為郝壽山)“于審問素卿時,滑頭滑腦,言語涉于油腔,仿佛玉堂春問案,想當日情形,必不如此”。

《孽海波瀾》分頭二兩本,兩日演完。頭本“從拐賣孟素卿起,演至公堂審問張傻子為止”,二本則講述“彭翼仲向楊欽三建議設立濟良所。接著開辦妓女識字、讀書、機器、手工等講習班”。彭翼仲是二本才出場,梅蘭芳承認飾演者劉景然“沒有能夠把握住劇中人的性格”,“他的形狀、動作和語氣,依然是派老[老派]守舊的樣子”,不能很好地呈現彭翼仲“維新人物”的氣質。張豂子也批評說“劉景然飾彭翼仲,似乎太老古板”。

演出《孽海波瀾》的翊文社,與彭翼仲及《京話日報》關系很深。班主田際云自不必說,主要演員如郝壽臣,也是《京話日報》的熱心讀者②據梁漱溟記載,郝壽臣曾告訴他,自己將《京話日報》“每月累積裝訂成冊”。(梁漱溟:《記彭翼仲先生——清末愛國維新運動一個極有力人物》,《文史資料選輯》第四輯,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02頁。)。翊文社編演《孽海波瀾》,用后世研究者的話說,“彭翼仲作為第一個以藝術形象走上舞臺的報人,且由當時已享盛名的梅蘭芳將之搬演于舞臺,頌其功績,恰恰又在彭翼仲被赦還京未久,實非偶然”③姜緯堂:《彭翼仲五十年歷史·校注前言》,姜緯堂等編:《愛國報人 維新志士彭翼仲》,第46頁。。即使《孽海波瀾》一名,或許都來自于彭翼仲1913年出版的《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上編)》中“孽海慈航,生機一線”一語。④《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之《始終患難之姬人》,姜緯堂等編:《愛國報人 維新志士彭翼仲》,第169頁。

因此,梅蘭芳《孽海波瀾》首演,邀請了彭翼仲、楊欽三到場觀劇,“相傳已嫁之素卿香云等,亦曾潛往觀之”。⑤化:《梅蘭芳之新劇時期——孽海波瀾與宧海潮》,《三六九畫報》第二卷第31期,1940年4月19日。戲中人親臨現場,并非首創,相反,倒是田際云所掌管戲班編演新戲的故技,早在1907年,因為接替惠興辦理校務的惠興女學校總辦貴林來京,田際云與張展云商議后,于首演一年后再度搬演《惠興女士傳》,并特約貴林上臺演說,講述惠興女士事跡。⑥《三月二十六日惠興女學校總辦貴林在廣德樓戲館之演說》,《北京女報》1907年5月11日。轉引自夏曉虹:《舊戲臺上的文明戲——田際云與北京“婦女匡學會”》,陳平原、王德威編:《北京: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第111-112頁。由此觀之,翊文社選在彭翼仲發配新疆回京之后編演《孽海波瀾》,并由新秀梅蘭芳擔綱,固然有向彭翼仲致敬的意味,而借由真人到場,引發觀眾深厚的趣味,也未嘗不是招徠的噱頭。

《孽海波瀾》上演之后,“極能叫座”。梅蘭芳后來檢討這出戲的得失道:

它的叫座能力,是基于兩種因素:(一)新戲是拿當地的實事做背景,劇情曲折,觀眾容易明白。(二)一般老觀眾聽慣我的老戲,忽然看我時裝打扮,耳目為之一新,多少帶有好奇的成分的。并不能因為戲館子上座,就可以把這個初步的試驗,認為是我成功的作品。①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15頁。

說這番話是多年之后,梅蘭芳的眼界閱歷自又不同。但從當時梅蘭芳又續排《鄧霞姑》、《一縷麻》、《宦海潮》來看,他對《孽海波瀾》確有不滿之處,故此演出較少。事實上,此前的新戲如《惠興女士傳》與《女子愛國》,演出時期也不長,這是符合觀眾喜新厭舊的心理的。但是,《孽海波瀾》看上去并不像前面的新戲那樣短命。

梅蘭芳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中,披露了與譚鑫培“打對臺”的故事。這個故事后來還被編進了陳凱歌導演的電影《梅蘭芳》中。不過梅蘭芳沒有交代此事的具體時間,需要查考一下。

梅蘭芳于1914年9至10月演出 《孽海波瀾》,同年12月,再次應邀到上海演出35天。1915年4月,改搭俞振庭的雙慶社。搭俞振庭的班,梅蘭芳自述“大約有三年的光景”,但這三年并不全在雙慶社。1917年初,梅蘭芳搭朱幼芬的桐馨社,兼搭俞振庭的春合社,在春合社與譚鑫培合作。同年5月10日,譚鑫培辭世。這段時間內,不可能發生“打對臺”的事件。因此這一事件,只可能發生在1915年4月至1916年9月之間。而這一段,恰好是梅蘭芳第一次集中排新戲的時期:

從去年(1915)到本年(1916)9月,梅蘭芳在同事、朋友的幫助下,邊創作、邊演出,在18個月內,先后演出了11出新戲,歸納起來,大致分四類:(一)穿老戲服裝的新戲如《牢獄鴛鴦》;(二) 穿時裝的新戲如 《宦海潮》、《鄧霞姑》、《一縷麻》;(三) 古裝新戲如《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千金一笑》;(四)昆曲如《孽海記·思凡》、《牡丹亭·鬧學》、《西廂記·佳期、拷紅》、《風箏誤·驚丑、前親、逼婚、后親》。②王長發、劉華:《梅蘭芳年表》,《梅蘭芳藝術評論集》,第749頁。亦見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54頁。

就在這期間,班主俞振庭來找梅蘭芳,“要求我把多時不演的頭二本‘孽海波瀾’,分為四天演出。每天在這新戲頭里加演一出老戲”。盡管梅蘭芳輕描淡寫地回憶,“他們開戲館的老板們,為了營業上競爭的關系,常喜歡換換新鮮,這無非是一種生意眼,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但梅蘭芳已經排或正在排那么多新戲,俞振庭獨獨選中《孽海波瀾》,既是商業的眼光,也不能說與社會的反應絕無關系。

《孽海波瀾》停演年余,這次又沒有“真人到場”的噱頭,但賣座仍然奇佳。梅蘭芳在吉祥茶園,譚鑫培在丹桂茶園,兩家都在東安市場里面,相離不遠,但這四天對臺打下來,“吉祥的觀眾擠不動,丹桂的座兒,掉下去幾成;最后兩天,更不行了”。梅蘭芳后來的分析是“到他那邊去的,大半都是懂戲的所謂看門道的觀眾,上我這兒來的,那就是看熱鬧的比較多了。從前你拿哪一家戲館子的觀眾分析起來,總是愛看熱鬧的人占多數的”。③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16頁。這話雖然說出一部分道理,但并不能道盡《孽海波瀾》如此走紅的原因。

當時鮮魚口天樂園的觀眾里,有一位喜歡撰寫戲評的張豂子④許姬傳在《舞臺生活四十年》的按語里說:“民國以前,北京的觀眾,在行的真多。可是報紙上還沒有劇評。關于梅先生的戲,最早是陶益生先生在民初《亞細亞報》上發表過一篇評論。到了民國二三年間張豂子先生起來提倡,《公言報》上常見到他的作品。所以劇評一道,他可以說是開風氣之先聲。他評梅先生的戲最多,也就是從這出《孽海波瀾》開始的。”(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15頁。)但后世學者考證,張豂子從1913年起就開始注意并評論梅蘭芳的演出。(見趙山林:《張豂子:梅蘭芳評論的開風氣者》,《戲曲藝術》2013年第3期。)張豂子,即張厚載,筆名聊止、聊公等。生于1895年,江蘇青浦(今上海)人。曾先后就讀于北京五城學堂、天津新學書院、北京大學法科政治系,其間在報刊撰文評論京劇,尤其高度評價梅蘭芳,成為當時所謂“梅黨”中堅人物之一。1918年在《新青年》與胡適、錢玄同、傅斯年、劉半農就舊戲評價問題展開爭論后,為胡、錢等師長所不喜。1919年,他在上海《新申報》介紹林紓丑詆胡適、錢玄同、陳獨秀、蔡元培的小說《荊生》《妖夢》,被北大校方以“在滬報通訊,損壞校譽”為由,開除學籍(時距暑假畢業僅兩月余)。后入銀行界任職。曾兼職《商報》《大公報》副刊編輯,并于1935年創辦《維納斯》戲劇電影半月刊。于1955年逝世。有《聽歌隨影錄》《歌舞春秋》《京戲發展略史》等著作。,在多年后還表達了對這種“半新不舊”的改良的不滿:

論者或謂新劇果欲收促進社會教育之效果,必先使一般社會,皆能歡迎新劇,故新劇當先求迎合社會心理上習慣上之趣味,則舊劇上之唱工與鑼鼓二事,固當時一般社會所為深感趣味者也。即如中和園之《宦海風云》,天樂園之《孽海波瀾》,(《宦海風云》,較《孽海波瀾》情節較勝,排得亦佳)皆以新戲而帶唱工鑼鼓,乃能深合社會趣味,藉以促進社會改良。此種論調,民國三四年間,故都劇界極為流行,究其實際,則暫時過渡,以求社會之認識,則可,而永久混合,俾成畸形之藝術,則不可,蓋新戲與舊劇,性質根本不同,勉強合一,終為識者所不取。①《梅蘭芳之孽海波瀾(民三)》,張聊公:《聽歌想影錄》,第6-7頁。

張豂子自后視今,不滿于新戲舊劇“勉強合一”,可以理解。以清末民初而論,觀眾心理,卻正處于一種喜新厭舊的情緒之中。清末以上海的“新舞臺”開其端,延至京津,趨新之風氣遍及南北,天津的大觀茶園受到上海新舞臺啟發,也將名字改為 “大觀新舞臺”。北京雖然戲園還保持“茶園”的名稱,但陸續開始引入“電光新戲”等新式照明與背景。《孽海波瀾》的布景,雖然梅蘭芳一再謙稱“萌芽時代”,但比起舊戲的沉悶昏暗,自然一新北京觀眾之耳目。

張豂子所不滿的“新戲而帶唱工鑼鼓”,或許正是當時“深合社會趣味”的要點。1909年王鐘聲在天津大觀新舞臺演出 《緣外緣》,一身西裝打扮,只有洋琴伴奏,“不用鑼鼓場面,實際上就是話劇”,居然也博得“座客無不擊節稱賞,掌若雷鳴”②《大公報》1909年10月4日報道。轉引自李孝悌:《清末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1901-1911》,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92頁。。1911年正月,吳宓在北京天樂園觀看王鐘聲這出《緣外緣》,雖然是頭一次觀摩這種“純用說話,弗須鑼鼓等樂”的新劇,他發現觀眾仍然被深深地打動了:

所演者皆家庭上、社會上之真情狀。其刺人之易,感人之深,較尋常戲劇為倍蓰。每到惟妙惟肖之處,臺下觀客直覺現身局中,亦若果有如此其人,而親睹其如此之事者。……聞鐘聲君研中西學嘗有所志,今乃以戲劇為業,是亦改良社會之妙法哉。③吳宓:《吳宓日記》第一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0頁。

時裝新劇,表現的是同時代的實事,觀眾容易有代入感。加之《孽海波瀾》擷取的又是當地發生過的事件,劇里多位人物如彭翼仲、楊欽三都可稱是北京民眾的“熟人”,而且并未完全廢止鑼鼓場面,表演者都是舊戲名角,熟悉中夾雜著陌生,叫座是必然的。

《孽海波瀾》的復演,俞振庭的設計也起了作用。他把本來是二本的《孽海波瀾》改成連演四天,再配上四出老戲,無非是想抻長賣座戲的時間,也分別適合喜新喜舊兩類觀眾的需要。但這也引起了梅蘭芳的不滿,認為破壞了原劇的完整。

從觀眾的反應來看,他們對《孽海波瀾》最感興趣的地方有幾處。前二處在頭本:一是張傻子逼奸孟素卿一場,因為表演時事,生動自然,“臺下看了,都對這個劇中人憤憤不平,起了惡感”;一是楊欽三審問張傻子一場,這是戲劇沖突的第一次爆發與消除,張豂子一面認為“頗多精彩”,一面又覺得“審判之后,即行閉幕,觀者均慊然以不足也”。

案件的矛盾沖突,主要集中在頭本,二本主要描寫“彭翼仲向楊欽三建議設立濟良所。接著開辦妓女識字、讀書、機器、手工等講習班”,這些都是文戲,不容易討彩。因此梅蘭芳回憶,“素卿、香云在濟良所學習機器縫紉一場,是由我跟蕙芳細細研究了,重新改編過的。跟劇本小有出入,我們倒是下了一番揣摩功夫的。一邊唱,一邊做”,張豂子也稱“梅蘭芳與王蕙芳飾素卿香云,在濟良所,做機器生活時,最為動人,二人唱亦頗好,在梅蘭芳之一種溫婉態度,更令人傾倒不止”。因為這一場特別用心下力,故而“臺下一點聲音都沒有,很細心地在聽。好像是受了感動似的。每次演到這里,都能有這樣的收獲”④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14頁。。

接下來孟素卿的父親趕來找他女兒,素卿拿著她爸爸的照片痛哭那一場,梅蘭芳說“這時候,我看見觀眾里面,有好些女人都拿手絹在擦眼淚”,張豂子評此場“唱作均沉痛可觀”。最后一場,張傻子帶了一面大枷,鳴鑼游街,有大段的數板:

我自幼,失教訓。胡作非為亂人倫。買良為娼喪良心。為銀錢,把事尋。起禍根苗為香云。敲銅鑼,有聲音。項帶長枷分量沉。派巡警,后面跟。木棍打我賽過陰。背上白布把我的罪名寫得清。千斤石碑壓在身。奉勸同行快醒醒,別學張有(張傻子名“有”)不是人!今日大禍臨身,是我自己找門。

末尾這“大快人心的場面”,適足讓觀眾前面郁積的情感得到了發泄,既符合舊戲“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倫理觀與“大團圓”的模式,也符合一般觀眾對“張傻子案—濟良所”的認知,故而特別討好,屢演不衰。①查1924年《申報》“雙十節特刊”上,署名“豂子”(應為張豂子)的文章《我所經過之一打雙十節》,文中提到“民國三年的雙十節”,作者去天樂園看《孽海波瀾》,“誰知早已滿座”。《孽海波瀾》自9月26日首演,到10月10日仍能滿座,足見北京觀眾對此劇熱情之高。

張豂子雖然承認《孽海波瀾》的諸般關節“確足動人心目”,他也承認“當時一班舊劇伶人,排演新劇,有此成績,已非易易矣”,然而“惜其中疵點,未能全改良者,亦殊不少”,最大的問題或許還是“新舊不一”的沖突。這與日后梅蘭芳的反思倒是一致:

時裝戲表演的是現代故事。演員在臺上的動作,應該盡量接近我們日常生活里的形態,這就不可能像歌舞劇那樣處處把它舞蹈化了。在這個條件之下,京戲演員從小練成功的和經常在臺上用的那些舞蹈動作,全都學非所用,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地”之勢。②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280頁。

梅蘭芳說,“我后來不多排時裝戲,這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張豂子也認為,“故《孽海波瀾》一類之戲,自此次以后,即從未一演也”③《梅蘭芳之孽海波瀾(民三)》,張聊公:《聽歌想影錄》,第7頁。。

與實事相比,《孽海波瀾》劇本最大的改動,即將“認父”、“游街”這些熱鬧戲從開辦濟良所之前,移至開辦濟良所之后。這一改動,可能是出于將戲劇沖突平均分配到頭二本的考量,也讓整部戲有了一個合理而歡快的收場。

而現實中,就在《孽海波瀾》大受歡迎的同時,北京濟良所仍在運營之中。濟良所開辦后不久,即遷移到前門外的五道廟,離八大胡同近在咫尺,北京市民對此頗為稱道,有竹枝詞為證:“幾人本意樂為倡,立所于今有濟良。但出污泥即不染,蓮花萬朵在池塘。”④注云:“濟良所設于前門外五道廟,受虐娼妓,悉入其中,妥為擇配,必使得所,拔之污泥,登之祍席。”(憂患生:《京華百二竹枝詞》,路工編選:《清代北京竹枝詞》,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7頁。)入民國后,1913年,內、外城巡警總廳并為京師警察廳,接管原隸屬外城巡警總廳的濟良所。工巡捐局仍按每月100元向濟良所撥款,且比清末每月加撥20石米。1915年,濟良所遷至東四牌樓十一條胡同,1916年又遷至西城石牌胡同。⑤丁芮:《近代妓女救助機構“京師濟良所”考察》,《歷史檔案》2012年第4期。

按1917年的統計數字,進入北京濟良所的人數共62人,離開、結婚的29人,死亡人數10人,年底收容總人數123人。全年經費收支狀況,政府撥款11836元,支出12225元,基本持平。⑥[美]甘博著,陳愉秉等譯:《北京的社會調查》(下),北京:中國書店,2010年版,“附錄八”,第577頁。

這個數字較之北京的城市人口與妓女規模⑦1917年北京妓院分四等,總數限制在373家,來自妓院的捐稅收入9個月達42084元,來自妓女的捐稅9個月達45750元,估算妓女總數不下于3000人。([美]甘博著,陳愉秉等譯:《北京的社會調查》(下),“附錄八”,第566-571頁。),明顯偏少,何況濟良所容留的非僅妓女,還包括受虐無依的女性。對比十年后的廣州濟良所的相關數字,也能看出北京濟良所的救濟力量明顯不足⑧廣州公安局下轄濟良所收容男女人數,1924年入所766人,離所289人,1925年入所816人,離所269人。見《廣州市市政報告匯刊》1925年,第121~123頁。。故而李大釗在1919年設想“北京市民應該要求的新生活”,即包括“擴充濟良所,有愿入所的娼妓,不問他受虐待與否,一概收容。濟良所應該是教育機關兼著工廠的組織”。①守常:《北京市民應該要求的新生活》,《新生活》第5期,1919年9月21日;又見《李大釗全集》第三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4頁。

濟良所最初出現于上海,北京濟良所的成立,為滬外諸埠之先,而且首倡“政府撥款+紳民捐助+產品出售”的運營模式,吉林、浙江、廣東等地跟進,直至遍及全國。在北京濟良所的創立過程中,從社會案件到輿論傳播,到官紳合辦,再到新聞時事與戲曲改良的結合,頗能見出北京近代社會轉型的種種面相。

北京創立濟良所,對于娼妓向來處于半黑暗狀態的京師而言,自然是一種創新,也是庚子后新政的一部分,是與妓女捐配套的政治舉措。濟良所在北京,沒有照搬上海的紳商模式,而是由媒體牽頭,政府支持,這與清末北京啟蒙運動的整體運作結構關連甚密。《京話日報》被關、彭翼仲發配新疆之后,《京話日報》首倡的各種新政,多數難以為繼,能夠保留下來的,濟良所是一端,戲曲改良是另一端。這兩者在入民國之后的再度結合,自啟蒙運動的角度視之,亦頗富意味。

梅蘭芳及其幕后策劃者選擇 《孽海波瀾》作為第一出時事新戲,除了看重當年的新聞事件在北京市民中遺留的巨大影響力之外,從張傻子虐妓、喬迷胡父親千里尋女、彭翼仲挺身而出,直至濟良所創立,妓女獲得新生,這些新聞事實本身含有的戲劇性,當然也在創作者的考量范圍內。整出事件中體現出的北京社會的“現代性”,正與時事新戲想向觀眾暗示的“舊戲改良”,起到了相得益彰的作用。這出戲能在“打對臺”中擊敗“京戲大王”譚鑫培,更是展示了“時事新戲”的號召力與影響之大。

然而,在梅蘭芳、張豂子后來的敘述中,卻一致認定《孽海波瀾》是對京劇較為失敗的改編,主要原因或許仍在“時事新戲”照實搬演的方式,與京劇已經形成的程式化、抽象化傳統之間,有著難以調和的沖突。民元之后,各地舞臺上常有時事新劇粉墨登場,如《鄂州血》、《洪憲夢》等,但大抵采用“文明戲”的形式。而梅蘭芳的戲曲改革,則轉向 《黛玉葬花》、《天女散花》、《貴妃醉酒》等“古事新編”,想必是從《孽海波瀾》的嘗試中,感受到要求“擬真”的時事內容與力圖“抽象”的京劇形式之間,很難進行深度的調和之故。

要之,濟良所的創立過程,《孽海波瀾》的改編上演,都是中國社會近代化轉型中的開創之舉,其中新(大眾媒體、時事入戲)與舊(政府管控、京劇傳統)兩種資源的結合與調配,正是社會、文藝這兩個領域中的先行者,在近代社會轉型中做出的有益嘗試,或成或敗,或得或失,都可供后世借鑒。

【責任編輯 王宏林】

楊早,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代輿論史與當代文化研究;凌云嵐,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區域文學與文化史、現代女性作家與社會等。

* 本文為北京市教育委員會研究生培養項目“晚清北京的文化空間”(2011000102)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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