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蕾
民族史的魔幻書寫:阿來小說《塵埃落定》的神來之筆*
羅 蕾
在新時期小說中,阿來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似乎是一種“神跡”般的存在。它的成功首先源于一種不同凡響的異質文化——藏族歷史宗教文化。脫胎于這種兼具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異質文化,受益于博覽群書而融會貫通的現代小說技法,年輕的詩人兼小說家阿來以匠心獨運的魔幻書寫和神來之筆傳奇而真實地再現了一段藏民族秘史。
阿來;《塵埃落定》;開放的魔幻;藏族歷史宗教文化
1980年代肯定是西藏(含青藏、川藏、滇藏和甘南)被文學書寫的輝煌歲月。一些以援藏名義此去經年的闖入者,如內地赴藏的“三匹馬”——馬原、馬麗華、馬建等,還有西藏本土作家扎西達娃等,給先鋒或者尋根的大陸文學界奉獻了“誘惑”或者“隱秘”的西藏,其中馬原、扎西達娃、色波、金志國、李啟達、劉偉、子文等團結成了一個被稱作“西藏新小說”的圈子①馬原發表在《西藏文學》1984年第8期的短篇小說《拉薩河女神》就對這個圈子的活動進行了幾乎如實的描寫。。作為這個圈子里形式試驗的旗手,馬原創作的系列小說《拉薩河女神》(1984)、《岡底斯的誘惑》(1985)、《疊紙鷂的三種方法》(1985)、《西海的無帆船》(1985)、《虛構》(1986)、《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1986)等,以“外來者”眼光與先鋒技法營造了一個個博爾赫斯式的“敘事圈套”。色波、扎西達娃等則不僅注重小說形式的現代感,更“致力于對西藏地域文化的發掘”②虞金星:《以馬原為對象看先鋒小說的前史——兼議作家形象建構對前史的篩選問題》,《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從而使小說趨于內在的“魔幻”“尋根”。
1985年6月,《西藏文學》推出“魔幻小說特輯”,推介扎西達娃的中篇小說 《西藏,隱秘歲月》、李啟達的短篇小說《巴戈的傳說》、色波的短篇小說《幻鳴》等,這些小說借鑒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技法,于藏族風土人情、神話傳說、宗教中探尋素材,展露西藏本身的神秘,成為“西藏的魔幻”③編者:《換個角度看看 換個寫法試試——本期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編后》,《西藏文學》1985年第6期。的試筆之作。這批最早的“西藏的魔幻”小說顯露出駐藏作家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追蹤與想象。隨著80年代末文學環境發生變化,“西藏熱”逐漸消退,色波在小說創作上逐漸走向“智者的沉默”,扎西達娃卻又以三個短篇構成的“虛幻三部曲”《風馬之耀》《世紀之邀》和《懸崖之光》進行著更深的探索,90年代除中短篇外還出版、發表了長篇小說 《騷動的香巴拉》(1993)、《桅桿頂上的墜落者》(1994)等,作為魔幻小說的一副全新面孔,扎西達娃曾在八九十年代的文壇引發廣泛轟動效應。
1998年,一個與扎西達娃同年(1959)并同在川西出生的藏族青年作家阿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其長篇小說《塵埃落定》,讓逐漸沉寂下來的“西藏熱”重新沸騰。
《塵埃落定》被譽為“一部藏民族的秘史”。與長期在西藏學習和寫作的扎西達娃不同,阿來的落筆處主要在川西的藏民族中——居住在藏東川西青海西南部的藏人自稱“康巴”,主要聚居在川西藏東的嘉絨藏族,據傳說是松贊干布東侵時期吐蕃駐軍及移民與下象雄土著長期融合形成的一個部族。這個地方處于青藏高原東緣的橫斷山脈地區,河流峽谷交錯縱橫,雪山草原連綿起伏,長江黃河文明在此交匯融合。阿來的這部長篇小說,是以他耳濡目染的嘉絨藏區習俗民風做承載的,也反映了大量的藏漢文學和外國文學閱讀對他的啟迪。讀者能從《塵埃落定》中嗅出濃重的《百年孤獨》和拉美早期經典小說的味道:即阿根廷作家里卡多·吉拉爾德斯(Ricardo Güiraldes,1886—1927)的《堂塞貢多·松布拉》(Don Segundo Sombra,1926),哥倫比亞作家何塞·埃烏斯塔西奧·里維拉 (José Eustasio Rivera,1889—1928)的《旋渦》(La Vorágine,1924),委內瑞拉作家羅慕洛·加列戈斯 (Rómulo Gallegos,1884—1969)的《堂娜芭芭拉》(Do觡a Bárbara,1929),厄瓜多爾作家霍爾赫·依卡薩(Jorge Icaza,1906—1978)的《養身地》(Huasipungo,1934,又名《瓦西蓬戈》)和秘魯作家西羅·阿萊格里亞(Ciro Alegría,1909—1967)的《廣漠的世界》(El mundoesancho y ajeno,1941)。這五部小說從拉美文學史分類來說,分別被稱為加烏喬小說、地域主義小說和土著主義小說。阿來讀過大量的拉美先鋒派小說和“爆炸”時期新小說,但《塵埃落定》從風格上顯然更接近上述拉美早期經典小說:他筆下的康巴漢子酷似游牧在潘帕斯草原等地的加烏喬人,他筆下的嘉絨藏區也有酷似哥倫比亞委內瑞拉邊界的牧場、莊園、河流、草原,他筆下的農奴制藏民族生活也與拉美早期經典小說中的土著印第安人生活一樣呈現出犧牲與抗爭的塵世風情畫。讀者還能從《塵埃落定》中看出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1897—1962)名著《喧嘩與騷動》(The Sound and the Fury,1929)和另一位美國作家溫斯頓·格盧姆 (Winston Groom,1943—)長篇小說 《阿甘正傳》(Forrest Gump,1986)的影響:《喧嘩與騷動》中的班吉與《阿甘正傳》的主人公阿甘還有《塵埃落定》的傻子少爺生來都是白癡。阿來寫作《塵埃落定》,拉美文學、歐美文學、印度文學和當代中國先鋒文學對他的影響顯然是不可低估的。但阿來又多次在不同場合強調這本書的民間文化來源:“這本書來自于藏族文化和藏族這個大家庭中嘉絨部族的歷史,與藏民族民間的集體記憶與表達方式有著必然的淵源”;在塑造傻子少爺這個形象時,“我大致找到了塑造傻子少爺的方法。那就是老百姓塑造阿古頓巴這個民間智者的大致方法”;在講述故事的文本形式上,“是民間傳說那種在現實世界與幻想世界之間自由穿越的方式,給了我啟發,給了我自由,給了我無限的表達空間”①阿來:《文學表達的民間資源》,《民族文學》2001年第9期。,一番話標明了《塵埃落定》的藏民族屬性。
《塵埃落定》的故事似乎并不復雜,“一個聲勢顯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漢族太太生了一個傻瓜兒子,這個人人都認定的傻子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卻有著超時代的預感和舉止,成為土司制度興衰的見證人”。②佚名:《塵埃落定》(短書評),《全國新書目》1998年第6期。小說的章節結構也很簡單:全書有12章49節,章是按數字序列的,49節卻都有一個如詩的題目,比如《野畫眉》《轄日》《桑吉卓瑪》《白色的夢》《罌粟花戰爭》等,小說寫得直觀、感性、意象紛紜,如詩如畫。阿來是寫實的,但敘述風格又是靈動、詩意和浪漫主義的。他抓住了大藏區幾千年農奴制的一條尾巴,即土司官寨土崩瓦解塵埃落定之前五十年的歷史,身在其中但卻自始至終懷著旁觀者的心態和目光,閱讀一段荒誕而又感傷的民族歷史。
小說主人公兼第一人稱敘事者傻子少爺亦莊亦諧,亦癲亦智,表面上是班吉或阿甘式的人物,實際上可能是古代藏族智者阿古頓巴的轉世或化身。90年代,阿來曾在《西藏文學》上發表一篇題為《阿古頓巴》的短篇小說,里面的阿古頓巴已經有了傻子少爺的身世和形象:“阿古頓巴出生時也未出現任何神跡。只是后來傳說他母親產前夢見大片大片的彩云,顏色變幻無窮。……阿古頓巴從小就在富裕的莊園里過著孤獨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樓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階下享受太陽的溫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蘋果、核桃樹的蔭涼下陷入沉思。他的腦袋很大,寬廣的額頭下面是一雙憂郁的眼睛,正是這雙沉靜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開始與結束,以及人們以為早已熟知的生活。”①阿來:《阿古頓巴》,《西藏文學》1990年第4期。傻子少爺的文學形象站在了古代智者的肩上,他似乎生來就是個傻子但卻天賦異稟,能夠躲避可能到來的傷害:“一個月時我堅決不笑”,“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三個月時就有品嘗奶水的神奇能力:土司太太沒有了奶水,剛死了私生子的奶娘德欽莫措被找來了,“我立即就找到了飽滿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樣,而且是那樣的甘甜。我還嘗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②阿來:《塵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6頁。以下引自《塵埃落定》的文字皆從此版本。三四年后麥其土司和漢族太太才確定二少爺是個傻子。傻子少爺忽而卻做出某些匪夷所思的“神跡”來。比如,傻子很早就弄懂了嘉絨藏族的等級觀念:“骨頭,在我們這里是一個很重要的詞,與其同義的另一個詞叫做根子。/根子是一個短促的詞:‘尼’。/骨頭則是另一個驕傲的詞:‘轄日’。 /世界是水,火,風,空。人群的構成乃是骨頭,或者根子。”③同上,第10頁。上古以來似乎一直是這樣,“骨頭把人分出高下。/土司。/土司下面是頭人。/頭人管百姓。/然后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后是家奴。”④同上,第11頁。這之外是一些地位可以隨時變化的人:僧侶、手工藝人、巫師、說唱藝人等。這種“骨頭”的分類與印度的種姓制度是很相似的。比如,十三歲的傻子少爺輕易地“臨幸”了十八歲的美麗侍女桑吉卓瑪,傻子竟有了“創世記”的感覺:“在關于我們世界起源的神話中,有個不知道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說聲:‘哈!’立即就有了虛空。神人又對虛空說聲:‘哈!’就有了水、火和塵埃。再說聲那個神奇的‘哈!’風就吹動著世界在虛空中旋轉起來。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瑪的乳房,也是非常驚喜地叫了一聲:‘哈!’”⑤同上,第15頁。在傻子頭腦中,與麥其家族有關的歷史是模糊和團塊狀的白色夢幻,但這白色夢幻卻隱含著嘉絨藏族開疆拓土的歷史:“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們已經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們的祖先從遙遠的西藏來到這里,遇到了當地土人的拼死抵抗。……祖先里有一個人做了個夢。托夢的銀須老人要我們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時,銀須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夢,要他們用白色的雪團來對付我們。所以,我們取得了勝利成了這片土地的統治者。那個夢見銀須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爾波’——我們麥其家的第一個王。”⑥同上,第89頁。從兩個土司(汪波土司和麥其土司)發生戰爭(先是爭奪村寨,后發生“罌粟花戰爭”)起,傻子時而能顯露出先知的預見。他大智若愚,從最簡單的地方提出最本質最致命的問題。他有先見之明,在事情還未發生時就能預見到結果。由拉薩遠道而來的新教派格魯巴“格西”(佛學博士)翁波意西還遠在天邊,傻子已經知道一個身穿袈裟、牽著騾子的黃教喇嘛就要到了;汪波土司派來的勇士的頭顱在地上笑著,傻子已經猜出他們的目標是盜取麥其家的罌粟花種子,后來他果真帶人在南方邊界汪波領地上挖出三棵茁壯妍麗的罌粟花——罌粟花是從三個人頭的耳朵眼兒里長出來的;當罌粟花在嘉絨藏區漫山遍野迎風怒放時,在“種罌粟”還是“種糧食”的抉擇上,傻子堅持“全部種糧食”的正確主張并得到麥其土司支持,結果在饑饉的翌年麥其家糧倉里充盈的麥子讓他們由富足變得空前強大。
如果說,小說開場時的傻子一直讓人為他的生命安全揪心,而他也必須依靠時時裝傻才能在麥其官寨生存下去,隨著故事推進和傻子成長,麥其家的二少爺羽翼漸豐,并成為一個愈來愈有喜劇色彩的人物了。在選擇“種糧食”上哥哥旦真貢布丟了丑,于是傻子繼續裝傻去勸慰他,哥哥狠狠抽了傻子一個耳光,從來沒挨過打的傻子發現,帶著仇恨的人竟然打不疼自己,于是傻子到處“找打”要再證實一下:他找到父親,父親拒絕了;他找到小爾依,小爾依終于舉起鞭子,卻被老行刑人(小爾依的父親)沖了上來,一鞭子抽得小爾依抱著腦袋滾在地上了;一官寨沒有人敢在“傻子”頭上動土。傻子只好拿著鞭子再去求哥哥打自己,一邊還說:“母親說了,我將來還要在你手下吃飯。”氣得渾身顫抖的大少爺把鞭子扔到地上,“抓著自己的頭發大叫:‘從我這里滾開,你這個裝傻的雜種!’”①阿來:《塵埃落定》,第152頁。傻子成了專門捉弄“聰明人”的傻子。土司們之間的姻親關系十分混亂,麥其和拉雪巴兩家之間也是如此。拉雪巴家曾經強迫把一個女兒嫁給麥其家,這樣拉雪巴土司就成為麥其土司的舅舅。后來茸貢土司打敗了拉雪巴土司,麥其土司趁機把自己兄弟的女兒嫁給拉雪巴土司做了第三任妻子,從這邊論,麥其土司又成為拉雪巴土司的伯父。來北方邊界購糧的拉雪巴一見到傻子就帶著哭腔說:“麥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顯然,聰明的拉雪巴土司低估了傻子的市場經濟頭腦。傻子用無堅不摧的麥子打垮了拉雪巴的狡黠。一個回合下來:“拉雪巴土司再不說我是他侄兒了,而是說:‘我們是親戚,麥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②同上,第180頁。傻子的麥子讓幾千名拉雪巴手下投靠麥其家成為新臣民。因為搶糧讓傻子暗中支持(麥子和機槍手)的茸貢女土司打得潰不成軍的拉雪巴土司又來了:“還隔著很遠,我就聽到他大口喘氣,呼哧,呼哧,呼哧。他肯定傷風了,嘶啞著嗓子說:‘麥其家最最聰明和有善心的少爺呀,你的拉雪巴侄兒看你來了。’”③同上,第224頁。另一個聰明人也被傻子算計了,出爾反爾的茸貢女土司也沒有逃脫傻子的“魔爪”,上演了一場“茸貢妙計安天下,賠了女兒又折兵”的滑稽戲,茸貢女土司最終把自己唯一的女兒輸給了傻子,傻子得到了充滿詩情畫意的情愛,于是麥其土司與傻子少爺對話:“告訴我愛是什么?”/“就是骨頭里滿是泡泡。”④同上,第202頁。
阿來還把大智若愚的傻子寫成眼睜睜凝視著嘉絨藏區農奴制禮崩樂壞而無能為力的過客。其實,即使傻子就是阿古頓巴轉世也沒有用,“互相爭雄的土司們一下就不見了。土司官寨分崩離析,冒起了蘑菇狀的煙塵。騰空而起的塵埃散盡之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沒有了”。⑤同上,第328頁。天地之間只回旋著傻子少爺死亡時的內心獨白:“上天啊,如果靈魂真有輪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愛這個美麗的地方!神靈啊,我的靈魂終于掙脫了流血的軀體,飛升起來了,直到陽光一晃,靈魂也飄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沒有了。”⑥同上,第381頁。
阿來很像書中那被割了舌頭的黃教喇嘛翁波意西,翁波意西后來成為記載麥其土司家族歷史最后的書記官。藏區解放是1950年,正巧把20世紀從中間切開,阿來先是用30萬字的《塵埃落定》記錄了20世紀前50年的歷史,接下來又用三卷本《空山》記錄了后50年的歷史,《空山》就變成了“新寫實主義”的風格。寫完《空山》又接著為一個叫“重述神話”的跨國出版合作項目寫了33萬字的“新神魔小說”《格薩爾王》,寫完《格薩爾王》又花5年工夫完成了非虛構作品《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這都是歷史:當代、現代、近代、古代之神性與詩意的藏民族歷史。
阿來的故鄉屬于藏語里的嘉絨方言區。小時候在家里說藏語,在學校里學習漢語,用藏語思維用漢語寫作,可以說這兩種語言都是阿來的母語。“因為在地理上不在藏族文化的中心地帶,更因為不懂藏文,不能接觸藏語的書面文學,我作為一個藏族人更多的是從藏族口耳相傳的神話、部族傳說、家族傳說、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營養”。⑦阿來:《就這樣日益豐盈》,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90頁。藏語口傳文化,即千百年來在藏族下層民眾中以口頭形式流傳的神話傳說、說唱文學、民間故事、風俗習慣、諺語警句等民間文化,自然而然地構成了《塵埃落定》等阿來小說的民族底色。
藏民族文化又有“多樣性中的多樣性”①阿來:《民族文化,多樣性中的多樣性——〈雪山土司王朝〉序》,《青海湖》2014年第9期。。藏語主要分衛藏、安多、康巴三種方言,現行藏文是7世紀初根據古梵文和西域文字創制的拼音文字。“在我們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頭被叫作種姓。釋迦牟尼就出身于一個高貴的種姓。那里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們權力所在的地方,中國——黑衣之邦,骨頭被看成和門坎有關的一種東西。那個不容易翻譯成確切的詞大概是指把門開在高處還是低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土司家的門是該開在一個很高的地方”。②阿來:《塵埃落定》,第11頁。傻子少爺這一番直白表述,其實交待了嘉絨藏區民族文化的尷尬,它是一塊夾在宗教和世俗統治之間的特殊地帶,在來自西藏的“上層建筑意識形態領域的統治”(神權)與來自北京的“朝廷或中央政府的統治”(皇權)磕碰撞擊中生存。小說敘事者還借一個喇嘛之口概括了藏民族的性格:“雪山柵欄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對罪惡時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漢族人;在沒有什么歡樂可言時,卻顯得那么歡樂又像印度人。”③同上,第13頁。土司是皇權任命的。當年嘉絨藏區有十八個土司,“四土之地”馬爾康有四個土司(即梭磨、卓克基、松崗、黨壩四個土司)。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間、今天已成為第三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就是阿來小說《塵埃落定》中主要故事背景地之一的麥其土司官寨。一開始,麥其土司有“東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盤,三百多個寨子,兩千多戶”④同上,第12頁。規模的轄地,后來麥其家又從拉雪巴、茸貢和汪波土司那兒弄來不少土地和百姓。白色在藏民族生活里廣泛存在。小說由藏民族的“白色崇拜”牽出另一種白色:“濃稠的白色,一點一滴,從一枚枚罌粟果子中滲出,匯聚,震顫,墜落。罌粟擠出它白色的乳漿,就像大地在哭泣。”⑤同上,第69頁。罌粟白色的乳漿變成土司庫房里白花花的銀子,牽出另一種白色的夢:傻子也想當土司延續白色天下。由此牽來了白色漢人與紅色漢人的爭斗。
《塵埃落定》有童話之美——當然是籠罩著薄薄一層魔幻紗衣的成人童話,它有文青的一面,也有哲思的一面。由于采用了傻子少爺的視角,表面上傻子的智商也就和阿甘差不多,在土司、土司太太和土司繼承人眼里,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傻子。在小伙伴們(當然是“下人的崽子”,如家奴的私生子索郎澤郎,土司行刑人的兒子小爾依,侍女桑吉卓瑪,以及后來的侍女塔娜等)眼里,傻子少爺卻是一個有福氣、有善心的好主子。土司和土司繼承人是沒有任何朋友的,天真爛漫的傻子少爺卻和一大群下等人成為了朋友,后來傻子少爺還陸續結交了眾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如跛腳管家、被割掉舌頭的喇嘛翁波意西、走投無路亡命藏區的白色漢人黃師爺,以及不打不成交的親戚土司拉雪巴等)。在兄弟爭位中,看起來讀過書認識字的大少爺旦真貢布才是勇武的聰明人。至于傻子少爺,三十個藏文字母他大概認識三五個,但“靈光乍現”“好運氣像影子一樣跟在身后”的他,卻像阿古頓巴一樣喜歡用聰明人始料不及的簡單來破解或設置一些復雜深奧的圈套。在青藏高原上廣泛流傳的阿古頓巴系列故事從本質上說是藏民族老少咸宜的成人童話,比方說對“吃人”的土司制度,如土司對農奴、家奴甚至自由民動輒就鞭打、割舌、挖眼、斷手、砍頭、槍殺以及強行占有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小說敘事者傻子(其實是阿來)對這些殘酷、血腥、黑暗和暴力,都做了類似云淡風輕、避免感官刺激的童話式描寫。“產生故事中這個人物的時代,牦牛已經被役使,馬與野馬已經分開。在傳說中,這以前的時代叫作美好時代。而此時,天上的星宿因為種種疑慮已彼此不和。財富的多寡成為衡量賢愚、決定高貴與卑下的標準。妖魔的幫助使狡詐的一類人力量增大。總之,人們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時代那樣正直行事了”。①阿來:《阿古頓巴》,《西藏文學》1990年第4期。表述顯得輕逸、詩意、魔幻、唯美。這是阿來短篇小說《阿古頓巴》的語言風格,也是阿來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和《格薩爾王》的語言風格。
《塵埃落定》的故事也像童話一般特別好看。小說中的人物一個個栩栩如生,是因為他們和她們一個接一個活靈活現地從好看的童話般的故事中跑了出來。面對土司的權力,有麥其、汪波、拉雪巴和茸貢的同儕相爭,有傻子少爺和哥哥旦真貢布的土司繼承人之爭,甚至還有父子相爭(如麥其土司迷戀權力遲遲不肯讓位于精明或裝傻的兩個兒子),母女相爭(母系氏族社會的孑遺茸貢女土司最終拋棄了她唯一的合法繼承人)。土司的權力就像希臘神話里讓美麗的女神赫拉、雅典娜和阿芙羅狄忒爭執不下的金蘋果。圍繞傻子的情愛,有情愛啟蒙導師、美麗侍女桑吉卓瑪與傻子少爺一個讓“罪過的姑娘呀,水一樣流到我懷里了”②阿來:《塵埃落定》,第15頁。的初夜,類似于《紅樓夢》中襲人與賈寶玉的偷情;有馬夫的女兒、侍女塔娜,“滾到我懷里來的是個滑溜溜涼沁沁的小人兒”③同上,第103頁。;有南方邊界和北方邊界的頭人派出漂亮的藏族姑娘輪流前來侍寢;最后是茸貢女土司貌若天仙且系唯一繼承人的女兒,傻子覺得她是驚艷的,“看吧,這個女人不叫男人百倍地聰明,就要把男人徹底變傻”。④同上,第183頁。塔娜覺得傻子少爺配不上自己:“‘我不知道愛不愛你。’她說,‘但我知道是母親沒有種麥子,而使一個傻子成了我的丈夫。’”⑤同上,第245頁。果然,傻子沒能使妻子塔娜成為忠貞的女人。這不能怪傻子也不能怪塔娜。塔娜與格薩爾王后珠牡和王妃梅薩一樣是那種美貌聰慧但也有缺點的女人。
《塵埃落定》有史詩之美——當然是籠罩著薄薄一層魔幻紗衣的英雄史詩,它有壯美的一面,也有陰柔的一面。阿來說過,大地會給人以美學上的浸染。他在“重述神話”小說《格薩爾王》中有過這樣的描寫:“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只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里面,仿佛涌動著鼓點的節奏,也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奔馳在天邊。”⑥阿來:《格薩爾王》,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第2頁。以下引自《格薩爾王》的文字皆從此版本。阿來骨子里是有一些崇拜格薩爾王和康巴英雄們的,不然他不會積5年之力寫出史詩性小說《格薩爾王》以后又積5年之力寫出史詩性非虛構作品《瞻對》。在《塵埃落定》中,人們也能看到阿來時不時表露出的這種英雄主義情結。比如,汪波土司家的家奴勇士,為盜取麥其家的罌粟種子,一而再再而三被砍掉九顆頭顱,這頭顱埋在汪波家的山坡上開出了紅艷艷的花朵。“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種子裝到了耳朵里面。汪波土司從犧牲者的頭顱里得到了罌粟種子!汪波用這種耳朵開花的方式來紀念他的英雄”。⑦阿來:《塵埃落定》,第121-122頁。這視死如歸的表現讓人聯想起魯迅先生《故事新編·鑄劍》中的眉間尺和黑衣人。比如,虔誠的格魯派喇嘛翁波意西來到傻子少爺的官寨傳布教義,結果卻要失去自己的舌頭,行刑過后,“小爾依一揚手,那段舌頭就飛了出去。人群里響起一片驚呼聲。一只黃狗飛躍而起,在空中就把舌頭咬在了嘴里。但它不像叼住了一塊肉,卻像被子彈打中了一樣尖叫了一聲,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⑧同上,第141頁。再比如,傻子少爺槍法如有神授且能坦然面對痛苦和死亡,他被仇人毆打而不覺痛楚,甚至連仇人的刀子扎進他的肚皮也只有涼冰冰的感覺,傻子少爺最后的表現也是忠孝仁義的,他帶領手下長途跋涉回到土司官寨,去拯救正在和紅色漢人激烈戰斗的父親母親,他選擇了和父親母親戰死在一塊兒。他的手下也多是一些忠誠勇敢的人:索郎澤郎只身去挑戰傻子少爺的情敵汪波少土司而丟掉了一只手,到最后又為了替傻子少爺追回不忠的妻子塔娜而丟掉了性命;行刑人小爾依不離不棄地追隨著傻子少爺,最后死戰不降的他與麥其土司、土司太太、傻子少爺等被炮火埋葬在土司官寨的廢墟里……史詩的另一條線索是傻子少爺的愛情史,《塵埃落定》有關傻子少爺情愛的描寫,就像一部另類的《倉央嘉措情歌》,那么陰柔,那么美艷,那么纏綿悱惻且回腸蕩氣。即便是塔娜一次次傷害傻子,也只不過讓傻子一次次感到心痛:“這姑娘不是阿媽所生,而是長在那桃李樹上。桃子那般的喜新厭舊,比桃花凋謝還要急驟。 ”①倉央嘉措著,龍冬譯:《倉央嘉措圣歌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頁。
《塵埃落定》有挽歌之美——當然是籠罩著薄薄一層魔幻紗衣的時代挽歌,它有哀傷的一面,也有達觀的一面。有人說可以把《塵埃落定》當成是亡靈的回憶,因為說到最后傻子少爺還是死了。因此,這是一部有別于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亡靈敘事,它雖然不像《佩德羅·巴拉莫》那樣鬼氣森森,但也從字里行間蒸騰氤氳出一種淡淡的哀傷。小說最初,官寨前廣場是固定行刑處,廣場右邊立著幾根拴馬樁,左邊就立著行刑柱,讓人感到所有人離死亡都是這么近。小說中稍微重要的人物幾乎都死亡或消失了,小說就是唱給那些已逝和正在逝去的人和事物的挽歌,挽歌獨特的悲哀情調和凄麗的美學風格表達了嘉絨藏人以悲為美的美學觀念。悲是悲哀、悲傷、悲愁、悲憫各種情緒的綜合。“你的嘴里會套上嚼子,你的嘴角會留下傷疤;你的背上將背上鞍子,鞍上還要放一個馱子;有人對你歌唱,唱你內心的損傷。有人對你歌唱,唱你內心的陽光”。②阿來:《塵埃落定》,第300頁。阿來對土司制度和土司家族末日的哀婉性描寫和寓言化的展示,使讀者看到了歷史崩潰時期的人心圖景與文化圖景。無可奈何花落去,小說最后,首先是白色漢人被紅色漢人打敗了,緊接著是土司們作為個人、作為一個階級、作為一種制度的死亡。母親吞服鴉片死了,麥其土司和茸貢女土司戰死了,傻子少爺雖然沒有像父親那樣灰飛煙滅,但卻看到麥其家的仇人正抱著一壇酒向回到北方邊界的他走來。傻子沒有逃走,傻子支開塔娜,坦然面對著自己的死亡。傻子在死亡降臨的時候頓悟:“我當了一輩子傻子,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了一遭。……是的,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的。”③同上,第377-378頁。漢人挽歌中有 《薤露》《蒿里》,意思是說人就像薤上的露水,容易曬干滅亡,又以為人死了靈魂回歸到泰山南邊的蒿里。藏人葬禮歌通常在達如鼓、法鈴和腿骨號等樂器的伴奏下由僧人演唱,葬禮歌的基調是悲憫、神圣和期待來世的。傻子的挽歌,就該像嘉絨歌手亞東在《天葬》里唱的那樣:“默默的向你揮揮手,告別我們輪回的緣分。應招而來天的神鷹,請你帶走我一生的榮耀……”
《塵埃落定》從小說文本意義上做一明確界定是有困難的。可以說它是一部先鋒派小說,因為讀它的時候甚至可以讀出很濃的后現代派味道;也可以說它是一部藏民族的文化尋根派小說,因為它的靈魂在藏民族的歷史、文化、習俗、信仰中詩意地棲居。可以說它是一部新寫實主義小說,因為讀它的時候不得不為作者超強的寫實功力所訝異;也可以說它是一部藏民族的詩歌性新浪漫主義小說,因為它的語言洋溢著盎然詩意,它的情境描寫飄散著唯美畫意,它的人物顧盼生姿呼之欲出,它的故事奇思妙想堪稱神品。這樣的小說對于阿來而言也是“神授”而難以再現的,在世界文學長廊里也是光彩奪目的作品。
藏族是個全民信教的民族。青藏高原被尊為萬水之源、萬山之宗。青藏高原,包括嘉絨藏區的原始宗教是自然宗教,這被稱作原始苯教的遠古宗教是一種篤信“萬物有靈”的泛靈論信仰。古象雄王子辛饒彌沃佛陀在此基礎上創立了古象雄佛法雍仲本教,雍仲本教的大藏經經典《甘珠爾》其實是藏族一切歷史、宗教和文化的濫觴與源頭。今天藏族人的習俗和生活方式,比如轉神山、拜神湖、插風馬旗、掛五彩經幡、刻石頭經文、放置瑪尼堆、打卦、算命、轉經等都帶有原始苯教和雍仲本教遺俗的影子。公元七世紀印度佛教傳入吐蕃,佛教與苯教(本教)經過長期的斗爭和融合,形成了中國佛教三大派系之一的藏傳佛教(俗稱喇嘛教),藏傳佛教主要有寧瑪派(紅教)、噶當派、薩迦派(花教)、噶舉派(白教)、格魯派(黃教)。大師宗喀巴所創立的格魯派后來成為藏傳佛教第一大教派。
據說阿來的舅舅曾做過喇嘛。如果是在今天,童年或少年的阿來很可能是一個披著紫紅色袈裟、口里念誦著“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的嘉絨小喇嘛。或者更大的可能是,成為一名頭戴“仲廈”像晉美那樣的說唱藝人。“活佛說:‘我開啟了那個人的智門。’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故事在他胸中壅塞不堪,眾多頭緒相互夾纏,但經他一捋,從紛亂中就牽扯出了一個線索,那人就會像一個女人紡線時的線軸一樣,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了。就這樣,一個神授的格薩爾傳奇說唱者,又在草原上誕生了。他將歌唱,是因為受了英雄的托付,在一個日益庸常的世間,英雄的故事需要傳揚”。①阿來:《格薩爾王·說唱人:病》,護封封底。阿來創作《塵埃落定》時就處在“神性寫作”的激情狀態。從宗教儀式上,阿來并沒有皈依藏傳佛教的某一教派,但阿來卻是對嘉絨藏區由苯教而雍仲本教而格魯巴新教派均有著天賦異稟和精深研究的大覺悟者。阿來秉持藏傳佛教的“慈悲心”(慈愛和悲憫),氣定神閑地講述著“世俗”(土司制度)與“天堂”(宗教信仰)之間的復雜糾葛。他游刃有余地解說著各色各種教派僧侶或尊貴或卑賤、或高尚或低下、或智慧或虛無、或神性或魔性的過往與未來。他從宗教的源頭和發展講說不同于中原漢族和西方世界的異質“創世記”故事:“確實有書說,我們黑頭藏民是順著一根羊毛繩子從天而降,到這片高潔峻奇的土地上來的。”②阿來:《塵埃落定》,第18頁。“有人說,黑頭藏民是因為一個人受到羅剎魔女誘惑而產生的種族”③同上,第141頁。,講說麥其家族是從風與大鵬鳥的巨卵來的。自己稱王的土司們到了北京和拉薩都還是要對大人物下跪的。這種講說,看似閑庭信步,信手拈來,看起來不過是上古蒙昧時代的民間傳說故事,但卻需要具備相當程度的藏族宗教知識修為。它實際上講說了苯教和雍仲本教、藏傳佛教和土司制度的源遠流長,還可以牽連到藏傳佛教與尼泊爾佛教源頭最簡單也是最復雜的比較研究和宗教交流史。
《塵埃落定》出現了大量預言、神諭、鬼魂、直覺、巫術、幻象等描寫。這些按照常理難以解釋的現象,其實大都與藏民族宗教信仰有緊密的聯系,因此是一種超現實的存在。一首古老的歌謠在小奴隸中傳唱:“牦牛的肉已經獻給了神,牦牛的皮已經裁成了繩,牦牛纓子似的尾巴,已經掛到了庫茸曼達的鬃毛上,情義得到報答,壞心將受到懲罰。妖魔從地上爬了起來,國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徹底碎了。”④同上,第59頁。這是一段關于災難的預言。此前已經出現了大量神秘而不祥的預兆:黃特派員帶來的罌粟種子開出美麗的花朵,查查頭人因為擁有太多白花花銀子和太美麗的妻子而死于非命,帶著兩個孩子的多吉次仁的女人跳進大火自焚并對麥其土司發出復仇的詛咒,接踵而來的是大地搖晃。由此引出與麥其土司家相關的三位宗教界人士:住在土司經堂的門巴喇嘛、住在敏珠寧寺廟里的濟嘎活佛和從圣城拉薩來的翁波意西(他一到來,門巴喇嘛就到濟嘎活佛寺廟里去了)。上述看似雜亂無章的事項都被阿來悄悄裝進一只叫“魔幻現實主義”的背簍里了。
門巴在藏語中是醫生的意思,門巴喇嘛的真實身份更接近于苯教的巫醫:醫術高明的他多次為傻子少爺祛除病患;在罌粟花戰爭中,他的巫術首先破解了敵對方汪波土司的詛咒(詛咒麥其家的罌粟在生長最旺盛時被雞蛋大的冰雹所傷害)。第一個回合,在南方邊界為汪波土司家效力的大批神巫驅使夾帶著巨大的雷聲、長長的閃電、洶涌翻滾的烏云飄過來了,門巴喇嘛戴上巨大的武士頭盔,背上插滿三角形和圓形的令旗,像戲劇角色一樣登場了,門巴喇嘛和徒子徒孫仗劍作法,“山崗上所有的響器:蟒筒、鼓、嗩吶、響鈴都響了。火槍一排排射向天空。烏云飄到我們頭上就停下來了”,①阿來:《塵埃落定》,第126頁。云里的冰雹都已經化成雨水了。第二個回合是麥其家回敬那邊一場冰雹,作法還是十分熱鬧,“三天后,那邊傳來消息,汪波土司的轄地下了一場雞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們的莊稼,洪水沖毀了他們的果園”。②同上,第127頁。與醫術和法術同樣高明的門巴喇嘛相比,大約屬于藏傳佛教寧瑪派的敏珠寧寺濟嘎活佛不是那么受寵,原因是他在傻子叔叔還是傻子父親誰繼承麥其土司職位上說錯過話。為了求得布施機會,濟嘎活佛給土司太太一個勁地躬身行禮,傻子少爺認為他這樣做是不對的,因為“一穿上黃色的衣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自己了,而是眾多神佛在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這一切都忘記了”③同上,第19頁。。為了禳解“國王本德死了”的不祥預言,麥其土司家做了大規模的法事。“經堂里的喇嘛,敏珠寧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們做了那么多面塑的動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對土司的各種詛咒和隱伏的仇恨都導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那些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儀仗送到山前火化了”。④同上,第56頁。門巴喇嘛的宗教信仰是不夠虔誠的。這從傻子少爺所敘述的一個細節可以看出:“門巴喇嘛回頭看看經堂里的壁畫。門廊上最寬大的一幅就畫著天上、人間、地獄三個世界。而這三個各自又有著好多層次的世界都像一座寶塔一樣堆疊在一個水中怪獸身上。那個怪獸眨一下眼睛,大地就會搖晃,要是它打個滾,這個世界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沒有了。門巴喇嘛甚至覺得宗教里不該有這樣的圖畫。”⑤同上,第65頁。濟嘎活佛為了徒眾的生存變成了一個機會主義者。他甚至對翁波意西羨慕嫉妒恨,在翁波意西遭難時不肯施以援手,還別有用心地送了他一本過去的瘋子喇嘛寫的書,翁波意西對傻子少爺說:“你們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靈魂會被他收伏,做麥其家廟里的護法。”⑥同上,第137頁。新教派格魯巴“格西”翁波意西的宗教信仰一開始是十分虔誠的:“他在拉薩一個小小的黃土筑成的僧房里夢見一個向東南敞開的山谷。這個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聲仿佛吟詠佛號。”⑦同上,第84頁。于是他發下誓愿,要在那樣的山谷里建立眾多的本教派寺廟。他帶上師傅頒給他的九部本派顯教經典來了。他只在土司官寨住了一天,就走下鄉間,“在一個山洞里住下來,四處宣講溫和的教義和嚴厲的戒律”⑧同上,第86頁。。他為弘揚佛法兩次被割掉了舌頭,他必須面對別的教派的信徒對他的仇恨:“在我們那地方,常有些沒有偶像的神靈突然附著在人身上,說出對未來的預言。這種神靈是預言之神。這種神是活著時被視為叛逆的人變成的,就是書記官翁波意西那樣的人,死后,他們的魂靈無所皈依,就會變成預言的神靈。”⑨同上,第328頁。他最后拿起筆跟隨傻子少爺成為書記官是不是對藏傳佛教的一種失望和放棄?傻子身上也附著了一個預言的神靈。傻子還是一個具有大智慧、大覺悟的“佛”的化身。傻子能看到已去世叔叔的靈魂:“他對我說,他順一條大水,靈魂到了廣大的海山,月明之時,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我問他是不是長了飛機那樣的翅膀。回答是靈魂沒有翅膀也能去任何地方,他告訴我不用如此悲傷。他說,從有麥其家以來,怕是還沒有人像他那樣快樂。從這一天起,悲傷就從我心里消失了。”⑩同上,第320頁。小說《塵埃落定》寫了那么多的生生死死,讀到最后卻能產生品味《西藏生死書》的感覺。不待說,如果去除多余情色,《塵埃落定》最能體現藏傳佛教“神恩與救贖”的,不是智慧的喇嘛和高貴的土司,倒應該是主人公傻子。
在對待宗教的認知態度上,阿來與《塵埃落定》的敘事主人公是基本一致的。他本質上是秉持“慈悲與正義”的文學僧人,他曾將文學創作比作傳播佛音:“佛經上有一句話,大意是說,聲音去了天上就成了大聲音,大聲音是為了讓更多的眾生聽見。要讓自己的聲音變成這樣一種大聲音,除了有效地借鑒,更重要的始終是,自己通過人生體驗獲得的歷史感與命運感,讓滾燙的血液與真實的情感,潛行在字里在行間。”①阿來:《就這樣日益豐盈》,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94頁。阿來對末法時代的宗教亂象也是持批判態度的。阿來的故鄉阿壩州馬爾康縣馬寨村毗鄰格薩爾王的誕生地甘孜州德格縣阿須草原,他由此而具備少數民族獨有的英雄祖先情結,他的《格薩爾王》也繼承了魯迅《故事新編》的光榮傳統,他的末法時代的魔王既像仗劍而起的格薩爾王,又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魯迅先生。阿來對從西洋來的、宣稱奉上帝的旨意來這里傳布福音的英國人查爾斯也不怎么感冒,他借傻子的口吻嘲笑查爾斯的人像:“那個人身上連衣服都沒有,露出了一身歷歷可數的骨頭。我想他就是那個叫兩個女人流淚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樣掛起來,手心里釘著釘子,血從那里一滴滴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頭不會像斷了頸骨一樣垂在胸前”,“這個人這么可憐,還能幫助誰呢?”②阿來:《塵埃落定》,第86頁。《塵埃落定》在藝術上兼融神秘與寫實、自然與超驗于一體的特點,顯然超越了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模仿,而具有了近乎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的真美渾成境界。
《塵埃落定》問世以來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贏得了一些追隨者。阿來這個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人,或如他自己所說,用藏語思維用漢語寫作的人,用一部《塵埃落定》帶動了新一波“藏地文學熱”。首先是康巴藏區像神奇魔幻的拉美一樣吸引作家。除阿來外,江洋才讓發表了長篇《懷揣石頭》(2008)、《康巴方式》(2010)、《灰飛》(2013),格絨追美出版了長篇小說《隱蔽的臉》(2011),生活在云貴高原的范穩也把目光延伸過來,完成了三部長篇 “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2004)、《悲憫大地》(2006)和《大地雅歌》(2010)。出生在青海、現定居在青島的楊志軍主攻長篇小說,主要有兩大系列,即“荒原系列”和“藏地系列”,大都與其生活了40年的青藏高原有關。藏族老中青作家益西單增、扎西達娃、色波、央珍、梅卓、白瑪娜珍等時有中長篇佳作問世。2008以來,何馬的10卷本長篇小說《藏地密碼》成為兩岸三地暢銷書。1980年代中期以先鋒派“藏地新小說”馳名的馬原,在“歸隱”20年后,2012年推出一部長篇“藏地小說”(實為“涉藏小說”)《牛鬼蛇神》。在這前有標兵后有追兵的形勢下,阿來卻顯得驅動力不夠強勁、注意力不夠集中。近年來,由新寫實主義的《空山》到新神魔小說《格薩爾王》到非虛構作品《瞻對》,一直未能突破(《塵埃落定》),其實倒也情有可原,神品不要多也不可能多,一部《塵埃落定》也就夠了。
【責任編輯 孫彩霞】
羅蕾,清華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石油大學(華東)國際教育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
* 本文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項目編號17CX04010B)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