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3969/j.issn.10017836.2017.11.036
收稿日期:20171009
作者簡介:徐雪飛(1979—),女,黑龍江齊齊哈爾人,助理研究員,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語文教育教學研究。
摘要:朱淑真和李清照同為宋代著名的女詩人、詞人,被譽為宋代詞壇雙璧。朱淑真的文學成就僅次于李清照,正如清代的陳廷焯所說:“宋婦人能詩詞者不少。易安為冠,次則朱淑真,次則魏夫人也。”她們也是唐宋以來留存作品最豐盛的女作家之一,因為她們時代接近,氣質相似,文采相類,所以作品中的相似點特別多,同時由于她們的生活經歷、人物個性、人生際遇等方面的不同,作品中也存在著很多差異。基于此,從作品風格、作品題材、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和作品語言四方面對朱、李的作品進行了比較分析。
關鍵詞:朱淑真;李清照;作品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7)11010503
宋代能填詞的女子不乏其人,但有詞集傳世的唯有李清照與朱淑真,元明以來,經常將李清照與朱淑真并舉,“趙宋詞女,李朱名家。”(薛紹徽《黛韻樓文集》),“宋代閨秀,淑真、易安并稱雋才?!保ㄇ逶S玉喙《校補〈斷腸詞〉序》)。因為她們時代接近,氣質相似,文采相類,所以作品中的相似點特別多,同時由于她們的生活經歷、人物個性、人生際遇等方面的不同,作品中也存在著很多差異。
一、朱淑真與李清照作品風格的比較
李清照和朱淑真同屬婉約派,前人評李清照和朱淑真說她們一個“能曲盡人情,輕巧尖新,姿態百出”[1],一個“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2],可見她們的作品都有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和婉約。但由于她們生活經歷和人生際遇的大不相同,使李清照與朱淑真兩人的個性存在著較大差異, 當這種個性差異投射在創作中就形成了她們不同風格的作品。
李清照的父親是北宋著名的文學家李格非,李格非是蘇軾門生,良好的家庭環境使得李清照有機會同當時著名的文人接觸,可以接觸更廣闊的天地,從而形成了溫婉中帶有男兒豪氣的性格。李清照作品的婉約既具有女性的明慧和溫柔,又有一般婉約風格作品所缺乏的俊朗和開闊,這也是歷代評論家所津津樂道的一點。明代的楊慎在《詞品》中說:“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于閨閣也?!盵3]清代李調元在《雨村詞話》中評價:“易安在宋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黃九之下。詞無一首不工,其煉處可奪夢窗之席,其麗處直參片玉之班,蓋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盵4]當代的索潔作文用“閨閣氣”與“丈夫氣”來概括朱、李作品的風格[5]。“丈夫氣”一詞出自清代沈曾植的《菌閣瑣談》:“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蘇、辛,非秦、柳也?!盵6]正如況周頤的評價:“即以詞格論,淑真清空婉約,純乎北宋。易安筆情近濃至,意境較沈博,下開南宋風氣?!盵7]
李清照的作品中既有純女性書寫之作,也有意境慷慨接近男性文人風格的作品。尤其是靖康之難后,李清照經歷了人生中的大苦大悲,創作風格大變,創作了不少慷慨激昂的作品。以李清照的《夏日絕句》為例: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李清照的這首詠史詩起調高亢,詩人開篇就鮮明地指出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取向:一個人活著就要做人中的豪杰,死了也要成為鬼中的英雄。表達了一種無所畏懼的人生姿態!“不肯”的運用乃神來之筆,突出了項羽的英雄豪氣。詩人借古諷今,正氣凜然。在詩中鞭撻了南宋當權派茍且偷安的無恥行徑,愛國之情,溢于言表。
我們再看同一題材的朱淑真詩《項羽兩首》:
自古興亡本是天,豈容人力預其間。
非憑天意憑騅逝,騅不前兮戰已閑。
蓋世英雄力拔山,豈知天意主西關。
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嘆身亡頃刻間。
這兩首詩的主旨在“天意”,朱淑真在詩里既充分肯定了項羽的英雄氣慨,又分析了他失敗的原因,表達了對項羽失敗的惋惜之情。
李清照的《夏日絕句》慷慨雄健、擲地有聲,而朱淑真詩《項羽兩首》如在敘述故事,娓娓道來,不激烈,不做作。兩相對比,可見李清照與朱淑真作品風格的差異。
朱淑真與李清照作品中存在的這種風格差異在詞作中也有體現。李清照提出“詞別是一家”的觀點,所以她的詞中并沒有正面描寫離亂悲慨的作品,而是在詞中間接表達了經歷了戰亂流離的痛苦,風格趨于含蓄深沉。以李清照的《漁家傲》為例: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在這首詞中,李清照把真實的生活感受融入進夢境之中,采用浪漫主義的奇特構思,以記錄夢境的方式,連接各種奇思妙想,來傾述隱衷,寄托情思。實現了夢境與生活、歷史與現實的完美結合,創造了氣度恢宏、壯闊雄奇的意境。全詞用典巧妙,景象開闊,氣勢磅礴,充分體現了李清照性情中豪放不羈的“丈夫氣”的一面。
由于身世遭遇的不同,朱淑真的作品風格單一,《四庫全書》總目中評價朱淑真的作品:“其詩淺弱,不脫閨閣之習?!蓖乔檎Z,李清照常把婉轉的情思與超脫的襟懷有機融合,她的作品意境開闊,展現出一派大家風范。而朱淑真的情語,則濃得化不開,其詞意境多幽怨纏綿,是純粹的小女人語。
二、朱淑真與李清照作品題材的比較
朱淑真的詩詞內容比較單一,題材單調。觀其詩詞作品多是描繪春夏秋冬、四時景物,單純地選擇景物來營造千篇一律的閨中題材。她筆下出現的場所無非是西園、桂堂、西樓、水閣等閨閣住所,作品內容也多是梳妝、洗浴、賞花、試衣、畫眉、納涼、賞月等生活細節的展現。她在用純女性的書寫抒發自己的心靈感受、表現女性獨有的敏感細膩的情感體驗和生命體驗的同時,也構建了一個寂靜、幽遠、深微的女性世界。在朱淑真的《斷腸集》中,“除題對、應和詩及純以點綴為目的的寫景詩外,吟詠情懷,展露性靈的詩詞約300首,占總數的五分之四?!盵8]這足以證明朱淑真作品題材的單一。endprint
李清照一生的復雜經歷決定了她的人生體驗更為豐富。李清照早期作品的題材內容和朱淑真相似,晚年她親身經歷了靖康之難、南渡之艱,在其南下避難期間,她與丈夫多年精心收集的金石文物,幾乎遺失殆盡,一生心血付之東流。這一系列不幸的遭遇使李清照作品的題材并不拘于閨閣之中,她南渡后的作品中有很多抒發家國之思,亡國之痛的題材,深刻地表達了南渡后的時代之悲,故國之思。以《永遇樂》為例: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此詞是李清照晚年傷今追昔之作。全詞采用對比手法,寫了詞人在南宋臨安元宵節時回憶自己往昔在北宋汴京過元宵節時的良辰美景,借以抒發自己的故國之思。詞中未言哀而哀情溢于言表,委婉含蓄地表達了詞人心中的大悲大痛。
三、朱淑真與李清照作品中呈現的女性形象的比較
李清照與朱淑真作為同一時代的女性詞人,她們在作品中所呈現的女性形象存在許多相似之處。
1熱愛自然、浪漫多情的少女形象
李清照與朱淑真都是在家道殷實且有著濃厚的書香氣息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她們少女時代的生活無憂無慮,充滿了詩情畫意。這一時期,她們作品中呈現的女性形象大都是天真活潑,無憂無慮,浪漫多情的。這一時期,她們的作品中有很多描寫自然,貼近生活的作品。例如李清照的《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開篇兩句寫到昨晚的風很急,還下起了小雨。晚上詞人喝了酒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酒意還沒完全褪去。經過一夜的風吹雨打,詞人擔心園中的海棠花是否已花瓣零落,因此向“卷簾人”詢問。“試”字將詞人不忍心問卻又忍不住想知道結果的矛盾心理表現得淋漓盡致,沒想到“卷簾人”卻回答海棠花“依舊”。這個“卻”字寫出了詞人聽到回答后的意外,還隱隱道出了“卷簾人”回答時的漫不經心。詞人畢竟還是知道在這暮春時節,又經歷一夜的風雨,海棠花斷然是不可能“依舊”了,因此她連用兩個“知否”來糾正“卷簾人”的答復。兩個“知否”連用巧妙地將口語融入詞中,更顯語淡情深之妙。這首小詞雖然只有短短的六句三十三字,卻在小姐與丫鬟之間的一問一答中,生動地勾勒出漫不經心的小丫頭與惜花愛花、敏感多情的小姐鮮明的個性特征。這首詞的語言質樸自然,清新雋永,卻表達出說不盡的含蓄蘊藉之意,讀來讓人回味無窮。
同樣在朱淑真的作品中,我們也隨處可以見到對大自然充滿熱愛之情的女性形象,以她的《書窗即事》為例:
花落春無語,春歸鳥自啼。
多情是蜂蝶,飛過粉墻西。
這首寫春歸之景的小詩,把春天、小鳥、蜜蜂、蝴蝶當作人來寫,使整首詩充滿了生氣。詩中“春無語”“鳥自啼”六個字,賦自然景物以人情,不僅給詩增添了無窮的韻味,而且也隱隱流露出詩人的惜春之情、留春之意。詩的后兩句通過描寫蜜蜂蝴蝶飛來飛去,烘托出一片生機、令人歡悅的氣氛。詩人借描繪多情的蜜蜂和蝴蝶紛紛飛過墻,追逐著春天,來抒發自己對春天的眷戀之情。由于蜂蝶的歡飛,畫面充滿生氣,詩的情調也開朗起來,詩中處處可以感受到詩人對大自然的熱愛之情。
這一時期,在李清照與朱淑真的作品中都呈現了浪漫多情的少女形象,以李清照的《點絳唇》為例: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此詞描述了少女天真可愛的嬌羞情態。上片寫主人公蕩完秋千以后的神態,妙在靜中見動;下片寫主人公在來客忽至的情形下的嬌羞情態,形象生動地刻畫了一個天真純潔、感情豐富卻又敏感矜持的少女形象。下片以動作寫心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嗅青梅等一系列動作層次分明,曲折多變,把一個少女驚訝、含羞、好奇的心理活動,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來。把少女天真可愛而又情竇初開的羞澀,描寫得生動傳神,不留痕跡。全詞風格明快,節奏輕松,是李清照早期的代表作。再看朱淑真詩《湖上小集》:
門前春水碧于天,坐上詩人逸似仙。
白璧一雙無玷缺,吹簫歸去又無緣。
這首詩寫在朱淑真的少女時期,詩中描寫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里,詩人與愛慕的男子的一次偶遇,風格活潑明快,簡練而雋永。“吹簫歸去又無緣”,是全詩的點睛之筆。詩人只是惋惜的一聲“吹簫歸去又無緣”,遺憾而已,惆悵而已,若有所失。她用白描的筆法將讀者帶入一個若有所失、若有所思的境界,毫無做作。朱淑真把自己對一個并無姻緣之分的男子的動心動情,寫得如此明白露骨,表明她對愛情的追求是強烈而大膽的。
李清照與朱淑真在早期作品中呈現的少女形象的不同之處在于,在李清照的作品中呈現的是羞澀矜持、含蓄靦腆的純情少女,而朱淑真作品中呈現的是大膽、熱烈地追求愛情的癡情少女。
2愛戀相思、凄苦幽怨的少婦形象
由于李清照與朱淑真愛情、婚姻的遭遇不同,使她們在婚后初期塑造的女性形象存在很大的差異。
李清照18歲時與情投意合的趙明誠結婚,婚后夫婦二人伉儷情深,生活幸福美滿,但隨著趙明誠的出仕,夫妻間的暫時分離給她的婚姻生活帶來短暫的缺憾。獨自一人在家的李清照深感孤單寂寞,這一時期寫下很多表達思夫之情的相思之作,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此詞呈現出一位對丈夫飽含相思之情的閨中少婦形象。詞中詞人并未一味地描寫自己的相思之苦,而是在寫自己的相思之苦的同時,由自己推想到對方,以見兩心之相印。這種相思與離愁是由兩個人分擔的,其中包含著夫妻雙方心心相印,相互眷戀的幸福感,是一種甜蜜的憂傷。endprint
而朱淑真就沒有李清照那樣幸運了,她由父母做主嫁給了一個俗吏,婚后由于她與丈夫志趣不相投,致使兩人感情破裂,長期獨處,過著凄苦孤寂的生活。婚姻生活的不幸使她的作品中流露出一種深重的哀愁,沉重的寂寞。如《減字木蘭花》: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此詞開篇連用五個“獨”字,淋漓盡致地詮釋了詞人內心的苦悶與孤獨。五個“獨”字的連用,合成了他人就算千句萬句也抒發不出的凄苦孤獨和深重憂怨,同時也恰如其分地表現了詞人在不幸的婚姻中所受的壓抑和苦難。接著詞人放緩筆調描寫了自己在深閨中的寂寞無聊、愁病相仍。這首詞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孤獨寂寞,愁腸欲斷的怨婦形象,這和李清照筆下那種帶著淡淡憂傷的思婦形象是不同的。李清照婚后初期塑造的是懷著淡淡憂傷的思婦形象,而朱淑真塑造的則是孤苦無依、痛苦哀傷的怨婦形象。
四、朱淑真與李清照作品語言的比較
李清照詩詞中的語言獨具特色,呈現清麗素雅之美。論詞崇尚典雅,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獨辟蹊徑。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一經她的提煉,便別開生面,風韻天然。她善用生活化的語言,常以口語入詞。朱淑真詩詞中的語言呈現自然淺切的風格。她善于熔鑄前人詞句,別有深情妙理。語句淺切自然,常以口語入詞。善于運用多種修辭手法,大量使用雙聲、疊韻字。從上面的比較可以看出朱淑真與李清照的作品語言中存在著一些相似的特點,如善于熔鑄前人詞句,口語化的表達方式等等。
李清照詩詞中的很多佳句,翻空出奇,是她經過理性錘煉和精心揣摩的結果,而這也恰是歷代評論家所津津樂道的地方。如王士禎評價:“人工天巧,可稱絕唱?!保ā痘ú菝墒啊罚┣宕睦钫{元稱:“無一首不工?!保ā队甏逶~話》)而朱淑真詩詞中語句則多通俗直率,淺易如白話。她的思緒完全未經理性的整合,而是任性而至,情之所至,言之所至也。而這也恰是歷代評論家所不屑的地方,如清代陸昶認為其詞“出筆明暢而少深思”“譴語容易也”(評選《歷朝名媛詩詞》)。
參考文獻:
[1]唐圭璋.詞話叢編·碧雞漫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6:88.
[2]魏仲恭,斷腸集序.[宋]鄭元佐,冀勤校注.朱淑真集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1—2.
[3]楊慎.詞品(卷二)[G]//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622.
[4]李調元.雨村詞話[G]//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1377.
[5]索潔.“閨閣氣”與“丈夫氣”——從朱淑真、李清照的比較看女性文學的獨立價值[J].西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124—128.
[6]沈曾植.菌閣瑣談[G]//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605.
[7]況周頤.斷腸詞跋[G]//張璋、黃畬校注.朱淑真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10.
[8]胡元翎.論朱淑真詩詞的女性特色[J].文學遺產,1998(2):71—81.
(責任編輯:陳樹)2017年11月第36卷第11期黑龍江教育學院學報Journal of Heilongjiang College of EducationNov.2017Vol.36 No.1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