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程 翔
懷念父親
⊙ 文 / 程 翔
二〇一七年清明節前的一個晚上,我急匆匆地從北京趕回泰安,為父親掃墓。
父親的骨灰安葬在泰山東麓的陵墓公園內。這里群山環抱,蒼松矯首,翠柏傲立,山風瑟瑟,細雨綿綿。
四弟將父親墓穴石板擦拭干凈,三弟燃上三炷香,我們拿出準備好的祭品,整齊地擺放在父親墓前。大哥將酒倒在杯中,輕輕灑在墓前。
“爸爸,我們看您來了。我們都想您。我媽年紀大了,沒讓她來。媽住在三弟家,三弟媳婦照顧她,您放心吧。”大哥哽咽了。
大嫂把剝開的水果放在父親墳頭。我們跪在父親墓前磕頭,祈禱父親在天之靈安息。
回來的路上,大哥對我說:“二弟,寫點東西吧。”這是大哥第二次對我說這話了。
父親是二〇一六年九月十二日去世的,我極度悲痛,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心緒難寧。那段時間,我反復聽《酒干倘賣無》,一邊聽,一邊流淚。“遠處傳來你多么熟悉的聲音,讓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靈,什么時候你再回到我身旁……”以前聽這首歌,總覺得與自己沒有關系,父親去世后,這首歌就與我有了關系;以前聽這首歌我不會流淚,父親去世后,一聽到這首歌就淚流不止。
我對大哥說:“我是要寫一點東西的。”
父親的老家在黃河邊上,父輩是地道的農民。父親十幾歲離開家鄉,干了一輩子銀行。父親在銀行是個負責人,整天忙于工作,工資幾十年不變,當時每個月只有五十多元,支撐著全家。我們弟兄四個,是父母在艱難拮據中拉扯大的。
父親在“文革”中受到沖擊,被打成“當權派”,戴著高帽子游街示眾。有一次,母親領著我上街買菜,遠遠就看見游行隊伍迎面朝我們走來。母親一眼就發現了走在前面戴著高帽子的就是父親,后面跟著一大群人,喊著“打倒當權派”的口號。母親怕我看見后叫爸爸,趕忙拽著我躲進一個小胡同。那些年,父親被游街示眾,還遭受身體的折磨。母親天天提心吊膽,特別是聽到屋外高喊“打倒當權派×××”時,就心驚肉跳。后來,母親回憶那段經歷的時候,說:“當時,連死的心都有。”父親就這樣連滾帶爬度過了“文革”十年。“文革”結束后,父親心有余悸,叮囑剛參加工作的我大哥:“千萬別說‘文革’不好。”后來,黨中央對“文革”有了定性,父親心中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父親那一代人很聽黨的話。一九六九年,上邊來了政策,讓“家屬還鄉”,像我母親這種沒有工作的干部家屬須回到家鄉務農。我父母積極響應號召,于是,母親帶著我們弟兄二人回到了父親老家——黃河邊上一個叫三合莊的小村莊。那一年冬天,大哥跟著父親在銀行,我六歲,三弟才一歲,四弟還沒有出生。剛回到家鄉,就遇上了冬凌水,三合莊一片汪洋,斷裂的冰塊肆虐著。我們臨時住在村北頭一個老鄉家里,洪水和冰塊沖撞著土坯墻,屋基的一角已經被沖撞得懸空了,房屋岌岌可危。我們母子三人蜷縮在屋子東南角,夜里睡不著,聽著洪水咆哮聲,還有冰塊的碰撞聲,心里直哆嗦。母親后來回憶說:“如果屋塌了,我們娘仨就得全給砸死,再也見不到你爸和你哥了。”當時,才一歲的三弟,高燒不止,母親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母親后來說:“如果老三真的不行了,就只能扔到洪水中沖走。”
遠在外地的父親,得知家鄉發冬凌水,不放心啊,就和我大哥連夜趕回老家。那天夜里,我睡著了,母親在朦朧中聽到遠處傳來父親和我大哥的呼喊聲,原來他們被洪水和凍冰阻隔,不能進村。母親趕緊叫人傳話給村大隊負責人,于是這家傳那家,終于輾轉到了大隊負責人那里。但夜里開船危險,父親和大哥只好暫時借宿在附近老鄉家里。等到次日天剛放亮,大隊派人撥開冰塊,劃著船,把瑟縮在堤壩上的父親和大哥接了過來,一家人就這樣在冰水飄搖中團聚了。后來,母親在父親面前說起這段經歷,父親就打斷:“別說了,傷感!”我知道,其實父親心中最難過,這可能是他內心最痛的地方。有一次,母親不管父親愿不愿意聽,硬是說完這一段經歷。父親很沉重地對三弟說:“三兒啊,爸爸對不住你。”
我們在三合莊生活了五年,后來落實政策,又轉回城鎮戶口,全家人終于都回到了父親所在的銀行小院居住,重新吃上了商品糧。
住在銀行的院子里,父親對我們要求很嚴,營業室不能隨便進入,公家的東西即便是一張紙條也不能拿。不過嚴歸嚴,父親的心腸其實軟得不得了。記得有一次,我惹父親生氣了,他板起面孔訓斥我。我瞪著眼睛看著父親,父親瞪著眼睛看著我。看著看著,他撲哧一聲笑了。我就知道父親當時是裝出生氣的樣子,他心里是疼愛兒子的。我小時候對父親十分依戀,記得在三合莊時,父親每次回家都給我們買幾本連環畫,那是最好的禮物了。父親住一兩天就要回單位,我舍不得,一邊哭一邊緊緊抓住父親的自行車不讓他走。我長大一點,就用父親的自行車練習騎車了。父親總是叮囑:“要小心,別摔著。”我騎著父親的大金鹿自行車,十分自豪,這是現在那些開著“寶馬”“奔馳”的年輕人無法理解和體會的一種感覺。
父親深愛著他的兒子們。有一次,父親看到大哥身上穿的背心舊了,就脫下自己正穿著的背心,要給大哥換上。大哥參軍后,父親還專程到部隊上去看望。一九七九年,我第一次高考名落孫山,想回母校泰安一中復讀,但又顧慮家中經濟負擔重。父親知道后寫信給我說:“爸爸就是勒緊了腰帶也支持你讀書。”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父親高興地在信上寫道:“咱們程家出了個秀才!”參加工作后,父親給我買自行車、手表、相機。父親認為,兒子應該有這些東西。我結婚時,父親親自到木材公司挑選木料,找人給我做家具。還高興地說:“你剛結婚就有了房子,我干了大半輩子,還沒有房子呢。”
我四弟出生在三合莊,是睡土袋子長大的,真可謂土生土長。大概是因為黃河水的緣故吧,三合莊的土既細又滑,四弟睡在里面好舒適呀。有時候,父親回到老家,四弟正睡著,父親就蹲在四弟旁邊,一看就是很長時間。我父母曾經有過要把四弟送給舅舅家的想法,終因舍不得而沒有送。四弟長大后知道了,笑著對父母說:“你們就多我這一個兒啊。”父親笑了笑,說:“你這不還在咱們家嘛。”大概父親心中有些愧疚,對四弟說:“有小兒就是好!”父親晚年病重期間,他的四個兒子、四個兒媳婦、還有孫子孫女都守在病床邊。父親說:“我有福。沒有遺憾。”
回憶父親的一生,他在很多方面都影響著我們。父親一生做人低調,尤其不喜奢華。他從小過窮日子慣了,一向勤儉持家。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家十分拮據,衣服都打著補丁。父親經常對我們說:“和老百姓比一比,咱們算好的,有白面饅頭吃。”我記得,那時候一般老百姓吃的是地瓜面窩窩頭。父親有過一件呢子中山裝,那還是外公給他的。在父親八十大壽的那一年,我們弟兄幾個商量著給父親好好慶祝一下,請幾位知己朋友。父親非常堅決地說:“不必。只要你們在就足夠了。”有一次,我和父親商量著給他老兩口買一個帶沖洗的坐便器。他說:“沒有必要。”
父親對自己是這樣節儉,對兒孫就大方多了。我們回家時,父親早已買了一大堆好吃的。我兒子喜歡吃豬蹄,父親每次都買回一堆豬蹄。看著孫子美滋滋地吃著,他可高興啦。每年春節,父親總要給孫子孫女壓歲錢。我在北京工作快二十年了,父親一直牽掛著我們。記得“非典”那一年,父親三天兩頭打電話,問我們一家身體如何,囑咐不要外出。我們每年回家過春節,父親都早早守候在大街上,見到我們安全到達,他就非常高興。每當我們離開的時候,父親都送出很遠,接到我們安全抵京的電話后,他心里才踏實。
父親似乎沒有太多個人愛好,也不怎么喜歡鍛煉。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越到晚年越是如此。我印象中父親喜歡養茉莉花,家中常年有一盆茉莉花,每年都開得花白似雪,芳香四溢。他精心侍弄著,澆水、施肥、剪枝,像呵護著兒孫一樣。父親把盛開的茉莉花放進茶葉罐中,于是茶葉就變成了花茶。父親說,茶葉善于吸收茉莉花的香味。我對花茶的認識應該始于父親的這種做法。父親年輕時喜歡喝酒,年紀大了就不怎么喝了,但喝茶的習慣一直保持著。有一年,我給父親帶了兩盒龍井,父親非常喜歡,后來經常提起,說那次喝到的龍井味道最純正。
父親最大的“愛好”是關心國家大事,這對我們弟兄四個影響最深。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每天都收聽收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新聞聯播》節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動。我學習普通話比較容易,就與長年聽廣播有關。一九七九年的一天,該廣播電臺突然更換了這兩個節目的前奏曲,我還專為此事寫信給廣播電臺詢問原因。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逝世,父親到處找周總理的畫像,后來終于找到了,就掛在銀行會議室的墻壁上。當時,我只有十多歲,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對周總理這樣崇敬,當然,后來我懂了。
我們兄弟四個聚在父親身邊的時候,經常談論的話題就是國家大事。父親先是靜靜地聽我們講,偶爾插一兩句話。當他聽到不對勁兒的觀點時,就會打斷我們,指出我們的問題,甚至還要和我們爭論一番。到激烈處聲音就大起來,母親就提醒說:“聲音小一點,大街上都聽到了。”最后,父親針對我們的觀點進行評論:“看問題要全面,要辯證。”父親對社會上流傳的這種或那種觀點,都有自己理性的判斷,從不盲目附和。他是過來人,很多事情親身經歷過,而我們則是道聽途說來的,或是讀書看網得來的。父親在“文革”中受到過沖擊,但對自己的信仰堅定不渝。我有時候想,父親在“文革”中遭受了那樣的打擊,可信仰還是那么堅定,這究竟是為什么?父親對腐敗深惡痛絕,并告誡我們,一定要嚴格自律。父親一生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不被迷霧遮蔽,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他經常對我說:“還是搞學術好。”
父親為人耿直,透亮,不喜蠅營狗茍,尤其不向權勢低頭。這種性格對我是有影響的。我在北京工作,曾經與某位領導發生過沖突。我回家時對父親說起這事,父親和母親靜靜聽著。我說完后,父親說:“你真是我的兒子!”母親說:“你爹當年也是這樣。”那一次,我終于明白了,我身上流淌著父親的血,這種性格是與生俱來的。這就是命。
父親離休后身體逐漸衰弱,一九九二年患心肌梗塞,當時命懸一線,幸虧搶救及時。后來安放了三個支架,總算放心了。再后來又安裝了心臟起搏器。這前后二十多年,父親的心臟在當代醫學技術的呵護下堅強地挺了過來。每年春節,家人團聚,父親都要高興地喝上一小盅白酒,樂呵呵地說:“喝一點點不要緊。”我想,父親活到九十歲應該沒有問題。有一次,我和父親談起這個話題,他說:“活這么大干什么,給你們添麻煩。”他停了停又說:“我希望活到八十八歲。”我說:“米壽,很好啊!”但我怎么也沒料父親會在去年九月十二日就離開了我們。
二〇一五年國慶期間,父親終于同意和母親來北京住幾天。不知是父親有預感還是什么其他原因,此前父親不愿意來北京。我打電話說,北京的秋天最美,應該來看一看。還有,我調到新的工作單位北京一零一中學,這里景色優美,花園一樣,更應該來看一看。父親終于同意了。國慶期間,父親和母親來到一零一中美麗的校園,我陪二老參觀了校園,還去了隔壁的圓明園公園。父親雖然以前來過北京,但沒有到過圓明園,這次算是圓了多年的一個夢。
父親回到泰安,有一段時間感覺胃口不好,吃東西有點困難,后來飯量明顯減少。二〇一六年暑假,我回泰安給父親過八十四歲生日,見到父親明顯消瘦,我還說:“有錢難買老來瘦。”這次回泰安,我感覺父親變化很大,說話明顯少了,總是躺在床上,好像在想什么。
暑假后,父親感覺渾身乏力,便中帶血,于是住進了醫院。那段時間,我一到雙休日就回泰安看望父親。父親對我說:“這次不好。”我說:“不會的,現在醫學發達,不會有事的。”主任醫生告訴我,彩超顯示,父親是胃癌。我的頭一下子就蒙了。醫生說,還要做一個胃鏡才能最終確診。可是已進入八十五歲高齡的父親做胃鏡有一定風險。我們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表示可以接受。第二天上午,我們推著父親進了胃鏡室,檢查結果顯示,父親的確患了胃癌,隨時有大出血的危險。
我們都很緊張。一個兩難的問題是,病情真相對父親說還是不說。商量之后,我們決定半說半不說,就是不說透。父親大概也能猜透,他一輩子風雨人生,該經歷的都經歷了,能瞞得住他嗎?父親對我們說:“我的病是糜爛性胃潰瘍,不好治。”我們沒說什么,等于默認了父親的話。
最壞的時刻還是來了。九月十日下午,父親開始大出血,嘴里一口一口地向外吐血,看著叫人心疼。我們都哭了,父親卻說:“不要悲傷,沒有什么。”經過醫生搶救,血暫時止住了。可是到了晚上,父親又大口大口地吐血,我們用了兩個盆交替接著。后來,父親的下身也開始大量流血。醫生搶救了兩個多小時,又暫時止住了。
第二天上午,父親精神很好,主動和我聊起文學,并讓我把《岳陽樓記》默寫給他看。我找了一張紙,默寫了《岳陽樓記》。父親用他那因為靜脈注射而腫脹的手接過去,仔細看了起來。我有些奇怪,父親怎么對《岳陽樓記》這么感興趣?父親對我說:“老二,你給我講講這一段。”父親讓我講的是第三段。我給父親講了幾句,父親說:“你聽我講一講。”于是,父親講了他對這一段的理解。原來父親對這一段的理解很深刻。我點頭說:“爸爸講得好。”父親說:“有你們這幾個兒子,我驕傲。”母親在一旁連豎大拇指。
吃過午飯,大哥對我說:“你和咱媽回家休息一會兒吧,醫院里有我呢。”下午六點左右,大哥打來電話,說父親不好,讓我們趕緊過去。于是,我和母親就坐車直奔醫院。到了醫院,看到醫生正在搶救,但是心臟監護器上的曲線已經變成了直線。我們大聲喊著:“爸爸,爸爸!”但是,父親永遠聽不到我們的聲音了。
父親的去世給我們全家帶來了深深的悲痛。料理完父親喪事,我們一家三口準備回京了。臨走時,大哥對我說:“寫點東西吧!”我含淚點點頭:“會寫的。我先靜一靜。”
父親走后,我們全家人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春節期間,全家人團聚,唯獨少了父親。除夕,全家人圍坐一起,心里都很沉重,沒有了往年的歡樂。我們擔心母親太傷感,就多和母親說開心話,一頓飯吃得好艱難。離開飯店時,三弟突然暈倒,大家嚇壞了,趕緊打120。醫生來了,診斷后說不要緊,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三弟醒來后,哭著對他女兒說:“我沒有爸爸了!”回家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流淚。沒有父親的除夕是這樣的難受啊!
今天,是二〇一七年的清明節,也是“路上行人欲斷魂”的時候。父親已經長眠在泰山腳下,這里是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父親,若您在天之靈能感受到兒子對您的懷念,就永遠地安息吧!我知道,您一定會感受到兒子對您的懷念。
程 翔:語文特級教師,現居北京。

⊙ 葉朝暉· 白鷺組照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