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歧
那馬·那車·那人
■孟憲歧

插圖/李海霞
這是塞北的一個牲口交易市場。
牛馬驢的叫聲不絕于耳,人來人往,熱鬧至極。
老根和隊長蹲在一個背風的旮旯里,瑟縮著,抽起了旱煙,眼睛在那些大牲口群里逡巡。
這時,一匹毛長的棗紅色瘦馬“嘚嘚嘚”走到他們面前。
牽馬的是個黑紅臉膛的漢子,朝老根和隊長嘿嘿一笑:“三歲馬,看看不?”
隊長不屑:“恁瘦?吃肉的貨。”
漢子嘆口氣:“哎,草場受災,沒法養了。可憐可憐,給它個活路。”
老根把馬嘴一掰,上下瞅瞅,沒吭聲。
隊長問:“沒病?”
漢子答:“沒病,騙你不得好死!”
隊長瞧瞧老根,老根點點頭。
隊長問:“啥價?”
漢子說:“50塊,不講價。”
隊長說:“貴了。”
漢子有點急:“還貴?殺了賣馬肉,也不止這個價。”
隊長又瞧瞧老根,老根又點點頭。
隊長在漢子的肩膀拍了一下:“成交!”
牽著瘦馬往回走,老根高興地說:“隊長,咱撿了個大便宜,別看它瘦,才三口,正當年。”
隊長說:“便宜不便宜,就看你啦。”
老根笑笑:“隊長你放心,這馬,不出仨月,保準換個樣!”
社員們一看隊長和老根買回了這樣一匹瘦馬,都說這倆人八成是被驢踢了腦袋,一個精明的隊長,一個喂了半輩子牲口的車老板,竟然買回了這貨!
隊長說:“不出仨月,這馬還是老樣子,殺,分馬肉!”
大家都興奮地說:“呵呵,這回終于要吃葷的了。”
老根狠狠地說:“想分馬肉?沒門!”
老根是車老板,喂養牲口的地方就在他家的院子里。因為隊里的馬車經常要給供銷社拉東西,早出晚歸的,把牲口放在隊里的飼養棚里,不方便,隊里就在老根家的院子里專門蓋了一間牲口棚,牲口由他自己喂養。
老根把棗紅馬拴在牲口棚里,摩挲著它瘦瘦的脊梁骨說:“伙計啊,你可要爭氣,你要是不爭氣,我就看走了眼,大家吃你肉是早晚的事啊!”
馬仰起頭,噴兩個響鼻。
老根又拍拍這馬的腦門說:“等你長膘了,就給你配對,要是下出個驢騾馬騾的,就更好啦!”
馬仰起頭,又噴了兩個響鼻。
馬是騍馬,騍馬就是母馬,母馬就要下崽。老根的眼光長著咧。
來了瘦馬,老婆不高興了。
數九寒冬,老根夜里要給馬加兩遍草料,馬無夜草不肥啊。回來冷颼颼地就鉆進了被窩,弄得老婆冰涼的,半天睡不著。
老婆睡不著,就要折騰他。
可老根卻蔫了。
白天出車,裝車卸車,累個半死,哪有閑心天天夜里跟老婆折騰呀?
老婆說:“不干就別鉆我被窩!”
老根只好依照老婆,但出工不出力,難免讓老婆給掀下身來。老婆把被子裹緊,讓老根挨凍。
好在老根的的辛苦沒有白費,眨眼間仨月就到了。
老根把棗紅馬往小隊院里一牽,趾高氣揚地說:“看一看,瞧一瞧,這是咱隊里的棗紅馬,哪個敢殺了吃肉?”
社員們奇怪:真是邪了門!原來那匹瘦的見了風就倒的馬,竟然被老根給調養得膘肥體壯!真是一匹好馬!
那次,老根趕車送貨,在凌源見到了一頭驢,一頭威武雄壯的叫驢,叫驢就是公驢。老根就想到了棗紅馬。老根故意把棗紅馬牽到叫驢跟前,大概也是前世有緣吧,一匹騍馬,一頭叫驢,馬上就成了好朋友,你舔舔我,我舔舔你,耳鬢廝磨好不親熱。
老根趁熱打鐵,就讓叫驢爬上了馬背。
老根記下了這頭叫驢主人的名字和地址,還請人家吃了粉條湯、大果子。
嘿嘿,有了種子,馬上就有了收獲。
來年,棗紅馬便下了一個驢騾駒兒,赤紅色,剛出生,就滿地跑。
有一天,老根趕車去草原,遇見了當年賣馬的漢子。漢子用手撫摸著棗紅馬的鬃毛,喃喃地說:“你是遇到貴人啦!”老根趕緊給漢子遞上一根煙說:“你是好人,我謝謝你!”老根給漢子留下10塊錢。漢子說啥也不收,老根說:“就算咱哥倆的情意吧。”漢子收了錢,又撫摸著棗紅馬的鬃毛說:“士為知己者死!”
在回來的路上,下大坡時,老根一剎閘,咯砰一聲,車閘的彈簧斷了,老根措手不及,掉下車轅子,眨眼間就要成了膠皮轱轆下的死鬼。關鍵時刻,駕轅的棗紅馬猛力往后一坐,車停了,膠皮轱轆軋在老根的衣服上戛然而止。
老根擦著棗紅馬滿屁股的血跡哭了。
兩年后,棗紅馬下第二頭驢騾。
四年后,棗紅馬下了第三頭驢騾。
一個隊里有3頭赤紅色驢騾,還有一匹棗紅色馬,這在全大隊乃至全公社都是獨一無二的。
隊長引以為自豪。
車老板老根引以為自豪。
全隊社員都引以為自豪。
俗話說:“好馬配好鞍。”這好馬也得配好車啊。大家看著這么漂亮的騾馬,卻拉著一輛破車,都覺得寒酸。隊長決定要做一輛新車。做新車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要出去買,大約得200多塊錢,乖乖,200多塊錢可不是小數目,那是小隊的整個家底呀。還是自己做,省。
最后,這做車的活兒就歸了關平。
關平是木匠,是全公社手藝最好的木匠。關鍵是小隊社員,得聽隊長的。
公社書記的娘過世了,就是請關平給做的壽材。你想想,手藝不好,能輪到關平嗎?
關平跟隊長說:“讓我做車行,但得依我兩件事,第一件,車轅子要用榆木來做,柳旺家門前的那棵老榆樹,正好做兩根;第二,車廂板要用柞木,結實耐用,得上西山梁去找。”
隊長說:“都依你!”
上西山梁去砍柞樹,容易,那林子是林場的,公事公辦。
可柳旺家那棵老榆樹,怕是不好弄,那是柳旺爺爺栽的,是老人留下的念想。
隊長找柳旺商量,誰知柳旺很痛快就答應了。柳旺說:“這樹隊里用,我沒意見,算多少個工,隊長看著給。不過,我有一件事,隊長得答應我。”
隊長高興地問:“你說,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
柳旺說:“小梅定的是8月18的日子,送親那天,我要用這新車,而且,之前不能給別人接親,也不能送親。”
小梅是柳旺的獨生女,視若掌上明珠,嫁女是大事,他要風光一回。
隊長掐著指頭一算,還有仨月時間,做車沒問題,就滿口應承:“就依你!”
榆樹放倒了,柞木砍回來。
關平大喜,立即動工。兒子關小剛打下手,一時間小隊院里鋸木聲、鑿木聲刺刺拉拉、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新車做出來了,淺黃色的車身,刷了青油,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榆木的車轅子,那花紋歷歷在目。把原來的舊車拆卸,膠轱轆和車軸按在新車上。
大家像欣賞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一樣,嘖嘖贊不絕口。
車老板老根知道要為柳旺的女兒小梅送親,而且是趕著新車送。他讓隊長去供銷社買了4個小銅鈴鐺,還偷偷把老婆繡花用的絲線做了五綹紅纓子,掛在4匹騾馬的腦門上,在新買的鞭子上也栓了一綹,紅燦燦的閃人眼。
新車上裝了一領葦席搭成的拱形棚子,棚子上貼滿了大紅的喜字,紅彤彤的像火在燃燒。
8月18那天,車老板老根換了一身新衣服,手握紅纓鞭,等小梅哭哭唧唧上了車后,他紅纓鞭一甩,“啪”的一聲響,那4匹騾馬撒開16只蹄子,銅鈴叮當蹄聲嘚嘚,好不威風。
到了男方家村口,男方家接親的人放了炮仗,敲鑼打鼓迎過來,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
老根坐在車轅上,把紅纓鞭一甩,又是“啪”的一聲在空中炸開,等新娘子下車后,村里人轟的一下圍過來。
有人說:“嘖嘖,看人家這車,多棒!”
有人圍著4匹騾馬轉了一圈說:“瞧人家這騾子,真好。”
有小孩子湊熱鬧,扒頭望眼地在車前跑,老根嚇唬說:“走開!快走開!嚇毛了牲口可了不得!”
吃飯時,男方陪老根的是小隊長和小隊會計。
老根坐在主席上,大家伙輪番敬酒。
隊長說:“哎呀,我們隊里啥時要是有一輛你們這樣的好車就行了!來,我敬你一杯!”
小隊會計也說:“咋樣?你趕這輛打大車挺滋潤啊!來,敬你一杯!”
老根酒量大,來者不拒。
送親的主要人物是小梅的大爺柳興,在大隊當會計,由男方大隊的支書和大隊會計陪客。柳興雖然量大,但他不敢多喝,喝個七八分酒,便結束了。他看見老根還再喝,便說:“老根兄弟,悠著點!”
老根舌頭有點長:“放,放心吧,沒事兒!”
老根從酒席上下來時,走路有些歪歪斜斜,他嘴里嘟囔著:“高興,我這新車,我這騾馬,給我長臉啊!”
老根到底喝多了。
回來時,老根睡了一路。
柳興只好當了一回車老板。
柳旺在家準備了一桌豐富的酒菜,等著送親的人回來。
可惜,老根沒能參加。
有了新馬車,老根這個車老板就更風光了。
那時候還沒有拖拉機,大車是最好的運輸工具,車老板是個很吃香的活兒。
外出拉貨,幾輛大車一字排開,總是他打頭,惹得同行都嫉妒。
老根深知能把住這根鞭桿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隊里學趕車的人有好幾個,隊長都沒答應。隊長說:“學趕牛車,行,學趕馬車,沒誰比得了老根。只有他,我才放心。”
隊長說這話,是有底氣的。
老根除了趕車技術好,做人實誠,把牲口當孩子一樣喂養,沒私心雜念。
院里有牲口棚,4匹騾馬拉屎尿尿,一到夏天,騷臭味大得很,從院外就聞到了。
為這事,跟他結婚不到5年的老婆曾經跟他鬧過離婚。
老婆說:“我實在受不了了,車老板的活兒,你別干了。”
老根說:“我舍不得我伺候了這么多年的騾馬。”老婆說:“那咱就離婚,你跟你的牲口過!”
老根急了:“那可不行!你走了,誰給我暖被窩?”
老婆冷笑:“那你說,是留我,還是留牲口?”
老根沒話了。
老根就去找隊長。
隊長就跟老根老婆說:“你可想好了,老根不趕車了,我就讓他掏大糞,整天臭烘烘的。”
老根老婆只好說:“那就讓老根趕車吧,好歹比掏大糞強。”
但老婆也提出了條件:“牲口棚要勤墊土,你要多洗澡!”
老根滿口答應。牲口棚幾天一墊一起,清理出來的糞便,挑到糞場,光這活兒就夠老根忙的了。又過幾年,老婆也聞慣了這氣味,不再鬧了。
當民辦教師的兒子跟爸媽說:“這叫久居茅廁不聞其臭。”
老根對牲口好。他說:“這牲口跟人一樣,也知冷知熱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跟莊稼一樣,你好好種,它就好好長,你不好好種,它就不好好長。”每次出車回來,卸下套,它都牽著這4匹騾馬遛,遛完,才讓它們飲水,飲完水,再讓它們吃草料。
水,是提前準備好的,不能太涼;草料,要現拌,拌早了,夏天會餿;草要鍘得細。隊長每星期都要安排勞力來鍘草,老根管入草。
老根入草短,那草就鍘得慢,不出活兒。
鍘草的人說老根難伺候,老根說:“我難伺候?趕明兒給你吃棒子粒,不軋不篩,行嗎?”
夏天天熱,騾馬拉車出汗多,老根每天都把騾馬牽到河邊,給它們洗澡。
老婆說:“你要是跟它們一樣喜歡洗澡就好了。”
說老根沒有私心雜念,是有根據的。
按標準,一匹馬每天定量3斤料,大豆1斤、高粱1斤、雜糧1斤,4匹騾馬,每天要吃掉12斤糧食。為了方便,老根每10天去小隊倉庫領120斤,裝進三格料柜里。這料柜是小隊專門為老根家做的,一格裝大豆,一格裝高粱,一格裝雜糧。
那會兒,社員吃糧都比較困難,到春夏青黃不接的時候,都吃國家救濟。人有救濟,牲口卻沒有。因此,要留足夠的牲口料。
老根家的三格料柜,分別上了3把鎖,鑰匙拴在老根腰上。
有一回,老根外出喝喜酒,喝多了,睡得跟死狗一般。
老根醒來后,日頭到了西山頭,該給牲口加草料了。他打開料柜一看,臉就變了,大聲喊:“李芳,李芳,你過來!”
老婆李芳正在外面喂豬,聽見老根喊,忙進了屋。
李芳進屋的當兒,隊長也進了院,找老根有事兒。
隊長就聽見屋里兩人說的話了。
老根問:“你動料柜了?”
老婆答:“沒動。”
老根又問:“沒動?那黃豆柜我都做了記號,有人動了,是你不是你?”
老婆答:“你小聲點。我是動了,就動了一點點,不夠一升呢。”
老根接著問:“黃豆在哪?”
老婆答:“小軍家斷頓了,咱家的糧食也不多了,我就偷偷給他送去了。”
小軍是老婆的小弟弟。
老根說:“你糊涂啊!那是牲口的生命糧,你這不是從它們嘴里奪嗎?趕緊把咱家的黃豆給補上。”
老婆說:“不到一升,也要補?”
老根說:“那也得補一升!”
老婆高聲問:“憑啥?”
老根也高聲答:“就憑良心!”
隊長聽到這里,連屋也沒進,就悄悄走了。走時,隊長臉上滿是笑。
孟憲岐,河北承德人,承德縣作協主席。有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小小說、故事等在全國各地刊發并獲獎。目前已于《小說選刊》、《延河》、《作品》、《飛天》、《鴨綠江》、《青海湖》、《小說林》、《四川文學》、《時代文學》、《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