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寶
恍如隔世
■商玉寶

插圖/李海霞
這段時間,身為初中物理教師的車志國徹底慌了。他看我的眼神,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鋒芒,凝重的神情生生裂了一道口子,從中緩緩流淌出絲絲縷縷的哀傷來。但教育者“治病救人”的思維依然活躍清晰,他很快摸清了孰城為數不多的幾家心理咨詢機構,并刻不容緩地幫我預約了一位權威的女咨詢師。
這次我沒再跟他逆反,按約定時間去了一趟稱作“漫時光”的咨詢室,權當應付吧。或者可以說,我也意識到身上哪里出現了點異樣。
我工作好幾年了,在近郊一家制衣廠做設計員。當然,問題不是出在設計上。從上班那天起,家人對我的關注就有了新的側重。李秀琴會在我進門換鞋子那一刻湊過來問東問西。——她有這樣的緊迫感是對的,因為除了吃飯、洗漱,我會長時間宅在屋子里。我樂意打開電腦,隨著一行“嬸嬸叫醒李逍遙……”的字幕,踅進《仙劍奇俠傳》的世界,飄渺的音律和霧靄繚繞的幽僻山水,營造出一種隔世的恍惚與安逸,令人沉湎。抑或,我會拿起鉛筆,在毛糙的素描紙上隨意涂鴉,畫的都是想象里的東西,比如給仙劍客棧添一個長工,在囚禁趙靈兒的鎖妖塔下挖一個逃生的地道……我也畫自己做的夢。我的夢很突兀,人可以省去所有過程突然出現在某個樓頂,或者山崖上,你說怪異吧。我便畫跌落下去的感覺,用飄在腋下的云代表暈眩,用擦身而過的逐漸瘦去的弧線代表風力……李秀琴的問詢都與廠里的女工有關,什么工種啦年齡啦相貌啦,把我問得支支吾吾難以應答。我從沒有正眼看過身邊的女工,哪里會知道?對此,李秀琴沒有想到別的,只是將我為難的反應理解成剛走上社會的青澀和靦腆。后來,李秀琴不再旁敲側擊,干脆托人給我說媒。我著慌了,堅決表示反對,抽身鉆進房間或者逃開,好像那女孩還沒接觸就已經成了燙手的山芋。
這么一來,導致李秀琴學會了設計。一個周末,李秀琴看我心情不錯,好勸歹勸帶我去安德利購物。在象征性地買了點東西之后,她領我進到四層的一個茶樓里坐下歇腳。沒多久,一個婦女過來跟李秀琴打招呼,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女孩。招呼后,她們毫不客氣地在我們那張桌子坐下,李秀琴還讓服務生添了兩個茶盞。兩個婦女相互寒暄、介紹,我聽到那女孩在銀行系統工作。茶還未喝上兩口,婦女和李秀琴先后借故離開,剩下那個女孩子和我相對而坐。剛開始各不相干,意識里都在等兩個大人回來的意思。后來,那個銀行女孩子端正坐姿,目光投向我,還開口問我單位啦學歷啦什么的,我才感到災難降臨了。一瞬間,我的腦袋似乎受到了猛烈撞擊,頸椎骨直接折斷,頭低得簡直要埋進褲襠,臉上的燥熱海嘯一樣涌來,相伴而生的是手心汩汩地在冒汗,喉結像是被一把鉗子夾住,說不了半個字,特別是前胸,一下子成了一面大鼓,正有鼓槌子擂在上面,聲音那個大呀,想必整個大廳都能聽得見。不行,我要出去,我要離開這里……我猛地抬頭起身,想不到一只腳還像繩索那樣和桌腿絆在一起,沒等身體站穩,就一個趔趄撲倒在桌角,無意扯起的桌布掀翻了茶盞,余光里,對面的女孩跳起來,兩手拼命地撣去白色裙裾上灑落的熱茶……
我相信,兩個大人在聽到別人轉述時,頭頂上肯定響起了一記炸雷。以致他們再一次看到我,已變得不會說話,神情詫異,如同剛剛聽了一段天方夜譚。
現在,即便以患者的身份出現在女咨詢師面前,我照樣抬不起頭來,并且扔給她大片大片的沉默。這樣,首次咨詢的形式變得極其簡單:她姑且講,我姑且聽。
記得我們只互動過一次。——那是她問到我生理上是否存在問題,生理上的問題往往會在心理上投下陰影。我當即搖頭,我的身體是健康的,譬如有時候睡夢中會遺精,受到性感畫面的刺激會忍不住發生手淫……怎么可能有問題?女咨詢師用了排除法,說只要不是器質方面的原因,在這里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調理。臨了,她用協商的語氣說,讓我配合她一起去找尋根源所在。嘁!我心里頓生鄙視,說明她咨詢師也無法弄清楚我的癥結。一起找尋?這么說咨詢費是否也要減半?但一個鐘頭的咨詢結束,咨詢費分文未減,紅票子數了六張,數到有點心疼,我在廠里干一天,不過拿兩百塊,心里覺得有點不值,下次不會再來了。
我確實有一段時間沒來。但怪得很,我竟然冷不丁地會想起那個十來平米的“漫時光”房間。那個房間簡陋到只有電燈、風扇、一張茶幾、兩把椅子。茶幾是圓形的玻璃,臨著窗戶。純粹的青色的落地窗簾半開半閉,這樣透進來的光線在一張茶幾上就被刀切過似的明暗有別。我坐在光線暗弱的一頭,女咨詢師坐在光亮的一頭。這五十來歲的女人,臉上始終透著如星輝那樣若有若無的淡然的微笑。特別是她投來的目光,單純而又寬廣,和墻壁的淺藍窗簾的青色相映相偕,一起構筑出一泓薄暮下的河灣,一種看不見的張力在河灣里蜘蛛網一樣密布,扯住了空氣中的躁動和熱力,一切的一切都在薄暮中緩緩墜落,最后船泊了岸,漁火升起來……
我怎么感覺,我就在其中的一條烏篷船里呢?
從未見過這樣的患者,來心理咨詢卻緘默不語。
偶爾,他也抬眼看我,匆匆一瞥,就迅速收回去。或者轉向旁邊,看立在墻角有著紫色塑料外罩的落地風扇。目光多半是從眼白迸射出來的,凜冽逼人,如果存在點化之術,我想,那臺落地扇已經成了一杯紫色冰淇淋了。還好,之前我還是做了一點功課,對他并非空白一片。從父親提供的那場相親,我初步判斷車小雨是患了恐懼癥——他恐懼這個世界,尤其恐懼女人。父親深感不解,申明兒子總是獨處,從未受過來自異性的打擊。為了佐證這一點,父親不惜道出了曾在高中階段配了抽屜鑰匙偷看兒子日記的猥瑣歷史。兒子的日記里,只有游戲的進展和心得,沒有半點兒情感色調。后來,兒子從父親莫名的教誨中覺察到日記內容泄露,便不再寫日記,改成了用鉛筆涂鴉,畫好后也不藏,直接夾在畫夾子上,那些意象怪誕的繪畫,教物理的父親即便拿高倍放大鏡也絲毫看不懂。
這么說來,能跟車小雨沾上邊的女性,只有他的親生母親。恐懼會來自他的母親嗎?一張母親的臉躍入眼簾,那么溫和那么善良,說起兒子的癥狀,臉上立刻呈現出抓心的痛苦……這么一關聯,我的思路不是變得明晰,而是越發地感到茫然了。
茫然,總是伴隨著探索,這不奇怪。令人頭疼的是,患者始終不說話。就咨詢工作來說,患者的言語,就是得以耕種收獲的土壤。此時,我就像個農人手握麥種,卻找不到空地可以播撒下去,更不要談有一天會萌發出一葉希望的綠芽了。
根據診療方案,車小雨的咨詢間隔期是一周。可一周后并沒見他來。再一周,依然沒來,我便以為他自動放棄了。而在一個月后我差不多要忘記這個車小雨時,他再度出現了。
他又一次坐在茶幾對面薄弱的光線里,不過這一次,他可以抬起頭和我對視了。盡管他的目光依然充滿了厚重的冷酷。
“現在能接近女性了吧?”
我微笑著問。
“你怎么知道的?”
車小雨終于開口,目光里跳出星點的驚訝。
其實我并不知道,只是想用這樣的發問盡快落到正題。但我不能實說,我得主動牽制他,而不是被他牽制,我迅速調整思維應對。
“因為你敢抬頭看我了呀!”
我感覺我回答對了,只見車小雨難為情地低下頭,跟著抬起來,堅硬的目光里透出一絲被折服的溫順。
“跟我說說,這段時間你都接近誰了?”
開端良好,我得趁熱打鐵。
他告訴我,上周他跟一個女的約會了。
我十分錯愕,前面他尚不能正常跟女孩子說話,幾周的時間倒能跟異性約會,這一步跨得也太大了。及至聽他說那個女的是微信里“附近的人”,我才有些釋然——人在網絡里自然要比現實中膽量要大很多。
據他說,微信里不止一個女的喜歡他。車小雨說這話我相信,二十幾歲的年紀,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加上搞設計的人在服飾發型上會收拾自己,拍點照片在微信上一曬,或者來一段視頻,不說秒殺吧,讓女孩子心生愛慕是可能的。他挑了一個成熟的跟她深入交往,等有那方面意思了,兩人便相約開房。女的確實成熟,登記房間買水果調節冷熱水包括準備避孕套……整個過程,根本不用車小雨費心。甚至是在床上,都是女人主動給他寬衣解帶。別看車小雨在網絡上肆無忌憚,及至進到賓館,他還是有點怯懦拘束,但車小雨這一點被動,倒切合了這類事情特有的幽暗曖昧的氣氛,更加撩起了熟女的興致……
那個女的很滿足。車小雨這樣下結論,毫無顧忌,做完結論還重重點了點頭強調,我知道,他似乎是在回應第一次來咨詢時我對他生理上的懷疑。
我問他:“你們打算交往下去嗎?”
車小雨頹喪地搖頭,說:“第二天早上離開賓館我就把她拉黑了。”
“為什么?”
車小雨不吱聲,低下了頭。
“聽你所言,這個女孩子對你不是挺好嗎?”
這時車小雨抬頭給我糾正:“不是女孩,是位婦女。”車小雨的聲音在“婦女”兩個字上弱下去。
“多大年齡呢?”
“四十七八吧。”
哦……我頓了一下,思維從女孩子跳轉到婦女,我估計小雨的母親也是這般年紀。
我在心里迅速梳理歸納,再一次關聯到車小雨的母親。能不能這么說,車小雨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卻相中了和他母親一般大的婦女,而不是年齡偏小的女孩子,實際上他潛意識里是在依戀他的母親,不覺中,他把這種依戀,轉移到了這位婦女身上。難怪車小雨在一夜情后直接拉黑了對方,激情褪去后,他的理性逐漸占據主導,他開始意識到,他這么一個小伙子,和一個母親一般大的婦女一夜情,自然是不大對頭的。
恐懼女人,依戀母親……我在探究的道路上艱難地跋涉。不過有一點值得肯定,車小雨現在能接近女人了,盡管這種接近短暫到只是一夜情。
今天,咨詢師來電話,問我平時對車小雨好不好,問得我直想笑出來,我又不是他晚娘,家里就這么一個男孩,待他怎能不好?
小雨出生時,市面上的物品已經開始豐富,特征之一就是雨后春筍般冒出了超市。我們給孩子買亨氏營養米粉、旺仔小饅頭、進口奶粉……這是我們孩提時代想都不敢想的。可以說,小雨打小沒受過一點苦。婆家娘家幾代人圍著他一個人轉。孩子上學,我一早起來做飯,一天一個花樣,讓孩子吃得肉嘟嘟的,臨出門還在他書包一側的小網袋里塞上一盒燙熱了的鮮牛奶。遇到天氣突變,我會冒著扣考勤獎的風險,中途離崗去學校給他送雨傘,或者棉衣棉褲。進入高中,小雨開始講究穿戴,一雙鞋子六七百,一件上衣一千多。他爸不同意買,認為學生一旦講究衣著,就不講究學習了。他爸的意見就是家規,誰也改變不了。兒子不敢反抗,招牌動作是一聲不吭地走進房間,關上門,充其量是在關門的力道上顯露出一點情緒罷了。我怕委屈了孩子,過些日子偷偷往他書包里塞了一千塊錢……小雨啊,這一切,你都忘了嗎?想不到咨詢師問起母子關系,他竟然脫口而出“不怎么樣”。有幾秒鐘,我在電話里哽咽不能語。我心里在疼痛,孩子,我對你的那些好,你怎么都視而不見呢?
我得承認,我并非事事都順著兒子。
高二分科,小雨嘟囔著要上藝術班,盡管知道他愛畫畫,還是大大出乎我們的預料。尤其是他爸車志國。車志國早就給兒子設計好了,兒子偏向文科,將來可以考一個律師,現在搞活市場經濟,律師的用場將會越來越大。這也是車志國的夢想,當初高考分數若再高一點,他一定是填報律師,而不是師專。每當港臺電視劇里放到律師戴著黃色卷發套在法庭上舌戰群儒,他都要激動得目光如炬,然后掐著腰在電視機前來回地走,好像他也在法庭現場。他考不上律師,但兒子可以做到。兒子有這個能力,兒子是沒花一分錢堂堂正正考進孰城一中的。誰承想,高一下學期兒子突然不想學了,晚自習去網吧玩游戲,第二天課堂上打瞌睡。發展到不打瞌睡也不聽,偷偷在下面畫畫,畫游戲里的李逍遙,畫仙劍客棧。車志國一次又一次被班主任請到學校,自己是教師,教師的兒子卻無心學習,他簡直顏面盡失。車志國心里早就窩著一團火,聽到兒子分科要上藝術班,還振振有詞地說考藝術類本科文化課分數要低得多,更加惱怒。沒門!他一口拒絕了兒子,還對兒子一頓臭罵,罵兒子正事不足邪事有余。那時我也在現場。兒子幾次張口想爭辯卻插不上話,臉憋得通紅,他求助似的朝我瞥了一眼……說實話,當時我沒吭聲,我在兒子身上付出那么多,如今重要關頭他有力不去使,還想當然地要去上什么藝術班,我也鐵著臉,第一次不想同情兒子。
兒子無望,依舊是扭頭進了自己房間,依舊是有點力道地關上門。
第二天,兒子照樣上下學,只是進出門不打一聲招呼,貓一樣無聲無息。似乎從那時候起,就沒聽到他喊過“爸爸媽媽”了。
后來我也沒管他,我不會像買衣服那樣再去偷偷地幫他。我至少知道,能干而不肯干是個原則問題,不能遷就。
失去我的幫助,兒子沒法上藝術班——上藝術班的花費,比文理科要高得多。他只有選擇文科,可依然不上進,最終考了一個技校類的大專……
分科這件事至今還梗在兒子的心里嗎?就算梗在心里,頂多對我有點怨恨,這跟他的恐懼癥八竿子也打不上啊!
這段時間,車小雨每周都會來咨詢,有了一定的規律性。他在言語上依然被動,需要我作不斷地引導。應該說,通過我問他答的單一形式,彼此基本上能交流起來。渠道暢通是一件好事,心里的塊壘不會虬結在原處,不會受一些新的因素刺激變得根深蒂固。它至少會處在被沖刷被搖撼的狀態。我跟他說母親的辛勞付出,也說母親在一些事情上的良苦用心……很多時候,我不是在疏導他,而是跟他一起,沿著回憶的小徑,深入到他們曾經的歲月。半年下來,他看上去仍舊石塊一樣的安靜,但我分明于這樣的安靜中聽見了板結的塊壘在一點點松動的分裂聲。——盡管到現在,我尚不知道車小雨心里的塊壘究竟是什么。
之后的一次咨詢結束時,車小雨突然向我提出:“老師,你可以抱我一下嗎?”這是他第一次向我表達訴求。訴求的潛意識顯而易見,他想母親了,他要得到來自母親的呵護。他把對母親的潛在情感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此刻,我完全可以張開雙臂,象征性地抱抱他,但我還是果斷地拒絕了他。我跟他說,按照規定,咨詢師不能跟患者擁抱。其實哪里有這個規定,咨詢師的行為完全取決于心理疏導上的需要。但我在車小雨面前,要展示出職業的理性和成熟。重要的是,車小雨在移情,他的脆弱,不該在我這里得到撫慰。如果答應了他,他的心理治療就會停在原有的水平,不答應他,他才有可能繼續向前邁出新的一步。
車小雨怏怏離開。
當晚,我就收到了他的短信。收到短信,不稀奇,但這樣的短信我第一次看到。
——感覺你怎么不像個女人,去韓國做過變性手術吧?
——你的收費高,是在標榜你咨詢水平高超嗎?可笑!你何時學會騙人了?你這樣的會表演的游醫,在江湖上還要行走多久,坑害多少平民百姓?
——信不信,我明天就帶人摘你的牌子,砸你的攤子!
……
諸如此類。
我仿佛看到他在封閉的小屋子里狂躁不安,不安到難以自持。——他拿出手機給我發信息,我是他視線里唯一夠得著的人。他憤然地發了一條后,握著手機在屋子里來回走動。看我沒有回復,更加氣呼呼地抓起手機,又來上一條狠毒的,就像輕輕敲門沒反應后必然動作會加重一樣,他兩眼盯著手機,等著回復的鈴聲,眼珠子里充滿了一根根血絲……
我不會回他一條信息,只讓一堆柴火在那里空空地燃燒。
我也不會惱怒。在我的眼里,這是患者的癥狀表現。此時的車小雨,就像一只冷血的行將凍死的蜥蜴,半年來的陽光,照得他身上有點回暖了,他開始有能量轉動眼珠挪動四肢抬起下巴,甚至能伸出粗軟猩紅的信子。
他的短信就是一次次在吞吐這樣的信子。
他就是這樣的一只正在蘇醒的小獸,盡管還很羸弱,但他開始擺出攻擊的樣子,以此彰顯他本身固有的那種攻擊性。
就在車小雨小獸一樣嘶叫的時候,我則打開臺燈,把這些信息一一記在案例里。
他的攻擊,不僅僅是短信。
再一次來咨詢,他敢打破先前我問他答的單一模式,主動去尋找話題,這些話題跳躍性大,幾乎跟前面的話題毫不相干。他的目光也變得大膽,大膽到盯著我的臉,盯著我的上身。他在我上身的某個部位長時間停下來時,我才發覺,八月里我所穿的淺色短袖襯衫是多么的不合時宜了。女人的襯衫總是貼身的,而我的尚且豐滿的胸部讓這樣的貼身有了些許的緊張度。這種緊張度集中體現在紐扣被扣在繃緊而扯起的幾條輻射狀的褶皺上。這樣的褶皺,可能讓車小雨的神經也有了緊張度。他盯著我的前胸,直言不諱地說我的乳房很豐滿……這似乎只是開了一個頭,跟著,他特意歪了歪頭,加上了一點想象說我的臀部一定也寬大渾圓,是可以生一大堆孩子的那一種,很想摸一摸……他在對著我說話,更像是一個人在心里喃喃自語,目光恍惚迷離。他說罷,手掌按住茶幾往前傾了傾,擺出馬上起身過來的樣子。我沒有慌亂,我見過這樣突發的場面,慌亂只能在視覺上更加刺激患者。我冷靜地注視著他,輕輕地又是果斷地搖了搖頭。一種無聲的嚴肅的力量,讓他最終坐回到了原始狀態。
我也沒忘記鼓勵他,你很有眼光,你可以正當地去欣賞別的女人。
有一段時間,我沒去“漫時光”咨詢。
——我去了外地。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單身女人,女人在浙江,打理一家咖啡館。從曬在朋友圈的生活照片來看,女人很富有,整天開大奔、喝下午茶、去養生館……我對她產生好感倒不是這種優越的中產階級生活,而是她在著裝上的另類。有一張走在沙灘上的照片,她是穿著一件寬綽的亞麻布料的煙色套裙,脖子上垂下一串參差松散的掛件。掛件由小巧的月牙型樹脂圓形金屬片兒和方塊小松石串并而成,顏色紛雜陳舊,但掛件和煙色套裙很搭,沒有一點貴婦的俗氣。……她的體態微胖,這也是她衣著上選擇寬松的原因。正是這種微胖,讓她豐圓紅潤的臉上多了幾分溫暖的因素,于富足中彰顯出一種雍容寬厚的氣度。何處吹來一陣風,我腳下一個趔趄,徹底跌進了她的世界。
后來聽咨詢師分析,我所理解的雍容寬厚,就是母性的特質。當初吸引我的,實際上就是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的母性的光輝。
聊天中聽女老板說,浙江那邊有許多不錯的服裝公司,工資待遇很好,我就信了。我甚至沒有一絲的懷疑,隨即在這邊辭職買車票去了浙江。
她沒有誆騙我,她在微信里跟我說的句句屬實。她依托對生意圈子的熟悉,很快給我找了一家服裝公司。起先,我想著男人要獨立,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但遠離家鄉,生活上的諸多不便一一突顯出來。我發現,除了叫外賣,我幾乎連一碗面條都不會煮。沒撐多久,我就和女老板住到了一起。從此,飲食起居都是她一手安排。咖啡館請了員工,她無需親自待在那里。這樣,她有很多時間休閑。我們一起去喝下午茶、去郊區吃大鍋灶、去采摘水果……去處都是僻靜之所,我拒絕熱鬧的地方,亂糟糟的,令人心慌意亂。有一次我不知情,她領我突然出現在某個閨蜜的慶生晚宴上,我的病癥瞬間發作,沒打招呼拔腿就跑……當時她一定很尷尬,但她也不惱,找到我之后,寬厚地看著我微笑。后來她去某個地方前,總是先征求我的意見。她結過一次婚,男人也是生意人,有錢。但她不能給男人生孩子,男人丟給她一家生意紅火的咖啡館,去找會生孩子的女人了。
這個夏天,她帶我去國外度假。我們去的是巴黎,一個浪漫的國度。徜徉塞納河畔,遠眺埃菲爾鐵塔,行經凡爾賽宮……這些地方,讓你隨時都有求婚的沖動。她拉我的手,將兩把鐵鎖鎖在一起,掛上藝術橋……當時,她滿眼祈盼地看著我,因為遙想未來眼里閃動著歡喜的水光……
但我不得不讓她失望。
在我安逸的湖面下,依然不時地涌動著某種不安。我看到公司的會計小劉,還有負責制版的小孫,他們和我仿佛年紀,他們找的對象,都是廠里年輕的女工,成雙成對地上班下班,有說有笑轟轟烈烈地從我身邊經過,讓我不忍面對。我跟他們一樣年輕,還比他們帥氣,有腳有手,但總覺得比他們矮一等。
真對不起她了!我在和女老板同居了十個月后,還是斷然離開了她,在中秋后的某個早晨,像當初跟陌生女人發生一夜情后那樣絕塵而去。
我再次回到了孰城。
我把這段經歷講給女咨詢師聽,女咨詢師聽完隨即露出微笑,好像那微笑早就在她眉眼那里等著了,等了十個月。女咨詢師沖我豎起大拇指,說曾經跟異性是一夜情,現在能相處十個月,大有長進啊!微笑在她的臉上持久地蕩漾著,那微笑真像三月里的風,柔情地輕攬著你,好溫暖。從她的微笑里,我看見了隱約在朱唇里的幾顆牙齒,石榴籽一般晶亮……像她這樣溫和沉靜的女人,渾身上下無不閃現著玉石的溫潤,從裝扮上來說,她的手上應該戴上一副玉鐲子才好。可惜她沒有。于是我再一次去“漫時光”,刻意買了一對玉手鐲送給女咨詢師。女咨詢師看了,起先反應很平淡,似乎我的舉動,在她眼里是一個新的癥狀。我跟她解釋,這是我在單位吃了兩個星期的快餐省下錢給你買的,她這才高興起來,還有些激動,臉上的笑容比平日燦爛了許多,這回露出了更多晶亮的牙齒。她欣慰地點點頭,半天才說:“你已經走出你的世界,你現在有能力愛別人了!”說著,她將打開的禮物仔細地包裹好,重新裝進禮品盒。她面帶歉意地說她真的很高興,但她不能收,這是行業的規定。
唉,她不止一次地用行業規定擋在我們中間,使彼此之間的界限涇渭分明,這讓我沮喪透頂。
她看出了我的沮喪,建議我送給別的女人,而且進一步引導我,比如,可以送給你母親。
我一聽,當時就惱了,毫不客氣地說扔了也不會送給她。
女咨詢師聽了,眨巴兩下眼睛,神情困惑。
我也感到困惑,提起李秀琴,我哪里來的這般厭惡與煩躁?
若是其他咨詢對象送禮物,我可能無所謂。但這個贈品是車小雨所為,我不禁十分意外。剛來咨詢時他是怎樣的冷漠啊!簡直就是一座冰山。如今,他手捧著禮品,神情真摯。為了買這副玉鐲子,他連吃了兩個星期的快餐。我分明看見了他云層厚重的世界里,透進了一線金色的陽光。我欣賞著,不禁流露出微笑。但我不能接受他的禮物,他依然處在移情階段,只是這一次,他是把我當作了一個理想化的母親,去認可去接近去敬重。
轉而說將玉鐲子送給母親,車小雨的反應令人震驚。我倒不是震驚他的忤逆,而是問其原委,他竟然什么也擺不出來。用他的話來說,心里頭就是不想送給她。
這只能歸結于人的本能反應。這一反應,在心里可能早就架設好了,像一把拉緊了弦的弓弩,只要一觸動扳機,槽沿里的箭矢就會立即呼嘯而出。
車小雨的無端反應,再一次將李秀琴推到了我視線里。看樣子,我得去一趟車小雨家了。
我知道車小雨長時間不回家,但想不到他的房間會反鎖著。李秀琴無奈地告訴我,自從車志國偷看了他的日記,他便將自己房間換了鎖。
你們為何要看偷看他的日記呢?
誰想看啊,還不是看他學習成績掉得厲害,車志國在一旁開了腔,剛進高中他還排在班級前十,下學期突然掉到五十位,這個成績,不是掉,簡直是大面積塌方。問他原因,他就是不開口,你說這種情況下做父母的怎能不著急?我們就往“談戀愛”上猜測,趁孩子不在家,偷看了他的日記。結果……還不是談戀愛,原來他迷上了游戲,玩《仙劍奇俠傳》,這個游戲當時已經老套,一般孩子都不玩了,他卻玩得津津有味,日記里記的全是游戲的心得……唉!
一提到過去,車志國就滔滔不絕,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他什么時候愛上畫畫的?”
“他小時候就愛畫畫。”李秀琴說,“那時小雨十分好動,但怪得很,他只要一拿筆畫畫,整個人就安靜下來,他能趴在桌上畫大半天。要不然,在高二分科的時候,他想到要上藝術班呢!”
“他都畫些什么?”
李秀琴回憶,小時候上了幾年素描班,畫石膏像臨摹靜物。上了初中他爸怕他分心,不讓他畫畫,但他背地里還是畫,只是不讓我們看到。幾次他來不及收,我瞄到過他的畫,有的能看明白,是《仙劍奇俠傳》里的人物場景,有的就看不懂了,畫面十分古怪,不成形。
相信繪畫也是一種語言,鉆進屋里的小雨,一直是用那些線條在訴說心跡,也用那些線條,一層層把自己包裹了起來。
這么說來,車小雨長大后,精神上跟父母幾乎是隔絕的,盡管看上去,這個家庭完整無缺,也沒有經歷任何波折。
說話間,李秀琴神情憂郁,嗟嘆不止。車志國則有些坐不住,走去陽臺那邊,一個勁地抽煙,只給人一個凝重的背影。進不了兒子房間,李秀琴只好從自己屋里拿出一本相冊,說相冊里有他兒子小時候的照片。
我信手翻開。
里面的照片,都是車小雨小時候的,從嬰兒到小學,初中以后幾乎沒有。車小雨母親說,進了初中,孩子就一下子變孤僻了,不肯外出游玩,也就沒留下什么照片。
車小雨母親特意翻到一張嬰兒照片,滿眼憐惜地介紹,這是小雨出生一百天拍的照片,他小姨帶相機來照的……
照片里,車小雨圍了一片黃色的小肚兜,光屁股坐在涼席子上,手里在把玩著一個綠色的小鴨子玩具。照相的一瞬間,小姨有意吸引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的眼睛暫時離開玩具,迷惑地看向了鏡頭。我從孩子的一雙大眼睛上,將車小雨的過去和現在關聯到了一起。許是因為不胖,他小時候的大眼睛尤為明顯,在松弛的雙眼皮下鼓凸著。臉上的膚色也不夠細白,顯出些許菜黃之色。
我不禁說了一句:“那時候小雨營養不太好啊!”
“嗯,”她說,“孩子出生32天得了黃疸肝炎,在醫院治療了一個多月……”
“你在陪著他嗎?”
“陪不了,因為是傳染病,醫院把孩子放在一個保溫箱里,采取隔離治療,我們只能在一層玻璃罩子外面眼巴巴地看著孩子,不能近身……”
這么說,孩子出生32天,就離開了他母親的懷抱。
我思忖著,漫長漆黑的溶洞終于摸到了頭,一束天光猛然刺進來,雪一樣白亮。霎那間,我看到了另一個真實的天空。
對于一個嬰兒而言,萬物混沌,蠻荒無際,母親的懷抱,就是孩子的整個世界。在這個懷抱里,有孩子熟悉的母親的體溫、母親的聲音、母親的氣息。孩子的每一次啼哭和找尋,都會立即得到來自母親溫情的圍攏。忽然間,這個懷抱不見了,孩子的啼哭得不到回應,伸出的小手什么也摸不到……孩子的整個世界也就不見了。幾個月的孩子是沒有記憶,但他的潛意識卻已經能真切地感受到一切,整個世界一下子拋棄了他,三十多天的恐慌,足夠像恐龍遭受白堊紀那樣,毀滅性地摧垮了他嬌嫩的心智。他的智商在一天天的提高,而他的心智,從此緩慢了下來,相當長的時間里,他依舊停留在被世界拋棄的最原始的恐慌中,恍如隔世。
所以,他會恐懼紛雜的世界,恐懼女人……
在咨詢師來訪前,我始終以為,對待孩子,嚴格總是對的。打小就聽長輩說過,孩子就是個賤物,給點笑臉就開染坊,在家總要怕一個才行。我信這種看法,我念書時很淘,幾個重要的關口都是父親的威嚴起了作用,否則任由我的性子,用我二姨的話“早就混掉了,哪里能成公家人”。所以,我一直在孩子面前繃著個臉,不茍言笑,就是防止兒子某一天會“開染坊”。
我盯著孩子的每一次考試,哪個單元成績低于90分,我比孩子還恐慌,趕緊幫他補課。小學是買資料做,中學是上補習班。因此,孩子課外幾乎沒有什么閑暇,這樣好,有閑暇說不定會生出岔頭來。
特殊時段特殊對待。小學畢業那年,我取消了兒子上的素描班。臨近初三的那個暑期,一家人去大哥那邊串門,侄女帶兒子玩了一回《仙劍奇俠傳》。不想,一次就足以讓兒子玩上癮,他偷偷把游戲光碟帶回家,藏起來。開學,光碟被李秀琴整理房間時發現,我吃驚非小,當即揪住兒子耳朵,狠狠斥責了一頓,并當面把碟片折成兩半,扔進垃圾桶。我以為這是英明果斷,及時掃除了孩子學習道路上的私心雜念。
想不到,我從不給兒子笑臉,兒子還是在高中“開染坊”了。功虧一簣!那時候,我是怎樣的心急火燎啊!我不得不偷看他的日記,并且在后來的某個晚上,根據班主任提供的線索沿街找尋,最終在一家網吧找到他。我那個氣啊,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這回,他不像以前那樣驚慌害怕,隨便一甩胳膊,就把我甩了個趔趄……這一時刻我知道,孩子大了,個頭超過我一大截,我已經沒辦法在他面前樹立父親的威嚴了。
但我不覺得是我的教育出了問題,我想到的是“青春期”“叛逆”這樣的字眼,——諸如此類的孩子,又不止他一個。及至孩子后來走向社會,患上了“恐懼癥”,我也只是認為是孩子自己心理出了故障,與他人毫無關聯。
今天,咨詢師從一張照片上,發現了問題的癥結。真正是術有專攻!在她的剖析下,我心中的一座大廈轟然倒塌。
咨詢師說,本來,孩子嬰兒期的意識創傷在他的幼年、少年可以慢慢得到修復,這個修復,需要父母給予孩子足夠的關懷。但很多時候,孩子所面臨的,卻是父親生硬冷酷的教育,這種缺少溫度和寬松度的教育,致使孩子嬰兒期的心理創面一直得不到愈合,情感意識始終停留在幼年。這樣,身體成長和心理滯后的巨大落差,時刻在撕扯著孩子,這種不協調遲早會突顯出來。
我想,兒子高一下學期的異常,應該就是這種心理不協調的突顯。令人意外,又是必然。當然,做家長的,不可能具備心理咨詢師的專業洞察力,但大人跟孩子近在咫尺,而孩子出現問題,大人的手臂卻伸不進孩子的世界,幫助到孩子,只能手足無措,大人應該意識到這是怎樣的悲哀啊!說到底,我們大人從頭至尾都在忽視孩子的世界,忽視的原因是大人把分數放大到了孩子的全部。其實,孩子的世界存在著太多的領域。孩子愛畫畫,這便是孩子的世界,孩子喜歡玩游戲,那也是孩子的世界。大人尊重孩子的選擇,陪在一邊,甚至參與其中……你就等于活在孩子的世界里了。你活在孩子的世界里,你才會知道孩子的喜怒哀樂,才會在孩子迷失的時候清楚孩子在什么地方,這時你伸出手來才夠得上孩子,才能牽著孩子走出來……
教育方式千種萬種,我想,唯有接近孩子,才是教育的本原。
小雨多少個月沒回來了?我知道他一直在外租房子住。他不想回來,這個家對他而言,早已名存實亡。我的心里好悲涼,現在回想過去對孩子的那些苛責、嚴肅和要求,想到當時的盛氣凌人理所當然,我深感慚愧和不安。身為一名教師,在教育上,我原來是這樣的淺薄,淺薄到自己離教育越來越遠卻渾然不覺。
我這樣和咨詢師推心置腹,忽聽李秀琴拿著那張發黃的百天照片哽咽不止,好像車小雨此時穿越到了這張二十多年前的照片里來了。李秀琴對照片里的兒子說:“護士抱走你,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我眼巴巴地看著護士把你放進了保溫箱。在玻璃罩的外面,我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每一個動作,你伸出的小手是在找媽媽了,你舔舐小嘴唇是要喝奶了,你皺著眉頭是想尿尿要哭鼻子了……我都知道啊!我的心比誰都著急,我不停地提醒一旁的護士,提醒到最后連醫生護士都有點厭煩了。我看護士被問得愛搭不理,要知道,當時我的心都要碎了。幾次我都想撲過去,掀掉那個該死的玻璃罩子,把你搶到懷里,貼著你的小臉蛋……小雨,媽媽不是拋棄你,那時候你生病,媽媽真的是沒辦法呀!一個月后,你的病治好了,你知道媽媽多高興嗎?媽媽抱著你,整整抱了一天,連吃飯都不讓人換手,你在媽媽身上拉屎撒尿都不離胳膊,拉就拉吧,我生怕一松手,就會再一次和你分開……”
咨詢師是個有心人,她及時把李秀琴的哭訴錄了音,當車小雨再一次去她那里咨詢時,咨詢師將這一錄音放給車小雨聽。后來據咨詢師反饋,當時車小雨聽了,就怔在那里,怔了好半天,感覺那一刻,車小雨的靈魂似乎出了竅,游離到了一個久遠的蠻荒的時空……
臨近春節,我給女咨詢師發了一條短信,及時匯報我的心理動態——這是咨詢師給我布置的課外作業。我說:“現在,我很想找一個對象,年齡跟我相仿的。”
跟著,我就接到了李秀琴,不,應該是母親的電話。就聽母親說:“小雨,這個春節你回來吧?你小姨單位有一個女孩,26歲,不穿鞋1米62,是護士長,工資一個月拿五六千呢!人長得中看,脾氣又好,你去年體檢女孩子看到過你,對你有印象,你小姨跟我說好幾回了,這個春節,我讓你小姨帶她過來看看……”
母親語氣興奮,一句接著一句,似乎一口氣要把一輩子的話給說完,也似乎怕我莫名地掛斷電話——之前這種情況常有。我聽著,不禁“嗯”了兩聲,“嗯”得太小,和嗓子的哽咽混在一起難以聽清。從頭至尾,我說不出一句話,不是不想說,而是久違的淚水正迅猛地沖出眼眶,在我的臉上恣意縱橫……
商玉寶,安徽當涂縣人,1967年生,安師大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義務階段教師。安徽省作協會員。曾在《小說界》、《清明》、《湖南文學》、《四川文學》、《牡丹》、《南方文學》、《椰城》、《貴州文學》、《滇池》、《大理文化》等發表小說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