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種版本的中學語文教材都不約而同地收錄了陶淵明的田園詩,幾經改革與修訂,陶詩占據了穩定的地位,其文學價值和對中學生的影響作用不言而喻。在實際教學中,對這類陶詩的自然之氣挖掘不足,教師大多從作者的情感方面和語言方面來引導,停留于作者熱愛自然,向往田園生活,詩歌語言樸實自然層面,淺層干枯的理解就不能對這類陶詩真切感受和充分喜愛。筆者認為陶淵明田園詩中的自然之氣是多重而豐腴的,在諸多方面都氤氳著自然之氣,展示著本真的自我之美。現以教材中常見的兩首陶淵明的田園詩為例來賞析:
歸園田居五首(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馀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自然”這一詞源自道家思想,道教經典《太上洞玄靈寶業報因緣經》稱道性為“自然道意”,強調物與人順應規律和生命,不強行干預改變,不受外在約束,清虛自然,順任無為。這種觀念在文學作品中則表現出無心、無欲、無為,自然而然、無為而成的心理狀態。作為田園詩的早期開創者,陶淵明在其詩中多方面自然地流露出濃郁的自然之氣。
一、意象與意境自然
意象是詩歌表情達意的載體,上述兩首田園詩中,詩人選用了田園生活中典型的意象,第一首詩的意象包括羈鳥、舊林、池魚、故淵、南野、園田、方宅、草屋、榆柳、檐、桃李、堂、村、墟里煙、狗、深巷、雞、桑樹、戶庭、虛室,第二首詩的意象包括廬、菊、東籬、南山、山氣、飛鳥等。這些意象中無論是植物、動物還是人都是尋常可見的,無奇花異草,無珍奇走獸,亦無談笑鴻儒。這些自然平常的意象恰好構成了愜意而盎然的意境,在榆柳和桃李欣欣向榮的村莊,在狗吠雞鳴,炊煙裊裊的黃昏,詩人身不由己地擺脫塵網,守拙田園。即便外面車馬喧鬧,但勝景南山,高潔菊花,山間縈繞的暮氣和結隊而歸的鳥兒形成的自然之境讓詩人在此中體悟到了不可多得的真意。在此間,詩人舍棄了國家政治之重,選擇田園農事之輕,尋常之時地做尋常之事體。詩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采菊看山,伴鳥而還,各有歸宿,寧靜平和。物與人、境與情水乳交融,真實性情自然流露。由此,陶淵明開創了日常生活詩化,讓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生活也雋永彌香。
二、情感矛盾自然
眾所周知,陶淵明是隱者,寄情田園,操守高潔,而僅從這個角度來讀陶詩略顯單薄。中國傳統文人追崇學優登仕,攝職從政,沒有天生的隱者,無家國觀念,只鐘情山水田園的人在傳統社會是無法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
其實,陶淵明的內心世界也曾戰火紛飛,斗爭激烈,矛盾糾結。他既有儒家的入世情懷,又有道家的隱逸情結。陶淵明生活的時代是一個門閥制度森嚴的時代,盡管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做過官,但曾祖父“陶侃出身寒微,被譏為‘小人,又被視為有篡位野心的人。”為了生計和建功立業,陶淵明29歲時任江州祭酒,不久后辭職。后江州召為主簿,不就任。后入桓玄幕,心生歸隱之念。劉裕討伐野心勃勃的桓玄后,陶淵明出任劉裕參軍。內心仍眷念少年時代留下美好回憶的柴桑田園。后改任江州刺史參軍和彭澤縣令。因“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擔任彭澤令83天后堅決辭官隱居,終身不仕。在上述兩首詩歌中,陶淵明真實地表露了自己的這種矛盾心理。
在第一首詩中,他坦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落塵網”完全是“誤”。歸隱田園之前的他在“丘山”與“塵網”面前矛盾糾結,一邊是真心所愛,“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另一邊是現實的生活與文人的理想。在第二首詩中,他直言“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歸隱田園之后的他在草“廬”與“車馬”面前矛盾糾結,一邊是簡陋卻可愜意棲息身心的茅屋,另一邊是川流不息,人聲鼎沸的世俗生活。這種矛盾心理是傳統文人的一種具有代表性的心態,符合人的普遍心理,自然而然。陶淵明沒有故作高雅的矜夸,只有平和地用詩的語言說出詩人也有“俗氣”,也曾在高潔和渾濁面前徘徊猶豫。
內心的矛盾展示了陶淵明的二元人格,濃縮了不同的兩個對立面,經過幾度沖突、較量和權衡,陶淵明最終將儒學道化,回歸自我,尋求真意。詩中陶淵明感嘆“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所謂“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歸隱田園后的陶淵明堅持安貧樂道和崇尚自然的為人法則。
三、表情達理方式自然
陶淵明田園詩語言風格質樸自然,他很少在這類詩歌中引經據典,化用典故,所以讀者在鑒賞過程中閱讀障礙少。他在描寫時多用白描手法,將有代表性的意象天然羅列,不加描繪,如“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等詩句,不強加鮮明的個人情感,讓讀者在這些樸實真切的意象與意境中感受田園之樂與自然之美。作為詩歌,詩人也嵌入一些修辭手法來表情達理,如“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句,用羈鳥和池魚渴望歸宿的心理來比喻詩人也有類似的歸于田園的心理。這種比喻類比形象貼切,且通俗易懂。
此外,陶淵明在田園詩中往往采用第一人稱內心自省的方式來表情達理。如“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句表露了自己熱愛田園,不愛官場的心性,“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句為自己能擺脫渾濁的官場生活,投身寧靜單純的田園生活而倍感欣喜,“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句寫出他人的疑惑和自己內心的寧靜,“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句直接表露心聲,正如元好問在《繼愚軒和黨承旨學詩四首》之一中所言:“此翁豈作詩,真寫胸中天。天然對雕飾,真贗殊相懸。乃知時世妝,紛綠徒爭憐。枯淡足自樂,勿為虛名牽。”“真意”田園,“真意”人生才是詩人畢生的追求。
對古代詩歌風格和詩人定位基本已成定論,除了讓學生認知這些概念外,更應注重對風格和定位的細致理解和深入體悟,這樣有助于學生的理解,使他們逐步走進有時代隔閡的中國古代詩歌。
注釋: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第71頁,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朱自清:《語文零拾·陶詩的深度》
蔡黎,廣東中山市華僑中學教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