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康
俗語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倏忽間,我認識馬老(識途),已逾四十年了。
“文革”尾期的1975年,鄧小平同志在周恩來總理的支持下,全面主持中央工作。多年來“萬馬齊瘖究可哀”的文學藝術界,亦呈現出“大氣微微暖氣吹”的回暖勢頭。中共四川省委為落實周總理對文藝工作的指示精神,于當年的6月16日召開了“工農兵業余文學工作者創作會議”,會場設在四川大學,會期十天。當時我在眉山縣文化館從事創作和文學組織工作,有幸被推選參會。未料竟有可貴的意外收獲——初識馬老。馬老當時六十歲出頭,剛從“牛棚”被解放出來,擔任分管文藝的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開幕式上,我第一次見到了仰慕已久的馬老。記憶猶新的是,差不多十年前的“文革”伊始,報上鋪天蓋地地點名批判、“炮轟火燒”馬(識途)、李(亞群)、沙(汀)等“文壇黑幫”,三老被打成文藝界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關入“牛棚”,受盡苦難折磨逾數年之久。現在馬老終于被“解放”了,而且神情泰然地就端坐在我面前的主席臺上。老人家歷盡滄桑,劫后余生;戴副眼鏡,高高的發髻,微禿的頭頂,鬢邊已添幾痕白發,然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看上去慈祥而又和藹,持重而又老成,留給我整體的印象是一位忠厚長者加睿智學者。此前我曾拜讀過他的小說《清江壯歌》、《老三姐》,如今見到本人,尤感親切。會議間隙,我們爭著上前與這位慈祥的老人握手,他那寬厚溫熱的手掌,傳遞給我長者的厚愛和誠摯。那時他話不多,但總是深沉中露著微笑,那淺淺的笑意中,蘊含著對年輕作者的期冀與寄望。6月25日,馬老為會議作總結報告,聲音清晰宏亮,儀態雍容大度,在當時思想受制、文藝封閉的情勢下,盡可能含蓄委婉地講了一些真話、實話。與會者聽得專心致志,并報以熱烈的掌聲。
這次會議,算是我與仰慕已久的馬老的“初識”,或曰“第一次握手”。古稱不拘年齡、輩份差異而相互認識、交往者為“忘年交”,或稱“忘年之好”;而通常列舉的史例為東漢時禰衡(時年二十歲)與孔融(時年五十歲)的相識相交,史稱“忘年殷勤”。初識六十歲的馬老時,我不過三十出頭年紀,與古時“忘年”之說正好契合,不亦巧乎!
自那次以后,國家局勢漸漸有了轉機:天安門“四五”運動、一舉粉碎“四人幫”;接下來是劃時代的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第四次全國文代會召開……隨著新時期文藝戰線形勢漸好,馬老在文藝界頻繁出“馬”,真有“老樹春深更著花”的態勢。他很快擔任省文聯主席、省作協主席,成為四川文藝界的領軍人物。迨至1983年巴金文學院成立,馬老又兼任巴金文學院院長。我在基層做了十余年文學組織工作后,也于1983年調到省作協,先任副秘書長、秘書長,后又擔任省作協副主席、巴金文學院常務副院長,直接在馬老的指導下工作。從此與馬老不僅接觸頻繁,而且經常面聆教誨。馬老的言傳身教,使我受益匪淺,有好幾件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1992年開始,我著手選編《文學院叢書》,擬收進文學院建院以來所聘一百三十位創作員的代表作,計十卷,五百余萬字。該叢書由馬老擔任編輯委員會主任,省作協各位副主席和出版社負責同志組成編委,由我擔任主編,文學院劉中橋等負責作品初選。這是一項費時、費力的浩大工程,組稿、校對就花費了一年多時間。馬老欣然為叢書撰寫序言:“面對這煌煌十卷《文學院叢書》,欣喜之余,我忽然想起鄭板橋的一首七律詩,詩曰‘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五丈龍孫繞鳳池”據我所知,龍孫,是筍的別稱,亦指新竹;五丈,則言其高;鳳池,指仙池。此句謂新竹茁壯成長于仙池,含溢美、夸贊之意。馬老寫到這里,興猶未盡,又引用了他寫的以杜甫草堂為題的七律詩:“草堂春水碧于天,畫閣游廊幾盤旋。破土新篁聲簌簌,迎風乳燕舞翩翩。蒼松翠柏老彌壯,李蕊桃蕾弱卻妍。愿請東君(注:東君,司春之神)長作主,千紅萬紫滿春園。”對文學新秀寄予由衷的贊美與殷切的期望。他還帶上剛出版的《文學院叢書》親赴上海送給巴金老人。巴老看到叢書十分高興,欣然命筆寫下了熱情洋溢的《祝詞》,稱贊這“十卷煌煌巨著,實在令人振奮……作為一個文藝戰線的老兵,作為一個家鄉同行,我也感到一份光彩。”前輩作家的首肯和鼓勵,使我們倍感鞭策和鼓舞。以致忘卻了一年多編書的辛勞。不久,《文學院叢書》榮獲省委宣傳部“五個一工程”獎、四川省出版集團優秀圖書獎。
1993年文學院十周年院慶時,因馬老在此前一個多月就接到中國作家協會讓他率團出訪歐洲的通知,故未能參會。在10月的院慶開幕式上,由我代為宣讀了馬老的《賀詞》。又十年后,到2003年文學院二十周年院慶時,馬老不僅親臨會場,還專門寫了《巴金文學院是大有希望的》祝詞,盛贊青年作家們“用自己特有的綽約風姿,給世界增添了一片靚麗的色彩,給人們帶去生活的希望和活力,帶去心靈的欣喜和安慰”,他還以郭沫若、巴金、陽翰笙、李劼人、沙汀、艾蕪等老一輩作家為范例,鼓勵年輕作家們努力奮進;最后的結語是:“巴金文學院是大有希望的”。馬老的箴言,使年輕作家們感到極大的鼓舞。回顧文學院開初創業的艱辛,真如“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經過馬老、省文聯主席李致(巴老之侄、巴院顧問)和工作人員的共同努力,“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局面也就逐漸打開了。回憶起來,數十年間,我曾跟隨馬老參加過中國作協第五、六、七、八屆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中美作家聯誼會、中國當代作家跨世紀成商筆會、海峽兩岸兒童文學研討會、四川省作協歷屆主席團會、作代會,以及數次中青年作家作品研討會。其間多次與馬老那溫熱的手掌頻頻相握,已從當初的“第一次握手”,而逾數十次、上百次。馬老赴會準時、講話嚴謹、待人謙和、從不講“特殊”的作風,為我們樹立了堪為表率的長者風范。
人們尊重馬老,而馬老卻從不以年高德劭自居,更不倚老賣老。反之,他對年輕一代作家親和關照,并寄予很大的希望。1994年9月,馬老為我們編寫的《青年作家書叢·巴金文學院專輯》撰“序”,在短短的一千五百字內,引用了三首小詩:一是唐·杜甫的“新松恨不高千尺”;二是宋·楊萬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三是清·趙翼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他還具體闡釋道,青少年作家好比新松,應多加獎掖和扶持;當前,需要更多獨具慧眼的“蜻蜓”,去發現稚嫩鮮活、亟待培植的“小荷”;當代生活節奏加快了,時空縮短了,信息豐富,瞬息萬變,所謂“獨領風騷數百年”已不可能,往往十幾年,甚至三、五年就出一批人才,要加緊培養他們。
2002年7月26日,當時的巴金文學院正籌辦附設一個少年文學院,培養更多的少年班學員。我和傅恒副主席一起去見馬老,談及前不久四川高考剛剛公布分數,其中有中學生作文得了滿分。馬老認為這是文學的好苗子、好兆頭,囑我們通過教育廳或省招辦,找到這些“尖子”,即使他們上了大學,也要跟蹤研究,著力培養。在馬老的倡議下,很快召開了“四川省文學新苗工程”首屆座談會。馬老和榮獲茅盾文學獎的作家王火、阿來,著名作家流沙河、傅恒、裘山山、鄧賢等參會,“新苗”作者數十人濟濟一堂。會議由我主持。馬老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會后,舉辦了文學新苗建檔作者作品展覽,還在省內七、八所中、小學,開展了贈書、講課等活動。不久,樂山市一中“新苗”作者陳丹路榮獲第四屆四川文學獎,受到了馬老的親切接見和鼓勵。馬老還多次談到,他的第一篇作品散文《萬縣》,就是一九三五年在葉圣陶主編的上海《中學生》雜志發表的。他年輕時,在大學中文系念書,曾見到過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等前輩作家,很受鼓舞,是他們激勵他走上了文學之路。因此,馬老認為,一些特殊的文學活動,一些特別的見面機緣,往往會影響某些青少年一生的走向,不可小視。
2002年暑假期間,我陪眉山“博學書屋”董事長、詩人華子,帶上夫人小袁和八歲的女兒瀟瀟,去馬老家拜訪。馬老為“博學書屋”寫完店名題詞之后,又題贈一副對聯:“以萬卷詩書為友,留一根脊骨做人”;他老人家還題寫了一首引古《惜陰》詩:“少年不學老難成,一寸光陰一寸金。未覺池塘春草綠,亭前梧葉已秋聲。”他見瀟瀟這樣活潑可愛,便一直樂呵呵地,輕撫著她的頭,與她對話,同她逗樂,還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上了諄諄叮嚀的話:“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簽上“八八叟馬識途”。最后我們在一塊兒照了好幾張合影。分手時,馬老笑容可掬地把我們送出門來。回程路上,我對華子夫婦玩笑曰:“八十八歲與八歲,相差八十,一樂起來,使我們三個中、老年人都變成十八歲了。”大家禁不住開懷一笑。這時,我不由得想起“含飴弄孫”的成語,想起魯迅先生的名詩《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注:此指大虎),回眸時看小於菟”(《左傳·宣公四年》:楚人謂虎“於菟”)。細想起來,永葆赤子之心的馬老能不越活越年輕么?話說當年八歲的瀟瀟,從此將馬爺爺的題詞作為座右銘,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是品學兼優的佼佼者,現在這位二十出頭的大姑娘,已經成為武漢地質大學的優秀學生。
2003年夏,馬老生病在川醫住院,我和傅恒前往探視,本來沒想多談工作,哪知馬老置自身病體于不顧,開口“文學”,閉口“創作”,他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講了一個半小時,直到晚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醫生護士幾次提醒他“病中要少講話”,但哪里攔得住他呢。他索性講起“生死觀”來,他說,我是個唯物主義者,隨時準備去見馬克思。而文學的希望同整個革命事業的希望一樣,寄托在你們身上,寄托在年輕人和少年一代身上。馬老言之諄諄,我們發自內心地肅然起敬。那時,他已八十九歲高齡;如今十二年過去了,已逾百歲高壽的馬老依然這樣健康,真使我們感到無限欣慰。
巴金文學院建立之初,馬老即定下了辦院的“九字方針”:“出作品,出人才,走正路”。那些年由于經費有限,開展文學評獎活動比較困難。我們便通過各種辦法,與省內外企業聯系,先后設立了茅臺文學獎、“諾迪康杯”文學獎與“王森杯”文學獎。馬老知道后很是高興,他不顧年事已高,興致勃勃地參加歷次發獎大會。每次講話,他都對支持文學的企業贊賞有加。他還一次又一次地揮毫潑墨,書寫行書、篆書、隸書條幅贈送企業家,作為對他們贊助文學事業的回報。事前,一般都由我先尋章摘句,提供馬老書寫。如“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李白《上李邕》);“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李白《行路難》);“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題西林壁》);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蘇軾《晁錯論》),等等。得到這些名言墨寶的企業家們對馬老心存感激,對贊助文學事業更有勁頭。我們用企業贊助的資金年年給創作員評獎;換言之,高齡的馬老,以他無以替代的威望,以他功夫獨到的書法,贏得了社會對文學的支持。
說到書法墨寶,不能不涉筆于馬老對我的厚愛。2000年,我搬新居,馬老為我題寫了蘇東坡名言“博觀約取,厚積薄發”,以此叮囑我要多讀書、多積累,讀寫結合,廣中求精。后又于2002年,應我所求,為我的書房題寫了“一葦齋”。此語出自《詩經·國風》:“誰謂河廣?一葦航之”及蘇軾《赤壁賦》:“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馬老的題詞使我的書房頓然生輝,我亦感到頗受鼓舞。2005年,馬老又為我從事寫作的鄉居題寫了“里仁居”和“里仁為美”(出自《論語·里仁》:“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意為:凡人之擇居,居于仁者之里,是為美也。古時常以“里仁”用作對別人居所的美稱)。總之,馬老以他深厚的國學功底時時誨我教我,我亦認真學習,力求弄清出處、含義,而不敢有絲毫的含糊和懈怠。我若有了新的著作,也及時送給馬老,請他老人家指正。他讀了我的長文《話說劉邦》,在電話中講了一段長長的鼓勵的話,聽得出來,他讀得很細、很認真。我還記得,2011年5月,時年九十六歲的馬老,親赴北京參加全國辭賦大會,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演,并為全國辭賦獲獎者(其時我獲得一等獎)表示祝賀。我去年新寫的《“東坡志林”百篇賞析》一書,寄贈給他,他饒有興致地讀后,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年輕時就讀過《東坡志林》,像這樣分篇賞析,詳加注釋,對讀者是頗有幫助的。今年春節前夕,我約上同為省作協副主席的王敦賢同去拜訪馬老,他當著敦賢的面又滔滔不絕地講起我寫的這本書,說了許多鼓勵的話,以至敦賢事后常對人談及此事。就在春節前的這次見面時,馬老還應我之邀,為我即將出版的八卷本文集題寫了“開卷有益”四字,在題詞左側落款:“二〇一五年元月,百零一歲叟,馬識途”,并簽章鈐印。馬老的題詞使我既感激又惶愧。老人家孜孜不倦地筆耕不輟,以學養深厚、博大精深的十二卷《馬識途文集》,為我們樹立了榜樣,又誨人不倦地對后輩的創作加以鼓勵,淺學如我者,實在是愧不敢當呀!
回到家中,捧讀馬老題詞,看著“百零一歲叟”幾個字,反復端詳,我不由得產生了聯想。我想起三十六年前(一九七九年六月),去樂山參加“郭沫若研究學術討論會”(馬老曾長期擔任郭沫若研究學會會長),在閉幕式的晚會上,我朗誦了一首即興創作的長詩《“一百零一”禮贊》,系由郭老生前題贈北京“一百零一中學”的題詞引發詩意,闡釋一種“一百之后,再有一,便是新的起點,增長延伸而通向永恒”的意念。如今,馬老贈我題詞中落款之“百零一歲叟”,不也正好喻示著一百之后,年歲又從“一”歲起始,不斷地增長么?實在是太好了,也太巧了。于是我手捧著題詞,心中暗暗地祝愿:敬愛的馬老以“百零一歲”為新的起點,“眼亮心明耳尚聰”、“雕章琢字樂融融”(均錄自馬老詩句),健康長壽,福祉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