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棟

自2014 年10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四中全會《決定》),并明確提出“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逐漸成為刑事司法領域中舉足輕重的一項內容。在現有法律與相關政策的規制下,審查起訴階段與審判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經得到了學界廣泛的認同。至于偵查階段是否同樣適用認罪認罰從寬處罰,目前則還有諸多爭議。
2014年10月四中全會《決定》首次明確規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后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全國人大常委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都紛紛就此制定試點方案和試點辦法,該制度也引起學者們廣泛關注。就目前的法律法規及政策內涵來看,該制度并沒有十分明確的概念,但學界對此都有了基本的共識,即:認罪體現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認自己的行為及犯罪性質,但這種承認必須是基于自愿而非強迫;認罰不僅包含接受實體法上可能的處罰后果,也包含程序法上可能引起的程序后果;而從寬也當然地包含了實體從寬和程序從寬兩個方面。
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可行性
有學者鮮明地指出,認罪認罰制度的適用應當有嚴格的訴訟節點限制,只能在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發揮特定優勢,而不能適用于偵查階段。原因在于偵查階段該項制度的適用很可能會導致偵查人員放棄法定查證職責,不去收集能夠證明犯罪嫌疑人無罪的各種證據,過分依賴獲取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定罪,而口供本身的獲取也可能會加劇偵查機關刑訊逼供的危險性。筆者贊同上述考量,但依舊認為偵查階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還是具備一定的可行性的。
首先,理論可行性。一方面,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不必然滋長刑訊逼供,刑訊逼供也不會因為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處于真空狀態。從思想和制度上的“有罪推定”到程序上的依靠口供,刑訊逼供的產生有著多方面多層次的原因,但在無罪推定原則、犯罪嫌疑人沉默權以及非法證據排除制度逐漸確立的態勢下,如果偵查訊問得到有效監督以及部分偵查訊問人員素質得到提高,刑訊逼供現象將會大大減少,甚至得以解決。刑訊逼供有其自身存在的基礎,但筆者認為,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不必然滋長刑訊逼供。
另一方面,偵查階段與審查起訴階段、審判階段呈現出程序遞進的過程,每一訴訟過程都可能會為冤假錯案提供相應的生長土壤,而偵查階段的可能性是其中最為突出的,因此許多制度的適用會得到限制,但同時也會衍生出相應的制約機制,制度的產生本身就存在相輔相成的過程。在當前法律法規與政策都未明確排除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形勢下,全面否定的做法在筆者看來還是值得商榷的。
其次,實踐可行性。在當前司法改革不斷深化,依法治國全面貫徹實施的大背景下,對偵查機關偵查活動的監督力度有望大大增強。2015年以來,最高人民檢察院選擇山西等10省市進行試點,由各地檢察院向公安派出所派駐檢察室或檢察官,開展對公安派出所刑事偵查活動的監督工作。試點以來,檢察機關監督公安派出所立案5243件,對違法偵查活動提出糾正意見15162件次,促進公安派出所辦案質量明顯提高……偵查活動中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等非法取證案件是檢察院派駐公安派出所進行刑事偵查活動監督的重中之重。這一監督工作的全面開展無疑為偵查階段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供了合適的司法環境。
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意義
依據刑罰目的論,犯罪人對其犯罪行為認罪和真誠悔過是改造的開始。如果我們認為刑罰的目的之一是矯正犯罪人的行為,那么從一開始就予以從寬處分,正是給那些已經有悔改、矯正表現的人( 認罪認罰之人) 一個機會,使之更快地回歸社會。在貫徹落實我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基礎上,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在司法改革的深化過程中不斷體現著自身價值:一方面秉承人道主義原則和我國傳統的仁愛和寬恕理念;另一方面,極大地優化了刑事司法過程中的資源配置。而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又有著自身獨特的意義。
第一,節約偵查階段的司法資源。由于偵查階段需要花費較多的人力、財力、物力和時間等寶貴的司法資源,因此如果犯罪嫌疑人在偵查期間能真誠悔罪,將會為偵查機關指明偵查方向,大幅減少由于偵查方向偏差導致的司法資源浪費。
第二,在現行司法制度框架下,雖然法律援助等手段也提前到了偵查階段可適用,我國偵查階段刑事律師的介入和參與還是存在著一定的現實困境,犯罪嫌疑人經常會面臨權利架空的現實威脅,受到的正當保護效益較之于審查起訴和審判階段會大打折扣。確立偵查階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可適用性,將會帶動律師辯護制度在此階段的完善,通過認罪認罰制度的適用細化律師在偵查階段的辯護權,進而通過律師辯護制度在偵查階段的完善,促進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的刑事合法權利和地位的強化,以此實現通過制度來促進制度間的互動和改善。
第三,彌補認罪認罰協商從寬制度在偵查階段的缺失。在我國的制度設計中,控辯雙方的協商只能是在檢察機關指控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的前提下,控辯雙方就犯罪嫌疑人積極認罪而獲得的可能優惠達成協議。偵查階段合法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下,越早允許犯罪嫌疑人對自身行為和犯罪事實進行承認,越有利于挽回或減少犯罪造成的危害后果,并且其間的搜集證據及破案的難度和阻力也會越小。這也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題中應有之義。因此,落實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偵查階段的適用,有利于彌補認罪認罰協商從寬制度在偵查階段的缺失,從整體層面保證該項制度的有效性和全面性,使之真正契合刑事訴訟各階段的制度運行機制。
偵查階段認罪認罰從寬適用的制度設計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61條明確規定了偵查階段的案件處理方式:“在偵查過程中,發現不應對犯罪嫌疑人追究刑事責任的,應當撤銷案件;犯罪嫌疑人已被逮捕的,應當立即釋放,發給釋放證明,并且通知原批準逮捕的人民檢察院。”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通過的《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也規定: “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公安部或者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偵查機關可以撤銷案件,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提起公訴。”endprint
從中可以看出,偵查機關在實體層面的司法處置權限十分小,只有在確實無罪或是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并經公安部或者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的情形下才有案件撤銷權,而第二種情形本身也存在著十分嚴謹的制度安排。在現有法律框架下,突破偵查階段的特殊性而強硬地從實體上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能會帶來一系列難以預估的后果。但如前所述,認罪認罰從寬當然地包含了實體從寬和程序從寬兩個方面,在實體難以突破的情形下,可以側重考慮在程序上對其進行制度設計,并形成刑事訴訟中整體有效的制度框架。
首先,保障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在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應當采取有效措施確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認罪認罰表示確實出于自愿。在偵查階段,由于主要任務是搜集證據和查獲犯罪嫌疑人,偵查活動具有比刑事訴訟中其他專門機關的訴訟活動更為突出的強制力,因而犯罪嫌疑人在此階段容易受到脅迫而作出非自愿的認罪表示。所以,要在偵查階段確保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應當采取有效措施遏制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由于偵查階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偵查破案的過程會減輕阻力,相應延伸到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整個司法程序會提高相應效率。檢察機關和法院就必須對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作出實質的考察評估,對此加以限制。
其次,細化偵查階段認罪認罰從寬的適用條件。由于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身具有一定的限制,因此,必須從規范視角明確在偵查階段能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條件。學者們主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將案件進行輕罪、微罪和重罪的類型化處理。筆者認為,這是一種較為可取的做法。
再次,確立包括偵查階段在內的認罪認罰反悔權。認罪認罰是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自愿作出的選擇,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的選擇自由尤其值得保障。雖然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向偵查機關承認自身所犯罪行,接受偵查機關在程序上的從寬處理以及由此延伸至審判階段的實體量刑,但該認罪認罰行為并不必然產生最終的司法效力。即便是宣判后,被告人仍然有反悔的上訴權,這是刑事訴訟法賦予被告人的一項基本權利,程序可以簡化,但不能以此剝奪刑事被告人的基本權利。
最后,進一步增強偵查階段檢察監督的力度。被告人是否被從寬處罰,司法工作人員具有自由裁量權,這一權力領域容易滋生司法腐敗,這就需要檢察機關加大在法律執行過程中對高危領域和環節進行犯罪預防的力度,對自由裁量權的行使加大監督、預防力度。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研究生)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