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道,以孔孟為尊。然而孟子被尊奉為“亞圣”,《孟子》一書被奉為儒家經典,列入“十三經”中卻經歷相當長的時間,直到南宋時才得以實現。在南宋之前,《孟子》一書在《漢志》《隋志》《崇文總目》等書目中是被列入子書中,與荀、墨諸家并列,不得廁身經典之中的。隨伴著宋代學術思想變化,尤袤的《遂初堂書目》、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才將《孟子》與《論語》并列,成為儒家經典。孟軻得以從祀孔廟,《孟子》列為儒家經典,并被作為科舉必讀書,是由唐宋間學者如唐代韓愈、皮日休,宋時的王安石、朱子、二程、張載等學者的推動,才得以實現的,今天學者將其稱之為“孟子升格運動”。
“孟子升格運動”,實際上是一個尊孟的過程,孟子亞圣地位確立,《孟子》成為經書之后,尊孟成為各個朝代的主流。然而,與尊孟相對,批判《孟子》,非孟之說一直存在,即便是宋以后,仍有學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獨倡異說,非議孟子。尊孟者,大抵為孟子能祖述孔子之志,傳孔子之道統。這里就歷代非孟之論作一考述。
戰國非孟論的代表———荀子
最早對孟子學說作出批判的,是后孟子百余年而同屬于儒家代表的荀子。荀子非孟子之論,主要有二點。一則以性惡論非孟子之性善論,二則是駁子思、孟子的五行說。
孟子主性善,“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而荀子則著《性惡篇》以反駁,其中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孟子曰:‘人之學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
荀子批思孟五行說,在其《非十二子篇》中,荀子批評子思、孟子道:“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以上兩點荀子對孟子的批判,后世學者的議論多有不同。對于荀子的性惡論,尊孟子者則予以貶斥。當代對荀子的性惡論的討論中,大多學者能對荀子性惡論表示了贊同。而對于荀子的非思孟五行說,部分學者或考慮到當時學術流派爭端,以為二荀非孟乃為同室操戈。
由于荀子未曾明言五行所指為何,而其文章中在此一外,僅有一處提及五行。故而后世學者多自為解釋,或釋為“五常”,即仁義禮智信等;
在歷代非孟者中,唯荀子最早,且主要立足于思想角度,只是由于時代較早,文獻不足,故而后世議論紛繁。
漢代非孟論———王充《刺孟》
荀子之后,對《孟子》作了較有力的批評的,唯有東漢的王充。王充的非孟論,全在其《論衡》中的《刺孟》篇。在《刺孟》一文中,王充先引《孟子》之文,然后一一批評其不合理處。如孟子諫梁惠王輕利重仁義,云“何必曰利”,王充則批評云,有財貨之利,有安吉之利,譏孟子應答失指。其批評《孟子》一書,總的來說有八例。其中影響最大的要屬批評孟子所謂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既批評孟子計算時間不對,于史實不確,又批評孟子所云的“名世者”“王者”,概念不一,所指不確。幾乎將此《孟子》最有名的議論批判的一無是處。
對于王充的《刺孟》,需要予以客觀評價。從《論衡》全書來看,王充并不是否定孟子的思想的,而是在許多方面表達了對孟子的尊重和贊賞。而就《刺孟》全篇而言,其所譏刺《孟子》諸處,亦非全無道理,僅就邏輯上而言,是可完全以站得住的。
兩宋非孟論
崔述在《孟子事實錄》卷下中說:“按孟子在戰國時,人視之與諸子等耳。漢興,始立于學官,然亦不久遂廢,人亦不過以傳記視之耳。自韓子出,極力推崇孟子,其書始大著于世。至宋諸儒,遂以此七篇與諸經《論語》并重,皆自韓子之發之也。”孟子在唐以前,于思想間并未受到特別重視,故而它招致的批評討論并不多,除了東漢的王充曾作一篇《刺孟》外,別無其他。韓愈等在發起的尊孟運動,發展到宋末終于將《孟子》地位抬入經中。然而隨著其地位的上升,在思想領域,除尊孟之外,疑孟和非孟者也有不少,并且在兩宋發展成一股思潮。在這股非孟的思潮中,較有影響的學者有李覯、傅野、葉適、司馬光、蘇轍等。由于學界關于學界關于兩宋的非孟、疑孟思潮論說頗多,這里不再詳細考證。
非孟諸家中,司馬光的批判力度最弱。他的議論名為《疑孟》,則顯勇氣不足,尚是質疑,而不是否定。故而余允文在《尊孟辨》中,雖也視其為批判的對手之一,但還是承認道:“溫公則疑而不敢非。”當然,在具體的觀點上,司馬光并沒有太大的差別,故而在此仍視其為非孟論者。
晁說之,乃司馬光的弟子,他的非孟觀點較其師則更為激烈。其師作《疑孟》,他則徑作《詆孟》。不過《詆孟》今亦佚,已不可知其究竟如何排詆孟子。司馬光及其弟子晁說之的非孟,乃是由于政治斗爭的緣故,為了打擊政敵,即王守石等熙、豐新法那一派。元代白珽在《湛淵靜語》卷二有段話引南宋倪思語以發明:“或問文節倪公思曰:‘司馬溫公乃作《疑孟》,何也,答曰:蓋有為也,當時王安石假孟子大有為之說,欲人主師尊之,變亂法度,是以溫公致疑孟子,以為安石之言,未可盡信。”以上諸家外,還有一些學者在其文章中透露出非孟的思想。如蘇軾之弟蘇轍,其少時之作《孟子解》一卷,其中共二十四章,主要對《孟子》文中的一些問題作闡發,自抒其見,這其中往往有不贊同孟子觀點處。
兩宋非孟論者,尚有一個異類,乃是鄭厚。他的《藝圃折衷》也已亡佚,只有《尊孟辨》存有十條。從這十條議論來看,他的非孟,已無學人之態,而是純是逞口舌之利以揚名露己。
近代非孟論之殿軍———李贄
宋以后,孟子及其學說在官方的尊崇地位已不可憾動,鮮有對其提出批評者。值得一提的,是明代被視為異端的李贄。
其實,在李贄之前,還有個極為有名的非孟論者,即太祖皇帝朱元璋。朱元璋批孟子,是因為《孟子》中的“民貴君輕”思想。由于太祖的的身份,所以他發布了一個《孟子節文》,刪除了其中所有對于君王不敬的文句。當然這本書行世時間也并不無多久。不過朱元璋罵孟子的一首詩倒流傳頗廣,很有趣味,“鄰家哪得許多雞,乞丐如何有兩妻。當時尚有周天子,何必紛紛說魏齊。”可見其批孟的水平。
李贄反對宋明理學,尤其是反對假道學著稱。但是他對《孟子》的批評,相較于宋代學者,還是很含蓄的。多以揶揄嘲諷的形式。比如,他說:“孟氏之學,識其大者,真若登孔子之堂而受衣缽也。其足繼孔圣之傳無疑,其言性善亦甚是。”是諷刺孟子自以為登孔子之堂而受其衣缽也。這里,李贄可以說發明孟子的矛盾之處,批評孟子所堅持的性善說,強調人的內在心性的無限可能性。
《孟子》由子部入經部,其學說與《論語》并尊,是在唐宋間由學者推尊而成就的。這就注定了《孟子》相較于其他儒家要受到更多的批評與非議。雖然這種非議和批評在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背景,但總的來看,仍舊以思想上的質疑為主。對《孟子》的各種批評,實際上是更加發揮了《孟子》作為經典的深刻內涵。歷代對《孟子》的非議,值得我們當下的學習,并作為對其他經典態度的參考。
(作者簡介:江雪,現就讀于上海師范大學,文化典籍系古典文獻學專業大學三年級,河南鄭州人。在校期間,成績優異,多次曾榮獲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與研究中心一等獎學金、上海師范大學專業獎學金、上海師范大學優秀學生等稱號。喜愛讀書,偏愛古籍原典和中國古代文化研究專著。參與并組織多項古典文獻學方向大學生創新項目,并入選上海師范大學“光啟學子”人才計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