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其章
洋務運動對近代中國社會的發展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我認為:洋務運動既是對中國古老的封建社會的沖擊和破壞,也為向新世界邁進奠定了某些物質基礎。洋務運動倡導者的本意,是想維護封建統治,而事實卻走向了他們預期的反面,這是他們始料所不及的。這一點,并不難理解。洋務派只是在造成這個變革時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罷了。同時,不能不承認洋務運動是近代中國歷史發展的鏈條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節,具有進步的意義。
但必須指出,洋務運動又是近代中國歷史發展的鏈條中一個蹩腳的環節。它主要是采用西方資本主義的生產技術,即改善舊的生產力,不但不去觸動封建的生產關系,反而頑固地維護這種關系及其上層建筑。這樣一來,洋務運動便自套枷鎖,自縛手腳,嚴重地限制了其進步性的充分發揮。有的論者說:“洋務運動就其本質而言,是一次社會改革運動”,“具有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斗爭的性質。”是否能說洋務運動是一次社會改革運動?“改革”一詞,本來就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就廣義上說,所謂“改革”,就是把事物中舊的不合理的部分改成新的,以適應客觀的情況。如果按這種解釋的話,洋務運動引進了西方資本主義的生產技術,改善了舊的生產力,說它是一次改革,也未嘗不可。反之,如果說洋務運動是一次資本主義的社會改革運動,“具有資本主義與封建主義斗爭的性質”,則不敢茍同。因為洋務運動僅限于引進科學技術和創辦新式企業,并未能推行到政治體制改革上去。維新派批評洋務運動“不務除舊而言布新”,“逐末而忘本”,皆指此而言。本來,洋務運動的目的就是維護封建的生產關系及其上層建筑,把它抬到“反封建斗爭”的高度,是違背歷史事實的。
實際上,洋務運動沒有發展成為一次社會改革運動,正是它的先天性的根本缺陷,這就給它的整個進程罩上了陰影,預示著它的最終失敗。考察一下與洋務運動同時的日本明治維新,問題就很清楚了。洋務運動和明治維新,都是以“富國強兵”為口號而實行的,結果卻迥然相異。這是什么原因呢?根本原因就在于:明治政府在“富國強兵”的總方針下,學習西方先進資本主義國家,急起直追,大力扶植和發展資本主義,在國內推行一系列的資本主義改革,因而收到了顯著的成效。而洋務運動則不然。洋務運動在政治、經濟等方面不可能實行真正的改革,它雖然采用西方資本主義的先進生產技術,卻完全納入到封建主義的軌道之內,而不敢越雷池一步。這也說明了:洋務運動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在效果上都無法與明治維新相比,絕對稱不上是一次資本主義的改革,怎么能夠談得上“具有資本主義與封建主義斗爭的性質”呢?
那么,洋務派與頑固派的斗爭,又屬于什么性質?我的回答是:這是封建統治階級內部兩個政治派別的斗爭。兩派的斗爭,從對同文館的爭論算起,持續了大約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凡洋務派倡行的洋務措施,諸如建造鐵路、購買軍艦等等,無一不遭到頑固派的激烈反對。這兩派斗爭雖然很尖銳,但他們在維護清王朝的封建統治這一根本問題上卻是完全一致的,這又是他們能夠長期共居于朝堂的政治基礎。當然,也不能說這兩派都是一路貨色,不分軒輊。應該說,洋務派是封建地主階級中的開明派。他們比較務實,肯于面對現實,承認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而且認為應該“師夷之長技以制夷”。而頑固派卻閉眼不看世界,死抱住“祖宗成法”不放,滿嘴是“何必師夷人”“鐵甲船有害無利”“豈有必效敵人之長技始能備御敵人之理”之類的荒唐胡言,真是達到了泥古不化的程度。兩相比較,洋務派比頑固派要進步,也高明得多。我稱洋務派為開明派,就是與頑固派相對而言。洋務運動具有改良主義的特征,它是“只限于提倡一種不必消除舊有統治階級的主要基礎的變更,即是同保存這些基礎相容的變更”。就這個意義來說,稱洋務派為封建地主階級改良派,也應該是可以的。但無論如何,在洋務運動的三十年間,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矛盾,而不是洋務派與頑固派的矛盾。后者是受前者制
約的。
說洋務派是封建統治階級的一個政治派別和洋務運動不是一次社會改革運動,并不意味著可以以此來抹殺洋務運動的進步意義,而是為了實事求是地評價其歷史地位。就其進步意義而言,可以說洋務運動為戊戌變法準備了條件,從這個角度看,它是近代中國社會前進中的一個積極因素。洋務運動為戊戌變法準備的條件主要有兩個:一個是物質條件,這毋需多說;一個是思想條件,卻值得認真的研究,因為這涉及到維新思想與洋務思想的關系問題。對此,目前存在著兩種觀點:一是認為戊戌變法是作為洋務運動的對立物而出現的,“當洋務運動完全破產后,終于醞釀成戊戌變法”;一是認為早期維新派“實際上是洋務派”,“維新變法的思想實源于洋務派的思想”。這兩種觀點,究竟以何者為是呢?我認為,這二者都有其合理的成分,但都不夠全面,都把問題說得絕對化了。我們既要看到洋務思想和維新思想的繼承關系,又要看到它們之間的質的變化。粗看起來,早期維新派和洋務派似乎沒有區別,但如果認真地加以考察,便不難發現兩者的同中之異,異就異在早期維新派在主張學習西方資本主義先進科學技術的同時,一開始就比較留意西方政治思想,并產生了改革中國政治體制的設想。如果我們只見早期維新派與洋務派之間的“同”而不見其“異”,自然就會認為兩者無從區別了。不過,這個“異”雖帶有部分“質變”的性質,但從總體上看還是在“量變”的范圍以內。隨著洋務運動的開展,早期維新派對于各種洋務運動,有鼓吹又有批評,但以鼓吹為主,批評卻主要是對著頑固派的,他們和洋務派的“異”,始終沒有超出“量”的范圍。既然早期維新派一般廁身于洋務運動,并且混跡于洋務派之中,這樣他們便構成了洋務派中間的“左翼”。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純的東西,洋務思想也不可能那么純正,它應該既包括洋務派的思想,也包括早期維新派的思想。后來的資產階級維新派對這二者都有著繼承的關系,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還應當看到,正是洋務運動培養了一代資產階級維新派。不能因為看到后來維新派抨擊洋務運動,就認為維新派與洋務運動沒有什么瓜葛。限于當時人們的認識水平,從開始興辦洋務迄于洋務運動失敗,除封建頑固派之外,還沒有從根本上否定洋務運動的。直到甲午戰爭前夕,孫中山上書李鴻章,還肯定洋務運動“奮籌富強之術,月異日新,不遺余力,骎骎乎將與歐洲并駕”,贊譽李鴻章“佐治以來,無利不興,無弊不革,艱巨險阻猶所不辭”。他在上書中提出的“富強之大經,治國之大本”,從根本上來說并沒有超過早期維新派的思想水平。譚嗣同在論及洋務運動時說:“懲末流之失,遂謂創始者之非,何異因噎廢食、懲羹吹齏乎!”這話說得多么具有歷史的態度!連維新派本身也并不諱言,洋務運動為后來的“變法之事”起了“篳路開山”的作用。維新派領袖康有為在讀了江南制造局及西教會出的西方書籍譯本之后,才“于其學力中,別開一境”。梁啟超是“見上海制造局譯出西書若干種,心好之”,才在思想上產生了共鳴。嚴復是福州船政學堂的畢業生,被洋務派送到英國學習海軍,回國后擔任了李鴻章開辦的天津水師學堂總教習的重要職務。他是洋務運動直接培養出來的洋務派骨干,后來成為維新派,只能說他是從洋務派中分化出來的。由此不難看出,維新派大都經歷了由洋務思想到維新思想這樣一個思想發展的過程。以“公車上書”為標志,維新思潮發展而為政治運動。維新運動是一次資產階級改革運動,與洋務運動相比較,已經起了“質”的變化。因此,我們可以說,維新運動既是對洋務運動的繼承和發展,也是對洋務運動的否定。
洋務派搞洋務運動的結果,引出了否定自己的對立物,這是歷史的辯證法。我們應當給他們以恰如其分的評價,承認洋務運動對中國社會的發展起了推動作用。所以,必須承認,洋務運動是中國近代化過程中一
個必不可少的環節和階梯。
(選自《習史思辨錄》,中華書局。有刪節。作者曾任山東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甲午戰爭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