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 燕高程
美洲大陸的意外發現,帶來了大量金銀,飛來的橫財讓歐洲各國覬覦萬分,同時也導致了歐洲社會財富的重新分配,國與國之間,西班牙人似乎只是以美洲財寶做了嫁衣,真正“飛黃騰達”的男主角另有其國;人與人之間,舊貴族階級昔日的榮耀不再,而商人階級作為新的利益集團“異軍突起”。
在貴金屬充當主要流通手段的時代,貨幣供給是獨立于政府和貨幣當局的外生變量,并且嚴重地依賴于貴金屬的來源。到了15世紀,貨幣供給不足終于造成了“銀荒”,使得落后的易貨貿易形式開始在歐洲一些地區擴大。歐洲經濟要繼續發展,就必須沖破現有貨幣流通額“無情的限制”。
多少金銀流入西方?
1492年,當哥倫布帶著關于新大陸的報告勝利返回后,卡斯提爾(15世紀伊比利亞半島中部的封建國家)的樞密院幾乎立即決定占領這塊其土著居民還無力自保的土地。此后,一切探索新世界的西班牙冒險家們似乎都懷著同一動機,那就是“對美洲金銀的強烈欲望”。墨西哥的征服者科爾特斯承認:“我們西班牙人人都受著一種心病的折磨,這種病只有黃金才能治愈。”哥倫布本人曾毫無隱諱地說:“誰擁有了黃金,誰便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為所欲為;擁有了黃金,甚至可以使靈魂上天堂。”
貴金屬的作用似乎從來沒有像在16世紀那般重要,它甚至被視作是“人民的養料”。一位威尼斯的商人甚至這般形容:貴金屬不管其色澤是黃還是白,“都是每個政府的神經,決定政府的脈搏跳動,構成政府的精神和靈魂,賦予政府以存在和生命……它能主宰一切,克服任何困難……有了它,也就有了一切。沒有它,一切都會變得死氣沉沉。”
在遙遠的美洲新大陸接二連三發現的金、銀礦山撩動著歐洲人的心弦。其中最為激動人心的當然是1545年秘魯、玻利維亞境內波托西銀礦的發現。1563年萬卡韋利卡水銀礦(水銀是分離純銀的工具)被發掘后,波托西銀礦獲得全面開采。僅幾年光景,這座號稱世界上最豐裕的銀礦出產的白銀量就已超過當時世界銀產量的一半以上。
除波托西外,墨西哥的薩卡特卡斯、瓜達拉哈拉等銀礦和一些著名的金礦也陸續投入開采。西班牙人同當地政府勾結,獲得了極其廉價的勞動力。大量低成本的美洲貴金屬自16世紀開始流入西班牙。之后,這些金銀財富像血液般通過國際貿易和金融或者走私、海盜掠奪及戰爭賠款等多條渠道灌注到歐洲主要國家的體脈中,新鮮的“血液”使歐洲的脈搏開始強勁地跳動。
歷史學家布羅代爾和斯波納通過方程式推算出美洲金銀到來之前整個歐洲的貴金屬總存量大約為黃金2000噸,白銀20000噸。如果把黃金也折合成白銀,則歐洲當時的人均白銀擁有量僅為600克多一點,這個數目“小得可憐”。而美洲礦山的發現使情況大為改觀。1495年以后,西歐新增的全部貴金屬中,有大約85%來自新大陸的金、銀礦。根據官方的保守數據,在1521年至1600年間,僅秘魯和墨西哥的礦山就出產了1.8萬噸白銀和200噸黃金,并以“合法”途徑涌入到西班牙,進而通過各種渠道進入到西歐幾個重要國家。其他學者如漢密爾頓、麥克勞德、沃倫和皮爾遜在各自的著述中給出的數字與官方數字相差不大。而另外一些學者所估算的數字甚至高出官方數字數倍之多。
在隨后的兩個世紀中,美洲金銀的輸入仍源源不斷。據估算,17世紀和18世紀分別有3.1萬噸和5.2萬噸的美洲白銀流入到歐洲。政府開采約占總賬目的1/4,私人則占3/4左右。17世紀中葉到18世紀中葉的100年間,世界黃金產量大約增加了2倍,其中大部分也是從美洲輸入歐洲的,尤其是1680年葡萄牙人在巴西米納斯吉拉斯發現了豐饒的金礦后。
另外,以上數字只是根據各種官方“合法”賬目計算得出,而那些未計入內的走私、海盜掠奪和直接貿易流入的金銀數量也極為可觀,估計走私的白銀量約占官方賬目的10%以上。我們手中雖然沒掌握確切的黃金走私數量,但就走私的便利和欲望程度而言,貴重而體積小的物品比相對輕賤而體積大的物品走私的概率更大,故走私黃金的比重想必更高于白銀。而且官方賬簿記載的僅是新開采量,不包括對美洲已有金銀珠寶存量的掠奪。如果加上這些由于數據殘缺而遺漏掉的金銀量,則總數額之巨大必然更為觸目驚心,并遠超出了西歐主要國家已有的貨幣儲存總量。在法國經濟史學家弗朗索瓦·西米昂看來,美洲礦產使16世紀歐洲貨幣存量約等于原來的5倍:從1500年到1520年,貨幣存量可能翻了一番;從1520年到1550年,可能又翻了一番;從1550年到1600年,可能再增加一倍多。而17世紀、18世紀和19世紀上半葉,歐洲貨幣存量也各增加一倍以上。雖然各種版本的數據不盡吻合,但西歐主要國家貨幣存量在該時期的激增是確信無疑的事實。
貨幣“非中性”:尋找“西方世界興起”的原因
在傳統的貨幣經濟學理論框架中,西方大部分學者都堅持長期貨幣中性理論。“貨幣中性”是指:貨幣因素在長期中不會對實質性經濟變量(如就業、實際收入和產出等)產生影響;貨幣唯一能夠改變的只是名義變量(如價格)。換言之,經濟增長率的變化在長期中與貨幣量的增減無關。而本文將要論證的命題與傳統貨幣中性論不同,我們認為16世紀至19世紀歐洲的貨幣擴張在長期中對實體經濟增長的影響是非中性的,這種貨幣非中性的根源在于,它所導致的社會財富的重新分配引起了階級結構的變化,并最終成就了制度創新。
在本文所討論的歷史時段中,通過財富分配的非中性,貨幣增長并不僅僅直接地影響了實際產出。更重要的是,財富的重新分配導致了階級結構的變化,后者又誘發了制度變遷。正是新的、有效率的制度選擇推動了后來的歐洲工業革命,并使整個生產方式發生了徹底的變革,經濟實現了飛躍性增長。這便是我們賦予“西方世界興起”這一謎題的歷史與邏輯的猜測性回答。
在傳統的貨幣均衡模型中并沒有“制度變量”的位置。在這里,政治經濟學便派上了大用場。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就曾直言不諱:貨幣的主要功能并不在于使世界運轉起來;貨幣自始至終都是使現代經濟生活的各項制度(特別是官僚稅收、中央銀行、債券市場和股票交易)得以形成并與戰爭密切相關的政治事件;貨幣是促使現代政治制度,特別是議會和政黨制度不斷演進的國內沖突之焦點。從“貨幣事件”對政治、經濟領域的外生沖擊角度來解釋制度的形成和演進這一長期問題,弗格森的這種想法已經接近我們的長期貨幣非中性命題之要旨。
既然將貨幣視為政治經濟學的產物,除了純粹經濟學意義上的貨幣非中性模型“貨幣增長→財富重組→實際產出增加”中,我們當然有理由加入兩個與制度相關的邏輯關聯點,并將其改寫為:“貨幣增長→財富重組→階級結構變化→制度變遷→經濟增長”。考慮到美洲貴金屬供給是一個外生變量,故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外生貨幣→制度變遷→經濟增長”的簡單因果鏈。這也是我們為“長期貨幣非中性”命題建立的基本模型。下邊我們就把它放回具體的歷史環境中進行說明。
財富重新分配,各國使出了什么招?
在發現美洲這一意外“寶藏”后,為了防止已經到手(或即將到手)的美洲金銀財富外流,西班牙君主一方面制定了嚴刑酷法,另一方面在其美洲殖民地實行貿易壟斷,以使殖民地出產的物品專屬西班牙,且只有西班牙才能向殖民地直接輸出商品。這樣一來,那些經濟上占有一定分量的西歐諸國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如何與“吝嗇的”的西班牙爭奪(以及彼此間爭奪)來自美洲的金銀。在覬覦西班牙的金銀的同時,歐洲其他國家“聰明的”商人們很快摸清了把這些金銀據為已有的“門道”。
對于那些國家的商人而言,獲得美洲貴金屬的最“正當”途徑,是通過塞維利亞和安特衛普等中介城市同西班牙進行貿易。西班牙當時面臨這樣的處境:為滿足本土及其美洲殖民地的需求,它不得不依賴西歐其他國家貿易品的進口。西班牙在肉類、小麥,特別是衣料等工業制成品方面無法自給自足,而食鹽、羊毛和油脂的出口又遠不足以補償它為自己和“饑餓的”殖民地所進口的商品。貿易逆差的出現,不可避免地使西班牙獲取的美洲財富分流到西歐各個市場。隨著英國、荷蘭、法國和意大利商品的大批流入,西班牙在美洲得到的貴金屬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整個西屬美洲殖民地所消費的外來物資中,只有1/20是由西班牙生產的,其他部分幾乎全部由英國人、荷蘭人、法國人和意大利人提供。難怪當時有人評論說,一國對于西班牙的貿易越繁榮,貿易本身就會將越多的巨額金銀帶到那個國度去。
直接打入美洲市場的走私貿易,是西歐商人們獲得美洲金銀的另一種手段。當時的法國商人經常使用假商標來偽造西班牙商品,直接參與在名義上被西班牙壟斷了的大西洋貿易。英國和荷蘭的商人也“不甘示弱”,他們甚至直接冒充西班牙商人將商品拿到美洲銷售。而且,這些西歐大商人們都有自己的西班牙“親友”。這些所謂的“親友”專門負責在貨船證書和發貨單上簽名,并主動向西班牙海關申報,證明這些商品是他們自己運往殖民地的。此類現象在16世紀出現后,一致持續了兩個世紀。直至18世紀初,西班牙人始終都在扮演著外國人的委托交易商的角色。據統計,菲利普二世時期(1555年-1598年),美洲殖民地進口的商品中有9/10都來自它與西班牙以外的西歐國家之間的直接貿易。法國打頭,英國和荷蘭緊隨其后,走私貿易在17世紀形成了自己“獨自的政治體系”。
除了貿易途徑外,西班牙在金融渠道中流失的金銀貨幣量也不可小覷。運到塞維利亞交易所的貴金屬迅速疏散到西歐主要的金融市場。這些不定期的舶來金銀,通過貸款和匯兌等方式綿延不斷地外流。安特衛普成為16世紀西歐金融世界無可爭議的霸主和“超級貨幣市場”,而頻繁的商業金融活動使大量美洲金銀落戶該城市成為一種自然的結果。16世紀中葉,幾乎所有的西歐國家,特別是伊麗莎白時期(1558年-1603年)的英國,都通過安特衛普和塞維利亞等金融中心城市參與新世界金銀的分配。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一大批成功的金融家或一個有產階級應運而生了。
為了讓西班牙人手中的美洲財富更多地落入自己腰包,西歐商人們所采取的第四個“高招”最絕也最狠,那就是直接、干脆地進行海盜掠奪。
16世紀的海盜活動通常與商人間正常的商業活動密切相連。那個時期,海商與海盜往往是一對聯體兒,其間并無分明的界限。直接從事海上掠奪不必支付任何開采成本,甚至連商品輸出都“省”了。雖然難免遭受西班牙王權的軍事“打擊報復”,但從總體上看,海盜掠奪明顯是收益大于損失。
當時,英國、荷蘭和法國的海盜馳騁于各大洋,窺視和追逐西班牙、葡萄牙的遠洋貨船和滿載金銀的船只,并不時襲擊其殖民地的港口。海上掠奪通常是在所在國王權明許或暗示下進行的,并成為美洲金銀在西歐實現再分配的重要手段。西歐各國王室或政府為了維護和爭奪海上霸權和增加國庫收入,競相公開支持本國海盜商人對西班牙和葡萄牙商船的掠奪活動,同時盡力保護本國商船免于遭受他國海盜的劫掠。1523年,法國海盜比·弗洛林在亞速爾群島攔劫了兩艘滿載美洲金銀的西班牙貨船。當查理五世(神圣羅馬帝國的查理五世,同時也是西班牙的查理一世國王)向弗朗西斯一世提出抗議時,這位法國國王不屑一顧地回答道:“請您給我看看,在圣經上哪處地方是把那邊的一切都分派給您陛下的呢?”
被荷蘭政府授予特權的麥哲倫海峽公司,便公開以海盜掠奪作為主要目的,而荷蘭西印度公司更明目張膽地設立了走私貿易與海盜掠奪兩個業務部門。英國的海盜活動由于深受國王的縱容、支持和資助,所以最為猖獗。海盜們不但經常攔截途經英吉利海峽前往安特衛普的西班牙商船,而且還坐鎮加那利群島,持續在大西洋上巡航以等待來自美洲、滿載金銀而歸的西班牙“銀船”,并趁機劫掠。伊麗莎白女王本人甚至也公開投資這類海盜活動,分取大量虜獲物。女王的親自參與使一些私掠巡航上升為一種專業性頗強,且具有準官方性質的組織化活動。劫掠通常帶有官方的指令,采用聯合參股的方式籌集資金,最后按投資比例瓜分“戰利品”。商人階級作為其中十分重要和活躍的投資者,獲利甚多。令同時代西班牙商人“談虎色變”的傳奇海盜德雷克,其數次出航均是以女王的海軍將領的身份來指揮船隊的。其中1577年到1580年的幾次劫奪活動,僅集資了5000鎊,最終掠奪的財寶價值竟多達470萬鎊!在西班牙國王強烈抗議英國海盜洗劫其商船與殖民地之際,英國女王不但授予德雷克和另一位海盜頭目霍金斯以爵士頭銜與海軍將領稱號,而且在那次震驚歐洲的環球海盜航行之前,女王還鄭重宣布:“誰要是把德雷克準備在1577年進行遠征的事泄露給西班牙國王的話,就砍誰的頭。”在德雷克成功搶劫了巨額金銀財寶返航后,她又親自登船,為之舉行隆重的授職儀式,并分享了至少263790英鎊的贓物。
當然,海盜活動最慣常采用的方式還是商人們在貿易航行的往返途中伺機進行劫掠。倫敦商人們樂此不疲,其中的很多人身兼商人和海盜的雙重身份。這種無須事先籌集資本的私掠方式,也使商人階級獲得了數額可觀的美洲財富。據估算,伊麗莎白統治的最后18年,海盜掠奪的年平均所得約為15萬鎊,總共奪得270萬鎊左右。
美洲金銀通過上述途徑流入英國、荷蘭、法國和意大利等國的商人手中,最后只留給“可憐的”西班牙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西班牙人似乎只是成功地為“養在深閨”的美洲財寶做了一次嫁衣——而真正憑借這樁婚姻“飛黃騰達”的男主角卻是以英國為主的西歐其他國家的商人階級。
雖然把貴金屬和其他商品帶回本國存在著風險,但對于一個幸運的商人來說,百分之一千甚至更高的回報率并不罕見。當時,西歐主要國家的大商人,特別是那些大批發商、貿易公司的大股東、金融業主、交易所的經紀人們可謂腰纏萬貫,人人稱羨。商人的事業和社會地位蒸蒸日上。
到了17世紀,英國商人已開始收紳士子弟為學徒。那種視經商為下等職業、牟利為不道德之舉的經院說教,已經被視為迂腐之言而不再為人們提及。有數據顯示,15世紀初,倫敦商人的中等富裕標準是動產300鎊左右。但時至16世紀50到70年代間,一個倫敦商人死時留下動產3000鎊以上已經不算什么稀罕事了。根據估算,伊麗莎白時代倫敦商人平均擁有7780鎊的動產。即便考慮到16世紀價格上漲的影響,西歐商人所擁有的平均動產價值也是15世紀中等富裕商人的10多倍。
舊貴族沒落,商人階級“異軍突起”
大量美洲金銀的意外供給在16世紀引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價格革命”。這場“革命”首先在西班牙爆發,隨后波及西歐主要國家。就歐洲物價總水平而言,1600年比1500年增長了2-3倍。16世紀末西班牙物價比該世紀初上漲了4.2倍。在此之后,黃金和白銀通過貿易和走私等渠道流入鄰國,英、法、荷等歐洲主要國家也出現了價格波動。其中法國物價指數比世紀初高2.2倍,英國高2.6倍,荷蘭的主要城市高3倍,阿爾薩斯、意大利和瑞典高將近2倍。
按現代價格指數標準,這只是一種溫和的通貨膨脹,根本不配叫什么“價格革命”。但在貴金屬通貨時代,價格結構通常是高度穩定的。根據布朗和霍普金斯的生活物價指數,14世紀初到15世紀末,歐洲物價總水平基本保持不變。對于長期享受價格“超穩定”的歐洲人來說,如此的物價上漲幅度足以引起廣泛的社會動蕩。博丁(又譯作博丹)是第一個明確指出這種因果關系的學者。他認為金銀的豐足是當時導致物價上漲的“主要且幾乎是唯一的原因”。這一結論不但得到了大量經驗的證實,更為后來的貨幣數量理論所充分證明。
“價格革命”的深遠后果之一,在于進一步分化了西歐各國的原有財富和新增財富所有者階級。在整個“價格革命”過程中,商人集團仍是最受眷顧的群體。一方面,西班牙的價格革命在時間上要早于歐洲他國,且程度也要激烈得多。劇烈的通貨膨脹使其國內物品相對他國而言更為昂貴。英、法、荷蘭等國的商人們通過向西班牙市場提供商品和勞務,以更加低廉的成本獲得了大量的貴金屬。另一方面,由于物價脫離了生產成本的約束,從而使那些依靠生產和銷售貨物以牟利的階級獲得了額外利潤。隨著通貨膨脹時間的持續和程度的加深,西歐社會的原有均衡發生了變化:土地所有者和那些靠工資為生的人蒙受重大經濟損失;而他們所損失的財富則流向商人和企業主們的口袋。這也就是所謂的“利潤膨脹”。這種狀況在西歐主要國家一直持續到18世紀。
幾家歡喜幾家愁。隨著大量美洲金銀的涌入,那些按照傳統方式依靠固定貨幣地租收入而“坐享其成”的舊貴族階級,日子卻愈發難過了。
價格革命使一般產品價格上漲;但在租約期內,貴族地主卻只能按照協議上的既定數額收取地租。那個時代的地租期限往往很長,有的甚至長達一個世紀。這意味著貴族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能隨著物價上漲隨時對地租進行調整。物價上漲和地租黏性使得舊式土地顯貴的實際收入銳減。這個時期的基本態勢是:貴族地主和舊式家族相對沒落,一部分人開始入不敷出、變賣地產;另一部分貴族則逐漸被資產階級化;“貧窮貴族”“無產貴族”頻頻出現構成了一幕幕頗具戲劇性的場景。
可見,美洲貴金屬的注入雖然在總量上增加了歐洲國家的財富積累,但財富的增加并沒有實現在社會各個階級間的平均分配。蛋糕雖然做大了,結果卻并非“皆大歡喜”。富者彌富而窮者愈窮的兩極分化,展現出社會歷史進程中的一個重要側面。舊貴族階級昔日的榮耀不再,而商人階級作為新的利益集團“異軍突起”了。
美洲金銀供給的增加在西歐貨幣史上引起的爭論激烈而龐雜,其中最為搶眼的理論自然是貨幣數量論。由此引出的論題包括金銀數量、流通速度、市場化(國民收入中交易量的增長)、伴隨人口增長而來的城市化、分工與專業化。毋庸諱言,尤其是在貴金屬鑄幣時代,貨幣數量論在處理歷史的短期問題時無疑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同時,市場化、城市化以及與此緊密相連的分工深化,在回答價格長期波動問題時均有相當的功效。不過我們還是認為,美洲金銀對于西歐更重大的意義,則在于它作為初始動力在長期中改變了財富分配狀況和階級結構,從而為打破制度的均衡狀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回避圍繞貨幣數量論的種種爭議和糾纏,有助于我們把目光放在制度變遷對西歐市場化(貨幣化)、城市化的促進之上。歸根結底,實現這一制度轉換的前提,是新興商人階級和現代國家被推上了歷史的舞臺并扮演主角。
(摘編自《美洲金銀和西方世界的興起》,中信出版社,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