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米

“你的學校叫什么名字來著？”

“XX科技。”

“XX科技學院？”

“不，大學。”

“哦……在那個地方啊，那個地方還是不比省府好。”

“……”

一輪拷問完畢，我悶頭吃飯。三下五除二地解決晚飯，只想逃離的我推椅起身，正準備結束這頓審判我的晚餐，躲回自己的房間，姑姑開口了：“哎，吃飽了嗎？等等，等我拿一下這個……我們一會兒就回去了。”我的頭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好，飯桌上的十幾雙眼睛一定都在審視著我，觀察著我的一言一行。我像一個脫光了衣服的人一樣站在那里被他們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心里肯定對我每年接受來自姑姑的一萬塊錢有這樣那樣的意見，我仿佛聽見了他們嫉妒的聲音：“一萬塊啊！”然而臉上風平浪靜，繼續神態自若地邊把碗里的食物送進貪婪的嘴里，邊看著眼前的這場好戲：嘿，我倒是要瞧瞧她是怎么“心安理得”地收下那一沓錢的。哎，你看她為了緩解姑姑去拿錢的這半分鐘里的尷尬，還裝模作樣地去拿紙巾來擦她那剛吃飽喝足的沾滿油光的厚嘴唇！大人啊！

我裝作不知道姑姑要去拿什么東西給我的樣子，極力掩飾內心的無地自容，不緊不慢地從一卷紙上撕下兩格，折疊，擦了嘴，然后又在這一格紙的掩護下，用舌頭舔了一圈嘴唇再擦了一遍，接著情不自禁地把紙巾揉成了一個小紙團。至此，做作的擦嘴步驟已經結束，我應該將紙團扔下了。姑姑怎么還沒出來！我要是這會兒把紙扔了，我干站那兒得多尷尬！于是我又用可憐的小紙團擦了我附了點水珠的手臂。時間怎么過得這么慢！尷尬至極地攥了攥紙團，盡量慢地放在了飯桌上。“這是姑姑今年給你的學費。”一只拿著一沓鈔票的手從我背后伸過來，噢！謝天謝地，您終于從房間里出來了！我的大腦命令我伸出手去接并說一些恭維的話：“啊好……謝謝姑姑……”鬼知道我內心有多煎熬！我分明看見陶淵明在旁怒目圓睜地指責：你怎么能為了五斗米而折腰！看客們發話了：“長大了之后要回來報答姑姑哦！”“你看看姑姑對你多么的好！”“每年給你一萬塊包了你的學費！”我命令我的大腦控制面部肌肉，趕緊給我笑得燦爛一點！但我知道如果這一刻有人拍下來的話，那表情絕對是僵得不能再僵了。我“嗯嗯啊啊”地對他們的看法表示贊同，最后機智的大腦憋出一句再客套不過的話：“嗯，我會好好學習的！”終于得以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房間。

這一分鐘里啊，飯廳是舞臺，我就是跳梁小丑。

大概是在一年前，我正值緊張的高考備戰階段。那是個星期六的下午，剛結束了周末補課，同學們回家的回家，出去吃飯的吃飯。迫切想回家的我來到校門口沒發現自家車，略感失望，打電話給我媽抱怨她怎么沒有在我放學之前待命在校門口，等著迎接她艱苦學習的女兒回家，卻被告知爸爸說自己眼睛看不清東西，媽媽正陪著他在醫院做檢查，得讓舅舅來接我。然而后續的發展遠比我想象的要嚴重許多，他們輾轉幾家醫院，甚至不遠萬里跑到外省的大醫院去就診。積蓄被醫院榨得差不多了，我又剛上大學，家里還有個弟弟，有的是花錢的地方。很早就發家了的姑姑便答應分擔一點家里的經濟負擔，承諾每年固定給我一萬塊錢，算是替我付了學費。我很感激姑姑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只是這個方式讓我備受煎熬，所有人對我說的什么“你看姑姑對你多好”，好似我得跪下來表示感謝他們才滿意。而且我深知，欠下的人情債遲早是要還的，家里已經欠了姑姑許多許多，每一年我的壓力都與日俱增，急于求成卻又找不到出路。弟弟還小，爸爸盡管康復了卻無力再像往日一樣辛勞，媽媽人也中年，拿著固定工資。自接了媽媽那通電話，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被某種道德準則鞭笞：你要努力！你要成功！你不可以懶！全家就靠你了！爸爸已經康復了，可我還一直活在現實世界殘酷的陰影之下。

在就診期間，他們兩個攬下所有的苦楚，僅只言片語地告訴我一些情況，告訴我好好學習就好了。于是兩個幾乎跟現代科技脫軌、需要學習如何搭公交車的小地方人，獨自在偌大的城市里以醫院為根據地相依為命，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是的，我的驕傲是重要沒錯，可在他們的字典里這就是沒有辦法理解的東西，確實也不能當飯吃。那么在面對五斗米時，我彎腰應該是正確的吧？

編后：看罷大敏同學的經歷，我感同身受。作為從農村出來的孩子，求學期間，我也曾寄人籬下，有恩惠，也有白眼。在那樣的歲月，是不為五斗米折腰，顯出自己的“剛強范兒”，還是學會感恩，對白眼視而不見？偏見和歧視有時很可怕，甚至會置我們于死地。但反過來，你漠視它們，透過它們，我們也能學會寬容和友善，讓我們從容面對荊棘與坎途。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