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影響歐洲歷史的維京人

段宇宏

每年的8月初，位于波羅的海邊的波蘭海濱勝地——沃林島都會一反平素的幽靜，變得人聲鼎沸。男人們打扮成古代維京人和斯拉夫戰士的模樣，女人們則穿著古式長裙，頭戴鮮花，時間一到，列好陣勢的兩邊戰士手持盾牌，揮舞兵刃發起沖鋒，在震天喊叫中打成一團，周圍的群眾熱血沸騰，不斷發出歡呼聲。

他們是在拍電影嗎？不是，他們在舉行一年一度的“斯拉夫和維京文化節”，每年都提前向國內外募集志愿者參加慶典，在這里，角色扮演愛好者和古代史迷們可以過足懷古尋夢之癮。除了大規模混戰表演，這類節慶還有射箭、擲石、投標槍等古代體育活動。

每年，歐洲很多地方都會舉辦跟維京人有關的慶典，以示他們曾在這里留下過足跡。作為有特殊政治和社會定義的族群，維京人早就消失近千年了，他們并沒有創造過高度發達的文明，但在當代歐洲文化中，卻隨處可尋其蹤影，這種罕見現象，堪稱傳奇。

【縱橫四海的維京人】

公元8世紀末至11世紀初，北歐地區屬于“維京時代”，也稱為“海盜時代”。后來具有政治和社會符號意義的維京社會消失，但不代表維京人滅絕了，他們只是順應氣候和社會的改變而轉型，融入了基督教歐洲社會，以前的生活與文化模式也因此大為轉變。維京人演化成了今天的丹麥人、挪威人、瑞典人，這三國語言就是從古代維京人的語言發展而來的。如果游客來到這三個北歐國家，當地人經常會自豪地告訴你：“我們是維京人的后代。”

我們常說的“北歐國家”或“北歐五國”，是指丹麥、芬蘭、冰島、挪威、瑞典，當然也包括丹麥的海外自治領地法羅群島和格陵蘭島，芬蘭的自治領地奧蘭群島。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是歐洲最大的半島，地理上的斯堪的納維亞國家是指瑞典和挪威，但文化上的斯堪的納維亞國家還得把丹麥囊括進來。芬蘭是北歐的“另類”，跟其它幾個國家在文化、語言、族群關系上離得較遠。

如果我們攤開一幅世界地圖，在那個交通不便、資訊落后的時代，查看維京人活動的足跡，簡直讓人唏噓不已。雖然維京人主要生活在瑞典、挪威、丹麥，但最北他們抵達過格陵蘭島，最西曾到達過今天加拿大的紐芬蘭島，維京人萊夫·埃里克松比哥倫布提前500年登陸美洲；他們航行于地中海，最南曾到過北非沿岸；最東曾在俄羅斯內陸伏爾加河流域活動。古代世界絕大部分人一輩子的活動范圍很難超出家鄉50公里以外，維京人竟然笑傲海濤，踏遍了歐洲，甚至涉足西亞、北非和北美，并在很多地區建立過殖民點。

維京人的造船技術相當出色，他們是歐洲中世紀前期最優秀的航海家。維京人能造各種各樣的船只，聞名世界的長船是代表維京人的符號，這種船長而窄，兩頭尖尖翹起，船頭常雕刻著威武的龍頭，據說可以用來恐嚇敵人，趕走邪惡海神。維京長船的構造特點使其行駛起來相當輕快，能以每小時18公里的速度前進；因為吃水淺，可進入水淺的海灣，這使得維京人不但能縱橫海上，也可以從入海口駛進內河，深入內陸地區。

盡管從事遠途商貿和劫掠的維京人是少數，但在幾個世紀間，向外從事這類探險活動的維京人總數還是十分龐大。他們為什么要大量地向外擴張呢？一個合理的解釋是地理和氣候原因。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有75萬平方公里，但多為山區，被森林覆蓋，東部和北部的冬季漫長又寒冷；維京人主要生活在沿海地帶，但那里土地貧瘠，良田稀少。丹麥雖只有4.2萬平方公里，但是氣候暖和，土壤肥沃，人口反而比挪威和瑞典多出數倍。當人口增長后，尤其在挪威和瑞典，不足以供養那么多人，外出貿易、殖民、劫掠自然成了他們的生活模式，而出色的造船和航行技術，恰好為此提供了便利。

斯堪的納維亞境內遍布森林、湖泊、河流，沿海地區有漫長海岸線，人們有深深的海洋與河流情結。北極圈穿越瑞典、挪威，這一地區總體來說白天短和少，黑夜長和多，但是在夏季，光照又異常充足，人們可以體會到漫長的“白夜”，最長的日照時間達20小時，幾乎沒有夜晚。黑暗與光明、寒冷與溫暖、柔和與暴烈、冰雪與火山，鮮明又強烈地對峙著，塑造了獨具特色的宗教與文化。今天風靡全球的“北歐設計風格”，有人戲稱為“性冷淡風”，講究簡約質樸，不喜歡花哨的裝飾和繁雜的顏色，尤其熱衷黑白色調搭配，給人高冷清爽的感覺，不得不說，這是特殊地理環境鑄就的古代文化審美情趣對現代設計的影響，

維京人創造的神話魅力無窮，引人入勝，有自己的獨立體系，是他們生存環境的映照。其它的神話體系多展現人們對創世的想象與贊賞，但北歐神話卻著力于描述“毀滅”與“死亡”。他們把宇宙分為三層空間、九個世界，最上面一層空間，分別有阿斯神園、火焰國、精靈國；第二層空間分別有華納神國、人類家園、巨人國；第三層空間分別是矮人國、冰之國、冥界。故事跌宕起伏，線索眾多，人物繁雜，圍繞著各大族系以及各種奇幻生物之間的愛恨情仇與戰爭殺戮來展開。

維京人的宗教屬于多神信仰，跟古希臘羅馬神話一樣，把神人格化，無論你是什么職業、何種階層、做什么事，你都能找到可以膜拜、庇護自己的相關神祗。但不同的是，北歐神話中的神會死亡，在維京人對世界的認知中，沒有什么事物是永恒的。當代歐美的魔幻文學和影視劇非常繁榮，大量作品的素材取自北歐神話，當然更多的作品是受其靈感啟發，大眾熟知的有《尼伯龍根的指環》指環王》納尼亞傳奇》，直接取材于北歐神話人物的《雷神索爾》系列，則是深受歡迎的好萊塢電影。

【粗獷但熱愛自由】

中西歐很多國家受羅馬帝國統治或影響，很早就皈依基督教，形成大大小小的王國和公國，斯堪的納維亞卻從來沒有歸屬過羅馬帝國，維京時代沒有形成國家，沒有中央政府，沒有文字。維京人沒有城市，過著小規模的農業聚居生活，社會由“頭領、武士、自由人（農民、商人、獵人）”三個等級構成。奴隸連“階層”都算不上，處于最底層，多是戰爭和劫掠中俘獲的人口。

實力強大的社群頭領慢慢演化成了國王或大貴族，小頭領們逐漸成了中小貴族。這一進程最先在更為富裕和發達的丹麥地區開啟，公元10世紀中期出現了高姆王朝，有了一位國王，但只統治著一部分地區。至公元11世紀時，斯堪的納維亞地區才開始出現王國。endprint

海盜是干打家劫舍營生的群體，給人的印象是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暴力生活，常人很難想象，18世紀海盜興盛時，其內部會演化出一套推舉老大和權力制約分割的制度，以保證每個成員能得到公平對待，恰當分配利益。經濟學先驅亞當·斯密簡單總結過一個原理，很容易解釋這個現象：某個社會的成員都是殺人越貨之徒，那他們至少必須做到，不以這個社會中的其他人為殺人越貨的目標。維京人也遵循這個原理，演化出一套組織方式和行事規則，我們也可以稱之為“自發秩序”。

歐洲的封建社會起源自從事武裝劫掠的日耳曼部族，封建制下講究封君與封臣的契約關系，各自都不能越出規則，侵害對方的權益，因而有貴族共同議事的傳統。維京人是北日爾曼人的一支，他們的生活充滿風險，劫掠是為了自己和家人追求財富和幸福，人人都渴望生活于其中的團體能夠公正對待個體，這樣才能在高危的劫掠生活中具備戰斗力。維京人因此演化出推祟自由和民主的傳統，這個習慣深深烙在了北歐后來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地方上的“自由人”們會定期召開露天會議，用以商討關涉共同利益的要事，解決內部糾紛。

1262年冰島被挪威占領前，在那里定居的維京人就建立了據說是歐洲最早的議會，每年夏天舉行全民露天會議，各地露天會議的男性們都來參與，最遠的要趕路半個月才能抵達會議地點。這個會議也不是什么權力機構，它的召開只是體現大家對公正和秩序的追求。維京人沒有文字，因此沒有成文的立法，他們依據傳統習俗和頭領們的一致意見來作出判決。

【締造俄羅斯，征服英格蘭】

維京人在冰與火中誕生，曾給歐洲帶來鮮血與眼淚。在斯堪的納維亞之外，維京人曾深刻影響了多個國家的政治和歷史進程，最值得一說的就是俄羅斯、法國和英國。

斯拉夫人是古代生活在東歐地區的一個民族集群，他們演化出了今天的多個民族。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屬于東斯拉夫人；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屬于西斯拉人；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屬于南斯拉夫人。基輔—羅斯公國是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三個民族的文明發源地，羅斯”這個名字就來源于維京人，東羅馬帝國稱維京人為“羅斯人（諾斯人）”。

根據《羅斯古事記》，來自瑞典的維京貴族留里克三兄弟受東斯拉夫人的邀請前來建國，這就是基輔—羅斯公國的起源故事。當然，這個說法是后來經過了美化的，合理地推測，應該是維京人當年抵達了這里經商和劫掠，建立了殖民點，征服了斯拉夫人的地盤。由于他們擁有比當地人更先進的組織和軍事技術，所以變成了統治者。羅斯時代沒有統一的政權，只是一個松散的城邦國家聯合體，基輔公國居于母邦的地位，從母邦到下面各城邦，統稱羅斯國家，各邦的統治者來自留里克家族，最后莫斯科大公國統一各邦，建立了俄羅斯帝國。

俄羅斯統一后只有兩個王朝，第一個是留里克王朝，第二個是羅曼諾夫王朝，與留里克王朝也有親緣關系。這段國家起源和形成的歷史，讓俄羅斯當代的民族主義者比較尷尬，俄羅斯的主體民族是斯拉夫人，但他們的國家卻是由維京人建立，族名也來自維京人，從基輔—羅斯公國時代開始，皇族和貴族都是維京人或其后裔。這自然也在學界引起了長期的爭論，后來形成一個頗為主流的共識——盡管（俄）羅斯君主是維京人，但也相當斯拉夫化了。

維京人曾在法國建立了一個非常強大的公國，這個公國的名字因為一次著名的事件——“諾曼底登陸”而聞名全球。維京人曾在法國四處燒殺劫掠，法國加洛林王朝的國王查理為了安撫他們，使其不再到處流竄，許以土地，把他們安置在塞納河下游生活。這些維京貴族和他們的武士成為統治者，與當地的凱爾特人、法蘭克人逐漸融合成新的族群“諾曼人”，他們說一種法語方言。諾曼底公爵名義上是法國國王的封臣，但實際擁有高度獨立性，長期成為法王最危險最強大的敵人。諾曼人經常把港口借給維京人，作為擄掠英格蘭的基地。

諾曼底公國是英法兩國五百年恩怨情仇的搭線者，梳理英法百年戰爭，都得追溯到諾曼底。公元1066年，諾曼底公爵威廉率領軍隊渡過英吉利海峽，在“黑斯廷斯戰役”殺死了英格蘭本土最后一位國王哈羅德，建立諾曼王朝，這就是對英國歷史發生了深遠影響的“諾曼征服”，自此，英國再也沒有被外敵成功入侵的歷史。從那以后，法語成為英國的宮廷語言，英語淪為底層社會用語長達三百年，而諾曼朝與其后的金雀花朝的王族貴族都來自法國，以至于今天英國的國徽中刻著兩句法語，分別是“我權神授”和“心懷邪念者蒙羞”。引發諾曼征服的原因，究其根源也是跟維京人擾亂英格蘭，深深卷入其政治有關。

今天的英語單詞中，還有大量受維京人影響殘存下來的詞匯。不僅如此，檢測基因發現，如今中部和東部的很多英格蘭人身上，還有維京人的血統。

根據《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有明確記錄的維京侵襲發生在公元793年，他們乘著長船登陸英格蘭東岸，擄掠了林迪斯法恩修道院，將教士們盡數屠殺，把能見到的財物一件不留地搶走。這個事件正式宣告西歐的維京時代拉開序幕，這個時候中國正處于唐朝中葉。修道院事件后，維京人成群結隊出來從事劫掠成了風潮，開頭一些年只是零星襲擊，緊接著搶劫蔓延至英格蘭沿岸，成了英格蘭人的噩夢。

最初維京人搶掠后就快速乘船離去，隨著前來的維京人越來越多，他們干脆建立殖民點。多年后，英格蘭人的財富逐漸枯竭，維京人也得開辟新的榨取財富的辦法，在奔寧山脈以東的鄉間定居下來了，開始從事農業活動。維京人并沒有把當地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驅逐，而是與他們混居在人煙稀少的地區。維京人的定居帶來了他們自己的語言、文化和習俗，與當地人互相影響。因為當時的英格蘭稱他們為“丹麥人（其實當中也有大量的挪威人和瑞典人）”，維京人聚居的地方就形成了“丹麥法區”。英格蘭各地諸侯無力趕走維京人，只能采用“金錢換和平”的方式，交納貢金，維京人也樂于接受這種方式賺取財富。這種貢金被稱為“丹麥金”，最終還得從英格蘭農民那里收取，有時候用于收買維京人，有時候也用來組建軍隊抵御維京人。“丹麥金”存在了數百年，即便在沒有維京人威脅后，國王仍然收取這筆金錢充當軍費。

公元871年，英國史上有“大帝”稱號的阿爾弗雷德登上王位，開始領導抵抗維京人的戰爭。阿爾弗雷德即位頭一年，就與維京人打了九次戰役，但從未取得決定性的成果。阿爾弗雷德只得花錢賄賂他們，維京人收了錢后暫時離開，但不久后又折返，還攻入威塞克斯大肆擄掠，占領了很多地盤。阿爾弗雷德拒絕屈服，撤退到邊遠的阿塞爾內島繼續領導抗維京戰爭。

阿爾弗雷德大帝之后，又經過了數代國王的奮戰，才逐漸收復失地換來和平，雖然沒有完全解決維京人問題，但實現了英格蘭形式上的統一。正是在抵抗維京人的戰爭中，盎格魯—撒克遜的王權得以不斷強化，演化出了比歐洲大陸更強大的君主制度。盎格魯—撒克遜貴族與維京人打交道中，風俗也出現了變化，產生了一種叫“丹麥婚”的婚姻形式。貴族們會先娶一個丹麥婚的妻子，但當他們出于利益考量需要一樁政治婚姻時，會把丹麥婚妻子拋棄，重新迎娶一個“教會婚”的妻子。丹麥婚的妻子及其兒女，缺乏法律保障，沒有繼承權，所以丹麥婚的妻子常被視作情婦。

公元978年，第十任威塞克斯國王埃塞克特繼承王位，他對維京人頻繁入侵勒索貢金深惡痛絕，便選擇與剛建立不久的諾曼底公國結公爵的妹妹愛瑪。有了強悍盟友之后，埃塞克特下令屠殺在英格蘭的維京人，雖然這個命令未得到有效執行，但激怒了丹麥國王斯溫，他連續發起對英格蘭的征戰，埃塞克特根本無力應付。斯溫去世后，他的次子克努特再次率領維京軍隊攻入英格蘭，經過多次征戰，成為無爭議的全英格蘭之王。

有意思的是，克努特是首個真正完全統一英格蘭的國王，1018年他又繼承了逝世兄長的基業，身兼挪威、丹麥國王頭銜，還統治著瑞典部分地區，基本把所有維京人祖居之地都納入了政權。克努特執行維京人與英格蘭人的和解政策，努力使自己更像英格蘭君主，給英格蘭帶來了26年和平。為贏得英格蘭人擁戴，緩和與諾曼底公爵的關系，克努特休掉原來的妻子，迎娶埃塞克特的遺孀愛瑪，以強化作為英格蘭君主的合法性。克努特治下的遼闊疆土有“斯堪的納維亞帝國（北海帝國）”之美譽，他因此獲得“克努特大帝”的尊稱。

到這時，維京人逐漸皈依基督教，政治、文化上與其它民族交流、融合，在斯堪的納維亞之外都過上定居生活，維京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