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章榮
1923年夏天,21歲的沈從文從偏遠的湘西只身來到繁華、熱鬧的北京城。站在前門車站的沈從文,被前門城樓的雄偉驚得目瞪口呆,他心想:北京城真大,沈從文真小。
來京之前,沈從文在湘西的軍隊中從軍,他雖然只有小學文化,卻寫得一手好字,因此成為“湘西王”陳渠珍的文書。陳渠珍畢業于保定軍官學校,是個開明軍閥,為湘西的文化教育事業作出過積極貢獻。在軍隊里,沈從文不僅接觸了大量的中國古典名著,還接觸到了《新潮》《改造》等宣傳新思想、新觀念的刊物,也閱讀了郁達夫、徐志摩等人的詩文,他暗自下定了到北京去讀書、成就一番事業的決心。陳渠珍支持沈從文的想法,給他支付了三個月的餉銀,并承諾提供必要的學費和生活費。于是,沈從文從湘西沅陵出發,經過19天的長途跋涉,終于到達目的地。此時,沈從文的包里裝著兩本書:《史記》和《圣經》,他日后的成就和思想,或與這兩本書不無關系。
偌大的北京,沈從文卻不知該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初到時,他的大姐沈崇鑫和姐夫田真還在北京做小生意,還有親人關心,可不久,大姐和姐夫便回湘西去了。沈從文多方打聽如何才能進大學讀書,不久,還在北京大學附近租了個便宜的公寓(他將房間取名為“窄而霉小齋”),為的是方便去附近大學旁聽。由于湘西王陳渠珍已經斷了對沈從文的資助,沈的生活陷入了食不果腹的困境,這時他想到了有個舅舅在原民國總理熊希齡(湖南鳳凰人)手下做事,便想依靠舅舅謀一份差事,可舅舅終歸幫不上忙。
每天早晨,沈從文啃幾個冷饅頭后,就去京師圖書館看書或到北大聽課,晚上再回來啃兩個冷饅頭。這期間,他結識了一些在北大讀書的學生,朋友們接濟了他不少,大家常在一起高談闊論直至通宵達旦。
在朋友的鼓勵下,沈從文開始嘗試寫作,可投出去的稿子總如泥牛入海。1924年冬天,感覺前途暗淡的沈從文,給當時北京的幾位知名作家傾訴苦惱。從此,這位來自偏僻湘西默默無聞的“北漂”,與當時中國文壇的精英和領軍人物建立起了廣泛聯系和深厚友誼,并得到了不少大人物的鼎力相助,再通過他個人鍥而不舍的努力,最終成就了輝煌。
【郁達夫突然來訪】
1924年11月13日,在北京大學擔任統計學講師的郁達夫,頂著漫天風雪敲開了沈從文的“窄而霉小齋”。郁達夫推開房門,看到屋里沒有火爐,沈從文只穿著兩件夾衣,用被子裹著兩條腿,坐在涼炕上,正用凍得紅腫的手執筆寫字——此時的他已連續三天沒吃任何東西了。眼前這一幕深深地震動了郁達夫,他馬上脫下羊毛圍巾,給沈從文圍上。
此前,窮困潦倒的沈從文,曾嘗試著給郁達夫寫了一封求助信。當時的郁達夫也正在苦悶之中——在文壇頗有名氣的他,卻在大學教他不愿教的會計學;創辦的雜志被迫停刊,還時常受到同行的攻擊。他在彷徨無計中接到沈從文的求助信,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困苦的人,帶著一探究竟的心理,他決定去看望沈從文。
郁達夫的到來讓沈從文喜出望外,郁是當時國內外享有盛名的大作家,尤其他的短篇小說集《沉淪》,轟動了文壇,沈從文在湘西時便對他十分仰慕。那天上午,他們敞開心扉,聊了很久。時間很快就到了中午,郁達夫拉著沈從文到西單牌樓附近的“四如春”飯館吃了一頓飯。已經餓了三天的沈從文,也顧不上什么斯文了,狼吞虎咽,郁達夫看著心里很不是滋味兒。那頓飯共花去一元七角多,郁掏出一張五元的票子付賬,將找回來的三元兩角多錢全部給了沈。其實,當時的郁達夫在經濟上也很窘迫,五元錢對他來說已經不算小數目了,他每月拿到手的薪酬只有34元(郁在北大名義上有三百塊錢的薪水,可是教育部欠薪,每月只拿得到一成)。
因為下午還有課,吃完飯郁達夫便坐車匆匆趕回學校去了。回到“窄而霉小齋”的沈從文,禁不住趴在桌上大哭了起來。半個多世紀后,當郁達夫的侄女郁風拜訪沈從文時,他還激動地談起這件事,可見感動之深切。
回去后,郁達夫寫下了著名的《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表達了對一位有志青年在這個社會的遭際的極度憤懣。他在信中寫道:
平素不認識的可憐的朋友,或是寫信來,或是親自上我這里來的,很多很多,我因為想報答兩位也是我素不認識而對于我卻有十二分的同情過的朋友的厚恩起見,總盡我的力量幫助他們。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憐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結果近來弄得我自家連一條棉褲也沒有……
引誘你到北京來的,是一個國立大學畢業的頭銜,你告訴我說你的心里,總想在國立大學弄到畢業,畢業以后至少生計問題總可以解決。現在學校都已考完,你一個國立大學也進不去,接濟你的資金的人,又因為他自家的地位動搖,無錢寄你……只好寫封信給一個和你素不相識而你也明明知道和你一樣窮的我,在這時候這樣的狀態之下你還要口口聲聲的說什么大學教育……
不久,郁達夫把沈從文介紹給當時著名的《晨報副刊》的主編。一個月后,沈從文的處女作《一封未曾付郵的信》在《晨報副刊》上發表了。后來,他又介紹沈從文與徐志摩相識(也有說是林志鈞介紹給徐志摩的),進而得到徐志摩的賞識和大力推舉,沈從文從此步入文壇,一發不可收拾。
成名后的沈從文沒有忘記郁達夫對自己的幫助。1936年,從文小說習作選》出版時,他在代序里寫下了這樣一段飽含感激之情的文字:“這樣一本厚厚的書能夠和你們見面,需要出版者的勇氣,同時還有幾個人,特別值得記憶,我也想向你們提提:徐志摩先生,胡適之先生,林志鈞先生,郁達夫先生,陳通伯先生,楊今甫先生,這十年來沒有他們對我的種種幫助和鼓勵,這本集子里的作品不會產生,不會存在。”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變,郁達夫正在新加坡,英軍撤守時,由于當時的國民黨政府不顧南下宣傳抗日的文化界人士和愛國僑領的安全,甚至對某些文化人不發護照,郁達夫和胡愈之等人只好雇船撤往蘇門答臘隱避,郁達夫把孩子郁飛托友人接到重慶。據郁飛的回憶,他父親首先考慮到在國內可以托孤的就是沈從文,沈當時在西南聯大教書。但郁達夫又考慮到當時公教人員的清貧,怕自己的接濟中斷時會給對方造成困難,才又將郁飛托給別人。endprint
有位沈從文的傳記作者劉紅慶,后來訪問沈的兒子沈龍朱:郁達夫當時對你父親的態度就像同情農民工一樣。沈龍朱回答說:“對對對。實際上是一種援助。在那種環境中,很多人看不上農民工,覺得他們土得很,什么也不懂,竟然敢闖到這兒來。闖,困難是必然的,是應該的。而郁達夫的舉動,對父親是一種支持。”
【林志鈞雪中送炭】
1925年5月4日,北京的《晨報副刊》出版“五四運動紀念號”。其中有一篇署名“唯剛”的《大學與學生》,作者引錄了一節學生的文章。這節文章,記敘了學生在公交車上與一位女子同坐而產生的種種思緒:因為貧寒,導致內心自卑、壓抑,以及由此而生的一種自傷,孤獨……在引錄文章后,作者寫道:“上面所抄的這一段文章,我是作不出來的,是我不認識的一個天才青年休蕓蕓君‘遙夜中的一節。蕓蕓君聽說是個學生,這一種學生生活,他是很曲折的深刻的傳寫出來——‘遙夜全文俱佳——實在能夠動人。”
《大學與學生》的作者“唯剛”,是當時在北京大學擔任教授的林志鈞。林志鈞系著名學者,早年在東京帝國大學攻讀過法政、經濟學,生平愛藝術,好朋友,精書法,能詩文”,常與清末民初的林琴南、陳三立、梁啟超、蔡鍔等文化名流詩酒相酬。“休蕓蕓”即處于人生低谷的沈從文。被林志鈞引用的文章,是沈從文發表在《晨報》副刊上的一篇散文《遙夜——五》。
林志鈞的文章,沈從文四天后才讀到。據他自己說,因為沒有三分錢,無法購得一份《晨報》。一個朋友讀到林志鈞的文章,見其中引了沈從文的散文,又有評價,便專門送給沈從文看。讀過林文后,沈從文立即寫出一信,請《晨報》社代轉唯剛先生:“覺得自己無聊簡直不是一個人,惶恐惶恐。”沈從文告訴對方:自己并不是大學生,連中學生也不是,自己之所以寫文章,是因為迫不得已,要“換兩頓飯吃”“萎萎蕤蕤活下去再看”。針對林志鈞認為自己文章中表現出來的“凄清,頹喪,無聊,失望,煩惱”情緒,他辯解道:“人生的苦悶,究竟是應當或否?我想把這大問題請學者們去解釋。至于我這種求生不得,于生活磨石齒輪下掙扎著的人呢?除了狂歌痛哭之余,做一點夢,說幾句囈語來安置自己虛空渺茫的心外,實在也找不出人類夸大美滿的夢來了!”
收到沈從文的來信后,林志鈞為他的真誠及文字的不同凡響所吸引,寫信約沈從文上家里面談。經過詳細了解后,林決定幫助這位有志向、有思想的落魄青年。他告誡沈從文:“要找事做,可以替你想想辦法。一個人僅僅活下來,容易;可是活下來,抱著自己的理想不放,堅持下來,卻很難。”他托梁啟超幫助沈從文找個了工作——香山慈幼院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月薪20元,足以解決沈從文的生活問題了。
香山慈幼院是熊希齡開辦的,沈從文的住處被安置在香山寺前山門天王殿改建的單身職員臨時宿舍里,雖說條件簡陋,但環境極佳,且正好與熊希齡的雙清別墅相鄰。熊對這位晚輩同鄉兼親戚十分關心,不久又把他送到北京大學專門學過一段時間圖書管理。一次,熊希齡問沈從文:“為什么你生活這么艱難不來找我?”沈從文回答:“我想獨立。”“你在陳渠珍那里不是過得挺好嗎?”沈又答:“當兵6年中,我眼看上萬無辜平民被殺,除了對被殺的和殺人的留下個愚蠢和殘忍的印象,什么都學不到……我實在呆不下去了,才跑出來。我想讀點書,半工半讀,讀好書去救救國家。這個國家這么下去實在要不得!”聽沈從文這么一說,熊希齡不由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輕同鄉來,連聲說:“好,好,年輕人就要有這種膽識,北京也歡迎有膽識的青年。”
生活有了保障,沈從文的寫作積極性更高了,他接連在北京的報刊上發表了小說、散文。又因為林志鈞的引薦,得以認識徐志摩、聞一多、林徽因等人。因投稿關系又結識了《京報》副刊《民眾文藝》的編輯胡也頻及其女友丁玲。胡也頻將沈從文的小說《福生》遞給周作人,周作人很欣賞,將之發表于1925年6月29日《語絲》第33期上。
沈從文一直視林志鈞為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恩人”。在《北云集》的“跋”中,沈從文這樣寫:“宰平先生逝世已三周年,他的溫和親切的聲音笑貌,在熟人友好印象中,總不消失。他做學問極謹嚴、認真、踏實、虛心,涵容廣大而能由博返約。處世為人則正直、明朗、謙和、儉樸、淳厚、熱情。”
【徐志摩知遇之恩】
沈從文在成名前或說在他處于困難時期時,對他幫助最大的無疑是徐志摩了。關于沈從文如何認識徐志摩的,有多個版本。怎么認識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志摩認可了這個來自大山深處的無名青年,對他的文字由衷欣賞,并將之視為好友,處處予以關照。不能說沒有徐志摩就沒有沈從文,但如果沒有徐志摩的幫助,沈從文的文學之路與生活之路要艱辛很多。
徐志摩這樣一個洋氣十足的上層社會名人,為何會“屈尊”與沈從文這樣一個小人物為友的?
1925年10月,徐志摩受邀主持《晨報副刊》,此后沈從文的文章便經常刊登于這家報紙上。徐志摩為了表達對沈從文的特別欣賞,還為其散文《市集》專門寫了《志摩的欣賞》,稱贊沈從文用“濃得化不開的情懷”,描繪了“多美麗多生動的一幅鄉村畫”。
得知沈從文因為發表了兩篇諷刺小說而丟掉了工作后,徐志摩介紹他做《現代評論》雜志的發行員,為此,沈從文和丁西林、陳源、楊振聲等人熟識起來。因為《現代評論》和《晨報副刊》的接納,沈從文開始第一個創作的井噴時期,他需要稿費來養活自己,因而成為“最早的職業作家”。這時,上海的《小說月報》也首次發表了沈從文的作品《爐邊》;以后由于主編葉圣陶的關愛,沈從文成為這個雜志的常駐撰稿人,不少代表作均刊發于此。據美國學者金介甫考證,戲劇家丁西林和英文教授陳源都教過沈從文英語,希望能送他去劍橋大學讀書,可惜,沈從文沒能通過入學考試。后來,沈從文好不容易考上了中法大學(應該是去法國留學的預科),又因交不起學費而放棄。顧頡剛、劉廷勞兩位教授曾努力想讓沈從文進燕京大學教書,沈因感到太丟面子而沒去(考燕大時被馮友蘭打了零分)。
后來,徐志摩又將沈從文介紹給了當時的學術泰斗和文壇領袖胡適,讓沈從文得以走上大學講壇。endprint
1931年11月21日下午,沈從文與聞一多、梁實秋等人在楊振聲家里喝茶聊天,突接北京電報:志摩乘飛機于濟南附近遇難……這個晴天霹靂讓沈從文痛不欲生,他連夜買了張三等火車票趕往濟南。因為過于悲傷,他當時不忍提筆,直到三年后,才寫下《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追念徐志摩。文中道:“我以為志摩智慧方面美麗放光處,死去了是不能再得的,固然十分可惜。但如他那種瀟灑與寬容,不拘迂,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以及對于普遍人生萬匯百物的熱情,人格方面美麗放光處,他既然有許多朋友愛他崇敬他,這些人一定會把他那種美麗人格移植到本人行為上來……”
【胡適之機智解圍】
1929年8月,在文壇上初露頭角的沈從文,經徐志摩介紹,被胡適聘為中國公學講師。這個只讀過小學的作家,竟登上了一所著名大學的講堂,這放在今日幾乎是不可能之事。他主講的是大學部一年級的“小說習作”“新文學研究”等選修課程。沈從文從未教過書,上課前他作了充足的準備,并專門雇了一輛車子拉他到校,同學們也都想一睹這位作家的風采,故來聽課的學生極多。沈從文走進課堂,只見臺下黑壓壓的一片,眾目睽睽之下,他的臉憋得通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拿起粉筆寫下幾個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預定一小時的授課內容,沈從文用十多分鐘便把要說的內容全部說完。下課后,學生們議論紛紛,消息傳到教師中間,有人說:“沈從文這樣的人也來中公上課,半個小時講不出一句話來!”這個風波最后由胡適來了結,胡笑著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在沈從文第一堂課的聽眾中,就有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張兆和。張兆和出身書香世家,聰明可愛,是大家公認的“校花”,沈從文很快便愛上了她。當時張兆和身后有許多追求者,她的二姐張允和分別給他們編號為“青蛙一號”“青蛙二號”“青蛙三號”等,沈從文排在最后,被命名為“癩蛤蟆第十三號”——估計是出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典故。
沈從文向來口齒木訥,不敢當面表白,只好將心里所想寫成一封封情書。但張兆和對此一概置之不理。后來,聽到有人說,沈從文急得快要自殺了,張兆和不由得緊張起來,帶著沈從文的一大摞情書,急忙找到校長胡適,怯怯地說:你看沈先生,一個老師,他給我寫信……我現在正念書,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孰料,胡適看后竟夸沈文筆不錯,不但勸她接受沈的愛情,而且還要親自做媒。張兆和急了,連聲拒絕,胡適微笑道:“我知道沈從文很頑固地愛你!”張兆和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胡適又說:“這也好嘛,他的文章寫得蠻好,可以通通信嘛。”張兆和說:若對各個人都這樣辦,我一天還有工夫讀書嗎?”
接下來,胡適給沈從文寫了一封信。他對沈從文說: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我那天說過,‘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說愛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那天我勸她不妨和你通信,她說,‘若對各個人都這樣辦,我一天還有工夫讀書嗎?我聽了憮然。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把一切對她表示過愛情的人都看作‘他們一類,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過是‘各個人之一個而已。”
胡適覺得沈從文和張兆和是沒有希望的,因此勸沈就此罷手,不要因愛而迷失了自己。可沈從文是一個不輕言放棄的人,他通過四年時間鍥而不舍的追求,終于贏得了張兆和的芳心。1933年5月4日,時在青島大學任教的沈從文寫信給胡適,高興地說他已經訂了婚,“人就是在中公讀書那個張家女子”。
沈從文從上海的中國公學辭職后,胡適、徐志摩給時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的陳源(陳西瀅)寫信,推薦沈從文前去任教。胡適在給陳源的信中,談到了他關于大學中文系培養學生的目標:教師、作家、學者。在胡適的眼中,作為天才作家的沈從文是可以勝任大學教師的。陳源在致胡適信中說:“從文事我早已提過幾次,他們總以為他是一個創作家,看的書太少,恐怕教書教不好……我極希望我們能聘從文,因為我們這里的中國文學的人,差不多個個都是考據家,個個都連語體文都不看的。”還說準備聘沈從文為講師(相當于別的學校的副教授),當時講師的月薪是200元,助教為120元。
雖是二度登上大學講臺,沈從文對教學仍不夠自信。經過一番猶豫,最終他還是于1930年9月16日到達了珞珈山。
1931年1月18日,被捕入獄的胡也頻從牢房中帶一個便條給沈從文,說自己是隨朋友去看朋友而被誤捕的,要沈從文去找胡適和蔡元培設法營救。沈在與丁玲等人商量后,在左翼人士不便出面的情況下,由他挑起營救重擔,一方面請徐志摩、胡適等人幫助找律師打聽胡也頻的下落,一方面請胡適寫信給在南京的蔡元培設法營救。20日,沈從文去見胡適,談了很久。胡當時正在為緩和自己與國民黨當局的緊張關系而焦慮,感到對胡也頻“無法援助”,但他仍應沈從文的要求,寫了一封信給蔡元培,讓他到南京去找蔡元培想辦法。25日,沈從文從上海趕到南京,不料蔡元培因事外出,沒能面見。沈從文當時給蔡留下一信:“孑民先生:從文今日由申來進謁,適值先生外出。希望一二日內許一時間,約談數分鐘,實為大幸。來此為朋友胡也頻事,欲得先生略加以援手。今將胡君之過去另紙呈覽。馀信面陳。”但蔡當時只是中央研究院院長,并無實權,對于營救也就更為無力了。后來沈從文雖又多次積極參與營救工作,但均告無效。
2月7日,胡也頻被殺。胡被害后,沈從文所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幫助丁玲母子。3月,他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由于來回路上花費了大量時間,誤了回武大教書的時間,便主動向校方辭職(一說是因遲回學校被武大解職)。
1933年5月14日,丁玲在上海與潘梓年同遭國民黨特務綁架,有報道說丁已遇害。沈從文在青島聞訊后,又立即進行了一系列的營救活動。5月23日,他與蔡元培、楊銓等38位文化界知名人士在給行政院的電報上署名,要求釋放丁、潘二人(見1933年5月24日上海《申報》)。5月25日,他又單獨撰寫《丁玲女士被捕》一文寄往《獨立評論》雜志,對國民黨的暴行提出抗議。丁玲出獄后,沈從文還與夫人一起專程看望她,丁玲來北京,沈從文家人又給予熱情接待。endprint
【楊振聲慷慨相助】
楊振聲(字今甫)是胡適的學生,也是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他的作品曾發表在《新潮》《現代評論》《新月》《大公報》和《國聞周報》等報刊上。1930年,楊振聲在蔡元培和胡適的推舉下,出任國立青島大學校長,此后他邀請沈從文和聞一多、梁實秋、張道藩、方令孺、梁啟勛等人前來任教。1931年秋,沈從文到青島大學國文系擔任講師。不久,在楊振聲的幫助下,張兆和也來到青島大學工作。
1932年,時任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對大學辦在青島而不辦在濟南心存芥蒂,想把青島大學改為山東大學,而楊振聲在更名問題上不肯妥協,憤而辭去校長職務返回北京,并接受教育部的委托,承擔了編寫中小學教科書的任務。楊振聲辭職后,沈從文也來到北京參加編寫教材的工作。在北京時,沈從文與張兆和寄居在楊振聲家里。當時他們訂婚不久,因為生活拮據,曾經把訂婚戒指典當出去。據張充和回憶,楊家仆人拿沈從文的衣服去洗時,在口袋里發現了那張當票,隨后告訴了楊振聲。楊振聲知道后,不僅馬上給沈從文預付了50元薪水,還以兄長的口吻責備道:“人家訂婚都送給小姐戒指,哪有還沒結婚,就當小姐戒指之理。”
1937年底,沈從文在楊振聲的推薦下,長途跋涉來到昆明擔任西南聯合大學教授。西南聯大成立后,楊振聲擔任敘永分校主任,并繼續編寫教材。后來,張兆和及姐妹孩子等輾轉來到昆明,沈、楊兩家又住到一個院子里,再加上劉康甫父女,共同組成一個“值得紀念的臨時大家庭”。據張充和回憶:當時的工作地點是青云街6號,參與這一工作的還有朱自清、張充和、汪和宗三人。楊振聲比較忙,不經常來,朱自清每周來一兩次。他們的分工是沈從文選編小說,朱自清選編散文,張充和選編散曲并作注釋,汪和宗負責抄寫工作。
由于西南聯大教授大都是留學歸來的,而沈從文只念過小學,加上輩分較低,又生性靦腆,常受到某些教授的嘲諷和輕視。當年的西南聯大學生何兆武這樣回憶:“沈從文沒有任何學歷,到大學當了教授,往往受到學院派的白眼,從劉文典先生到錢鍾書先生都是這樣。”劉文典曾在課堂上公開說:“沈從文居然也評教授了……要講教授嘛,陳寅恪可以值一塊錢,我劉文典值一毛錢,沈從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錢。”有一次警報響起,劉文典夾著一個破布包,從屋里跑出來往郊外逃竄,路上正遇上沈從文奪路而奔。劉文典頓時停住腳步,側過身對沈從文大聲罵道:“陳先生跑是為了保存國粹,我跑是為了保存《莊子》,學生跑是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該死的,你什么用都沒有,跑什么跑啊!”筆者以為,劉文典等人的心態和標準,是典型的中國文化人心態與標準,只重闡釋,不重創新。好在有胡適、徐志摩、楊振聲這樣的開明學者。
除上文提到的之外,沈從文還有很多朋友,如巴金、朱光潛、朱自清、凌淑華、周作人、季羨林、曹禺等,他們都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沈從文與巴金的友誼,可以說是經受了時間和政治風暴的考驗。巴金曾在文章中說:沈從文是他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他們第一次見面是1932年,該年9月巴金又去青島看望沈從文,沈將在青島大學的那間屋子讓給巴金,讓他可以安靜地寫文章、寫信,也可以毫無拘束地在櫻花林中散步。次年,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京結婚后,邀巴金來家里玩。巴金在沈從文家里又住了兩三個月,正是那個時候,巴金寫出了他的“愛情三部曲”之一《電》,沈從文則寫出了他的代表作《邊城》。但好友之間也有爭論,而且爭論還相當激烈。沈從文因為巴金寫過一篇諷刺周作人的小說而異常生氣(沈十分喜歡周作人的作品),對在日本的巴金多次寫信“討伐”。巴金的回信也毫不客氣。然而,他們的爭論只是觀點和認識的不同而已,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友誼。沈從文去世后,巴金發表長文紀念他們之間的友誼,并對國內媒體對這位偉大作家的去世無動于衷表示憤怒。巴金說:一連幾天我翻看上海和北京的報紙,我很想知道一點從文最后的情況。可是日報上我找不到這個敬愛的名字……難道不知道這位熱愛人民的善良作家的最后牽動著全世界多少讀者的心?!”
沈從文成功了。他的成功甚至超過了很多幫助他、提攜他的人。都說文人相輕,那只是對普通的文人來說的,真正的大家,哪一個不是風度和風采并重,才華與雅量共存呢?
(作者系文史學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