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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20 18:54:32薛超偉
上海文學 2017年12期

林遠把腦袋塞到水龍頭下面,沖洗完,直起身擦頭發,有一瞬間,他在鏡子里看到了兩個字:殺人。

仔細看,是徐坤新買的衣物除菌液。瓶身上寫著“2.5L+1.5L”,下面是廣告詞:深入殺滅細菌。

剛開始合租時,林遠開洗衣機,把內褲、襪子一起放進去,被徐坤訓斥了。加除菌液也不行,徐坤覺得那東西不好,傷衣服也傷皮膚。現在徐坤自己買了除菌液,4L的大瓶裝。林遠懷疑,這跟最近常來家里的女孩有關。那女孩看著白皙干凈,但她躺了徐坤的床,所以徐坤要用除菌液。

女孩第一次來那天,帶了兩盒生煎,給林遠一盒。徐坤對林遠說了句“我朋友”,就把她拉進房間,關上門。一會兒,房間里傳出女孩的聲音:你干嘛扔了?接著是徐坤:這種地攤上買的能吃嗎?林遠夾著一塊蘸了醋的生煎,遲疑了下,把它咬在齒間吸吮。隔壁吵幾句停了。停了一陣,林遠起身關上自己的房門。他吃完生煎,坐下來校了幾頁稿子,扔在一邊,拿過電腦播放一部關于植物的紀錄片。他塞上耳機,調大音量。他摘下耳機,在房間踱了幾步,站窗口看對面的屋頂。他還是勃起了。

女孩每周過來一兩次,夜里十二點前離開。有幾回是林遠開的門,剛互道完“你好”,徐坤就快步過來叫她進房間。門“哐”一聲,莫明地鏗鏘。

林遠知道,徐坤不希望他問問題。他確實有許多疑問,其中最想知道的是:你曾經提起過的東九區的女朋友,是韓國人還是日本人?

他真忘了。

畢業找房那段時間,林遠的工作還沒定,斜對門寢室的徐坤已經渡過實習期,正式入職。徐坤找他合租,讓他有些意外。此前兩人并沒什么交流,無非是見面打個招呼:嗨,這么早;喲,吃啦?年深日久,就節省成:嗨;喲。

徐坤把找房子的任務交給林遠,白襯衫殺進黑西褲,轉身去陸家嘴上班。林遠被中介的電驢載著,穿梭在六月的上海。中介大多也穿白襯衫,后背被汗浸透,林遠極力挺著上身,急剎車時仍不免挨到。

坐了十幾輛電驢之后,他就無畏了。有些房子比撒滿無機鹽的后背更惡心。廚房墻壁、油煙機、廁所角落、臥室窗簾,每一塊斑駁的顏色里都團結著幾任租客的生活痕跡。可無論最終看的是怎樣的房子,當林遠接起電話的時候,總能聽到興奮的聲音:林大哥,我帶你看一套超棒的房子!

林遠看得上的房,拍照回去給徐坤審核。徐坤常說,還行吧,少了點家的感覺。林遠有一次直接把“有家的感覺”作為條件說給中介聽,中介帶林遠去看了一套月租九千八的兩房。林遠趴在主臥的飄窗上,蘇州河的一段被安置在窗外,水鳥一只只掠過,截得陽光斷斷續續。林遠拍了十幾張照片。后來還是刪了。

最終兩人定了一套五十平米的兩房,月租五千三,徐坤多攤九百。徐坤的房間有一個內陽臺,六扇窗全開時,風把窗簾吹成裙擺樣。林遠看了羨慕。他的房間,東側和南側各有一面小窗,一面被旁邊的樓遮擋了視線,剩下的一面,把窗簾扯到盡頭,陽光只是探頭探腦。

那晚兩人去飯店慶祝,都不太會喝,回來路上互相摟著。徐坤說,林遠呀,我們也在大城市安家啦。林遠說,是啊。徐坤說,現在我白天面朝黃浦江,晚上背靠蘇州河,牛逼了。林遠說,可不是。徐坤說,頭兩年先將就著住一下,之后就搬到新天地搬到人民廣場去,一起啊。林遠說,哈哈,好啊。走著走著徐坤唱起了歌,一直唱到河邊,趴在護欄上,看了幾分鐘風景,他朝河里大口嘔吐。

江寧路橋盡頭是上海造幣廠,廠門前是一條適合漂移的馬路,四號線陸地上的一段在此與蘇州河短暫相遇。兩人站在河邊人行道上,夾在地鐵線路、道路和蘇州河之間,呼吸的是尾氣與河風交織的奇妙味道。林遠背靠河邊護欄,造幣廠象牙白的建筑在月下顯出神圣。

林遠說,還沒問過你呢,為什么想到跟我合租?

徐坤吞吐著酒氣說,你不多事,之前的室友煩死了。

他看著挺好啊。

是挺好,不過還是煩。他現在混得不錯,在新加坡做券商研究員。不提了。

林遠說,你們專業的人就業都很好啊。

徐坤說,確實不差,但是損耗也大。你聽過那個笑話嗎:我在陸家嘴的時候,凌晨四點給華爾街的同學打電話,他們居然還在上班!后來我到華爾街工作,凌晨四點給陸家嘴的同學打電話,他們居然也在上班!

說完,兩人一起大笑。林遠是被徐坤帶著笑的,笑到一半才理解笑話的意思,笑得更久遠。

玩笑過后是沉默。徐坤盯著水里的月亮,嘆了口氣,說,別說差十幾個時區了,差一個時區也是遙不可及。我有個女朋友,現在回國了,九月開學才來上海。

挺好的呀,談幾個月異地戀,又談幾個月本地戀。

幾個月,幾個月……漢字真是蹊蹺。小時候我看電視里的月亮都比現實里的大,就以為世界上有幾個不同的月亮。現在看來,或許真是這樣。前幾天跟她打電話,她說今晚月光真美,從樹葉間漏下來。我抬頭,看到一團淡色的圓球,像低瓦數的燈泡穿在東方明珠塔尖。我們互相傾訴,卻因為看到的是兩個不同的月亮,一切就不對勁了。

林遠笑著說,我不知道戀人之間原來聊的是月,我以為都是談日。

徐坤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把自己掛在護欄上,不再說話。

眼角總是照進“殺人”字樣,林遠把除菌液轉了個方向,想了想,還原了。他拿毛巾胡亂抹了把頭發,走回房間。隔壁的房門緊閉。他站在窗口看天色,瞥見徐坤房間的空調外機扇葉在轉動。林遠掏出手機看時間,順便看了眼月份,十一月。

他敲徐坤的房門。“徐坤,上班遲到了。”敲了幾下沒人應。他探了探把手,打開門。房間里沒人,被子已經疊好,床鋪素灰色,拉得沒有皺褶。

空調并沒有運行。他走到窗口,盯著外機的扇葉。一陣風來,扇葉轉動起來。

林遠往房門走,瞥見桌上有個攤開的本子。走到桌旁,他俯下身翻了幾頁,是日記。徐坤有寫日記的習慣,搬家的時候光日記本就有一個小紙箱。本子很精致,還包著書皮。林遠替他合上,遲疑了下,又重新打開,筆也按原位放好。endprint

一滴水,滴了下去。

水滴附著在紙面上,放大了底下的筆畫。是頭發上的水。他迅速抽出紙巾吸水,水滴洇干,原來的地方有一塊隆起。

林遠走出房門,用毛巾反復擦拭頭發,把吹風機調到最大風力。洗漱臺、鏡柜上陳列著各類洗護品,其中徐坤的部分,都有嚴格的排位。他說這能節約時間成本。“剛起床總是迷糊,靠身體慣性去打理自己,東西在該在的地方就能減少犯錯。所以,不要打亂我的順序。”徐坤這么說的時候,林遠沒有辯解。他沒用過徐坤的東西,偶爾會被某個新瓶子吸引,拿起來看一眼。

回到徐坤的房間,林遠坐在桌前,拿過鉛筆,挨著日記本左下角在桌面上做了標記,拉過本子,盯著那片水痕。看樣子,那片水痕不會因為視線的過多停留而消減一點。有一瞬間,林遠感覺桌面上的兩臺顯示器在觀察自己。

那就看看吧。林遠捧起日記本,端正的上身松弛下來,陷進靠椅。

11月8日

白天有無數人擠到陸家嘴,夜晚又消失無蹤。這個巨大的實景魔術,每天在黃浦江邊上演。來這游覽的人數遠遠超過了金融中心的從業人數。從偏遠地方來的游客,登上東方明珠,該有隔世之感。這算是人類現階段唯一能夠實現的時空穿越,挺實惠。

而幫我穿越的是葵。葵穿著櫻色的和服,站在玻璃露臺上,身后是壯烈的云峰。她就像站在虛空中,隨時要飛離去。我用相機記錄這種幻覺,旁邊有兩個男人也拿鏡頭對著她,她擺了幾個動作,就吐吐舌頭,跑向我。

下去時電梯速度很快,葵說耳鳴,我讓她咽口水。我倆互相看著對方咽口水,彼此秀色可餐。晚飯吃的是本幫菜。她吃小籠包的時候,右頰也變成了包子。為遵循某種協調感,我捏了她左臉幾下。她瞋視我:這樣很失禮!我行了個禮說,冒犯了。然后伸過手去要再捏。葵哭笑不得。上了毛蟹之后,她就冷落小籠包了。我夾起小籠包說,這要是蘸著葵醬吃,應該很美味。她正色道:說過好多次了,那不是“醬”,漢語里沒有對應字,實在要念出來,更像是“嗆”的感覺吧。我說:葵嗆是把葵斟在杯中一飲而盡,然后嗆到的意思嗎?她說:巴嘎。

晚飯后在江邊散步。葵看到觀光游輪很驚嘆,說它好像在水面上燃燒。她看著江面和對岸的霓虹世界,我凝視她的眼睛,那里面山色空蒙,又有點點螢火,讓我想起一個日文詞匯:遠花火。

葵,你的雙眼,是我歸隱之處。

九點之后,外灘人流在退潮。我們要坐相反的地鐵各自回去。她的學校很遠,我們隔著兩個小時的車程,約會總要尋找中間點。這是城市的謊言。我們抱了很久,分開,她朝我揮手告別,我拚命回想她臉頰和小籠包的關系。見我笑,她也笑起來。

11月9日

下班路上翻看昨天跟葵的聊天記錄。

——葵醬,今天我可以早點下班,你五點過來吧,穿上和服好嗎?

——誒?今天是什么節日嗎?

——大概是“徐坤特別想念葵”節吧。

想著葵的可愛模樣,我忍不住發了一條:其實,我昨天想看的,是和服從葵身上脫掉的樣子。過了幾分鐘,她回了一張照片。我激動地打開看,照片上是一套疊得異常整齊的和服。

看完最近的幾篇日記,林遠感覺自己是一個窺淫癖患者。他沒再往回翻,把日記本按原樣擺好,拿橡皮擦掉標記,把所有東西歸置原位,起身走出房間。耳朵里嗡嗡響,他使勁掏了掏。

他記得,女孩那天來過。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孩,兩天前,11月8日,在徐坤房間照例度過了兩個小時,快十二點的時候才離開。林遠腦中有這樣一個畫面:徐坤送中國女孩出門,接著走回房間,在臺燈下寫日記,記錄當天與日本女孩的約會經歷、對她的思念。

林遠停止想像,看了眼時間。

九點是高峰。林遠不討厭地鐵的擁擠。林遠喜歡站在兩節車廂之間的貫通道,背部、臀部緊貼著折棚風擋,他被帶著搖晃,嘎吱、嘎吱,快感漫不經心地傳遍全身。

九點半打卡進公司。林遠所在的審校室位于走廊盡頭。逼仄、采光不足,唯一的好處是靠近茶水間。茶水間臨落地窗,從十六樓往下望,眾生渺小而奔忙,看一眼便覺自信,如果手上無心端了一杯咖啡,更會尊榮起來。林遠剛入職時,總愛站那看風景。發了第一筆工資之后就醒了。審校部的薪資待遇低于其他部門,四千五,加班到晚上十點可以報二十元通勤費。林遠面試時談到待遇,委婉表示自己是個碩士,基本工資至少該拿五千。面試官笑了笑,說:審校部除了幾個老人,其他都是碩士。

每月都有人離開,然后有新人填充進來,脆生生喊著“前輩請指教”,不久之后面若菜色地離開。始終不變動的是幾個老人。他們聲稱審校如同種地,多勞多得,在大都會里靠體力活吃飯,心安、坦蕩。林遠有另外的方法,他把審校部想像成宗教裁判所,而他是審判者。

插圖/戴未央

林遠收了幾封郵件,有一封是主任發來的。附件文章里有段話是“如同伸長脖子的雞,巴望著日頭升起”,這里的“雞”和“巴”被林遠做了建議修改的標注。這是低級錯誤,但他不記得自己審過這一段,也許是軟件粗糙處理后忘了重新過一遍。林遠不在意這些文章講了什么,他只關心字與字的組合正確與否。最近他讀過之后還有印象的文章,只有徐坤的日記。

晚上下班,林遠在地鐵站外面買了一只榴蓮,讓攤主剝掉,裝了兩個塑料盒。他拎著,拐進一條小路。他注意到一個女孩一直走在斜后方。林遠進小區的時候她也跟著,他回頭看,是最近一個月常來的那個女孩。女孩首先打招呼,哈,是你。林遠說,來找徐坤啊。女孩說,是啊。她趕上來,說,你是林遠吧?我叫李欣悅。林遠點頭說,你好。李欣悅四處打量說,你們小區環境挺好的。她突然湊近他,嘻笑著問,誒,徐坤以前有帶過女人回家嗎?林遠有些驚訝,說,沒有吧……我只知道你。她笑著說,騙人,我知道的就有兩個。林遠問,什么兩個?她說,兩個前女友啊。

他拉開樓道大門,把她讓進去,兩人一前一后上樓,一個踩著另一個的腳步聲。李欣悅穿著毛呢短褲和絲襪,林遠低頭看到高跟鞋里露出的腳踝,再往上,是筆直的小腿,之后是腘窩,形狀很好。林遠刻意放慢一點腳步,移開視線,說,你們倆怎么認識的?她說,也沒什么特別的,地鐵上有個小偷盯著我的包,他提醒了我。林遠還想問點什么,感覺問什么都唐突。李欣悅卻接下說,我花兩周把他拿下了,算起來,在一起也有兩個月了。林遠斟酌著說,看得出他很金貴你,把你藏得很好。李欣悅對著手機講了句語音:我來啦,快出來迎接!回頭問林遠:不好意思,你剛說什么?林遠說:沒什么,到了。endprint

林遠把鑰匙插進鎖孔,還沒擰動,門開了。徐坤站在門里面,玄關沒開燈,他的臉上有一半陰影,看不出表情。林遠來回指著自己跟李欣悅,說,好巧,路上遇到了。徐坤說,你又加班?比我都勤奮了。林遠把提榴蓮的手輕微抬了抬,說“我買了……”徐坤拉過李欣悅的手往房間走。她鞋也沒脫。高跟鞋撞擊木質地板,篤篤噠噠,門“嘭”一聲,高跟鞋繼續噠噠幾聲,然后吱呀轉向,臀部陷進床墊。林遠知道自己不可能聽見李欣悅坐下去的聲音,但他腦海中有畫面。那條每天早上被拉得繃直的床單,現在順著李欣悅的臀形漫開了皺褶。

林遠把一盒榴蓮放在小飯桌上,也許李欣悅出來上洗手間的時候可以讓她帶進去。另一盒他用勺子挖著吃,很快挖完了。榴蓮釋放的氣味分子在空氣中表現強勢,但林遠還是辨別出了另外的氣味,那是女孩子經過后留下的。他想了想,拿起桌上剩下的那盒榴蓮,走進房間。他刻意放慢了挖榴蓮的速度,還是不經吃。

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哐當”,高跟鞋落地的聲音。他的腦海里浮現了李欣悅的腳踝,還有纖細的小腿。他沒有看到大腿和臀部,但這些作為延伸部位可以借助于想像。李欣悅躺下去了,兩條腿舒展開,又蜷曲起來。林遠迅速驅散了腦中的畫面。

他已經認識李欣悅了。

那位不曾謀面的日本姑娘,葵,才是理想的目標。徐坤的日記,提供了模糊但完整的形象。林遠把手放在下體。這符合道義。

通過幾天觀察,林遠覺得,徐坤沒有發現日記本上的水痕,或者假裝沒發現。

徐坤還是安心地把晨尿遺留在馬桶里,并忘記帶走門口的垃圾袋。林遠往馬桶里兌進自己的小便,突然覺得有點惡心。他想起小時候,全家人齊心把排泄物儲存在爬滿蛆的木質馬桶里,也不覺得有什么。

徐坤的房間大開著門通風,依然整潔。桌上沒有日記本。林遠一一拉開抽屜,在第三格抽屜發現了三本日記。一本皺巴巴的,另外兩本較新。他拿起最上面那本翻開。上次的日記之后,又添了兩篇新日記,他看了眼,是工作上的一些宣泄。他往回翻,快速檢索關鍵詞,翻完了一本日記。徐坤的字跡有些難以辨認,這讓林遠多花了些時間。

沒有性愛相關的記錄。

既沒有日本女孩的,也沒有李欣悅的。后者在日記里甚至沒有被提及,如果他沒有翻漏的話。

林遠有一個假設,這個假設讓他產生了輕微的不適:日本女孩葵,是一個虛構的人物。

他從沒見過葵,葵的形象全部出自徐坤口頭和文字的描述。“葵”這個字,在日本女人的名字里經常出現,拿來作為虛構的人名非常順當。這樣一來,徐坤寫的與其說是日記,實際上更接近于創作。帶著這個假設去套徐坤的反常狀況,一切似乎就變得合理了。

他來回翻了幾遍,合上日記本,沒有起身,感覺哪里不對勁。他重新打開日記本翻閱。他發現日記本里寫了很多關于兩人合租的事。

8月13日

昨晚室友又煮東西了,夜里十二點半,乒乒乓乓。煮完還過來問我吃不吃。這情況發生過很多次了,我每次都拒絕,他之后煮東西仍要問一遍。這種無意義的禮貌充斥在生活中。

我躺下,快睡著的時候,他又開始收拾餐具,哐當哐啷,水聲喧嘩。我瞪著眼睛看天花板。天花板跟這座城市的夜空沒什么兩樣。

白天的工作一如既往。晨會聽領導打雞血,分析師挨個上臺點評,吹牛。熬完晨會等開盤,早上九點半是一個神圣時間,不知道有多少從業者和散戶正坐在電腦前禱告。當然容不得你安靜地看大盤,瞎琢磨寫報告,得到處給客戶打電話,把自己當銷售使。中午跟師傅去見業界大佬,下午跟著去路演,聽別人吹牛,學會了以后要自己吹。

晚上回來繼續對著電腦,做分析寫報告。室友經常晚睡。夜,被工作拉長一點,又被室友拉長一點,我的夜晚像臘腸狗一樣。

8月17日

今天洗澡的時候,在墻面上發現了精斑。本來是想靠在墻上搓一搓腳底板,突然感覺屁股上有一陣粘膩感,幾乎瞬間就意識到是什么。立刻把自己從墻壁彈出來,拚命搓洗沾到的地方,泡沫洶涌,沖洗過兩次,才稍微緩過來。轉過身看墻面,那種高度,那種形態和色澤,不會有錯。這是室友的作品。

當然,也有可能是別的東西,比如鼻涕。那也不會讓人感到寬慰。

林遠合上本子,按三本日記原先的排位在抽屜里擺好。他走出兩步,回身朝椅背踹了一腳,看椅子重心穩當,又跟了一腳,拖鞋飛出去。他踩回拖鞋,扶椅子歸位。

林遠現在知道,徐坤沒有在日記里編故事。但徐坤記錄的事情與林遠的記憶多少有些出入。剛搬到出租房里的頭兩個月,他確實很有點過日子的熱情,幾乎每晚都要開伙,做點夜宵。做夜宵時,徐坤要是看到,都會笑著說,好香呀好香呀。

他確實在浴室里手淫過幾次,但并沒有對著墻。而是在緊要關頭,很貼心地蹲下來,對準了地漏。

徐坤不知道是哪一方的記憶出了偏差,也許是兩邊都錯一點點,最后真實就被埋沒了。也沒邀請過幾次,林遠知道他晚飯后不吃東西。后來林遠自己也懈怠了。常理來說,日記應該更可靠些。他用指關節敲了敲腦門,站在局促的過道里,突然感覺房子有些空蕩。

進入十二月,天開始認真變冷。走在人群里,舉手投足都帶靜電,身著毛衣的人彼此謙恭。

林遠搭最后一班地鐵下班。整個車廂昏沉沉的,坐著的人頭顱跌到鎖骨。林遠站在兩節車廂的承接處,靠著貫通道墻面,身體隨著折棚風擋的伸縮搖晃著,腳底板傳來動蕩的歡悅。

有一站上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女孩走到林遠旁邊,隔一個身位靠著墻。車廂內并不擁擠。林遠看了眼女孩。長發掩住眼睛,睫毛閃動。在地鐵加速或轉彎的時候,貫通道搖晃強烈,女孩的雙腳一前一后緊緊抵住晃動的地面,身體任憑外力擺布。林遠覺得,如果車廂翻轉九十度,他和女孩就像是躺在一張床上。吱嘎吱呀。

地鐵停靠站臺,女孩發出嘆息,不動聲色,但被林遠捕捉到了。那不是滿腹心事的嘆息,而是物理性的,像被輕輕掐了一把發出的聲響。endprint

女孩直起身準備下車,林遠縮回腳讓她過去。他這么做似乎打亂了女孩的節奏,她道聲謝,急切邁步,兩人的手無意間碰觸到,噼啪一聲靜電,他們嚇一跳,抬起頭,都愣住了。因為靜電的關系,女孩的一縷頭發向林遠散射而去,一根根峭立。警鈴聲響起,地鐵門開始緩緩閉合,林遠拉著女孩沖出門。

跑出來走了兩步,女孩的一小撮頭發還是堅持指向林遠。林遠走到她另一頭,似乎想試試它們會不會拐彎。女孩微笑。她站在玻璃門前理頭發,不自覺又笑起來。林遠也看著玻璃門,他們跟對方的倒影對視了幾秒。

兩人并肩走在夜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林遠雙手拘在身后,每一步都邁得清純。女孩偶爾掩嘴笑,時不時伸手撩頭發。一切顯得寂靜。

你住哪里?她問。

就這附近。他說。

我還挺遠的,每次都要走十幾分鐘。

噢,其實我也挺遠的。

在一個岔路口女孩停下,問,你是哪邊?

林遠虛指了一個方向,說,都可以。

她說,那走這邊吧,這邊近一點,但我很少走。她告訴他,這條路上有個弄堂,一次她拐進那條弄堂,走了幾步,聽到有人喊:小姑娘。她抬頭看,有一扇窗戶開著,露出一張笑臉,被路燈照得油膩膩的。她問,你是叫我嗎?他沒有回答,繼續打量她,還是那個表情。她發現他的笑跟木雕一樣。她收回目光,快步向前走。然后,她聽到頭頂的那個聲音說:小姑娘,你昨天那雙高跟鞋好聽一點。

林遠說,好瘆人。

她說,可不是,那天我雞皮疙瘩把衣服都頂起來了。我噠噠噠跑,感覺自己是一匹瘋馬。

林遠哈哈笑。她瞋視他,有什么好笑的?然后自己也笑起來。

他們走到女孩說的那條弄堂口。林遠打頭陣,她跟在后面。弄堂幽深,抬頭可以看到晾衣繩和電線分割的狹長天空。走了半道,林遠說,看來變態今天休息。她說,也不會天天守在窗口。他說,有可能躲在窗簾后面,注意到我們是兩個人,所以沒有探頭。她說,你不要嚇我。他說,你知道是哪扇窗嗎?她抬頭看,搖搖頭,隨即快走幾步,伸手指著二樓一扇窗說,好像是那邊,我記得有盆花……對,就是這個!那天這盞路燈就掛在他腦袋旁邊。

林遠在墻根下撿起一塊磚頭,敲掉一半掂在手里,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他把磚扔了出去。磚頭穿過防盜窗的間隙,嘩啦巨響,碎玻璃濺瀉下來。她尖叫一聲,想說什么,林遠已經拉著她跑了。

高跟鞋的聲音在弄堂里響起,林遠聽到它們不斷跌落在身后。兩人跑遠了,跑出弄堂口,看著對方,大聲笑起來。

你神經啊。她喘了一陣,又說,你砸得還挺準的。

其實我目標不是玻璃,我就想砸出響聲,想不到超常發揮了。

女孩捶了他一拳。

你高跟鞋跑起來果然是噠噠噠的。林遠本來想這么說,感覺是句廢話,咽下了。他回頭看了看弄堂口,那些噠噠噠沒有人撿拾,滾到墻根,躲進盆栽,摔在臺階下面,不知最后會長出什么。

兩人繼續走,沒說話。走到一個老舊居民區,她停下來說,我到了。你還有多遠?

不遠了。他撓撓頭,說,那個,你以后還是不要走那條路了,萬一那人不只變態,還是瘋子就麻煩了。

嗯,我一個人也不敢走。那,我上去了?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林遠。

王以寧。

王以寧。以寧,哪兩個字?他掏出手機。

可以的以,安寧的寧。

是這樣嗎?林遠把手機遞給她看。她點點頭,然后噗嗤笑了。她接過手機,在“電話”一欄輸入自己的號碼。交還手機,她說,你比我以為的要狡猾。林遠咧咧嘴。徐坤就是用這方法要到日本姑娘電話的,日記里都寫著。

兩人告別后,林遠打開手機導航。末班地鐵已經開走,出租屋離這四公里。他一個人走,走到夜的深處,寒風入骨,他走得熱烈。到家他給她發了個信息:你的聲音很好聽。對方很快就回了:謝謝。他接著發:你高跟鞋的聲音。她回:喂喂,你跟那個變態是兄弟?他說:是的,我砸了自家的玻璃。她回:順著這個故事想一想,還蠻可怕的。他說:好吧,不嚇你了,晚安。

林遠站在淋浴噴頭下面,水聲盈耳,卻聽到女人的呻吟。他關掉水,接電話似的把噴頭放在耳邊,沒有聲音。他靜靜站了一會兒,明白了,那是王以寧的聲音。地鐵上的嘆息,走路時的呼吸。他帶著她跑,她所有的喘氣聲都鉆進了他的耳朵,在鼓膜上蠕動。

那天之后,林遠和王以寧每天互通短消息,經常聊到很晚。王以寧說,這要是在古代,給我們傳信的鴿子能累死幾百只。林遠說,對啊,發一個流鼻涕的表情,要穿越千山萬水到達服務器,再轉述給目標手機,真是奢華。王以寧說,你跋山涉水找到對方,瞪著眼流出一條鼻涕,那才隆重呢。

林遠閱讀徐坤更多的日記,主要是徐坤追求葵的部分。這跟林遠所處的情境相似。這本日記可以是他的預言書。

四月里的某天,徐坤心血來潮去了趟福州路。在一家書店,他看到中文專區有一個女孩在翻書。陽光透過玻璃,似乎也透過了她的頸項,落在書頁上一片潔白。徐坤有些愣神,一邊裝作找書的樣子,一邊慢慢移動到女孩旁邊。他側頭看一眼女孩手中書的封面,皺起了眉頭。是一本青春讀物,而且從書名可以看出,是青春讀物里面格調較低的一類。猶豫片刻,他走開了,轉了一圈,內心煩躁,腳步在日文書區慢下來,他懂些日文。手指劃著書脊,停在了《ドグラ·マグラ》上。看不懂。徐坤拼讀半天也理解不了書名的意思。他抽出書,念著封面上的“夢野久作、角川書店”等字樣,看得懂,兀自安心地點點頭。目光從書上移開,發現剛才的女孩正站在書架的另一邊,她別過頭去,但是嘴角的笑意沒揩凈。她是在笑話我?徐坤咳嗽一聲,女孩看向他。徐坤說,你好,你懂日語嗎?女孩點點頭。徐坤指著那本書,問,請問這個書名是什么意思?女孩接過書,認真地皺起眉,端詳了一陣,用略顯夸張的語氣說,真有意思,完全不明白!徐坤心里一陣刺痛,這姑娘那么好看,可惜腦子壞掉了。endprint

又逛了一圈,出門時第三次見到了女孩。她胸前抱著一本書,微笑著向結賬的服務員欠了欠身。徐坤一眼就認出那本書是《ドグラ·マグラ》,愣住了。不,奇怪的不是這里,有誰會向店員鞠躬告別?徐坤在門外叫住了女孩,問她是不是日本人。得到肯定答復,徐坤舒心地笑了。真好,她不傻也不瘋。

兩人聊了一路,穿插漢語、日語、英語加幾句蹩腳的上海話,十分愉快。徐坤說上海有很多謎團,比如為什么上海的母親河叫蘇州河,為什么福州路都是書店,為什么最繁華的商業區圍繞在一座寺廟周圍,為什么延安路高架有一個龍柱……徐坤一口氣提出許多問題,葵攥著兩只拳頭說,哇,我都想知道!徐坤說,這些問題,我也不知道答案。葵眼中的星星一下熄滅了。徐坤說,不過我回去會查,下次出來玩慢慢告訴你。葵說,好啊好啊!

ドグラ·マグラ。林遠查詢到這句日文,復制到手機信息里發給王以寧。王以寧說,這是什么,你還會日語?林遠說,是日本某地的方言,規范日語里并不存在,大概指頭暈目眩的意思。是一部日本推理小說的書名,中文譯作“腦髓地獄”。這是一本奇書,采用套匣結構,表故事套里故事,還使用了多重人格敘述混淆視聽,分出很多角色,其實都是一個人。閱讀的過程真的有如置身腦髓地獄,十分痛苦。王以寧說,閱讀《腦髓地獄》,有如置身腦髓地獄,你這像是某種循環定義。林遠故意說,嗯,所以是腦髓地獄。王以寧說,我都想讀讀看了,講什么的?林遠說,說白了就是一個失憶癥患者尋找自我的故事,穿插了諸如兇殺案、腦科學研究、歷史謎團、畸戀等等內容,上下千年……你有興趣的話,周六見面時詳聊吧。王以寧說,好啊。咦,又耍賴,你什么時候約我周六見面了?

徐坤感覺自己變成了日劇里的角色。從進入野生動物園開始,耳邊一直有“卡哇伊”的背景音,大象卷草料卡哇伊,蟒蛇盤繞卡哇伊,河馬拉屎卡哇伊。走到熊貓館不卡哇伊了,徐坤好奇地看向葵,發現這個女孩正捂著嘴,她哭了。人很多,徐坤也不顧素質了,忍辱偷生地擠出一個前排位置給葵。她趴在玻璃墻上,虔誠地望著里面的大熊貓,整個人隨時要融化。徐坤也是第一次見熊貓進食。熊貓坐在地上,腿盡力叉開了可還是很短。旁邊臥倒一堆竹子,它揀一棵,用手把葉子捋捋順,不滿意,扔掉重新挑,像人類吃甘蔗一樣撕開,選入味的地方下口。并不急,吃得慢條斯理,人群換了一批又一批,快門洶涌,熊貓不為所動,坐在自己的光陰里,帶著永恒的黑眼圈啃竹子。

看了半個多小時,徐坤說,要不,去別處看看?葵說你先去吧,我等下去找你。徐坤說,那再看一會兒吧,看它吃完。于是,兩人一直看到了日暮。有一陣子徐坤走神了,在玻璃上看見他和葵兩個人,兩個小孩,被嵌在某個未命名的地方,頭挨著頭,一起凝成了風景。

園區關門葵仍然不舍,去禮品區買了熊貓,徐坤覺得那是所有娃娃里最丑的,盡管如此,他還是搶著付錢。葵似乎被嚇到了,退到一邊,一會兒拿著一只河馬回來,堅持自己買單,遞給他當回禮。這跟徐坤想的不一樣,他原本計劃她下次回禮的時候可以再約一次。他瞪著河馬,河馬瞪著它。好吧,河馬拉屎卡哇伊。

吃飯的時候還在講熊貓。葵說,熊貓跟中國的太極圖很像。徐坤以為她參悟了什么大道,結果她說,都是黑白的。徐坤說,白加黑也是黑白的,電視雪花也是黑白的。葵說,什么,雪花是黑白的?徐坤樂了,無意中竟觸到了環境問題。

后來不說熊貓了。葵說她看完了那本《ドグラ·マグラ》。徐坤說,這么快?他回去查過這本書,光看介紹就感到不適。葵說,這本書看上去像說瘋話,充斥著偽科學,可我讀著讀著竟完全被吸引了。徐坤說,這就是偽科學的魅力。葵說,這部小說不僅是推理,還有對人類的尖銳批判。里面提到很多詭論,比如“瘋子解放”,說地球表面是瘋子最大的解放治療場。這個理論讓我……說到這葵停住了,端起果汁小口喝著。徐坤說,怎么了。葵沉默了一陣,說,想起從前一些事。

葵說初中時她有個女同學,短頭發,小小個,模樣乖巧。女同學喜歡看那種中老年喜歡看的大河劇,總說自己是靜御前轉世。恰好班里有個特別喜歡源義經的男生,他們常湊一塊討論歷史故事,慢慢地變成了好朋友。然后突然有一天,毫無預兆地,這個女孩開始被同學欺負。可能因為上一個霸凌對象轉學了,他們要找人填補。他們往她的桌子里放蟲,在椅子上抹膠水,把她書包里的東西倒空,喊著靜御前跳個舞,看著她笨拙地晃動,拍手大笑,才允許她把東西撿起來。她夾在課本里的戰神源義經卡片被人掏出來,眾人起哄,喊來那個崇拜戰神的男孩子,說,好好保護你的靜。他猶豫好久,擠出一句:沒有這么丑的靜。后來他們開始玩一個游戲,拿走她的一個東西藏起來,然后跟她說,靜御前,你的孩子被扔到海邊了,快去找啊。看著她慌張尋找的樣子,眾人都很快樂。她低頭走路,靠著墻移動,本來身子就小小的,愈加縮成一團,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念叨,像念什么咒語,他們聽不清。有一次放學路上,幾個男生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嘻嘻哈哈說著話,他們在校外是好孩子,不會輕易鬧事,得找準時機。她走著走著,從人行道慢慢走到了馬路上,站在路中間一動不動,汽車擦著她的衣擺過去。她被人一把拽了回來。她轉頭看,是曾經跟她要好的男同學。男同學說,別這樣,你很重要,你活著,就不會有下一個。她跌在地上,抱著頭發抖,嘴里不住地念。這次男同學聽清了,她說的是:義經大人,殺了他們,義經大人,殺了他們……

葵說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幫過這個女同學。沒有人幫她。后來大家都畢業了,班級不存在了。但是,葵總感覺,那個女孩被永遠留在了那個地方,那里永遠有一個被欺負的身影。

去崇明島坐的是輪渡。有更快捷的交通方式,林遠還是選擇了坐船。上來之后發現跟想像的不是一回事。它也是公交車,不過是走在水上。人們排排坐,共享船艙里渾濁的空氣。

林遠以為王以寧不會記得書的事情,沒想到她催他講講。林遠速讀了這本書,可是仍然不甚明白它說的是什么。只能揀關鍵詞,說,書里提到一個理論,腦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它只是中介,真正負責思考的是全身每個細胞。林遠抓起王以寧的手說,比如,這樣隨便抓著女孩的手,是失禮的行為,我嘴巴說失禮,手卻感覺不錯,這兩個家伙就有各自不同的思考。王以寧掙開林遠的手,說,神經。這是你腦子指派給你嘴巴和手的戲份。endprint

王以寧有些暈船,林遠提議去甲板上。甲板上風很大,她的頭發撲打他的臉。林遠深吸一口氣,水果和海風的味道。兩人站在一塊,在輪渡的行進中晃晃悠悠。他有種感覺,像坐了一輛敞開式的地鐵,能看到云朵在晃動,天地醉醺醺的。這一回,他們站得更近。王以寧很纖細,林遠看著她的腰,有些后悔,他總不能把“手口不一”的戲碼再演一遍。她感覺冷。他說那進去吧。她搖頭,船艙里更不舒服。他脫衣服給她的當口,一個大浪打來,她跌進了他的懷里。他聽見她的喘息,不是想像中的喘息,他特地確認了,口型對得上。薄薄的雙唇間,冷熱氣體在交換。她站不住,微瞇著眼睛,喘得厲害。林遠難以自抑,雙臂緊緊環住她。王以寧喘著,然后,“哇”一聲,她吐在了林遠衣服上。

林遠抱著一包嘔吐物,看了眼,放在地上,說,你早上吃了……

閉嘴!王以寧咆哮,緊接著錯愕地轉過頭去,但酸味已經飄到林遠鼻子里。水果和海消失了,林遠覺得,眼前這個女孩變得真實。他找紙巾給王以寧擦嘴,給她漱口喝水。她靠著欄桿,呼吸逐漸穩定下來。

上岸后進公廁各自清洗一番,兩人打車去東平國家森林公園。冬天去森林公園不是一個太好的選擇,幸好園里常綠植物很多。林遠說,往哪看都像看屏保。想到自己也身處屏保,他挺了挺后背,莊嚴起來,偶爾深沉地望一眼遠處,萬一被人拍進去呢。

滑草的時候,他試過繼續端莊,但沒繃住,沒有人能在摔打翻滾中保持表情不變。王以寧很穩當,她穿著滑草鞋,拄著滑草杖,小心翼翼地在走路。林遠過來牽住她的手說,這樣穩一點。她輕輕掙了一下,就隨他牽著了。兩人拉手之后,王以寧沒有更勇敢,仍然嘗試行走。林遠不敢滑行,怕把她帶倒。于是他們牽著手,以一身滑草的裝備,在草地里艱難地行走。走了很久。

退掉滑具,兩人坐在草坪上。林遠講起室友。隱掉他看日記的事,只講徐坤和兩個女孩。他跟王以寧分析,也許葵是真的女朋友,李欣悅只是炮友;也許李欣悅才是真的,葵只是一種寄托;也許兩個都為真。有很多可能,不同可能,有不同的道德負擔。

王以寧說,或許他沒有道德負擔呢?甚至他可能認為,在現代社會,同時談兩個姑娘很正常。

還是有的。他明顯有拉著李欣悅回避我的意思。

可能是不想浪費時間與你這類普通人在道德上爭論。

也許吧。林遠說,接著追了一句,你是這類普通人中的一員嗎?

王以寧笑著看他,點點頭說,我是。

林遠講了葵跟徐坤說的童年舊事。他說,現在有個公理,當你講別人的負面事跡時,說的其實是自己。八十年前出版的那本《腦髓地獄》,使用了類似的手法,多重人格敘述。一個人可以同時是旁觀者、敘述者、參與者。

你是說,那個日本姑娘葵,其實就是故事里的靜御前?

可以再大膽一點。

她是欺負小女孩的人之一?

林遠說,我懷疑,她就是那個喜歡源義經的男孩。

王以寧想了想,遲疑地說,她在故事里改變了性別,既做了隱蔽工作,又可以傾訴出來,減少了像你所說的那種道德負擔?

是的。不過這是我個人的惡意推測。真相是什么,我們不可能知道了。

王以寧鼓起臉,點點頭若有所思。她說,好復雜呀,我的童年好像沒什么可說的,非要講點什么,就是一個詞:找吃。

找吃?虧你這么瘦。

就沒什么吃的,才找吃啊。王以寧笑笑,看著遠處,一群人在燒烤,小孩們在奔跑尖叫,停下來,吃口肉,繼續奔跑。王以寧說她小時候貪嘴,可家里沒零食。她就搬個凳子站上去,趴在灶臺上,用手指沾白砂糖吃,后來白砂糖也被媽媽放得很高。她就吃板藍根沖劑,不用碗,可能被發現。她撕開板藍根,端起開水瓶澆一點水進去,把控不好,燙著手了,也忍著不松開,然后捏著袋口甩一甩,跑到院子,蹲在花叢邊,咬住嘬著吃。

林遠聽得心疼。這個因他的幻想而結識的女孩,現在無比真實地坐在自己身邊。回想剛才在輪渡上的情景,他忽然間想到了什么。

林遠問,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車廂那么多空位,你為什么要站在我旁邊?

王以寧嬉笑著說,你不會覺得我對你一見鐘情吧?

那倒沒有這樣的自信。

因為,我暈車暈船暈地鐵啊。坐著很不舒服,就站著,站哪最好呢,貫通道那里通風最強力。雖然比較晃,但相對能接受。

林遠慶幸自己從來沒有把真實想法說給王以寧。他以為她不說,是同類間的某種默契。原來那天她的嘆息,真的只是嘆息。而他在那個地方用那種特殊的方法自慰,堂而皇之,不動聲色。

王以寧問,你當時站那干嘛呢?

林遠說,體驗魔幻感。站在那里,能看到兩頭的車廂如何扭曲到不在一條直線上,能看到坐著不動的人忽近忽遠。

忽近忽遠,是這樣嗎?王以寧跟林遠對視,突然開始學習新疆舞的動作伸縮脖子,像一只永遠啄不到他腦袋的鵝。林遠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

笑完他們安靜下來。沉默的時候,會感覺到風,風里有鳥的聲音,冬天的鳥鳴清冷,動人。有一瞬間,林遠又感覺自己進入了屏保里。他覺得跟她挨著就好,既不牽手,也不攬腰,就這么腦袋挨著腦袋。就這么留在路人的相機里。

后來林遠發現,構建一個親密關系的過程挺奇特。在時間的流逝中,彼此稱呼先是越來越短,繼而又重新變長,形成某種不規則拋物線:你好林遠、林遠、小遠、遠、不遠、笨蛋林遠,林遠你這頭豬。

林遠變成豬不久,王以寧第一次跟他回家。

出地鐵時王以寧悄聲說,我告訴你個秘密。

什么秘密?

我們第一天認識時走的那個弄堂,里面其實沒有什么變態。事情我確實遇到過,不過是在別的地方。我那天是開玩笑的,或許也想試一下你,畢竟那么晚,你又鬼頭鬼腦地拉著我走。

試我?能試出什么?

你如果是壞人,知道還有另一個壞人存在,應該會有顧忌吧。endprint

結果我勇往直前,砸了一個良民的窗戶?

是你先騙我的。我早知道你根本不是那一站下車,要下車的人,在車停穩后不是那樣的狀態。

那怎么辦,我們要過去賠罪嗎?

去掉“們”,是你砸的。

興許,我沒砸錯呢?林遠說,每一條街每一片弄堂,都會有一個傻子、瘋子,整天在自己的窗戶里罵街,或者安靜等待你這樣一個姑娘路過,跟她打招呼,向她吐唾沫。我大概有幾十萬分之一的幾率,能砸中一個。

你怎么去校稿呢,委屈你了。王以寧說,你應該去搞笑。

為了對稱,你故意讀錯字,也委屈你了。

兩人進到小區,王以寧環視四周,說,你們小區環境挺好的。李欣悅也說過這話,林遠有些傷感,這個城市的年輕人究竟都住些什么鬼地方。

林遠把王以寧讓進樓道大門。她穿帆布鞋、棉質連褲襪、衛衣裙,保暖,但仍然對他構成殺傷力。他走在她身后,欣賞她整條腿的輪廓,臀部以及腰身。多美好,他心想,這都屬于我。

打開家門,卻發現燈是亮著的,小廳的小飯桌坐著徐坤和李欣悅。林遠向他們介紹王以寧,李欣悅熱情地招呼她坐下。他們在吃冰糖雪梨,李欣悅燉的。她說,還有很多,徐坤你快去打出來。徐坤起身,林遠也站起來,他們從廚房端著碗出來,兩個女孩已經在聊有什么好看的口紅上新,并且互相夸對方唇色好看。

林遠和王以寧吃了口燉梨,連說好吃,桌上的氣氛很歡快。林遠說,你今天下班好早,我經常以為你會睡在公司,第二天卻發現你是在家里起的床。徐坤說,偶爾也挺閑的。林遠說,我們倒是忙起來了,每天稿量很大,可能經濟低迷,大家就開始寫東西了吧。桌上人笑了。

徐坤說,對了,有個事要跟你說下,欣悅會搬到我房間住。到時候水電煤什么的,就按人頭算吧。林遠愣了一下,那葵呢?三個字冒出來他被自己嚇到,隨即他發現,自己并沒有說出口。他笑著說,歡迎歡迎!王以寧說,這里挺好的,地鐵方便,空間也蠻大。林遠轉向徐坤說,我也正想跟你講,以寧過一段時間也會住過來。聽到這話,最驚訝的是王以寧,她睜圓眼看他,林遠想到手機里那個瞪眼流鼻涕的表情。李欣悅抱住王以寧說,太好了。徐坤指指林遠,說,想不到,你動作比我快多了。

聊了一會兒,各自進了房間。王以寧壓低聲說,你剛瘋了嗎?為什么自說自話?林遠說,你不想住我這嗎?他摟住她,說,等下出點汗,你就不想走了。王以寧低下頭,掙脫開,轉身在房間里打量,說,還蠻干凈的,比我的房間好。林遠說,我以后還會每天打掃。王以寧說,你剛才突然那么一宣布,我其實蠻心動的。我那邊三個女生睡一個房間,我跟其中一個睡大床。女生東西很多,事情也多,你知道房間有多亂多擠。林遠打開雙臂說,來我這吧。

他們擁吻。他箍住她,感到她的身體從柔軟變成堅硬,全是骨頭在抗拒他更深的擁抱。他吮吸她身上所有裸露的部位,并且不斷減少她身上的遮擋。她咬著嘴唇,還是發出輕嘆,之后是連綿的喘息。親吻到某些部位,她身體顫動。他把她扔到床上,他的重量讓她下陷到床墊里。他們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對接在一起,他含住舌頭和嘴唇,想吃掉更多。這樣的姿態不是終點,他們必須分開,再以特異的方式組合在一起。他伸手去剝她的內褲。

這時候,隔壁響起了笑聲。

林遠和王以寧僵在床上。兩人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隱約有電視的聲音,隔壁在看什么有趣的節目。林遠清楚這房子的隔音效果。在日記里,徐坤關起門能聽到他在廚房洗碗的聲音。而他也一直能聽到李欣悅的呻吟。他知道這些,只是面對王以寧的身體,突然忘了。他決定不管了,剝下王以寧的內褲。他凝視,她捂著臉,他把手放在上面,柔軟濕潤,他撫摸它,王以寧發出了輕吟,刻意壓抑過的,卻有無窮春意溢出。他從來沒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他覺得自己是個樂師,通過彈撥她的身體,可以制造樂音。然而,他實在不愿意別人把這些聲音聽去。

隔壁又傳來爆笑,炸響在耳朵邊。林遠感覺自己在慢慢縮小。他吻了她的眼睛,說,要不,下次沒人的時候吧。

送王以寧去地鐵站,途經蘇州河。兩個人在河邊相擁、親吻,林遠把手放在王以寧的胸部,又移開了。他覺得這舉動對不起月色。然而,王以寧湊到他耳邊說,我們去賓館吧。氣聲裹挾風吹進耳朵,直抵腦髓。他正要說好,她說,嘿嘿,逗你的,浪費錢。他捏了捏她臉頰,轉身伏在欄桿上。

王以寧在旁邊舒展了一下身體,說,這里可真好,蘇州河的名字也很好。

林遠說,蘇州河、黃浦江,蘇州河聽著明顯更小清新。

去掉“小”好弗啦?王以寧說,不過,為什么叫蘇州河呢?

因為這條河通往蘇州。

就這么簡單?王以寧問。

對啊,而且是當時在租界的外國人取的。他們坐船去蘇州,碧波蕩漾,心中得意,順便把河的名字改了。它是吳淞江在上海的一段,自然也本該叫吳淞江。

時間真是神奇。本來有點仇恨和屈辱的東西,現在只留下美。

還有更神奇的。林遠說,明代以前,黃浦江是這條蘇州河的支流,而現在相反。明代吳淞江淤積,治水的人疏通了范家浜,接上黃浦,太湖水經黃浦江入海。黃浦江被沖刷得越來越大,變成了蘇州河的干流。什么叫滄海桑田,這就是滄海桑田。

哇哇,王以寧激動地拍著欄桿。

時間洪流里什么都會反轉,大到山河,小到感情。就好像,我一直以為徐坤真正喜歡的是葵,跟李欣悅只是肉體關系。沒想到啊。

王以寧掐了林遠胳膊一把。林遠揉著胳膊問,你怎么了?她捧他的腦袋朝向自己,瞪著他,說,你是不是嫉妒?林遠說,別這么幼稚。王以寧說,我是幼稚,但你還是嫉妒。林遠想了想說,我以前可能有一點,遇見你之后,再也沒有了。王以寧說,這樣的謊話都說出口了,原諒你吧。林遠像揉面一樣揉了一把王以寧的臉。她很瘦,揉不起來。他心想,那么,葵的臉應該是有些肉的。

林遠對徐坤的日記已經不再有興趣。想到幾天前的好事被徐坤干擾了,他決定再看幾篇。何況,徐坤又忘了沖馬桶。endprint

新的日記講到了室友。林遠在潦草的字跡中跋涉:

有時候得自我檢討,從小到大跟別人尤其是室友總相處不來,主要還是因為自己比較涼薄吧。真的很難,像老遠跑過去搭住別人的肩,看到什么奇特的事物就說哇哇快看呀,辦不到。最在行的,還是結完賬之后說聲謝謝吧。是葵讓我知道,我這樣沒有問題。跟葵的相處也有苦惱,面對她我能激活所有的幽默細胞,但她好像仍然不是很開心,她內心有某種很傷感的東西。盡管帶著這樣的底色,她還是盡力取悅我,隱藏自己的情緒。這令我敬畏。

過分親密的關系真的讓人困惑,但我會試試。現在跟室友關系不錯。仔細想想,他這人沒什么大毛病,還有很多優點。比如他會把東西吃得非常干凈,盤子雪白閃亮。他說他來自農村,小時候炸過蟑螂吃。那一定是個艱辛又可愛的童年吧。在上海學習工作是他從小的心愿,他家離海很遠,冬天皮膚會和土地一起龜裂。在上海,他所有的狀況都在變好。

見過他女朋友了,可愛的姑娘。他們兩個挺般配,愿他們一直好下去。四個人吃飯時會很開心,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還是可能的。

最后,可怕的是,最近生活同質化比較嚴重,日子已經乏善可陳了。

林遠合上日記,規整地放回原處。正要翻其他日記本,想想作罷,徐坤以前的生活跟自己更加沒有關系。林遠走出房間,在鏡子前整了整衣服,在玄關穿鞋,打開門下樓。他發覺自己一直在吹口哨。徐坤,算你小子還有點人性。不過,蟑螂是什么鬼東西,我說我吃過蟬。是蟬。

周末,李欣悅搬過來了。行李車來的時候,林遠也下樓幫忙。女孩子的東西確實多,搬其中一個箱子上樓,林遠看到上面用馬克筆寫了四個字:內衣等等。林遠隔著紙箱能聞到芬芳,內衣都這么多,徐坤真幸福,他遏制自己想下去。行李搬完了,徐坤和李欣悅在房間里整理,林遠在自己房間看書,兩扇房門開著,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冬天的陽光歇在書桌上,人畜無害,林遠劃著書頁上柔軟的光,突然想寫詩。

在紙上涂抹了幾行字,他站起來,拿捏著腔調大聲吟誦:啊,城市你波浪壯闊;哦,我在你胃中穿梭;呃,我們終將從你腸道滑落。隔壁傳來大笑。然后“砰”一聲,什么東西掉了。李欣悅說,林遠,你賠我陶瓷小人!接著徐坤說,沒事沒事,沒壞。

那個下午一直說說笑笑。林遠沒想過還能跟徐坤保持這樣的關系。曾經有過,很短暫,人總是不知道在哪個節點,就親近或疏遠了。

晚間,一對人收拾好房間,先后去洗澡。兩人洗完,林遠過去上廁所,瞥見淋浴間掛著一條胸罩。林遠看看胸罩,又低頭看看自己,抖了抖,把后者收進褲襠。他湊過去看李欣悅的內衣,是黑色半杯蕾絲。王以寧比她保守很多。林遠伸手摸了下質地,手感很好。他縮回手,心中下口令,稍息,向后轉。他快速走出洗手間。

王以寧那邊似乎出了點狀況。林遠希望她快點搬過來,她起初答應,過兩天說等等,又過幾天說,不然還是算了吧,我這邊到期再說。林遠把手機摔了,三秒后跑過去撿,還在通話,王以寧說,喂喂喂,人呢,剛是打雷了嗎?林遠下意識看向窗外,說,好像要下雨,剛去關窗了。王以寧說,我這沒有啊,真奇怪。

王以寧跟室友商量過,室友說你可以走,接下來的房租得照付。另一個室友說,現在男女同居不要太平常,去英語角講兩句英語就同居了,說是愛,不過是搭伙湊房租。林遠聽著那些理由,想再打一次雷,但怕手機受不住。

王以寧說,對不起。最近工作很忙,昏頭昏腦的,過幾天再談這事吧。她說她的備忘錄里記了很多事項,昨天醒來看手機,寫著周二去老板辦公室一趟。周二她去了。老板問有什么事嗎。她說,啊,不是您找,哦,Boss,您需要咖啡嗎?原來那是上周的備忘錄,上周她已經去過了。

李欣悅經常做夜宵,周末還做飯,林遠也有口福。有幾次他想回個禮,進入廚房鼓搗,被李欣悅趕出來了。徐坤拍拍椅子說,來,跟我一起翹著二郎腿。林遠羨慕了幾天,王以寧來電話說,我周末搬過去。

她說前天下班早,她進房間看到室友正跪在穿衣鏡前面,撅著屁股,下身什么都沒有穿。室友拿著一面小鏡子放在屁股后面,努力地涂抹著什么。室友注意到她,也沒什么大反應,坐起來,拉過衣服蓋在身上,說,抹痔瘡膏呢。然后她給了王以寧一個微笑。

之后三人協談,這個室友替王以寧據理力爭,說服了另一個室友。王以寧只用交原來的一半房租,就可以搬走。

王以寧搬家的那個周末,林遠一大早起來,把馬桶里里外外刷了一遍,清洗淋浴間,在磚縫里摳細節。收拾房間,騰出衣柜的三分之二。林遠打車去王以寧住處。上樓時聞到異味,每一層氣味各異,墻面色彩斑斕,到達王以寧的樓層,六戶人家大門在樓道對峙,上了歲數的雜物堆積一旁。王以寧給他開門,進去之后看了兩眼,林遠腦中閃現六月里那些熱情的房屋中介:大哥,我帶你看一套超棒的房子!王以寧的兩個室友都在,一個靠著床背,一個坐在小板凳上,腿上都放筆記本,抬頭打個招呼,繼續敲擊手中的鍵盤。從她們的面目,看不出哪個得了痔瘡。都是風華正茂的姑娘。

搬家車一路飛馳,兩人坐在副駕,林遠摟著王以寧,心中激蕩。新生活又展開了,比六月畢業時還要新的那種新生活。

多了兩個女孩,原本夠用的房子變得逼仄。對林遠來說,總歸是更為美好了,至少,徐坤不再留晨尿了,每天走進洗手間,還能聞到香氣,那些瓶瓶罐罐生產的香氣。洗漱臺的空間不夠,徐坤抱怨自己的東西找不到了。洗衣液和消毒液擠在角落。

四個人的上下班時間有區別,早晚間都有人進出。隔壁的老人來敲過一次門,說你們小點聲。開伙更頻繁了,周末兩個姑娘擠在廚房里一邊聊天一邊做東西。偶爾還要私語幾句,然后嬉笑起來,好像是在揭短自己的男人。林遠去過老城區的石庫門,那些弄堂里房子經過無數次隔斷,十幾個人住在一棟房子里,他們的廚房設在門口,幾家婦女站一排燒菜。林遠被自己的聯想嚇到。

晚上的生活也很矛盾。林遠和王以寧也希望像另外兩人一樣,坦然做愛,但很難。床比人更早呻吟,床叫起來兩人就緊張,怕自己的欲望泄漏給人。林遠發現以某種僵硬的姿勢緩慢進行,可以有效減少床的吱嘎聲。王以寧也學會壓抑自己的聲音,像慢跑一樣哈氣吸氣,十分清淡,高潮就咬住林遠的肩膀。一個月下來,林遠的肩膀,被咬過兩次。endprint

臨近春假,有一天林遠發消息給王以寧說,下班去賓館吧。兩人提早出公司,會合后,林遠拉著王以寧走得猴急,半道上她鞋跟扭斷了。他要背她去。她說,算了吧,被你馱著去賓館,多饑渴多惡心。他們只能打車回家。走進小區,還是晚飯飄香的時間,扶著王以寧走進樓道口,林遠一把抱起她往樓上跑。

進了門,王以寧伸手想開燈,林遠把她一把按在墻上,差點壓進墻體,不加辨識地在臉上吻,總算接上嘴唇,吮盡她的唇膏,再往下巴脖子鎖骨上蔓延。王以寧喘出聲。林遠在她耳邊說,叫吧,大聲叫,順勢咬住耳垂。

王以寧一把推開了林遠。

林遠挨過來,嬉笑著說,怎么了,耳垂這么敏感?

王以寧用氣聲說,你聽。

林遠安靜下來,側著耳朵。黑暗中,好像有誰在笑。那人也是用氣聲在笑。

林遠終于體會到王以寧曾經說過的那種感覺:雞皮疙瘩把衣服頂起來。

誰!林遠大叫,同時摸開燈。這套動作抽光了他的勇氣,燈光中人影顯現的時候,林遠放松下來。徐坤在飯桌前坐著。剛才他一直坐在黑暗里,一言不發。林遠快步走到他面前,途中已經醞釀了憤怒,他正要開口,愣住了。

徐坤在哭。

剛才聽到的不是笑,不是氣聲發出的怪笑。它有個真正的名字,叫抽泣。

怎么了?林遠輕聲問。

徐坤沒說話,站起來,走回了房間。林遠和王以寧面面相覷。林遠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有一團口紅涂成的吻痕。但已沒有興致,兩人走回房間,點開一部電影看。林遠耳朵一半在電影,一半在隔壁。隔壁有聲響了,徐坤起身,打開房門,敲了敲林遠的門。

請進。林遠說。

徐坤擰開房門,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張了張嘴,沒出聲。氣氛沉重,逼得林遠站起來,說,怎么了?沒關系的,說吧。

徐坤開口了,聲音出來的時候,他的眼淚也下來了:你知道嗎?葛浩沒了。

林遠和王以寧又對視一眼。他得反應一下這“沒了”是什么意思,還得想一想葛浩是誰。他想起來了,葛浩住在自己研究生宿舍的斜對門,是徐坤的室友。

葛浩拿到碩士學位,去了新加坡做券商研究員。一月下旬,他跟幾個同事去洛杉磯出差,辦完事后入住一家海灘酒店。洛杉磯的冬天并不冷,日落時站在巨大的海景房,可以望見沙灘上所有人的身體都描著金線。海與天空互為倒影。葛浩很興奮,在落地窗前賴著,看不厭。他跟同事說,十幾歲時候的他肯定想不到以后會接觸這樣的生活。他們在酒店里玩了一夜,凌晨時才睡著。葛浩瞇一會兒就醒了,想到下午就要飛回公司,他決定好好利用時間。他一個人跑下樓,踏在沙灘上。后來發生的事情無人知曉,但所有人都能想像那個畫面:這個來自中國內陸的青年,站在海灘上,凌晨的風很涼,但他身體強壯,無所畏懼。他可能迎著朝陽張開雙臂,可能大喊了一陣也可能沒有,然后他扎進海里,慢慢向遠方游去。在某一個時間點,西八區還沒完全醒來,東八區尚未睡去,葛浩的腿抽筋了。他很喜歡水也熟悉水,對于水中抽筋有自救的方法。但那天可能太疲勞了,不管用,他掙扎了一陣,就沉了下去。

晚上李欣悅回來,四個人坐在一起,談論葛浩的死。每個人都嘆息,每個人都沉重,終究深淺不一。兩個女孩不認識葛浩,林遠跟他不熟悉,徐坤同他住了三年。談著談著,變成三個人安慰徐坤。后來,夜深了,林遠和王以寧進屋睡覺。

隔天早上八點,徐坤和李欣悅已經出門。林遠懷疑,徐坤是枯坐到天亮直接上班的。王以寧洗漱完,撲到床上,向林遠哈了一口薄荷香,說,我去上班啦。林遠說,快去吧,別遲到了。

王以寧出門后,林遠打開了徐坤的房間,抽屜里的三本日記什么時候變成了四本。他把每本都攤開,從頭到尾翻看,他發現,日期都只是寫到月日,沒有年。他翻到扉頁,翻到最后一頁,四處尋找,最后,他解開徐坤給日記本精心包上的書皮,在日記的原封面上看見了年數。兩個2014年,一個2015年,最新的是剛剛開始的2016年。為什么要把年數藏在這里呢?他不明白,可能是他私人的游戲,可能是想考察一下自己,能不能分辨這些瑣碎的日子。

林遠沒有自信能把書皮還原,他盡量去做,但還是因為手抖而多弄了幾道折痕。

我操,林遠,我的日記掉水槽里了,全濕了,有什么辦法修復啊?

等下,我查查啊。好端端的怎么掉水槽里了?

我在陽臺翻日記啊,一只蟲子飛來,我拿本子一趕,脫手了。

查到了,網上說,一頁頁壓平了,放在冰箱里……

靠不靠譜啊?哎,只能試試了。

想起來了,依稀有這樣的對話。林遠記得,那是夏天的某個傍晚。他不知道徐坤有沒有把日記壓平放進冰箱,現在他知道,他買了全新的日記本,在后來的夜晚一篇篇抄著舊日記。舊日記里的日期趕上他所在的那一天之后,他開始放慢抄寫的速度,甚至可能以游戲的心態,在相同的日期里重溫去年今日,比照著舊時光。

日記里的室友,是葛浩。那個童年里吃過蟑螂,青年時在新加坡躊躇滿志的葛浩。

而葵,可能早在徐坤畢業的那個夏天,就與他分開了。

之后的生活沒有什么變化。林遠發現,他親眼目睹時間的洪流沖撞他,把他打得翻了幾個滾,他毫發無傷。他有點欣賞自己。徐坤仍然沒有過問他日記的事情。可能徐坤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樣細致。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單方面在表演。

一月最后一天,四個人在外面吃了一頓飯,算是回家過年之前的聚餐。吃的是火鍋,每個人臉上都紅彤彤的。

吃著聊著,到后段有些乏了。徐坤看著窗外出神。他突然指指外面,對李欣悅說,快看。窗外有一個人騎著一輛電驢,懷里露出一只小狗的腦袋。另外有一條狗追著電驢跑,電驢停下來了。小狗仰頭看著車上的人。徐坤湊過去跟李欣悅說,你看那狗抬起頭望著主人,說,也帶上我呀。主人說,好吧。主人招招手,狗就跳到電驢踏板上。一人二狗絕塵而去。徐坤講完,四人笑了。李欣悅軟軟地說,好可愛,好可愛啊。林遠看著他們,曾經有個叫葵的女孩,某時某地也是對徐坤這么說話的。

兩人隔著桌子對視,旁若無人。灼熱,比火鍋還熱。林遠恍惚覺得徐坤說話了:欣悅,你的雙眼,是我歸隱之處。

又聊了一會兒,徐坤說,回吧,我明天要參加葛浩的葬禮。

確實是個很好的冷卻劑,沒有任何猶豫,大家就站起來了。火鍋店離出租屋沒幾步路,刺骨的風拉長了距離。四個人挨著走,不說話,但有相互依偎的感覺。四個人一起往回走,這是第一次。林遠想,好像真的是回家一樣。

走進屋里,那種感覺消退了。一起生活的實感,不如一同回家的那種幻覺令人動容。林遠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擦臉的時候,他注意到徐坤的衣物除菌液又被擺到洗漱臺中間,也許下午剛用過。看鏡子,依然能發現那兩個字:殺人。久違了。

林遠躺在床上,徐坤在隔壁打電話。葛浩好像要海葬。遺體在國外火化,骨灰回國,在這個城市的海上撒出去。

王以寧香噴噴地走進來。她穿一件厚睡衣,一搖一擺,看著像熊。林遠拉過她,捏了捏她的胳膊,說,你最近是不是長肉了?王以寧左手的拇指跟食指扣成一個圈,按在臉頰上,擠出一團肉,右手食指伸進去戳了戳,點點頭,鄭重地說,長肉了。

林遠看呆了,把她壓在身下,接了悠長的吻。王以寧微笑著看他,睫毛閃爍。

哎,明天。林遠說,明天他去參加葬禮,我們盡情做吧。

王以寧的微笑消失了。林遠親眼目睹,她臉上每一處肌膚都被撫平,微笑就不見了。

你剛說了什么?王以寧問。

我是說,明天徐坤參加葬禮,我們……林遠停住了。他聽到一個聲音。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這個季節怎么會有蚊子。聲音逐漸變大,像蚊子由遠及近,就要撲到他臉上。他等蚊子過來,蚊子到了他就拍死它。

可是,嗡嗡嗡嗡嗡始終持續著,似乎那只蚊子永遠飛不到。似乎,他要永遠等下去。

薛超偉,

1988年生于浙江溫州,2014年畢業于復旦大學MFA創意寫作班。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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