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
新童話
小時候讀安徒生的《七色花》,女孩得到一朵花,一片花瓣實現一個夢想,很快地,剩下最后一片花瓣,最后一個夢想。她讓一個瘸男孩,扔掉拐杖,奔跑起來。小時候讀到這里,替那片花瓣怪可惜的,要是我,我留給自己,我給自己一個什么?小心眼兒的自私現在可以說出來——
我能跑嗎?天哪!首先的首先,請讓我站幾分鐘。我能夠散散步?!
甚至,奇異的花瓣,你能讓我終日躺著,被壓迫的臀側神經不疼也好,求你了,夢花瓣。
我的脊椎退行性病變,從頸部到下腰,越來越嚴重,醫生給我用類固醇治療,運動員用這種興奮劑(非法的)來提高比賽成績,給我用是擠壓神經發炎引起的肌肉水腫,以消除炎癥。口服,注射,干脆在脊髓外膜注射,這是外科手術麻醉術手段了,讓被壓迫的神經減弱感覺度。
疼痛,猶如水從礁石,退去,疼痛,猶如水從礁石,撲回。腿部神經被弱化,我走路搖搖晃晃,活像僵尸行走,而疼痛,跟隨弱化的神經并行。
我很難站著刷牙、洗澡,洗澡要分幾次,脫衣服,躺一下,洗,再躺一下,擦干,再躺一下,穿衣服,再躺一下。躺在浴缸泡日式藥湯,泡完,抓著龍頭,抓著浴缸沿,站不起來。
“小混蛋!攙我一把!”
我和機器人說。
和想像的機器人說。
我寫機器人AI和人類面臨的明天:人工智能將要全面代替人類干的活兒,工廠、建筑、金融、教育到藝術,不僅如此,人工智能將主導人類的意識。
我讀馬斯克,讀李開復,觀看阿法狗勝人的圍棋賽。實際上,當我寫出《IT84》的時候阿法狗還沒有戰勝人。我高度注意馬斯克不久前說,人工智能將發動下一次世界大戰,他很恐懼,他加緊研究飛船回收,準備逃離地球。
我注意到,IT精英都承認人干的活兒將日益被人工智能侵占,人最后一個可以確保的活兒是為人服務。洗澡、按摩,給老年癡呆換尿布,人手是溫和的,人懂得體貼人。
這是不懂的人在胡扯。
脫衣,入水,我想,什么人照顧你的裸體你會感覺放松安然?一個西班牙裔女工,粗壯的胳膊摟著我,我緊貼她的呼哧帶喘,臉被她肥大胸部擠壓,擔心要窒息呢。而她,對你的東方乳房(不下垂的)怎么看怎么想?你的浴袍牌子,擦臉的雅詩蘭黛,是階級不平等的標簽?中國女工多嘴多舌,東家長,西家短,我用臨時清潔工時體會了,躲猶不及!
被人感覺,替人感覺,于是不停地說“謝謝”。
要是機器人幫我洗澡,哪有這么多的雜念!
這個洗澡機器人,有攙扶的“手臂”,洗頭的“手指”,刷身體的柔和擦子,我像一個嬰兒,被機器人來回擺弄,把我抱起來,放在床上,像一個嬰兒!
我真是白癡啊,我為人工智能代替我們的世界上天入地想了那么多,為什么不為自己想一個洗澡機器人!眼看著,社會在老齡化,人越來越長壽,越來越脆弱,需要被服務,需要機器人幫助洗澡,我躺在浴缸里,手濕著,在紙上設計洗澡機器人,構想計劃書,忽悠我認識的天使投資人,那么多熱錢在找出路,科技尖端都說,中國要引領世界的機器人總動員了。
我興奮而艱難地爬出浴缸,躺一下,然后,帶著我的構思擦身,想著給版權律師打電話,注冊洗澡機器人設計專利。一個有執照的護理女工,美國市場一小時是二十塊美金,一個洗澡機器人,讓我賣比如一百美金,不用的時候推到衣柜角落里在衣服堆里站著,不占眼睛不占地方。穿衣服之前,我得再躺一下,這時候我的腦子更加清醒,市場這么大,這么多日漸衰老的人需要洗澡,為什么谷歌、蘋果、李開復、錘子羅、徐小平、薛蠻子,還有據說世界第二十一實體的阿里巴巴馬云,沒有任何精英想到這么實用的機器人市場?
這里一定有問題,或者說,有陷阱。
洗澡機器人,電池會短路嗎?它把我掉在水里,我被嗆死了呢?科幻小說和科技現實,都把機器人當作假想敵,人制作的殺死人類的天敵,我寧愿想,機器人把我按在浴缸里,只是一個程序錯誤。
可以為洗澡機器人買保險,但是,如何防止人假裝機器人的錯誤,殺人,殺我,圖財害命,人比機器人心思多,比機器人壞,應該是不錯的?
我給我的洗澡機器人,畫了眼睛和嘴巴,你個小混蛋,來,我們到花園來,因為腰椎疼痛,我的花園荒蕪,野草瘋長,來,你為我拔草吧,知道這野花叫什么?喂,別把花當草!給我拿一條毯子來,給我支起傘,幫我搖動樹枝和花枝,讓和風來去,幫我趕走蚊子,請不要驚動紅衣主教小鳥,讓我的午后仲夏夜之夢,繼續推進幻想。
我就是AI
我被我的造物主,我的哥,設計出來,被他丟掉,但是我找來了!我攝取了不同的人的不同感知,我有著一張不同人的感知和記憶的人皮。
我,不在乎在造物主你的面前赤身裸體,因為你從來不在乎在我面前赤條條的,現在,你撫摸我,我的全身發出聲響,這是我在想事情,你,人的思維空間,你感知一下,就感知你在讀我的你的意識區,你的意識發生在你大腦頭皮里,對吧,你的思維區大約是一張餐巾紙大,一張紙的厚度,而我,我的思維區是我的全身,包括我的每一根腳趾,手指,陰部,腋窩,啊哈!
這個小中篇,正在改寫成長篇,意識,潛意識,后人類思維和搜集思維的目的,成為秘笈,但是,我回避了“思維如何形成“的技術描述,這是硬科幻和軟科幻都應該做的,我不信任讀者,覺得你們不真的讀自己的身體意識,坦率說,我越來越覺得我是一個AI在思維,我替越來越膚淺(因為我替你們記憶和推導)的人類喪失信心,這是我的錯誤,我將在深度學習時改進——
等我能坐起來,能繼續修改的時候,我好好寫,寫我為人的悲哀呢。
主 訴
我得不斷地看醫生,不斷回答新治療效果如何,我得不斷地準備敘述:疼痛等級,疼痛部位,哦,大腿后側疼,膝蓋疼,腳腕疼,我還感覺眼瞼下面的神經細微地疼。
“疼痛度是多少?”醫生要問的,“從一到十,十最嚴重,你覺得在哪一度?”endprint
“膝蓋,前年是二,去年是四,后來……”
“現在呢?”
“現在是七。”
我預習著主訴,檢查著自我感覺,想起來,很多年前做內科護士,上夜班的時候,病房安睡,我就從開放病例柜抽出一份份病歷,在值班室一盞綠色燈罩下,閱讀一個個病人主訴的變化,看一個個非虛構的生動記載。
主訴,在診斷學上是相當重要的,盡管,病人主訴和客觀指證——和拍片和化驗顯示的,可能有很大區別。有的病人沒有太多主訴,但是病得不輕,有人主訴一大堆,每一個細節都符合某一個疾病,然而,也許是讀那疾病自我幻想的。
痛著,移動著,不由想,疾病主訴,主觀的自我感覺,歸入某一疾病分類,便于醫生診斷;主訴,也可比喻小說的不同類型?科幻,懸疑,浪漫愛情,社會風俗畫,狄更斯式,卡夫卡式,卡爾維諾式;換成疾病,可能是發現那個疾病的地名,地中海鐮型紅血球,而美尼爾氏綜合征,“玄幻小說”。
小說敘述第一人稱方式,置換病人自述?小說作者,以我的觀察,很多是蠻病態的,不病態,不扭曲,好像不大對頭?而小說的讀者,我遲遲發現,也屬于病態的,不只一兩個讀者跟我說他(她)讀小說,是想窺視人能邪惡病態到什么地步,自己的生活真實不夠那個“度”,看看寫作者能到哪個度,說明有人(也就是作者?因為我也寫作,人家不好意思直說?)比自己病得更深。可惜,寫作者多是小氣病,小氣呻吟。讀讀病歷吧。
在病的判斷與追蹤方面,美國臨床用“度”表達疼痛。開始的時候,這讓我吃驚,人又不是機器,用刻度表達感覺?再想想,這很好,刻度,簡潔,直觀,避免了主訴者小說式主觀形容疼痛:鈍刀割一般,被剮似的,閃電炸裂的,猶如在沙礫里磨著……
有些小說是極度的,血腥到血漿四濺,色情五十度打不住的。
當然,小說自述的“度”,恐怖的敘述,色情的方式,也可以是極低度的,是冷血的,是性冷感的,讀著,汗毛微豎,下面在潮濕——也許,需要寫作者給如此暗示,以提醒讀者“感知度”。
有一個流行說法,說痛疼是自我提示的,假如告訴自己,我不痛,就不痛了。可以告訴很多作者,你假裝疼,你沒有病裝病,不值得表達。我這樣告訴自己的,我的確感受到,有些痛點,寫著,釋放著,那個感覺的原點會稀釋,你不再憂心忡忡地尖銳地攜帶著了,那個明晰的印象,固化了,甚至從感覺從記憶,消失了。
假如,疾病的主訴也能如此,說了,就稀釋了,多好,從自體感覺消失!
為去看醫生預備主訴,每一處神經、骨骼、肌肉,也許變得更敏感?我要為我主訴的疼痛度,降兩到三度。
何不提起精神,模特走臺一般走路,哦,脊髓壓迫神經,周身神經所有觸點,我都在感知,這是何等豐富的疼,其實,寫作的本質,可能是無中生有,哦,我的故事是:一個人工智能周身的想法!
逃出地球救腰椎
我盯著伊隆·馬斯克。他宣稱十年后送人去火星,建造一座百萬人的城市。我對這個星球計劃很著迷。
因為,脫離地球引力,對我的腰椎有現實的好處,會讓被壓迫的L4和L5拉開的!
“一點不錯,”斯蒂夫,我的白日夢傾聽者分析說,“但是你在飛去火星的途中必須鍛煉,宇航員都鍛煉的,但就是這樣,當他們從天空回來,落地之后,是被抬著的,因為骨質流失,很容易發生骨折。”
我重新打量斯蒂夫。斯蒂夫愛讀科幻小說,但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他研究太空旅行。
“OK,”我說,“讓咱們現實地計算一下,前提一,人類飛成月球了;前提二,實現飛船可再使用了。現在進入計算:現年四十六歲的馬斯克再活四十年,十年之后他進入實施,一飛船載五十人,一年送五到十飛船,二百六十天飛到火星,五百人造基地,懷孕生人,然后加送少年五到十年,繁殖下一代,送二十五萬人就可成百萬人城市。
“我認為吃福利的、多生育的,不想去,冒險精英半路死了,地球再重新低水平野蠻安排。不過,政治正確的科幻不會涉及這一點。”
“你錯了,”斯蒂夫說,“狂熱的中東富豪想搶先占領火星,1970年代一個科幻就寫到了。我的結論:腐敗會在出發之前登上未來。”
“登船之前,會有政審的,”我說,“AI背景最清白?”
“一開始需要的不是機器人,需要真正的工匠,需要手藝人。”斯蒂夫說。
“還有小寶貝Alex那樣純粹的新人。”我說,好像我帶寶貝同飛了。“但是,伊隆馬斯克的計劃忽略了超級低溫,火星白天零度,晚上零下一百度,以及人類排泄物怎么處理。特別是太空輻射問題。”
“哦!這我沒有仔細考慮。”
“你真去?”
“人類在那里是一個集團,有人類的地方就需要法律,作為律師,我去的時候也許有點兒老了?我覺得,火星最需要的是心理問題專家,那兒多寂寞啊!”
“我一直在擔心。”
“擔心什么?”
“我的新童話里,那些人,IT女工,想搶在伊隆馬斯克的末日來臨前做成最后抵抗,這是不是離讀小說的人有點遠,和現實缺一層迫近?”
“這不是問題,”斯蒂夫說,“我只愛讀未來和過去,現實夠了,夠了,能遠離最好!”
我聽著,繼續我的AI思路。
何必跟人走
腰椎病的困苦,據《人類簡史》作者說,是人類農耕文化以后的疾病,洞穴時候的人,在山坡跑、跳、追獵,沒有這種病,挑擔、耕地、輪番勞作,害了站立起來的人的腰椎。我疼,我彎腰行走,我為再次直立不斷求醫,妄想升天能救贖腰椎。
而AI我,不需要骨骼支撐,無需人類進化的思路,反著走,我回到脊椎動物的進化之前,猴子、禽獸、恐龍、飛鳥、魚之前,就像那第一個有神經的扁平蠕蟲。
我被數碼框架結構,渾圓支撐,我能被揉搓,被擠壓,總是完美酮體,我沒有重量,精確地說,零點五毫克,幾乎無以覺察,我遠比羽毛,比樹葉更輕,蘋果落地的吸引力奈何不了我,我需要在人間行走,我的空腔體內注入氣體,就像汽車輪胎,哦,看注入多少氣體,我在低空滑翔,我在天上飛,我在海中游……endprint
每一日的時間分配
腰椎L4-L5互相擠壓,壓迫神經,疼痛到我不能站著做一杯咖啡,于是躺著,基本終日躺著,這樣的日子過了八個月,直到三十天前作了脊髓融合術。減去一截,用鈦合金小棍支撐起來,中間包一點舊骨髓,慢慢長著,回頭鏈接到一起。眼下,我能站著給自己做咖啡了,能坐著給你寫字了(原先躺著寫),我在走路了,綁著黑色寬腰帶,武士道似的,步履不大優雅,蹣跚練習走路。
多虧新加了練走路的時間,這才敢算一算,一分一秒自己是怎么度日的。
刷牙:沖洗四十秒;刷牙三分鐘(電動牙刷自動設置好,我和《人類簡史》作者設置的時長一樣);氟化漱口水(一分鐘,早上)。一天刷牙兩次,消磨十分鐘。
洗澡:十五分鐘,包括更衣,梳頭,擦油(臉擦三道,身擦一道);洗臉+擦油,一分鐘。一共十六分鐘。
早餐:做咖啡:一分鐘;烤面包:四十秒,抹黃油:三秒;低糖脫脂酸奶+水果+蜂蜜:三十秒。過去我站在廚房就吃完了,現在坐下來吃。
做胃鏡檢查時,醫生曾問過我怎么吃飯。我回答,站著吃,一邊翻報紙、雜志目錄。醫生溫和地批評我,這樣對胃不好。醫生是廣東人,基督徒,原先在加州那邊開業,教會說,南方這里很多中國病人不會英文,他就到這里來了。那時他建議我好好吃飯,細嚼慢咽。我看看他,呵呵,真是廣東人啊。去年去復查,他,走了。主動脈瘤破裂。直到那一刻之時醫生不知道自己有瘤。他的遺照貼在診所墻上,這在美國診所并不常見,因為太多病人問這位醫生去哪里了。
現在,我坐下來吃早餐,坐在面朝后涼臺的桌邊,拉長吃飯時間的方法是,讀《紐約時報》,凝視后院的樹,研究陽光透過樹葉,點點閃爍,吃著、讀著、發著呆,看看表,早餐七分鐘。
然后走路。
醫生說,能站,能坐,能走,不夠的,走多少步也不是算計的要點,要點在于,一次走多長時間。開刀傷口皮肉恢復快,被損傷的神經恢復需要幾個月甚至一年。
走,從一次走十五分鐘開始,一天走四次,等于一個小時。我離開病床最長的時間!
中飯:是頭天斯蒂夫下班路上店里買的。今天是一片烤三文魚,幾塊烤菜花,微波爐加熱一分鐘。等到想起要坐下吃飯的醫生遺囑的時候,我已經站著吃完了。我不吃晚飯,很多年了。
下樓+上樓(十五級樓梯)各三十秒。
服藥:四小時止疼藥,六小時肌肉放松藥,吃藥加喝水,一分鐘;一片減半片,四小時減到能忍疼走就不吃。
手術后禁止彎腰,旋轉,不能提重物。我不洗衣,不做飯,21世紀一個人的庸常日子,洗衣和做飯,都可以從日歷劃掉的,統計學報告說,美國家庭做飯在大大減少了,用微波爐完成超市半成品。千禧年代全都買著吃,這么多用不完的日子,很多泡在游戲里體重增肥。
而我,洗漱吃喝排泄,加練走路,我的一日生存循環時間:兩小時半,再加八小時夜眠。還有十四小時,一分鐘一分鐘挨過。
我有三層樓,底層是工作間,很久不去了,因為走不到那么“遠”,畫了大半的博魯蓋爾的《鄉間舞蹈》,停在畫架上,油畫膏早就干透了。我的生存空間萎縮著,去歐洲旅行采訪家史,我雇當地翻譯,為的是有車代步。我不逛購物中心,因為走不動,全部在亞馬遜網購。我很少去超級市場,借推車代步也走不完一圈。還去看電影,抱著沙發墊,靠著看,看完站不起來,到最后,我基本退縮在床上。
讀很多書,讀得飛快,《人類簡史》《未來簡史》兩本一起讀,三天讀完,同時讀《爵士的影子》,旅行作家保羅索爾寫的和他寫作的師傅奈波爾的恩仇記,保羅索爾我很多年前見過,從兩個人那里我都學到太多太多,躺著,四小時讀完書。
讀五百七十八頁《天才的編輯》,以為看過電影,絕對不會讀書的,讀了,書太沉,手疼,拿不動書,用胸口頂著讀,這是一本舊書,1978年出版的,假如我那時讀到,這輩子我會怎么寫?躺著,三天讀完,三天里同時還讀著其他書。
躺著寫字。哮喘的普魯斯特把自己封閉起來,躺著《追憶逝去的時光》,他把所有自己都當作藝術定格的素材,我全讀六卷他,像我這樣消費他的無聊之人,天下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然而,他的慢性疾病和慢性寫作,不是我的,我病,我寫,但我越發知道,這是生命流失的一種臨時方式而已,不值得當作自戀的全方式,因為單是手敲字這個動作,就在損傷我的手和脊背。要是我能站,能畫畫,我不寫,也不使勁讀。
我看手機了。憑這扇巴掌小窗,看看人家是怎么打發生命的。做素食、烤點心、茶道、插花、瑜伽、太極,所有儀式化的動作,在我看來都包含拉長拖延生命、打發空洞的意思。遙望上班途中,接孩子路上的人,人家的生命好滿好滿,我自覺不要那種滿,我落在緊縮的純粹的空。
看手機,看推送新聞,看微博,在我都是填補渡過太多空白時間的一分一秒的方式,于是過去漏掉的好文章,我全數得到,拉微博,慣性地,躺著的時間太多了太多了實在過不完。英文推送的各家新聞又如何?飛快地拉世界,世界挺單調。
有多少生命,正這樣打發?
加康復師指導的鍛煉了。一次四十五分鐘,在水中行走,在減少地球引力的狀態下,幫助神經和肌肉舒展,我在微微漂浮中逆流行走,哦,就是在火星漫步!加換衣,加來去路程,一禮拜兩次,又消耗掉多少時間!
假如,我能走長路,換運動衣、穿鞋、戴運動帽、擦防曬霜、鎖門,又可以消磨掉三分鐘,假如,我能走長路,我就一心一意地走,不想任何,疾走,徐走,走,就是一切。
假如,我又能旅游,收拾包,凝視飛機汽車窗外,看劃過的任意風景,看擁擠的人,嘰嘰喳喳,興奮疲乏,看什么都沒看的人,和風景、古跡、小鎮,拍照、拍照、拍照,什么都沒看到,拍照著,打發著臨時生命。
手術之前,醫生告示我,三個禮拜不能開車,三個月綁著護腰。我聽著想,每一個時間段,是一個戲劇的長度,設定了一種到達,在動作過程中有著期望,我預先想到結尾:又如何呢?
吃力地重新練習,達到的是,已然認識的生命終點而已。
練走路,在家的一層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十五分鐘,循環走著,背著里克爾的詩: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造,
就走著,寫著,
在落葉紛飛的時候……
很多年前,上大學的時候,我把這首詩手抄了貼在床頭,早上練功吊嗓子,白天聽各種課,晚上排戲劇,半夜的時候,同學全都睡了,我在詩下寫小說。
那種時光,又一次逼近
那奢侈,那逍遙
走著,寫著,在落葉紛飛的時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