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
見過豐子愷一幅小畫,畫中有山巒疊嶂,一人踽踽前行。
人微如芥子,嵌在羊腸古道之中。若不仔細分辨,竟也險些無視。
人,終于還是如此渺小,我慨然而嘆。然而目光一轉,小畫邊角的一行燙金小楷沒入眼簾,寫著“幸有我來山未孤”。
幸哉!既有與高山比肩的氣度和胸容,又何懼被無視?如此攀山,倒有了“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興味。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這是諸多生命個體的真實寫照。如芥川龍之介所言,宇宙若是鐘表,地球則是其中極精微一零件,人類則是零件上極精微一細菌,過著“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日子。于是,眾多唯恐被他人無視的人便如跳梁小丑般爭做最奪人眼球的“細菌”,被各種道聽途說的消息和風雨欲來的揣測裹挾而行。殊不知,卻是自己最先無視了自己這個獨特個體。
村上春樹指出:“我們獲勝的唯一可能,就是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個體。”不論世相覆燾千容,變幻莫測,若是自有如此氣度在胸,便無懼被無視。章詒和曾在《伶人往事》中,詳述了自己的父親章伯鈞請京劇演員馬連良吃飯之舊事。雖說是請人吃飯,章家卻未動一鍋一灶。倒是馬連良的馬車上下來了十幾個白衣白褲的人,帶了鍋碗瓢盆及各式食材,甚至準備了烤鴨用的果木。不一會兒,章家院子便肥鴨流香、菜香盈門。大快朵頤過后,馬連良之人還將院落沖洗一新,瀟瀟灑灑揚長而去。章詒和對這事的評價很動人:“不管北京城頭掛什么旗子,報紙上宣傳什么主義,馬連良這樣的藝人都細心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精心琢磨那份屬于自己的舞臺和角色。”
戲子,大師,無視,崇視。那可能是宮廷盛會上飄揚的一支旖旎的曲,可能是日軍官閣上的朱唇輕啟,也可能將抗戰(zhàn)事跡深情謳歌。或是清酒微醺下的長袖舞動,或是戲服燃盡時的枯煙如縷,眼眸堅毅。原來人不憚被無視,只憚失了氣度,小視了自己。
自身氣度宏闊,筆下風骨精神。漸江不喜張揚,他筆下的黃山雖淡極而豐腴,雖枯筆而有神,雖不施五彩而有水墨之靈氣,雖不加皸染而有古雅意趣汩汩涌流。令人思接千載,神與畫游。見此畫作,得其精神,識其氣度。如此之人,便不懼被無視,不耽于一時的起伏興衰。
誠然,仍然有太多的人會將自我價值依附于外界境遇的變遷。順遂時,便自我膨脹,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高看自己一眼;困厄時,便自我消沉,認為自己的世界黯淡無光,覺得自己是可以被輕視、甚至無視的個體。如此便難怪累累青冢上蒼草生了又滅,滅了又生。
人民日報評論部主任盧新寧在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典禮上曾清醒地指出蕓蕓眾生走向無視的過程:“我不需要提醒你們,未來將如何以具體瑣碎消磨浪漫和絢爛;也不需要提醒你們,人生將以怎樣的平庸事故,消解你們的萬丈雄心;更不需要提醒你們,走入社會,要如何變得務實和現(xiàn)實,因為你們終將以一生浸淫其中。”誰不是從一個豪情萬丈的奮發(fā)青年開始呢?又有誰會生來就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但又有多少人能不因心灰意冷而隨波逐流,變得世故老成,善于表演,懂得配合?原本心中的琉璃世界被駁雜的朱紅浸染,原本澄澈的眼中只映出轟鳴的機器,金錢的泡沫,覆頂而至的輿論狂潮,卻唯獨看不見自己。
或許你會解釋,當今世界太豐富,我做不了什么,只能湎沒其中。韓少功卻給出了最好的答案:“回想多年以前在鄉(xiāng)村的一幕:當太陽還隱伏在地平線以下,螢火蟲也能發(fā)光,劃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線,引導人們溫暖的回憶和向往。”
“無論中國怎樣,請記得: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國;你怎么樣,中國便怎么樣;你有光明,中國便不再黑暗。”
無視自我,倒不如當一只螢火蟲,發(fā)出光明,做一些點點滴滴,豈非躬逢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