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姿姿
初識沈三白,緣于初中課本上那篇《童稚記趣》,“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書中作者描寫的童趣,現在讀來依然讓人回味無窮。再識三白,緣于偶然間看到林語堂先生言“蕓娘是中國文學及中國歷史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此后,便記得三白,記得蕓娘。
歷來描寫夫妻伉儷情深的日常生活剪輯的作品,中國古代并不多,大多數都是悼亡作品,從詩經里的《綠衣》到元稹“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從蘇子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到賀鬼頭的“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從歸有光的“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到納蘭的“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文人們真心也好,假意也罷,總歸是攥足了人們的眼淚。
但真正描寫家庭日常生活的卻寥寥無幾,只有明清時期被后人稱為憶語四則的《影梅庵憶語》、《秋燈瑣憶》、《香畹樓憶語》和《浮生六記》,與《浮生六記》相比,《影梅庵憶語》除了描寫董小宛的可憐可愛之外,更多時候都像是冒辟疆在自述自己輝煌的感情史,像極了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洋洋自得地寫自己與幾位女子的情感糾纏,沾沾自喜的嘴臉讓人生厭,后兩部作品與《浮生六記》相比,無論是名氣還是文字都皆不及。
如風,起于青萍之末。故事的開始總是美好的,人與人的緣分或許前世早有注定,如寶黛初會,他隨母親到舅舅家探親,一眼就看中了她。那時候她是淑姐,他是表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為他藏粥,他向母親言明心跡“非淑姐不娶”?;楹髢扇烁嵌鲪鄄灰?,耳鬢廝磨,同行并坐,形影不離,只羨鴛鴦不羨仙。古時表兄妹的結合模式很是盛行,如陸游唐婉,如寶玉黛玉,記得以前看過胡也頻先生寫的幾篇回憶童年的文章,幾位表姐妹在他的筆下各有特色,其間的小兒女情態顯露無遺。
若是,若是人生若只如初見該多好,只讓兩人一起談詩論畫、品花賞月、對景聯句、太湖泛舟,不要后面發生的一系列坎坷憂愁,王子與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上?,可惜,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好的東西總是不長久。魯迅先生曾說過“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蕓娘的離世就是世間一出莫大的悲劇。
從性格來看,三白是類似于寶玉一樣的人,他淡泊名利,率真瀟灑,一生游離于功名之外,蕓娘也如林妹妹般不看重名利,情趣高雅。她平生的愿望就是與丈夫筑一小屋,“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桑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边@樣的女子任誰不愛,怪不得沈復會感嘆“老天待我至為厚矣”。
只是后期兩人生活困頓,潦倒度日,沈復以賣畫、販酒為業,蕓娘亦因十天為人繡出《心經》而病重。兩人嘗盡了世界間的涼薄冷暖、市井白眼,貧賤夫妻百事哀。想起了清代的另一位女詞人—吳藻,她因嫁給商人,一生都在因不能志同道合而郁郁不得志。只是她不明白,他對她的愛,都藏在對她的包容和理解中,衣食無憂,護她周全,她亦能如蕓娘搬,女扮男裝,攜妓冶游。直到十年后,他溘然長逝,她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孤單是夜半醒來形單影只,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上闀r已晚,余生她只在青燈古佛畔度過,“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便是她灰色心事的蒼涼寫照。其實,在那樣男尊女卑的社會背景下,女人們的結局又會有什么不同。蕓娘遇到沈復,已經算是幸運中的幸運了,我們只需記取曾經的佳人笑,其他的,忘了也好。
沈復與蕓娘是互相成全的,沈復潦倒顛沛的一生因蕓娘而溫暖,蕓娘亦因沈復而青史留名,蕓娘走后,三白再不是三白,浮生也只是浮生了。我時常想,若是三白能在仕途有一番作為,或者早期時候置些產業,那么蕓娘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我這樣想,鐵定俗人無疑了。只是恩愛如斯,竟不能護你周全,到底是意難平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