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談及沈從文先生,不得不提他的湘西書寫。最著名的《邊城》被選入教材,是描繪湘西人文地理圖景的代表作品。清新的筆調與質樸的行文風格,將一座桃花源般的小鎮展現在讀者眼前。同樣是以湘西為背景,未完成之作《長河》中則不難看出沈從文先生對湘西變化的憂慮與深思。本文旨在淺析兩部作品中湘西書寫風格流變的原因及社會背景對創作的影響。
關鍵詞:湘西書寫;常與變;現實關照
作者簡介:張可,香港浸會大學中國文學語言及文化專業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33-0-03
一、交織的「常與變」
《邊城》與《長河》同為沈從文湘西題材小說的代表作品,分別創作并出版于1934與1938 年。《邊城》是沈從文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以女主角翠翠的愛情為線索,向讀者展現了湘西的種種人文、地理風貌,贊揚了健康、純樸的人性。文中的茶峒小鎮似已成了現代桃花源的代名詞。另一部以湘西為背景的長篇小說《長河》被夏志清譽為沈從文「才華的集中表 現」[1]。《長河》以辰河流域的一個小碼頭為背景,講述了新生活運動等現代文明帶給鄉下的種種沖擊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反映,是一部未完成之作。
夏志清認為《長河》各章一以貫之的主題就是「永恒和流變」[2]。用沈從文自己的話說即為「常與變」。沈從文在《長河》題記中說:“(《湘西》和《長河》)就我所熟習的人事作題材,來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3]《邊城》與《長河》都是對湘西世界“常與變”的描繪。有學者簡單將《邊城》定義為湘西世界的“常”,與之對應地,《長河》則為“變”。實際上兩部作品中都包含了“常與變”。《邊城》看似平緩安詳的茶峒小鎮背后,隱伏著“變”。比如人們用“渡船”和“碾坊”指代翠翠和船總家的女兒,二老與誰結親就能得到對應的東西或者說命運。可以看到,在這里,物質被作為衡量婚姻的一個標準。好似《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里純粹為愛而愛的樸素天性,在《邊城》中受到了動搖。而《長河》中的辰河河畔,不斷受到外界影響,因而“變”反而成了一種常態。
二、《邊城》與《長河》的表現手法
雖然《邊城》與《長河》都以表現湘西世界的“常與變”為主題,但沈從文巧妙地用不同的手法來表現不同的側重。許多學者都注意到了《邊城》的山水畫素質。如夏志清寫道: “(《邊城》)里面的山水人物,呼之欲出”[4];聶華苓說“在《邊城》中,他(沈從文) 成為一個畫家”。王潤華做了最生動的總結[5],他認為《邊城》運用了“中國山水畫結構”,“運用原始自然的山水人物,來表現某一種主題”,而小說中的人物只是“點綴山水間之小黑點而已”。山水畫一般的《邊城》給讀者的呈現的第一印象必是靜謐的、浪漫的。 然而王德威分析,沈從文的抒情是“批判的抒情”[6],浪漫中也存有寫實的意味。他的寫實并不是寫生,而是運用山水畫的“默寫法”,是一種游后的追憶。[7]許多學者用“牧歌”(pastoral)概念詮釋《邊城》,而劉洪濤則認為“牧歌”概念本身存在爭議。他指出,“樂園”與“挽歌”是“牧歌”的基本框架。《邊城》并不僅僅是描繪一個浪漫的樂園,反而在鄰近結尾處以白塔在雷雨交加之夜倒塌[8]暗示茶峒單純、樸素、健康、美好的東西行將消逝,構建了一個“樂園—失樂園的圖式”。
而在《長河》中,沈從文對湘西的焦慮則顯白得多。正如司馬長風所說:“《邊城》是散文詩的畫卷,《長河》具有這些但不止這些,還可聽到時代的鑼鼓、監察人性的洞府、生存的喜悅、毀滅的哀愁,從而映現歷史的命運。”[9]同樣是以景色描寫作為開篇,《邊城》中展現了一副田園畫作:小溪、溪下的白塔、一戶人家、老人、女孩子和狗。《長河》 在介紹了“洞庭多橘柚”的背景之后就引出了當地橘農不賣橘子的現象,而后解釋“不賣” 和“不許吃”的區別:“鄉親,我這橘子可不賣,你要吃,盡管吃好了。水泡泡的東西,你一個人能吃多少?”[10]這一幅純樸善良的圖景,彷佛和《邊城》無差。但深究橘子不賣的原因就會發現背后隱藏的辛酸。“不賣”是因為不值錢、賣不出去。大城市中受過新式教育的人都知道橘子的營養價值,但他們吃的多是美國進口的橘子。若沿河發生戰事,裝運不便,橘子摘下后更是只能由它爛掉。如果說,外來文化的入侵和戰爭是一種“變”,那么橘子不賣就是一種適應了“變”的“常”。辰河河畔的鄉下人可以看著孩子們“把橘子當石頭拋”[11]而無動于衷,“日子也就那么過去了”[12]。而細想這樣的“常”是經歷了多少次痛苦的“變”才磨礪而來的。聶家偉從“反復敘事”的角度分析《長河》,認為沈從文運用“反復敘事”即敘述一次發生過n次的事,使得《長河》中的“變”成為常態,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悲劇性與沉痛感。[13]
三、風格變化的社會背景與個人原因
隨著1930年3月“左聯”的成立,三十年代中國文壇進入了為宣傳政治而創作文學作品的大氛圍。沈從文認為文學應當表現一些能夠永久流傳的東西,而不是為了某段時期看似有效力的宣傳。因而他“特立獨行”創作《邊城》來表現人性的美與人類的愛。就如同他所提到的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當下無人問津,卻能夠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屹立不倒。沈從文先生在<《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中寫道:
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哩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小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有的一份哀樂, 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14]
在《邊城》題記中,沈從文希望他的讀者通過作品了解“當前農村是什么”,“過去農村有什么”[15]。他不斷強調自稱“鄉下人”,除了以示自己與其他作者的區別外,實際上也是希望更多人關注到,處于社會邊緣的農村的種種風貌。《習作選》代序中明確表示,當時報刊中有一些關于“民族文學”和“農民文學”的爭論,始終無果。作為“鄉下人”,便自己著手創作《邊城》。[16]因此,《邊城》的創作其最初的意圖在于向城市中的人敘述農村的圖景,表現健康、優美、純樸的人性。由于離開湘西十八載,《邊城》的創作基于沈從文從前的人生經驗、記憶以及一些想象。由于身在城市遠離家鄉,懷鄉的心理狀態不可避免地給湘西染上了一層理想色彩。基于這兩點原因,《邊城》是以一種清新美好的田園牧歌式的基調展開的。
兩次返鄉的經歷,對《邊城》與《長河》的創作影響很大。1934年,沈從文先生為探望母親返鄉,然而一路上卻心情復雜。因為令他魂牽夢縈的湘西故土正發生著變化。《長河》題記中有對彼時湘西的描述:
表面上看來,事物都有了極大的進步,試仔細注意,便見出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是,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滅了。“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17]
凌宇的《沈從文傳》中也記錄了當時的湘西情況。整個沅水流域被政治高壓籠罩,不少共產黨人被殺害。由于與丁玲、胡也頻的關系,沈從文也被懷疑是共產黨,全家人都頂著壓力。另一方面,社會變得黑暗腐敗,苛捐雜稅名目繁多,鴉片也毒害著湘西人民。[18]種種令人痛心的變化,“腐蝕著湘西的靈魂”。這時沈從文對湘西的感情是憂慮多過贊美。他開始思考現代文明對湘西文明的沖擊,并用現代眼光去審視故土的停滯與落后。回到北京后,他繼續寫返鄉前已開了頭的《邊城》。由于切實感受到了湘西的變化,《邊城》一方面延續了人性美的主題,另一方面,它的清新樸實背后隱伏著哀傷。所以《邊城》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從理想到現實的過渡作用。
《邊城》題記的最后,沈從文提及準備在另一部作品里,寫一些農民在二十年來的內戰中如何受到毒害與剝削,失去“質樸、勤儉、和平、正直”,變得窮困懶惰。[19]1937 年,沈從文再一次回到湘西。不同于上次的“在路上”,這次他在沅水中部的一個縣城里住了四個月。有機會深入、透徹地了解湘西的種種變遷以及混亂中的各種問題。這一次回鄉讓沈從文覺得“四年前一點杞憂,無不陸續成為現實”。[20]
凌宇在《沈從文傳》中描述沈從文第二次回鄉的情景。[21]當時,蔣介石打壓苗民起義,甚至企圖藉湘軍來消滅苗族生力。由于歷史原因,湘西被人們視為“匪區”,湘西人則被稱為“土匪”。湘西一直是被壓制的對象,湘西的熱血青年始終沒有機會報效祖國,為民族出力。沈從文雖然與陳渠珍、龍云飛等人進行了深入交談,但他認為一次談話并不能對改變湘西現狀奏效。他希望通過這部以湘西事變為背景的小說,向人們介紹湘西的實情。因此《長河》帶著濃厚的寫實風格。
《長河》中暴露了一系列問題,包括“農民對政府的原始恐懼”[22];小官小吏對民眾巧取豪奪、作威作福的丑陋嘴臉等等。沈從文多會用鄉村幽默的筆調去進行批判,因為“從深處觸到那個‘苗民問題,他感到一種徹骨之痛”。因而小說用一種牧歌式的諧趣來沖淡內心的痛苦。比如第二章秋(動中有靜)中描寫農民、農婦、老船夫對“新生活”的誤解和恐懼。[23]沈從文用幽默的筆調,以農婦插科打諢的語言為形式,批判了黨派之爭帶給農民的愁苦。《長河》旨在揭示出湘西民族的愛國熱情與他們遭受壓迫之間的矛盾,湘西地方的安定不僅關系到湘西的命運,也與中國抗戰的前途息息相關。因此,相較于《邊城》,《長河》 雖依然延續了對優美、健康人生形式的贊頌,但卻少了浪漫抒情,更多的是對現實的關照。
四、結語
從《邊城》到《長河》,在沈從文的創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義。這兩部作品分別由沈從文在不同時期的思想感受凝煉而成。《邊城》是情感的積聚、哀樂的凝結,清新樸素,是一首浪漫的牧歌。創作《長河》時,沈從文則帶著更為開闊、理性的視野,以寫實的手法從容敘述。雖然是一篇未完成之作,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喧囂。但從《邊城》到《長河》,始終不變的是沈從文對于美好人性的向往和重建理想文化的希望。
注釋:
[1]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頁309.
[2]同上.
[3]沈從文:<長河題記>,收入《長河》(香港:香港匯通書店,1977年),頁v.
[4]夏志清:《文學的前途》(臺北:純文學,1974年),頁117.
[5]王潤華:<論沈從文《邊城》的結構、象征及對比比法>,收入《沈從文小說理論與作品新論》(臺北市: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頁109、111.
[6]王德威:《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茅盾、老舍、沈從文》(上海:復旦大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221.
[7]王潤華:<論沈從文《邊城》的結構、象征及對比手法>,頁110.
[8]沈從文:《邊城》,收入《中國現代小說精品·沈從文卷》(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頁80.
[9]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下卷)》(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年),頁79.
[10]沈從文:《長河》,頁2.
[11]同上,頁3.
[12]同上.
[13]聶家偉:<從反復敘事看《長河》及其「命運」>,《貴陽學院學報》(2014年第三期),頁36.
[14]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收入《從文小說習作選:上冊》(上海:上海良友國書公司,1990年),頁5-6.
[15]沈從文:<邊城題記>,收入劉洪濤編:《沈從文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頁233.
[16]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頁6.
[17]沈從文:<長河題記>,頁i.
[18]凌宇:《沈從文傳》(北京 : 北京十月文藝,1988),頁313.
[19]沈從文:<邊城題記>,頁234.
[20]沈從文:<長河題記>,頁iv.
[21]凌宇:《沈從文傳》,頁357-368.
[22]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頁312.
[23]沈從文:《長河》,頁20-22.
參考文獻:
專著:
[1]凌宇:《沈從文傳》。北京 :北京十月文藝, 1988。
[2]劉洪濤編:《沈從文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
[3]沈從文:《長河》。香港:香港匯通書店,1977年。
[4]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上冊》。上海:上海良友國書公司,1990年。
[5]沈從文:《中國現代小說精品·沈從文卷》。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
[6]王德威:《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茅盾、老舍、沈從文》。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
[7]王潤華:《沈從文小說理論與作品新論》。臺北市: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
[8]夏志清:《文學的前途》。臺北:純文學,1974年。
[9]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
論文:
[1]聶家偉:<從反復敘事看《長河》及其「命運」>,《貴陽學院學報》,2014年第三期,總第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