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立春
立,始建也。春氣始而建立也。
——《群芳譜》
九月坐的這個位置很不錯,視野開闊,當然,這一點也是她坐定之后才發現的。事實上,九月從來就不是一個擅長提前謀劃的人,但事情的結果往往又像是她早就謀劃好了一樣。
比如今天,左岸咖啡是她來過的,坐在哪里也是隨意,不過九月總是習慣坐在一進門靠右拐的角落里,她第一次來就坐在那里,之后每次進門也就直奔這個位置,這個位置也總是空著,好像一直替她留著。九月就是這樣,吃菜也是吃她一向喜歡的幾樣,沒有吃過的東西她一般不嘗試,哪怕服務生說得天花亂墜滿口生津,九月也只是微笑、點頭,之后,點的菜還是老三樣。同樣,她喜歡的火鍋店也只認準了一家,只要不是滿座,她坐的位置也很少變化。
今天的變化不是九月本意。兩點四十五分,九月走進左岸咖啡。當她下意識向右拐彎時,服務生禮節性地伸出了手臂,九月這才看見,她的位置已經有人了。愣神只是幾秒,九月隨服務生徑直向里。
咖啡也是老牌子:麥斯威爾香草咖啡。坐在這里的人,喝咖啡不過是個由頭,就像男人閑坐著要抽煙一樣,這里的女人也不是為了喝咖啡。
左岸咖啡在一條長街的盡頭,長街兩旁滿栽垂柳,這也是九月喜歡這里的理由。今天,當她穿過近百株垂柳合抱著的長街,當她滿目觸及的是鵝黃毛絨的柔枝時,她的心情也變得柔軟嫩綠了。
春節剛過去幾天,街道上還能看到紅紅綠綠的鞭炮碎屑,時不時有孩子奔跑著朝空中拋一個炮仗。年還在過,但柳芽也的的確確是探頭探腦出來了,這又是小城讓人愜意的地方。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才二月出頭,風就退了寒氣,天氣也就明顯轉暖了。
一個好的咖啡屋應該是明亮的、溫暖的,空氣里彌漫的氣息應該是微微有點苦澀的,但又是滑爽的,不是黏稠的。咖啡屋的主人應該是溫文爾雅的,但又不是過分殷勤的。每天來的客人應該彼此臉熟,但又不必客套說話。九月曾經看到過一位奧地利詩人這樣描寫他心儀的咖啡屋,也是九月的心儀。
除了具備以上特點,左岸咖啡四壁爬滿青藤,這是尤其讓九月心儀的。對于華麗奢侈的做派,九月一直排斥,她也不是很喜歡花團錦簇,對于不開花的綠色的植物,她的心存歡喜似乎與生俱來。左岸的青藤四季常綠,也許是南方的什么品種,也許不是,總之,這些春夏秋冬郁郁蔥蔥叫不上名字的青藤,讓九月對這里的老板也心存好感。雖然她也沒見過老板,但她想老板應該也是一個格調不俗的有心人,這就夠了。
現在,應該說說九月了。四十歲出頭的九月,是小城最權威的日報副主編,從大學畢業,九月一直在這個報社供職,混到這個年紀,該有的都有了。除了工作,九月還有一個身份:專欄作家。為她特辟的專欄開通也近十年了,她的情感婚姻類文章閱讀量一直居高不下,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家喻戶曉。而且,九月的形象也很出眾,所以,在小城,說她是名人也毫無問題。眼下,除了報紙,還有各種各樣的自媒體、博客、微信、公眾號什么的,九月的粉絲量更是呼啦啦往上漲,她的公眾號訂閱用戶每天以百人計不斷增加。
最初幾年,九月和粉絲之間也是有互動的,粉絲發的消息、留言什么的,九月也能認真回復。但是,隨著九月粉絲量的日益龐大,九月每天收到的消息啊,留言啊都有上百條,一一回復,她沒時間,也沒精力。其實,最重要的,是沒有起初的心勁了。也是,名人做久了,對粉絲的熱情也就習以為常了,這也很正常。
習慣了每天面對無數條添加微信好友無動于衷的九月,自然很難特別注意到某一個人、某一個陌生人、某一個粉絲。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還是有這樣一個人引起了九月的注意。
這個人從最早幾年和九月加為QQ好友之后,幾乎會對九月的每一篇文章發表評論,這評論,也不是三言兩語,而是洋洋灑灑,動輒千言。那時候,九月還非常年輕,她的專欄也剛剛開通,她對自己的粉絲還保有最起碼的禮貌。一般有人發來QQ好友申請,她也就同意了,不過也僅僅只是同意。對于沒有見過面,沒有任何交往的陌生人,九月完全沒有對話的習慣。所以,每有消息提示音響起,九月最多也就瞄上一眼,不作任何回應。后來,她索性關閉了其他人的消息提示音。
也許是因為他的堅持,也許是因為他的評論還真有幾分水平,也許是因為他對九月文章的欣賞方式和其他粉絲相比似乎高級了一點,總之,九月并沒有屏蔽他的消息,相反,九月每有新作,她都要點開這個人的評論看上一遍,但她還是不聲不響。
潛行者,這是他的QQ簽名,當然是網名。九月沒有網名,九月就是她的本名,自她成了專欄作家,她的署名也只是去掉了姓氏,她喜歡九月這個名字。
有時候,一次偶然的情緒波動也許會引發一個行動,九月就是這樣。和二十年前相比,如今的九月,已經完全是一個冷靜、平和、波瀾不驚的中年女人了。她年輕時就不善交際,現在幾乎稱得上深居簡出了。那些躺在電話簿上的名字,一個個不見了人影。也是,什么都是雙向的,九月從來不會主動聯系別人,這些年,她對別人的邀請也是能推便推,所以,小城圈里圈外的熱鬧場合都見不到九月了,這也是九月求之不得的。自然圈里圈外關于她高冷驕傲的說法也就多了。
以九月的經驗,她寫出來的東西,有些很用心,她自我感覺非常好的,發表之后往往反應平平。有些文章,她也就是隨手一寫,寫過就忘,卻又常常一片叫好聲。最近的一個小說九月很是滿意,但是在公眾號推出之后似乎沒有多少人看明白,雖然留言不少,但那些虛浮夸張的溢美之詞顯然算不得數,當不得真。
誰是真正在讀小說,誰是獵奇看熱鬧,誰是順手打打醬油,從留言的水準上一眼就能看明白,所以,九月對于粉絲的褒貶向來不是很在意。但是潛行者在文章后面兩千來字的評論還是把九月驚到了。
驚到她的,不是評論的字數,這么多年,他的評論經常是長篇大論,九月并無意外。驚到九月的,是潛行者對小說的剖析。他剖析得太精準了,九月仿佛被人窺破隱私,有些難堪,有些惱怒,又有些欣慰。于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在潛行者留言后面做了回復,當然只是兩個字:謝謝。潛行者秒回了她,原來他倆同時在線,九月也就順手又敲了幾個字,一來二去幾個回合,他倆就聊上了。endprint
聊天到尾聲,潛行者發出了邀請,想要和九月見見面,情境都對,九月也就應下了。
見面的時間、地點都是九月說定的,幾乎所有男人在這一點上都很男人。但凡約會,除了時間地點,往往連吃什么菜都是女人說了算,這也是男人的可愛處。不過九月沒打算和他吃飯,很清楚,他還遠遠不夠和九月吃飯的熟絡程度,所以,九月選擇了左岸咖啡。
見面的時間約在下午三點,現在是三點差五分,九月在這里做了十分鐘。她一向守時,同樣,她也本能地反感不守時的人。提前十來分鐘,這也是九月一向的作風。
寬大明亮的落地窗外,陽光和暖,時令正好。街上的人三三兩兩,都很悠閑,陽光落在他們身上,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這是通往步行街的一條巷子,沒有車輛,沒有自行車,巷子兩旁極具規模的百十株垂柳,讓巷子顯得詩情畫意。
九月的座位緊挨著落地窗。隔著淺咖色的玻璃望出去,窗外的人和景就有了默片時代的感覺。因為安靜,因為人少,因為沒有機動車輛,那些人顯得身份清晰,目的明確。誰是走走停停散步的,誰是目不斜視過路的,九月一眼都能判斷出。
因此,當中年男人向這邊走來時,九月幾乎在一瞬間就意識到了:他就是潛行者。
潛行者具備中年男人所有的特性:中等個頭,微微發福,穿一身深灰色西服,屬于那種將一切調配到中庸狀態的,當然,這也幾乎是中年男人的普遍狀態。他的步幅也很均勻,不緊不慢向左岸咖啡的方向而來。快到門口時,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
九月也看了一下時間:整三點。她暗暗一笑。再抬起頭時,潛行者正在服務生的引領下落座。他的位置恰在九月的側前方,中間隔了五六個座位的樣子。九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溫度正好。
提示音響了,收到一條微信。九月拿起手機一看,正是潛行者發來的:我到了。九月朝對面望過去,潛行者也在低頭看手機。九月回了一條:我也到了。隨即,她放下手機,定睛瞧著潛行者。
潛行者趕忙抬起頭,視線四掃,最后定格在九月身上。九月直視著他,他的目光在九月身上膠著片刻,瞬間與九月的目光相接,而后像灼傷了一般跳脫開了,他的表情突然有些緊張。
只此瞬間,九月斷定,潛行者已經準確無誤地認出了她。九月的個人照片早就在媒體上公開過,雖說現在的照片和本人往往有些出入,但以九月的氣質,明眼人都能一眼認出她來。何況,此刻坐在咖啡屋的,只有九月一個單身女人,其他人,要么是情侶,要么是三五好友,潛行者今天約會的對象完全無須查找。
九月端起杯子,她看見,潛行者低了頭,拿起小勺在杯子里劃著圈,他的動作遲滯緩慢,有幾下甚至是停住不動了,顯然,他在思考。
九月索性放下杯子,一手托腮,一手擺弄著手機,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潛行者。
潛行者手里的勺子又停下來了,他似乎下了決心,剛一抬頭,正觸到九月的目光,他猛地又低了頭,拿起桌上的手機,手指在上面劃拉了一下,又放下手機。他朝左右看了看,一只手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又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啪”一聲把煙盒扔到桌上。
九月突然想笑,她偏了頭,把臉藏在手掌心里,兀自咧開了嘴。
強忍住笑,九月坐直了,她突然想憋著勁兒,看看這個男人怎么辦。
潛行者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里看了,和九月相比,他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對方視野之內,一側是一個爬滿青藤的柱子,一側是背靠著他的幾個男女,兩側擠得滿滿的空間讓他的視線只能朝前,而一旦朝前,他就正對著九月了。
九月就從容多了,她的視線可左可右,更可以轉移到窗外,一旦她有什么心理需要掩飾,不愿意讓對方察覺,她可以有很多種選擇,不至于局促狼狽。
低回的薩克斯聽起來似乎也很遲滯,也很艱難,猶猶豫豫,遲遲疑疑。
事情就是這樣,頭一旦沒有開好,后面的情形就不好控制了。就像九月第一次見到婆婆,嘴張了幾張,一個“媽”字叫不出口,之后就更叫不出口了。好在她和婆婆遠隔千里,結婚將近二十年,見面的次數能數得清。今天也一樣,如果潛行者一開始就大步流星走過來,和九月握手,落座,之后當然就不用說了。可是,他的頭沒有開好。
首先,他不應該發微信,他應該直接打電話,只要口一張開,兩人之間的陌生感就打破了。即便發了微信,他在收到九月回信抬頭搜尋的那一刻大大方方站起來,走過來,也就自然了。但是他躲閃了,猶豫了,這一躲閃,一猶豫,感覺就全變了。
除了正常情況下的微信短信往來,兩個人之間還有什么非正常情況下的信息來往呢?特別是兩個素未謀面的人,直接打電話,有些唐突,轉換成文字,轉換成信息,可以避免尷尬和緊張。九月和潛行者之間,九月顯然是占主動權的一方。她是名人,潛行者是普通人;她是作家,潛行者是粉絲;她是女人,潛行者是男人。尤其是,九月是個美麗的女人,是個美麗的才女,而潛行者顯然不是個帥氣的男人。
對于人與人之間這種微妙的關系,九月洞若觀火。特別是對于那些給自己獻殷勤的男人,他們那些隱秘的動機,那些撲朔的眼神,那些遮遮掩掩的心思,九月的眼睛就是探照燈,少有男人不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亂了陣腳。所以,有人說九月太過犀利。女人太過犀利了的確不好,本來還可以表演成浪漫的,在她眼里只是滑稽,本來還可以假意深情的,在她眼里只是猥瑣,于是,很多男人對九月敬而遠之。不好玩嘛,一個女人,看穿一切,也玩不成嘛。
潛行者是沒有勇氣給九月打電話的,不夠自信的男人,唯恐自己的聲音在對方接通電話的一刻失了聲。九月非常理解潛行者的心情,所以,她才回了微信,按她的理解,收到回信的潛行者自然會過來到她的位置。
可是,可是,情形怎么就不對了呢?
此刻,在別人眼里,獨坐的這兩個男女想必都是有些故事的。中年人嘛,一般情況下,都是或多或少經歷過或深或淺的過往的,過往得多了,表情也便不悲不喜,神態不溫不火,少有什么事情再能讓中年人跳脫慣常的路數了。所以,大部分中年人不怎么去酒吧啊,咖啡屋之類的地方,這些地方的調調是年輕人喜歡的。正因為如此,九月的常去左岸咖啡,就讓她和一般中年人區別開了,所以,她才很自然地把潛行者約到了這里。但是,也許,她約錯了?約錯了地方?約錯了人?或者,地方和人都錯了?endprint
這樣想著,九月看見,潛行者低了頭在喝咖啡,只是,他拿起了咖啡勺。一勺咖啡,嫌燙,他還要吹一吹,再送到嘴里,這個動作,九月愣愣地看了。
九月總是這樣,總是能在漫不經心中注意到別人注意不到的細節。比如男人穿西服系領帶,九月就特別在意他的領結,對于那些領結松松垮垮,領結與襯衫領口之間斷檔的男人,九月心里首先就打個不及格分。偏偏中國男人穿西裝,少有讓人眼前一亮的。至于領結松垮不成形狀的,幾乎就是通病了。
潛行者用咖啡勺喝咖啡,這個細節讓九月極為不快。他入口之前湊到嘴邊的吹一吹,幾乎讓九月難過了。可能潛行者意識到九月又在盯著他了,他下意識地開始攪拌咖啡,用力過猛吧,勺子與杯子相互撞擊的叮當聲九月也能清清楚楚聽見了。
九月的目光開始掃射,謝天謝地,他沒有系領帶。他的深灰色西服是帶著暗色條紋的,里面搭配的,是一件棕色和黃色相間的大方格子T恤,T恤的領子特意翻卷到西服領子外面,在九月眼里,這樣的顏色這樣的搭配有些匪夷所思。
潛行者又開始用勺子往嘴里送咖啡了。九月收回了目光,她的視線落到桌面的臺歷上:今日立春(23時35分),五九(第九天)。
九月看看窗外,陽光依舊和暖,日子十分晴好。街面上紅紅綠綠的鞭炮碎屑時不時卷成堆,翻飛著,吹出幾步遠,待要平息,又突然卷成堆。翻飛著,吹出幾步遠。千條萬條垂柳也飛揚著,扭擺著,鵝黃底色的綠一陣兒一陣兒彌漫,幾乎有楊柳堆煙的效果了。
起風了。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風衣,九月輕輕將座椅放正,然后,向門外走去。
雨水
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柳如影是在睡夢中被疼醒的。
其實,說睡夢并不準確,很多年了,柳如影的夜晚已經不成睡眠了,夜的冗長讓她輾轉反側,備受煎熬。夜的短促又讓她尚未合眼,天已大亮。就在這長長短短的翻騰中,各種各樣的夢此起彼伏,成片成團的,絲絲縷縷的,有人有影的,無頭無緒的,把她的夜填充得滿滿當當。每天早晨,柳如影神情恍惚,疲憊不堪,似乎奔波了一夜,忙碌了一夜。
每晚睡前,柳如影都會長嘆一口氣,既想躺下來立馬入睡,又怕頭一挨枕頭接踵而至的紛紛擾擾。可是,好覺就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和她捉迷藏、躲貓貓,任她費盡心思就是抓不住。而亂夢就像一個趕也趕不走的懶孩子,賴在她的身上,折磨她,取樂她,讓她一夜不安,筋疲力盡。
四十六歲的女人,失眠多夢,心慌體乏,這也很正常。柳如影好歹也讀過高中,更年期這回事不消說她是知道的。但是,最近腰痛加劇,無法平躺。背部似乎麻木,又似乎集中了所有的痛感神經,從肌肉一直疼到骨頭里,這個疼痛和更年期無關。柳如影納悶的是,當年不是已經痊愈了么,好多年也沒有發作,柳如影幾乎已經忘記當年撕心裂肺的痛。
也就是最近吧,那早已遠去了的痛又回來了,一起回來的,似乎還有那些相關的人和事,藏在那個懶孩子的身體里,進而侵入柳如影的身體,侵入她的夜晚,侵入她的夢境。
最深的痛總在深夜來襲,在柳如影似睡非睡頭昏腦漲的時候,后背突然針芒如箭,然后,刺痛放射狀從腰部輻射而開,柳如影混混沌沌的意識瞬間清醒,清醒又加劇了對疼痛的敏感,柳如影在黑漆漆的夜里叫出聲來。
柳如影不是一個粗聲大氣的女人,所以,她也只是低低的呻吟吧,只是因為在夜里,只是因為屋子里除了她自己沒有第二個人,她的呻吟才顯得突兀,柳如影往往會被自己的呻吟驚到,她咬著嘴唇,將臉深深埋進枕頭。
二十多年前,她不是這樣的吧?哭,必然哭得驚天動地,哭得眾人皆知。當然,最重要的,是要讓那個人知道。
柳如影第一次在他面前大放悲聲的時候,他們都還非常年輕,年輕到可以自信滿滿來一場或者幾場戀愛。但是,談幾場戀愛在柳如影看來是應該被鄙視的,當然也是不美麗的。她無法想象,一個反反復復戀愛幾次的人最后怎么面對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戀愛結婚一次成型,這才是愛情的模樣,準確地說,這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年輕人心目中愛情的模樣。那是一個欣然打開的年代,一切都在蓬勃綻放中又保留著最初的單純。和身邊所有的女孩一樣,柳如影看完了瓊瑤所有的小說,瓊瑤的愛情觀給八十年代的大陸青年樹立了標桿,男男女女無一例外地渴望著一場纖塵不染的愛情。
纖塵不染的愛情當然得有一個纖塵不染的女主人公,柳如影當仁不讓。僅僅只是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襯衫,就讓十八歲的柳如影卓爾不群,大家都說她像極了《窗外》中的江雁容。
她是個纖細瘦小的女孩子,穿著××女中的校服,白襯衫、黑裙子、白鞋、白襪。背著一個對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書包。齊耳的短發整齊的向后梳,使她那張小小的臉龐整個露在外面。兩道清朗的眉毛,一對如夢如霧的眼睛,小巧的鼻梁瘦得可憐,薄薄的嘴唇緊閉著,帶著幾分早熟的憂郁。從她的外表看,她似乎只有十五、六歲,但是,她制服上繡的學號,卻表明她已經是個高三的學生了。她不急不徐地走著,顯然并不在趕時間。她那兩條露在短袖白襯衫下的胳膊蒼白瘦小,看起來是可憐生生的。但她那對眼睛卻朦朧得可愛,若有所思地,柔和地從路邊每一樣東西上悄悄地掠過。她在凝思著什么,心不在焉地緩緩地邁著步子。顯然,她正沉浸在一個她自己的世界里,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車從她身邊飛馳過,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學生在她耳邊留下一聲尖銳的口哨,她卻渾然不覺,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這個世界與她毫無關聯……
柳如影就是活脫脫另一個江雁容。以三十年后柳如影的眼光來看,瓊瑤對江雁容的這番外貌描寫充滿了程式化的學生腔。但是,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在大家都拿她和江雁容說事的時候,一本《窗外》幾乎被她翻爛。她無數次站在鏡子前凝視著自己,一遍遍撫摸著臉頰,有些薄薄的驕傲,又有些薄薄的惆悵。
什么時候,薄薄的惆悵一點一點彌漫開來,變得越來越厚重,越來越龐大?是從父親去世之后嗎?endprint
母親去世的時候,柳如影才八歲,她還不能清楚地判斷母親的一去不返和自己有什么太大的聯系,哭也哭了,哭累了,就抱著父親的胳膊睡過去了。父親去世的時候,十八歲的柳如影知道,自己的天塌了。
父親是國棉六廠的工會主席,吹拉彈唱寫文章,樣樣拿手,是廠里的才子,也因此,柳如影同學們的名字都是什么紅梅啊、衛東啊之類,獨獨她,拜父親所賜,給了這么一個小資的名字,也讓瓊瑤熱起來的時候,大家紛紛羨慕她地地道道的瓊瑤味。瓊瑤不能當飯吃,給她一個飯碗的,是國棉六廠。
讀到高二下學期的柳如影,頂替父親進了國棉六廠。
市區東郊的國棉六廠曾是全省的紡織工業重地,被稱為本市的小香港。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紡織業在中國蓬勃興起,到八十年代初期國棉六廠達到鼎盛高峰,成為全省出口創匯的第一大廠。橫跨大半個東郊的廠區內公園、商場、學校、醫院、電影院一應俱全。當時市區很少見到樓房,國棉六廠已經是高樓林立。每天上下班時間,洶涌的自行車流吞吞吐吐,成山成海的人潮進進出出。能進入國棉六廠工作,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
柳如影并不高興。
她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好,她的奮斗目標就是上大學,這也是父親在世時一再給她描繪過的藍圖。可是,父親突然就沒了。這時候,柳如影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和她有關系的人竟然找不出第二個了。當她從失去父親的迷亂中清醒,當她漸漸止住抽泣,當她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茫然不知所措,掙錢養活自己就成了她唯一清晰的目標。
柳如影成了一名擋車工。每天,她穿著白圍裙,戴著白帽子,在織布機前來回穿梭。半自動的織布機,一個人要操作四臺,一個班下來,相當于步行幾十里路。特別是夜班,每到后半夜,柳如影站著都能睡著。
這樣的勞動強度,對于十八歲的柳如影來說不堪重負,她瘦瘦的身子更見單薄,她的話越來越少。安安靜靜的女孩子,在滿廠嘰嘰喳喳滿口家長里短的大姐大嫂堆里,實在顯眼。
她的顯眼,在女人那里招來的是鄙夷和不屑,在小伙子們的眼里,柳如影是當之無愧的廠花。
黑暗中的柳如影掙扎著坐起來,把被子卷成一團,填充在后腰和床頭之間的空隙里,疼痛似乎略微減退了些,她呆望著對面的墻壁,黑暗籠罩中,所謂墻壁,也不過是她大腦中固有的認知,此時此刻,她的面前一片混沌。在這混沌中,他的臉清清楚楚浮現出來,柳如影甚至看到了他眼里滿滿的痛楚和關切。是的,就是這雙眼睛,就是這雙眼睛里的痛楚和關切,讓柳如影死心塌地嫁給了他。
痛楚和關切突如其來。
是一個月夜。九月的夜,風已經有些涼意,月色卻是最最清朗的,就在這清朗里,他擁抱了柳如影,在他的擁抱里,柳如影放聲大哭。
他懷中的氣息溫暖極了,讓柳如影嗅到了父親的氣息,不,父親的氣息是溫暖而厚重的,還有淡淡的煙草味,他的氣息是溫暖而清新的,有著年輕男人干凈明亮的感覺,還有,熱烈的心跳。
一瞬間,柳如影突然就流下了眼淚。他輕撫著她的后背,他個子很高,他的下巴剛好抵在柳如影的頭發上,他輕輕摩挲著,柳如影能隱隱感覺到他下巴上胡須的硬度,柳如影強忍著的哽咽突然就變成了號啕。
當柳如影止住哭聲,抬起頭來,月光下,一雙滿含痛楚和關切的眼睛。
不管夜里如何痛苦難當,每天早上九點,柳如影準時出攤。
和平街商業區是本市最古老的街市。它全長不過兩千多米,卻是本市第一街,也是外地人的必游之地,好比北京的王府井、成都的春熙路、上海的城隍廟,這條自建市以來就長盛不衰的商業街,鋪子多,年份老,名號大,街道寬,氣派足。這里匯聚著戲院、書店、餐館、茶樓、影樓、服裝店、菜市場、裁縫鋪,林林總總幾百家。其間有各類攤點,舊書攤、古玩攤、雜貨攤、水果攤、小吃攤等等等等琳瑯滿目。春夏秋冬,從早到晚,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經過上百年的時光流轉,這里的一切都被打磨得嚴絲合縫,一派和諧。
和所有的商業街一樣,兩千多米的主街道之外,東西南北星羅棋布的,是各個方向輻射分支出來的小巷道,像蜘蛛網一樣,小巷密密麻麻遍布街區,數不清到底有多少。那些做小本買賣的,如同夏夜里的滿天星斗,撒滿了長長短短、深深淺淺的小巷。柳如影就是其中的一顆小星星。
柳如影的攤位在一間商鋪轉角的屋檐下,這里的商鋪大多還保留著中式建筑的老底子,有寬寬大大的屋檐伸出來,屋檐下面就很天然地形成小攤販的聚集地。當然,人在屋檐下,就得看主家的臉色,所以,商鋪正門兩側是不能擺攤的,這也是多少年來不成文的規矩。
柳如影的攤位很簡單,不過是一臺縫紉機,一張半人高的長方桌子,和她相鄰幾步,還有三五臺縫紉機,三五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人,她們干的是同一行當。
柳如影的蝴蝶牌老式縫紉機,是她從舊貨市場上淘來的。對于曾經的紡織女工來說,踩縫紉機似乎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實上,柳如影的這項技能也才是幾天之間速成的。
從國棉六廠下崗之后,柳如影跑過保險,攤過煎餅,賣過燒烤,在小飯館里端過盤子,給人看過孩子,在建筑隊上做過飯,當過小工,十幾年間,她幾乎干遍了所有的零工。直到三年前,她在商業區擺下了這個縫紉攤位,工作才算穩定下來。
縫紉機淘回來以后,柳如影開始自學,很快,她就掌握了踏板、打線、行車這些基本技能,一個落了薄雪的早晨,她的攤位開張了。
柳如影永遠忘不了她的第一個顧客。
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大學生,拿一條牛仔褲,有些長了,需要裁裁褲腿。遠遠的,當她走走停停,東張西望朝這邊而來時,柳如影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不過十一月底,就已經落雪了。柳如影早早地起了床,看看窗外,今天是她決定開張出攤的日子,她本能的希望能有一個好天氣。可是不巧,天上竟然稀稀落落灑著雪花,一開門,寒氣撲面。柳如影打了個哆嗦,但是她沒有改變主意,脖子上里三層外三層繞了一條長圍巾,推著三輪車出門了。endprint
柳如影僵坐在縫紉機前,全身麻木。旁邊幾臺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幾個女人邊踩縫紉機邊大聲說笑的聲音。時不時,她們會低語片刻,然后朝柳如影拋個冷眼,爆發出更加響亮的笑。柳如影不敢看她們,但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準確無誤地接收到了同行們肆無忌憚的信息,她早已凍僵的雙手不知道該放到哪里才好。
快到中午了,女學生出現了。
幾個女人隔老遠就熱情招呼著女學生,柳如影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團棉花,嘴張了又張,終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只是慌亂地站起來,眼巴巴盯著女學生。失去知覺的雙腿在她站起來的一瞬突然像電流躥過一樣一陣酸麻,柳如影幾乎要跌坐下去,她趕忙雙手扶住了縫紉機。接過女學生遞過來的牛仔褲,柳如影手忙腳亂。
半人高的長方桌子,中間是一個大抽屜,裝著皮尺剪刀之類,抽屜兩側各有一個柜子,里頭是邊角布料,襯里針線。
柳如影抖開皮尺、量體、剪裁。剪刀嗤嗤劃過,縫紉機歡快地響,熨斗濺上水之后滋滋地叫,她被凍僵了的雙手迅速蘇醒,縫紉完成的褲腳熨燙得平平整整。
女學生顯然很滿意。聽柳如影囁嚅著說五塊的時候,女學生愣了一下,繼之笑著說,阿姨,我以前在別家也裁過褲腳,都是八塊,你怎么才五塊啊?她邊說邊從包里掏出一張五塊,三張一塊,給柳如影遞了過去。柳如影漲紅了臉,想說聲謝謝,還是沒說出來。她接了錢,紅著臉只是笑了笑,女學生也沖她一笑,轉身遠去了。
柳如影凝視著女學生的背影,多么輕盈啊。她剛才那一笑,多么好看啊。
女學生的光顧給柳如影的生意開了張,那一天,她一共接了六筆活。
傍晚收攤的時候,飄了一天的雪停了。初冬天氣,地上還存不住雪,雪一落地,就化成了水,到柳如影收攤要回的時候,雪水結成了薄冰,地上像鋪了一層淺淺的玻璃。柳如影剛蹬起三輪車,輪子一打滑,幾乎連人帶車翻倒,柳如影嚇出一身冷汗,只好下了車子,慢慢推著,一步一挪,走走停停,等她到家的時候,路燈早已亮起。
柳如影還住在和他結婚時置買的一室一廳的樓房里,這是國棉六廠最后一批福利房。保衛科工作的他,是廠里老東北的后代。和很多國企一樣,國棉六廠的前身在東北,五十年代三線建設時內遷,所以,隨廠遷來的第一撥老職工,被稱為老東北。他的父母已經退休回了老家,一個姐姐兩個哥哥也都陸續調回了東北,只有他,在父母給他在東北聯系好了單位的當口,他認識了柳如影,并且很快就結了婚。父母雖然不樂意,還是掏錢給兒子買了婚房。
這批福利房一共三棟,各七層高。二十多年前剛剛建成時,深灰色的樓體,一字排開的陣勢,也是很讓人眼熱的。本來,按照他的資歷,根本輪不到買房名額。幾萬人的大廠,婚齡男女烏泱烏泱的,人人都熬紅了眼睛盯著呢。狼多肉少的情況下,夠兇夠狠的狼才有肉吃,他的父母就是一對又兇又狠的老狼,幾番撕咬,給兒子搶來了這套房子。
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整個城市變成了大工地,到處都在拆遷,到處都在重建,柳如影每天從幾十層高的樓群之間進出,親眼看著周圍的老樓房越來越少,路越來越窄。幾乎每天,都有新的地界被白灰畫一個大圓圈,中間寫一個大大的拆字。漸漸地,柳如影開始擔心起自己的房子了,拆遷的傳聞聽說了幾年了,好在只是傳聞,還沒見啥動靜。有時候,她也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有三棟樓的住戶,又不是自己一個人,怕啥,只要這房子一天不拆,她就能過一天的日子。
人往往就是這樣,很多事情,一想到和自己情形一樣的人還有很多,心里的擔憂緊張就減去了一半,似乎人多就意味著安全。
但是,當柳如影把筋疲力盡的自己扔到床上的時候,當她看著對面住戶窗戶里亮著的燈的時候,當她饑腸轆轆又沒有心思做飯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些和她比鄰而居二十多年的男男女女,說到底,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個念頭一起,柳如影頓時心灰意冷。這些離她最近的人,這些二十多年來打照面最多的人,一下子就變得影影綽綽、模模糊糊了,越來越清晰的,反倒是今天那個給她開了張的女學生。
她穿一件大紅色的棉衣,胸口上白底紅字的校徽亮閃閃的,××大學幾個字像金子一樣熠熠生輝。柳如影只是瞟了一眼,心頭一熱,又一酸。她肌膚里的亮白讓落下來的雪花都失了顏色,她兩頰鼓鼓的,帶著還未褪去的嬰兒肥。她的眼里始終含著笑,專注的、好奇地盯著柳如影手底下的動作,看到穿針引線的奇妙處,她濕潤潤的嘴唇微微一張,似乎恍然大悟。
女學生的神態,女學生的樣貌,柳如影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說她熟悉,是因為她也曾經是個女學生啊,哦,那溫暖惆悵的過往啊。說她陌生,是因為柳如影一手帶大的是個兒子,所以,對于年輕姑娘那粉嫩嫩的氣息,她當真又是陌生的呀。
和女學生的清晰相比,兒子的形象似乎離得很遠,五官混沌到讓柳如影需要使勁從腦海里往出來摳,但兒子似乎也不愿意跳脫出來,他始終擰巴著,柳如影也就始終無法清楚地想起兒子。
結婚第二年,兒子就出生了,這也以鐵定的事實證明了他們新婚生活的甜蜜,可是,甜蜜的日子是什么時候結束了呢?
應該是在兒子六歲前后吧。當他的緋聞傳到柳如影耳朵里的時候,全廠上下早已沸沸揚揚了。那女人也是國棉六廠的。柳如影唯一的反應就是哭,各種哭。
他初時還有悔意,還會說幾句軟話,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越是哄勸,柳如影就越是委屈,那眼淚就像年久失修的水龍頭,雖然水流不大,可是架不住細水長流啊,滴滴答答,沒完沒了。漸漸的,他也煩了。看到他眼里的反感厭惡,柳如影索性號啕。他終于出手了。拳打腳踢之下,柳如影發出母狼一般的嚎叫。他撕扯著,從門里撕扯到門外,從樓道里撕扯到樓梯口。柳如影披頭散發,從樓梯上徑直滾了下去。
那一次,柳如影在床上躺了一個月,腰傷似乎好轉了,她可以下地慢慢走動了,這時候,他臥床不起了。
神情淡漠的醫生說出癌這個字時,柳如影口中一陣發干,她咽了咽唾沫,其實口腔中沒有任何分泌物,她只是做了個吞咽的動作。緊接著,她又一陣尿急。可是,當她小跑著到了衛生間,卻又全無尿意。她重重地跌坐在馬桶上,大腦里一片空白。endprint
漸次填滿空白的,是十多年前父親診斷書上那個同樣的字,父親是在確診三個月后走了的。
他留給柳如影的,也不過半年時間。這半年時間里,柳如影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她每天重復著同樣的節奏:早起,送兒子去學前班,然后直奔醫院,在他的病床前忙乎到晚上,回家,給兒子做飯,陪兒子睡覺。
直到他去世,柳如影和他之間再也沒有提起過那個女人。柳如影一天天看著他那張讓女人著迷的臉一點點瘦成駭人的模樣,看著他曾經馳騁球場的挺拔身姿一點點萎靡收縮,這個當過兵、扛過槍的退伍軍人,終究退出了她的人生。
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柳如影強撐著的一口氣突然間就泄了,無邊無際的困倦排山倒海,睡意洶涌,柳如影完全無法抵擋那份沉迷,她深深地沉了下去。
當他的姐姐咆哮著把柳如影從床上拖拽起來時,柳如影依舊迷迷糊糊,不知所以。從他姐姐身上,柳如影見識了中年女人的波瀾壯闊。這種強悍的雌性動物,似乎和其他年齡段的女人完全是兩個物種,她斗志昂揚,所向無敵。在弟弟撒手而去的時候,在大家跑前跑后張羅后事的時候,她的弟媳婦,竟然躲在隔壁房間呼呼大睡,憤怒扭曲了她的臉。
和慣常的呼天搶地不同,柳如影的沒心沒肺顯然不合規矩,這一點,柳如影從所有人鄙夷的眼神中已經明白了。他姐姐的謾罵聲鋪天蓋地,眾人的竊竊私語讓柳如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個后事的操辦過程中,她就像一個局外人。
如果,柳如影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捶胸頓足昏死過去,情形是不是應該會正常一些?如果,眾人知道了柳如影在那一刻最真實的心理反應,是不是,他的姐姐會第一個沖上前來將她撕得粉碎?事實上,這都是柳如影事后的假想,她最隱秘的心思永遠不會讓第二個人知道,但是,她騙不了自己。
在他確定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第一時間,柳如影如釋重負,心頭猛然間輕松了。這種感覺連她自己都吃驚,她有一點點羞愧,有一點點自責。
這個曾經和她肌膚相親的男人,她原以為死亡會像撕裂肉體一樣扔給她錐心的疼痛,可是,她沒有體會到肌體被剝離被流血被腐蝕的痛苦,相反,她似乎在潛意識里期待著永訣的到來。所有的指責、猜疑、糾纏都跟著他灰飛煙滅,和他相關的另一個女人,他們所有的不堪關系隨之不復存在,也許,這也是柳如影想要的結果?
之前,一想到那個女人,柳如影就咬牙切齒,但是,在他去世半年后的某一天,遠遠的,柳如影看見那個女人迎面走來,柳如影突然感覺那么親切,似乎這個女人和她有某種非常親昵的聯系,仇恨無影無蹤。親近她的欲望如此強烈,柳如影迫切地想要迎上前去,可是,她一陣慌亂,一扭頭,從旁邊巷子里鉆進去了。
他去世前兩年,柳如影和他已經雙雙下崗。十幾年過去了,柳如影在不斷變換崗位的過程中摸爬滾打,兒子也長成了一米八的小伙子。有時候,看著兒子胳膊上的腱子肉,看著兒子七仰八叉占滿了一張床,柳如影就感覺很不真實,很虛幻。她很難相信,這就是當年那個躲在墻角里聽著大姑的詛咒瑟瑟發抖的小男孩。
除了經濟上需要精打細算,一個人拉扯兒子的生活似乎并沒有多么艱難,柳如影每每看到媒體上宣傳單親媽媽的不容易,她總是不以為然。過日子不過是一種慣性,單親家庭也沒什么兩樣。從剛剛喪夫的茫然中很快清醒的柳如影,也很快就建立了自己和兒子的生活慣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過是順著軌道滑行而已。丈夫去世留下的空洞也只是概念上的空洞,柳如影一天忙忙碌碌,沒有太多的情緒去特別留意那個空洞。當然,意外也有,不過總是少數,比如兒子偶爾有個頭疼腦熱啦,自己時不時會失業啦。柳如影看著柔弱,其實很能吃苦,城市這么大,臟活累活,只要她不挑揀,總能找到活干,總不至于餓著兒子。
死亡在六歲的兒子頭腦中是什么意思,兒子從來沒有問過,柳如影也從來沒有解釋過。對于父親的永久消失,兒子接受得很自然,他在成長過程中似乎也沒有出現過什么心理問題,這也使某些專家所謂的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成長障礙在柳如影那里全然沒有分量。其實我們都低估了孩子的包容性和自愈力,柳如影想。
不過,兒子從小表現出來的疏離和淡漠倒是讓柳如影心頭有些不安。從上幼兒園開始,兒子就從來沒有出現過其他孩子常有的抗拒和哭鬧。對于和媽媽的分離,他淡定自若。晚上柳如影去接兒子時,他也不像別的孩子小跑著撲到媽媽懷里,他還是淡定自若。
從小學直到高中畢業,他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班上的倒數名次,他也無所謂,當然,主要也是柳如影沒有多么在意。在她心目中,兒子身體健康沒病沒災是第一位的。至于學習嘛,成績好自然好,成績差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仔細想,柳如影身上也缺乏一般母親的特質,她對兒子的態度與兒子對她的態度如出一轍。一天不見,她幾乎可以忘記兒子的存在,牽腸掛肚、難分難舍這類的詞語完全不適用于他們的母子關系。
高中畢業,兒子毫無懸念地上不了大學,在家閑待了一年,兒子去了江蘇打工。是廠里一個老熟人介紹過去的,是電子廠的工人,柳如影也放放心心讓兒子去了。
兒子一走,柳如影的生活更加安靜整齊了,她常常幾天都不說話。電視機開著,里面的人哭啊笑啊,柳如影就已經歪倒在沙發上睡了過去。有時候,突然驚醒,瞟一眼電視,年輕的男女,愛呀恨呀,死呀活呀,他們一發誓,一深情對望,柳如影就笑了,就樂不可支了。
想想真是,自己三十年前可是瓊瑤迷啊,今天怎么成這樣了。那些男女情話說得越認真,柳如影就越想笑。
說到感情問題,這十幾年間,柳如影也相過幾次親。他去世時,柳如影不過三十出頭,原來纖細的身材豐腴了,眉眼間的清秀也增添了幾分風情,是一個讓男人忍不住要多看幾眼的少婦,自然,說合的人也不少。剛開始幾年,柳如影完全沒有想法,后來就斷斷續續見過幾個男人。
和柳如影相親的,當然都是中年男人。喪偶的、離異的。看見男人圓圓胖胖的臉,碩大的腦袋中心寸草不生,周邊一圈又稀稀拉拉生了些毛發,一根一根梳得油光水滑,柳如影就忍不住笑場了。又有男人眼袋松弛,一說話吭哧一聲,一說話吭哧一聲,讓柳如影忍不住想到豬圈里爭食的家伙,她又笑場了。或者,對面的男人干癟如風干的棗核,拿著菜單翻來翻去點了土豆絲清湯面,付賬時手指沾了唾沫仔仔細細清點那些角票,柳如影又冷場了。endprint
反反復復笑場冷場之后,介紹人有看法了。文雅點的說柳如影不嚴肅,粗魯點的罵柳如影有病。柳如影自己也煩了,想起那些男人,想起自己,她膩味極了。
這幾年,兒子的工作挺穩定,每年過年時回來一次,母子二人同樣的疏離淡漠這時候倒顯出了優勢,彼此都不會因為思念的重量給對方形成壓力,彼此都很輕松自在。柳如影的縫紉生意也越做越順。和旁邊那幾位同行的粗聲大氣不同,柳如影話很少,對顧客最多也就是微微一笑,也從來不像那幾個一樣大聲吆喝招徠顧客,但是她這里的顧客反倒越來越多,她被那幾個孤立也就是自然的。柳如影的不予理睬顯出幾分清高,讓那幾個人心里更加不爽,但柳如影的神情總是淡淡的,不和她們接茬,她們除了指桑罵槐,也沒什么辦法。
按理說,這樣平靜的生活正符合柳如影的心性,可是,最近反復發作的腰痛讓柳如影心里開始煩亂了。
夜像一個安眠的嬰兒,呼吸平緩均勻,柳如影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慢慢慢慢地翻轉身子,刺痛驟然加劇,柳如影咬咬牙,雙手撐起身體,一點一點先將一條腿挪到床沿,然后是另一條腿,等到兩只腳都踩到地上了,她一只手撐在腰間,一只手扶著桌子,緩緩地在屋里走動。
月光明亮,屋子里的一切在月色的勾勒中顯出溫情。陳設都是最初的樣子,九十年代的家具式樣,柳如影閉著眼睛都能清清楚楚躲過所有障礙。但是此刻,她皺著眉頭,彎腰駝背,一雙眼睛無所事事。余光瞥過穿衣鏡,落地鏡子中影影綽綽的婦人讓柳如影停下了腳步。
即使只是一個明明滅滅的輪廓,也能明確判斷出這輪廓的黯淡陳舊。蓬亂的、毫無方向感的短發糾結著,身子佝僂又努力前傾,向前探出的脖頸使她看上去像一只覓食的鵝。柳如影不快地扭過頭,開了燈,大白光之下,柳如影穿了許多年的、皺皺巴巴的睡衣睡褲花色模糊,她兩頰凹陷,面黃如蠟。
暖瓶里的水是溫的,還好,聊勝于無。柳如影捧著杯子,喝一口水,吸一口氣,她感覺這一吸氣,腰痛似乎有所減輕,她為這個發現竊喜,于是,吸氣的頻率不斷加快。
二月的早晨,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有不同。天空的高低,空氣的清冽,風過時的快慢,甚至掠過屋檐的一只麻雀,匆匆遠去的人影,所有這些物事,月初和月末的氣息就大不一樣。比起二月初的寒意,今天的早春質地更加深厚了。
樓宇旁幾棵大槐樹,枝干雖然還是黑青色,但是它們的軀體上,從里到外分明滋潤了,活泛了,有水氣了。這些早在柳如影入住之前就矗立在這里的槐樹,使掩映其中的樓群增加了宜居宜人的氣氛。夏天,樹蔭下少不了閑坐的老人,他們和槐樹一樣,熟悉進出這里的每一張面孔。
此刻,槐樹下空無一人,樓群之間偶有叮叮當當的自行車鈴聲。二月末的早晨,畢竟還不是最適宜早出的節令,早出的,只有像柳如影這樣討生活的人。
三輪車從自家樓前拐過,才要直行,柳如影看見,七層樓高的墻體上,頂天立地圈寫出一個拆字,柳如影一回頭,身后那兩棟樓也是這樣,一模一樣大小的拆字。
一陣風過,一片樹葉在空中打著轉,緩緩地,緩緩地落到柳如影腳下,誰家窗口里飄出咿咿呀呀的京胡聲: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驚蟄
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蜇蟲驚而出走矣。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三十五年后的某一天,桃生驚訝地看見,子軒騎著單車飛一般掠過。
北方小城的三月,跳出了所有三月的套路,成為一個個性十足的小生物圈。別的地方暖意初開,桃李淺綻,小城也許寒潮再襲,一夜回冬。別的地方料峭春寒,呵手成冰,小城往往春光明媚,風和日麗。
桃生看見子軒的時候,小城正飄灑著細雨,是真正意義上的春雨,軟酥酥的,輕柔柔的。沒有人忍心打傘,都仰了臉兒,沐浴,享受。
走在操場上的桃生,穿一件大大的煙灰色套頭毛衣,淺藍色的牛仔褲,高高的領子將她的下巴勾勒出理想的弧度,也讓她的短發圓臉顯出幾分清秀。她兩手環抱著幾本書,沿塑膠跑道慢慢走著。
紅綠相間的跑道在細雨的浸潤中嶄新耀眼,環跑道中心是開闊的草坪,此刻,草色極青極好。跑道外圍是大大小小的花壇,迎春花綴滿了金黃色的小鈴鐺。最多的是小柏樹,剛抽出的新枝,剛換過的新綠,隱隱約約的松香混合著青草的味道,彌漫在三月的午后。操場四周沿圍墻走向,是一排排白楊樹,它們將操場團團圍住。這里是校園中最詩意的去處。
腳下的彈性讓桃生步履輕盈,不時有學生向她問好,她點頭,微笑。
一個男孩子瘋跑著迎面而來,看到桃生,一個急剎車,踉蹌著幾乎跌倒,但他還是努力站住了,急急地喊了一聲老師好,那聲音,脆生生里已經有了毛茸茸的質感,就像他唇邊隱約可見的軟軟的黑色。桃生和男孩同時笑出了聲,男孩有點害羞地一溜煙跑了,桃生回頭看著他的背影,那像小鹿一樣矯健的身姿啊。桃生有些恍惚了。
外人眼里的桃生,正是狀態最好的時候。教齡二十五年,在高三年級任把關教師也有十來年了,作為本市最高水準的省級示范性高中的骨干,桃生的身份雖然不是什么顯貴但也十分體面,所有人的尊重讓她深懷自信。
焦慮是在悄然中生長起來的,一屆又一屆畢業生離校,前些年,桃生看著他們意氣風發的樣子,她也會激情澎湃,感覺自己似乎也是十七八歲的年齡,感覺自己的青春也在如花綻放。
但是,這兩年,當桃生滑過四十五歲的門檻,當她半夜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多,當她在課堂上時不時倦意來襲,桃生一想起自己的年齡就會嚇一大跳。現在,凡是有填表之類的事情,在年齡一欄落筆時,桃生心里會咯噔一下,有些許沮喪,有些許自卑,她往往筆尖一抖,盡量含混不清劃拉一個數字。
學生和同事的眼里,桃生永遠妝容清爽精致,衣品休閑時尚。年齡相仿的女老師尤其羨慕桃生的不見老,感嘆桃生身材保持得真好,只有桃生自己清楚,臉上哪里哪里又多了一小塊斑斑,眼角的皺紋哪一天突然也多了一條,自然,她的腰里也有小小的贅肉,她的小腹也不聽話地堆積了些脂肪,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endprint
二十五年前,桃生師大畢業分配到這個學校,她是一個天生的好老師。從初中到高中,從高一到高三,直到十幾年前她被確定為高三級的把關教師,桃生一路走來,輕輕松松,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如同她的教學風格一樣明快干練。二十五年了,校園已經成為桃生的生活半徑,她從一個留著清湯掛面直發的女孩成長為今天的樣子,她是領導眼里的頂梁柱,同事眼里的佼佼者,學生眼里的女神。當然,她更是一個二十歲女孩的母親,是一個工程師的妻子。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學校占地堪稱奢侈。三棟紅墻綠瓦的中式教學樓,二十三個實驗室,六個琴房,聲樂訓練室、國畫室、攝影室、美術鑒賞室、音樂鑒賞室等等共十八個藝術功能室。六個籃球場,六個羽毛球場,四十三張乒乓球臺,一個標準的露天游泳池。能容納一千八百人同時就餐的食堂,兩棟學生宿舍樓。這是一所百年老校,是本市乃至周邊縣區優秀學生擠破頭想要進來的學校。社會上一直流傳著后門學生的天價學費,都說這個學校的校長比市長還牛,自然,進出這里的老師和學生也是牛皮哄哄底氣十足。
桃生并不淺薄,但是,不能否認,桃生的一部分底氣也是來自學校。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一個世家子弟身上很難出現寒酸相,同樣,一個從小一分錢得掰成兩半花的窮小子身上一定會打上算計的烙印,即便他日后發達,他的骨子里仍然會留下艱難歲月的陰影。和本市其他小門小戶的學校相比,桃生所在的學校顯然系出名門,它年年攀高的分數線,各種天價收費的傳說,都給它一層復一層地鍍了黃金。
重點高中的重點教師,學生仰慕的女神,迥異于路人甲路人乙的氣質,985大學在讀的女兒,二十二年婚姻生活打磨成親人的丈夫,一切都是剛剛好,桃生沒有什么不滿足的。
所以,在三月的細雨中漫步,發生在桃生身上就順理成章。辦公室剛剛入職的小姑娘擔心雨絲會打濕她的面妝,和桃生年紀相仿的擔心淋了雨會感冒,桃生隔著窗玻璃看外面煙雨濛濛的樣子,心里實在喜歡,一個人輕車熟路到了操場。
許是因為桃生出生在三月,她對三月總是心懷好感。小城四面環山,植被豐富,所有的山體都被綠樹覆蓋,雖然是北方城市,環城河水已經帶了些長江水系的綠意,河水不徐不疾的,像極了小城的性格。
每年三月,小城的天空總是氤氳著淡淡的水汽,細雨往往在黃昏飄臨,槐樹依街而立,華燈次第亮起,雨中的行人,神清氣爽,走走停停。空氣潮潮的,他們心里也潮潮的,是那種恰到好處的潮潮。
今天的雨,午后已然醞釀。吹著些微風,雨絲斷然是不成形、看不見的,但雨絲在微風里斜斜地蕩來蕩去,這份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桃生拂了拂嘴角的發絲,深深吸一口氣。這時候,子軒騎著單車突然就定格在她面前了。
老師好。子軒單腿點地,一只腳還蹬在車輪上,咧開了嘴朝桃生一笑。他的牙齒又白又亮,有著貝殼的質地,似乎風一吹就能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他的頭發理了板寸,短短的,根根直立。他的膚色是太陽的顏色,正是十八歲少年的顏色。他穿著白襯衫,校服外套搭在車把上,吊兒郎當的,騰出右手劃過眉梢,行了一個美式軍禮,不待桃生反應,他蹬著單車,風一般遠去了。
他的身后,灑下一路口哨聲。
他不是子軒。
桃生收回目光,自嘲地一笑。他不過是自己的學生,他當然不是子軒。怎么可能是子軒呢?
三十五年前的桃生絕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站在講臺上,那時候,她和子軒一樣,對他們的老師深懷不滿。
八十年代初期的縣城中學,會是個什么狀況呢?
桃生所在的縣一中,算是全縣條件最好的中學了。教室是五十年代修建的老式瓦房,屋頂低矮,有調皮的男生站到課桌上就能摸到房梁。所謂課桌,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老物件,長條桌上斑斑駁駁,不辨顏色,桌腿穩當的就算質量最好了,大部分學生的課桌都是吱吱扭扭晃個不停。因為課桌不穩,桃生和子軒沒有少鬧別扭。
桃生和子軒是同桌,初中三年時間,話不多說,架沒少吵。那時候,男女同學間互不理睬。但是,做了同桌,整天要打交道,肯定會有交集。不能進行正常的語言交流,雙方都是通過肢體語言表達自己的情緒。
桃生埋頭正寫作業呢,子軒使勁一晃桌子,自來水筆在作業本上戳出一個窟窿,桃生扔了筆,兩手猛搖桌子,子軒半個身子趴到桌面上極力抑制,哐哐當當的聲音引得大家都朝這邊看,老師一頓臭罵,桃生捂了臉流眼淚,子軒嘩啦啦翻著書頁以示他的滿不在乎。
自習課,子軒懸著手腕寫毛筆字,胳膊肘子上架了墨盒,是要顯示他的功夫吧,看他咬著嘴唇凝神屏氣的樣子,桃生身子往前一頂,墨盒跌翻,紙面上污了一大片。子軒罵了臟話,桃生罵不出更有力的狠話,在子軒的罵里流眼淚。
更多的較勁是無聲無息的。課桌中間用白粉筆劃了三八線,桃生的右胳膊剛有越界,子軒的左胳膊就頂過來了,瘦骨嶙峋,頂得桃生的肘子火辣辣生疼。桃生示了弱,胳膊略有撤回,子軒卻不罷休,肘子依然緊逼。桃生心中火起,猛一用力,兩人的胳膊肘子就像兩只頂牛的羊角,相抵著,摩擦著。兩個人都漲紅了臉,都憋了一口氣。相持一會兒,桃生敗陣,她抽了胳膊,伏在桌子上流眼淚。
冷戰期間,坐在里側靠墻位置的子軒,進出自如,動作生硬。往往在桃生毫無準備的時候,子軒騰地站起來,從桃生后背和后排課桌之間闖過,桃生后背撞得發麻,子軒揚長而去,桃生反手揉著后背,一邊流眼淚。
兩個人都分頭找過班主任,要求調換座位,都招來班主任一頓臭罵。
實習老師來的那一年,也是三月,校園里的柳樹剛剛探出點綠芽。桃生班上分來了一女兩男三位實習生。
小孩子都喜歡吃別人家的飯,都覺得別人家的飯比媽媽做的香,吃一頓就念念不忘,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吃誰的飯長大的。實習老師就是別人家的飯,怎么吃怎么香。
看慣了班主任的冷臉,聽膩了班主任的教訓,這三個即將師大畢業的年輕人,像一泓清泉,給桃生他們帶來種種新奇的感受。
男老師的喇叭褲,尖頭皮鞋,女老師唇上淡淡的口紅,隱隱的香水味,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愛笑。所有學生毫無愧色的移情別戀了。endprint
實習老師的課堂是詼諧有趣的,實習老師課后是不回辦公室的。他們拎了磚頭樣的錄音機,給大家聽鄧麗君,吹口琴,讀北島的詩。
教室里暗流涌動。
一次春游,暗流沖出了地表。
是實習老師組織的一次活動,全班學生全體出動,步行去了一趟縣城東郊的太陽山。
去時大家成群結隊,返回時就三三兩兩各自組合了。桃生還是第一次走這么遠的路,來回得有二十幾里吧。待到大家在山頂上玩玩鬧鬧之后返回的時候,桃生已經腿疼腳疼走不動了,她一瘸一拐落到了最后。
子軒騎著自行車突然沖到了桃生面前。是一輛老式加重自行車,橫梁極高,座椅更高。比座椅高不了多少的子軒顯然無法正常騎行,他偏了身子,一條腿伸進三角架,動作不雅,車速倒是飛快。
子軒保持著騎行姿勢,沒有回頭,吆喝一聲,上來。周圍沒有第二個人,桃生當然知道他在吆喝誰,她想端著,想做個有志氣的人,可是雙腿綿軟,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坐車的誘惑實在太大。桃生摸索著想要爬上自行車后座,他們都還沒有長開,子軒比自行車座高不了多少,桃生最多也就和自行車座一般高。讓她丟臉的是,她忙乎了半天,居然坐不上去。子軒下了車子,也不說話,伸出一只胳膊,桃生借了力,總算把自己安排到后座上。
子軒的車輪一路歡歌喜氣洋洋,桃生兩手抓著后座心驚肉跳聽天由命。風馳電掣間,群山后撤,綠樹逼面。從三角架里踩了風火輪的子軒,傾斜著身子,敞開的白襯衣鼓了滿滿的風。山路回環,急轉彎處毫不減速,自行車整個被甩出去,斜斜的,幾乎馬上要跌倒,桃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想說慢些,嘴唇發干說不出口,心里埋埋怨怨恓恓惶惶。
班主任大發雷霆,關了門窗,班會天天開。班主任說你們男男女女嘻嘻哈哈,還拉手,還跳舞,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男生女生沒一個好貨。鉆到林子里,想干什么?還有男女生騎一個自行車的,膽大包天不知羞恥……
桃生手指頭摳著課桌上的一個小坑,低了頭流眼淚。子軒拿書當扇子,嘩啦嘩啦扇得山響。班主任說你什么意思,子軒說你罵人罵熱了,我給你扇扇呀。班主任說你給我滾出去,子軒就開了門滾出去了。
第二天早操時間,全班二十一個男生,二十一個光頭。春天的陽光灑在二十一個锃光瓦亮的青皮腦袋上,金燦燦的像鍍了金的小沙彌,全校師生的目光齊刷刷聚焦,桃生的四周,儼然二十一個熾熱的大燈泡,晃得她睜不開眼睛,她又害怕又興奮。
校園里炸開了鍋。
二十一個光頭一旦進入同一個教室,其感染力比之撒落操場的效果更勝一籌,各科老師在走上講臺的一刻呆若木雞。老師面如土色,學生歡天喜地,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激情在教室里四壁沖撞,像一只只正在尋找出口的困獸,隨時都會沖破屋頂噴薄而出。
近距離觀察子軒的光頭,桃生發現,子軒刮得青青的頭皮上有細細密密的小疙瘩,原來被頭發覆蓋的領域內血管青筋隱約凸出,他臉部的線條似乎一夜之間褪去了少年稚氣,顯出幾分剛硬和犀利。子軒顯然察覺到桃生在偷偷打量他,他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暗暗地吸了一口氣,提起了腰,坐得更直了。桃生發現,他的鼻子下面,有一層黑黑的,軟軟的絨毛。
春游回來之后,不光是桃生和子軒,全班所有的男女生之間開始打破禁忌,互相說話了,這在班主任眼里不啻一聲驚雷。光頭事件更像一顆原子彈,將班主任苦心經營,年年先進的優秀班級炸得血肉橫飛。
全班停課,班會連軸,人人檢討,個個過關。事情很快有了結果:光頭事件是由子軒一手策劃帶頭執行的,其他男生停課兩天,子軒停課一周。
之后,光頭們被勒令戴上了帽子。
男生女生和諧相處其樂融融的局面一直堅持到初中畢業。
桃生和子軒也在隨后的半年同桌生涯中度過了最融洽的一段時光。
子軒寫毛筆字,桃生會幫他研磨。桃生掃地,子軒會幫她提水。
冬天的清晨,校園里黑乎乎的沒有一個人影,桃生踩著厚厚的積雪進了校門。今天她值日,在其他學生進教室之前,值日生要保證煙筒冒煙,爐火旺旺。這是桃生最難捱的日子,往往把自己弄得滿臉是灰,兩手烏黑,那火還是死氣沉沉奄奄一息。但是,這個冬天,成為桃生記憶中最溫暖的一個冬天。
子軒生火,桃生打掃衛生。油燈的火焰跳躍著,將二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黑板上、墻壁上。他們走到哪里,那影子就跟到哪里。
早自習的預備鈴響過之后,教室里才供電。以前,桃生值日帶的是手電筒,那一年冬天,有了子軒的煤油燈,桃生就不再打手電筒了。煤油燈是子軒自制的,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子,蓋子上鉆了眼,穿進去線做的捻子,長長的尾巴浸在煤油里,點燃之后,油燈滋滋地響,教室里彌漫著好聞的煤油味兒。
作為回報,桃生每天供給子軒自制的腌辣椒。也是一個裝過藥的小玻璃瓶,醬油醋水中泡了桃生背著母親悄悄切好的干紅辣椒。爐子生好之后,二人圍坐在火爐旁,在油燈的搖曳中,就著腌辣椒吃餅,一邊滋滋地吸氣,一邊你爭我搶,只怕自己少吃一口。
接到同學聚會的通知時,桃生的腦海里又將三十五年前的過往細細捋了一遍,當然,出鏡最多的肯定是子軒。初中畢業后,大家各奔前程,有上高中的,有上中師的,有考了技校的,還有輟學的,總之是作鳥獸散。算起來,桃生和子軒從來沒有見過面。
年前,有熱心人建了微信群,初中五十幾個同學也陸陸續續有了消息,但是,也有幾個同學一直沒有露面,子軒就是其中之一。
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截至目前,本班做官做得最大的,是趙愛國,他現在是本市副市長。桃生暗暗吃驚。趙愛國,她有印象,因為都是小個子,他當年也坐第一排,和桃生屬于鄰座,中間隔了窄窄的過道。記得趙愛國有口吃的毛病,一天很少說話,總是低著頭,看人時從眼皮下面瞟你。前些天聽到新聞里說本市新來了一位副市長,桃生以為是同名同姓,沒想到還真是她的初中同學趙愛國。
參加聚會的同學一共有三十幾個,在市內酒店訂了一個大包廂,男男女女從甫一見面的驚呼、捶打直到坐定,吵吵鬧鬧折騰了半天,所有人都從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當下的形象定位。三十五年的時光,讓一群少年失了水分,沒了光鮮,唏噓,嘆息,有心軟的女同學落了淚。endprint
桃生沒有落淚。
如果說,趙愛國是第一個意外,那么,此刻的桃生,正在第二個意外中暈頭轉向。
第二個意外是子軒。
微信群里沒有出現過的子軒,今天露面了。而且,桃生馬上就判斷出,這次聚會是由子軒張羅的。
從和子軒握手的瞬間,桃生就恍惚了。
子軒的壯碩完全超出了桃生的想象。
他的身高比當年至少長了三十厘米,他身體的寬度使他像一面移動的墻,墻面卻不是平的,是球狀的,讓桃生感覺最先移動到她近前的是子軒的肚子。圓滾滾的肚子幾乎難以維系褲子,皮帶委委屈屈地安排在皮球底部,讓人很是為他擔心。桃生瞟了一眼那皮球,再瞟一眼勉強掛著的褲腰,也不由替子軒緊張起來。子軒倒很從容,他大聲招呼著,和每一個同學熱情擁抱,他的臉,汗津津的,油光光的,紅撲撲的,始終綻放著笑,像一朵盛開的大菊花。
他帶動著讓桃生提心吊膽的肚子滾動到桃生面前,向桃生伸出了右手。桃生在眾人的歡呼中和子軒握了手。子軒的手又大又軟又熱,手心里滿滿的全是汗。他的手指幾乎在和桃生手指相觸的同時就迅速撤回了。旁邊有同學起哄,抱一個,抱一個,子軒嘿嘿一笑,已經轉過身去招呼別人了。
桃生落了座,眼前這個子軒讓她有些不適應,她需要靜一靜,盡快進入角色。
從幾個同學的打趣中,桃生知道了,子軒是某個鄉的鄉長,聽他們的意思,子軒一直沒有離開縣城。
數一數,同學中當老師的最多,居然有二十多個,大部分在縣城的小學中學,還有幾個鄉村教師。和三十多年前最大的不同是,大家都很謙恭,彼此都是盡量抬高對方,都把自己放得很低。曾經的刺兒頭今天都很乖巧,說話都很有分寸,都很會唱贊美詩。
最乖巧的是子軒。他可以接住任何人的話頭,可以潤滑每一個話題,他殷勤地給大家服務,并且讓他的服務在調侃中顯得極其自然,讓被服務者沒有任何局促之感。
子軒的周到和視線平均分配給大家,桃生的目光更多地追隨著子軒。
午飯時間早過了,大家圍著大圓桌團團坐定,涼菜已然上桌,桃生肚子里開始咕咕叫,但是沒有人動筷子。
同學聚會,共同的話題就是回憶舊事,話題的熱度一般能維持一兩個小時,這時候,就需要吃飯喝酒,給有可能斷了片的話題加點興奮劑,場面才能撐得下去,否則,隔了三十五年的光陰,還能有多少可供共享的呢?
此刻,大家眼瞅著一桌涼菜,都在心里嘀咕,但是誰也不先張口詢問,說話的聲音漸次稀落,已經有些冷場了。子軒說大家再等等,等等趙市長,市長工作忙,可能一時走不開。
桃生恍然大悟。
場面上的事情,桃生總是后知后覺,到她恍然大悟的時候,別人早已經心知肚明了。
子軒話一出口,眾人心照不宣,于是繼續等。只不過冷下來的場子一時還無法回暖,子軒顯然也失了周旋的興致,他頻頻抬起手腕看表,然后站起來說趙市長已經在路上了,他出去迎一下。
子軒一走,場面更加尷尬。只聽見女人們嗑瓜子的聲音,男人們滋滋喝水的聲音。桃生左右是兩個男生,名字有些印象,但是臉生得很,桃生一時有些發窘,她站起身來,走出了包廂。
酒店太過密閉,五月初的天氣,樓道里已經很悶熱,走廊上厚厚的地毯更加讓人透不過氣來,桃生額上沁出了細汗,她索性下了樓梯,到了大廳。
大廳空曠開闊,桃生頓覺神清氣爽,她在一角的沙發上坐下來,透過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子軒。
子軒在廳外回廊間踱步,從側面遠遠看過去,他的肚子驚心動魄。他不時用手抿抿兩鬢。他的發際線已經上移到頭頂,但是兩個鬢角還算有些毛發,顯然他也十分愛惜這點方寸之地。他穿了一件中規中矩的灰色夾克,夾克的廓形正好能將他圓圓的肚子反扣其中,從背面看,還是一個挺有氣勢的男人。
就在桃生打量子軒的時候,子軒突然顯出和他身材極不相稱的機敏和靈活,像洪金寶一樣一個飛躍,三步并作兩步,撲上前去。
子軒在旋轉門間左擋右推,護衛著一個小個子男人吞吐而出。
不錯,是趙愛國。他的個頭幾乎和三十五年前一樣,一點也沒見長,比現在的桃生起碼也要矮一個頭。他干瘦得像一粒暴曬多日的羊糞蛋——桃生為她這個聯想啞然失笑。
子軒走在趙愛國的側前方,一只胳膊憑空抬起,擺出驅趕什么的樣子,另一只胳膊虛張著,似乎是要隨時攙扶的樣子,兩個人進了電梯。
桃生坐在角落里,她開始猶豫,去還是不去?以她的性情,此刻遠不如蹩到哪個小巷里,來一點小吃,消磨一點時光。可是,她還是很好奇,很想看看接下來的故事。
這樣想著,桃生也便上樓了。
趙愛國已經被子軒引領著在上座落座了,桃生的位置剛好正對著他們。桃生坐下來的時候,趙愛國正看著她,桃生下意識點點頭,趙愛國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桃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認識她。
子軒開始一一向趙愛國介紹每一個同學,被點到名的同學一一站起來向趙愛國示好。桃生心里別扭,趙愛國自始至終耷拉著的眼皮讓她更別扭。她脫口道,都是老同學,不至于誰不認識誰吧,用得著介紹嘛。子軒哈哈一笑,對趙愛國說,這是桃生。桃生紋絲不動,趙愛國腮幫子上薄薄的皮肉抖了抖。
子軒說趙市長不喝酒呀,大家以水代酒吧,于是招呼服務員撤了酒杯,人人倒了一杯白開水。子軒說為了趙市長健康養生的新理念,大家干杯呀,稀稀拉拉的,有人舉起了杯子,有人沒有反應。子軒說大家都熱情點嘛,趙市長日理萬機,難得抽出時間來和大家見面,這是多么珍貴的同學情誼啊。有活泛點的同學開始附和,席間叮叮當當有了響動。
子軒的努力讓桃生替他難過。想一想,在座的有二十幾個是老師,還是中小學老師,鄉村教師,這樣的酒場,不冷場才怪。
不知道站講臺站久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酒桌上最木訥最被動的,往往便是老師。當老師的,都是等著人來敬他的,勸酒敬酒這一套,老師們鮮有主動的。endprint
此刻就是這樣,任子軒怎么煽情,老師們要么自顧自地吃喝,要么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完全沒有人理會子軒口中所說的全班的驕傲,本市歷史上最年輕的副市長。幸虧還有三五個政府機關做事的小職員圍著趙愛國和子軒打轉。
子軒說市長呀,鄉上的工作剛剛鋪開,這些天正準備給您匯報啊。子軒說市長呀,自從您上任以后,我這身上真是有使不完的勁兒啊。
趙愛國板著的臉在燈光映照下開始泛出一點春色,他頻頻點頭,笑而不語。他的筷子幾乎沒有動,子軒也不動筷子,只是附在趙愛國耳邊低語。
菜品豐富,口味甚佳,桃生和幾個同行一邊說笑,一邊大快朵頤。不知道是誰帶頭喝起了酒,白酒紅酒一起上,有了酒精為媒,氣氛慢慢熱烈起來。除了趙愛國,所有人都開了戒。
五瓶白酒,四瓶紅酒很快見了底,子軒大聲喊著再上,再上。
酒后的男男女女,趴著的、躺著的、哭的、笑的、又哭又笑的、吼歌的、罵娘的,包廂里亂作一團。
桃生也喝了酒,度數有點高,她也有點暈,她想近前去和子軒說說話,可是子軒抱著趙愛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刻也不舍得撒手。
隔著滿桌狼藉,隔著大呼小叫的人影,桃生看著子軒,她的眼前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模糊的時候,穿著白襯衣的子軒正騎著自行車飛馳,清晰的時候,肥頭大耳的子軒正滿嘴酒氣摟著趙愛國的肩膀撒嬌。
桃生笑了。
歲月是把殺豬刀,這把刀對女人的殺伐多在皮肉,對男人,它可真是脫骨吸髓啊。
這樣想著,眼前一派春光,桃色迷離。
在這春光里,柳笛悅耳,山歌繚繞,桃生向著春光徑直去了。
春分
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
——《春秋繁露·陰陽出入上下篇》
沒有楚浩南,林若華不會成為蘇城的名人。
蘇城在黃浦江上游,距上海市中心39公里,古稱華亭,別稱云間,唐天寶十年(公元751年)置華亭縣,后改稱蘇城。上海開埠前,蘇城是上海地區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歷史上號稱“蘇城財富半天下”。
蘇城四面環水,城內以建于北宋熙寧年間的興圣教寺塔為中心,布滿古建筑、古文物,有宋代的望仙橋,明代的磚雕照壁,楠木廳,清代的天妃宮。城北有上海乃至長三角地區最古老的史前文明廣富林遺址。總面積約2平方公里的蘇城,整體建筑風格繼承了秦漢時期的園林傳統,名列上海五大古典園林之一的醉白池是宋代蘇城進士朱之純的私家宅園,占地76畝。園內有四面廳、樂天軒、疑坊、雪海堂、寶成樓、池上草堂等亭臺樓閣及邦彥畫像石刻,歷史藝術碑廊,《赤壁賦》真跡石刻,還有樹齡在三四百年的古銀杏、古樟樹,百年以上的牡丹。
林若華和外婆的家就在醉白池園外的一條弄堂里。
林若華記事起,外公就去世了,外婆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林若華的媽媽是外婆最小的女兒。從林若華寄養到外婆家,直到她23歲外婆去世,那個青石板鋪地,四面墻上爬滿薔薇的小院里其實一直只有她和外婆兩個人。外婆的幾個子女,下鄉的下鄉,支邊的支邊,最終都在當地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林若華的媽媽初中畢業就去了新疆,后來也在天山腳下落地生根。林若華剛出生沒多久,她就被送到了蘇城外婆家,從此再沒有離開過蘇城。
出了醉白池,沿西行不過百米,是一條狹長的弄堂,外婆家就在弄堂的中段。大門掩映在寬寬的芭蕉葉子之后,老榆木的門板上斑斑駁駁。一進門是一個小小的入戶小亭子,朱紅色的中式拱門,格子木窗,一步跨入拱門,豁然開朗。院子里沿墻根一圈是一條種植帶,櫻花、藤月、杜鵑、迷迭香、蜀葵、松果菊、月季、藍莓、郁金香,還有大片大片叫不上名字的各種綠植。最壯觀的要數滿綴四壁的薔薇了。這些一大簇一大簇攢聚著的粉白,沿墻頭一直攀爬伸展。曲曲折折的藤蔓將濃重的綠色送進林若華的小窗。小窗是有些年頭的老木窗,漆色脫落,包漿深厚。窗下的林若華,就在蜂擁而入的花香里發呆。
算起來,外婆家從前也是蘇城的名門望族,祖上是受過皇帝欽賜御匾的,只是到了外婆的兒女高高低低長在庭院時,所有的過往都成了讓一家人提心吊膽的定時炸彈。院子里,能拆的都拆了,廊下的壇壇罐罐,階前的木雕石刻,都在一夜之間被紅衛兵小將們破了四舊,只有這些花花草草,不管世間紛爭,兀自熱鬧著。
林若華印象中,瘦瘦小小的外婆一直是花白著頭發,腦后挽著一個發髻,常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褂子,紐扣偏在一側的中式上衣,從左側到右側的大襟蓋著底襟。
祖孫二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發呆。特別是下雨天,白亮的雨水連成了線,掛在寬寬的屋檐下。院子里的綠,院子里的紅,院子里的五顏六色,都在雨里越發的耀眼。大門永遠是緊閉著的,平常少有人來。
外婆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干瘦的手放在膝蓋上,眼神空洞,一坐就是小半天。六歲的林若華趴在窗臺上,眼神里滿滿的,一趴就是小半天。
林若華住的小屋在陰面,常年不見陽光,最早,這屋子里的家當都是老物件,掛著大銅鎖的衣柜,雕了荷花錦鯉的床頭,一字排開的朱漆屏風,這些老家當和幽暗的氣息十分契合。后來,抄家抄走了一多半,只留下三五件不起眼的小玩意,諸如一只矮腳的幾案,兩個插花的瓷瓶之類。物件少了,屋子里的陰氣愈加重了,想是小小的林若華氣場不夠強悍的緣故,但是小小的林若華卻對這終年飄浮在空氣中的清寒有著與生俱來的歡喜。
特別是逢到下雨天,滿屋水汽里透出絲絲古舊的味道,林若華推開格子窗,趴到窗沿,她尚未長成的身體里似乎被注入了什么神奇的東西,她的目光里滿滿的。院子里的草,院子里的花,院子里的風聲雨聲都進入她的眸子。但是,僅只是這些看得見的景致還不足以填充她的眼睛,她的眼底深處,還有一個世界,一個外人看不見的世界,一個足以讓林若華淪陷的世界。
小院里雨聲喧嘩,喧嘩在林若華的凝神中漸漸遠去,越來越遠,越來越淡,直至消失。這時候,千道萬道霞光鑲著金邊在林若華的眼前舞蹈,霞光照耀處,白鶴亮翅。白鶴馱著林若華一路高飛,林若華在梨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天邊隱隱傳來唱詩的童聲,手風琴的伴奏就在林若華耳邊繚繞,一朵向日葵一般碩大的金太陽奔騰而起,它在白茫茫的云海里滾動翻越,突然,它彈跳著沖破云海。林若華看見,那像果凍一般顫巍巍的金色的一輪,就那樣近在咫尺了……endprint
在發呆中邂逅的隱秘的世界讓林若華心如鹿撞,這是只有她一個人洞曉的快樂,她不想讓第二個人分享這快樂,但是,她需要記錄下這稍縱即逝的快樂,因為,不過就在她一眨眼的工夫,那快樂就飛走了。
林若華迷上了畫畫。她畫她在發呆中捕獲到的一切,她也畫她身邊能看到的一切。終年沉默著的石桌石凳,泛黃的老相片,永遠不再出聲的留聲機,脫了漆的格子窗,屋頂上的脊獸,屋檐下風干的辣椒,還有,不發一言的老外婆。
所有物象,一一入畫。林若華咬著筆桿,端詳,喜悅,然后,悄悄地,把畫紙塞進衣柜深處那個狹長的暗格里。
祖孫二人最多的交流是在廚房,那必是在林若華嗅到香味后,在灶臺前垂涎欲滴盯著外婆一舉一動的時候。
霜凍之后的塔菜最是好吃。外婆的屋檐下總是掛著臘肉、咸魚和各樣干菜,外婆從油漬麻花的草繩上割下一小塊臘肉,溫水洗凈后切成一寸左右的厚片,臘腸以同樣的刀法切片。塔菜去掉根部老葉,切斷后洗干凈,大米淘洗后靜置一小時,胡蘿卜土豆切成滾刀塊,烏黑锃亮的鐵鍋底滾油冒煙時,倒入臘肉臘腸爆香,鍋內白煙升起,滴入料酒,胡蘿卜土豆塊入鍋煸炒,最后加入的是塔菜。厚重的綠一入鐵鍋,沾了油腥,綠里透出亮,亮中滲了油,塔菜多水,翻炒之間,水分滲出,這時候,須將大米添入。外婆用鍋鏟試試干稀,往往還要沿鍋邊加入開水。之后,鍋蓋捂得嚴嚴實實,小火燜煮。待滿屋子的香味滿的要溢出來的時候,揭了鍋蓋,白白胖胖的大米粒點綴著醬赤色,林若華早已迫不及待了。
這是林若華最喜歡吃的上海菜飯,原本素清的塔菜飽吸油汁,在進入口腔的瞬間產生一種迷人的口感,讓林若華的口腔四壁感動的津液涌動。后來,林若華才知道,上海人口中的塔菜或稱塌棵菜,其實就是北京人說的菊花菜。林若華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小時候為之癡迷的味道里果真是帶有花的氣息的,她一下子就愛上了菊花菜這個名字,一下子就覺得塔菜這個名字太過蠢笨,至于塌棵菜就更不像話了,簡直是暴殄天物嘛。
即使是在祖孫二人交流最多的廚房,她們也是沉默居多。外婆迥異于弄堂里其他阿婆的一點,就是她的寡言。林若華迥異于弄堂里其他孩子的一點,也是她的寡言,所以,當阿婆們搖著蒲扇坐在自家門洞前說東家道西家時,當孩子們騎著竹馬你追我趕笑笑鬧鬧時,林若華和外婆多是在小院里發呆。
當林若華熟練地在鍋里翻炒時,外婆已經去世,林若華已經有了一個七歲的兒子。
這是1989年的冬天,《蘇城畫刊》編輯林若華終于走出了居委會逼仄的小屋,終于不必再忍受大媽們絮絮叨叨的飛短流長。這是林若華人生中一次質的飛躍,因為這個飛躍,她對丈夫黃阿毛深懷感激。
林若華和黃阿毛第一次相親的時候,黃阿毛手里攥了一本《詩刊》,在二人略有冷場的時候,他總會打開《詩刊》,他低頭看書的樣子讓林若華產生了好感。彼時,林若華是街道居委會的干事,終日混跡于家長里短婆婆媽媽之間,林若華的寡言顯得十分突兀。林若華心里對這間擠滿了各種不明雜物卻又被安插進七八個人連轉身都困難的所謂辦公室充滿了厭惡,她一度有過辭職的念頭,但是被外婆聲色俱厲罵了回去。看著外婆青筋暴露干癟變形的雙手在她眼前舞來舞去,林若華深感內疚。說來說去,只怪自己不爭氣,連續參加了兩次高考,都沒考上。外婆也是動用了各種老人老關系,才把她安排到居委會,領工資的正式工作,她不能太貪心。
林若華1米75的個子,長胳膊長腿,青春期之后持續發胖,到她參加工作時,整個人已經發酵成了一只巨大的面包。好在年輕,胖雖胖,還挺瓷實。作為一個有些繪畫天分的女人,林若華對自己的相貌很清楚,她常常在夜深人靜時脫光衣服站在鏡前,久久凝視自己。她所有的零部件似乎都比別人大一號,肉乎乎的身體幾乎要從鏡子里滿溢出來。她臉部的線條全被肉填平了,就像一只剛出鍋的大餅。林若華看著鏡子里頂天立地碩大無朋的自己,眼前浮現出外婆憂心忡忡的樣子。外婆話少,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林若華心里明白,她這個龐然大物成了外婆的心病。
周圍的女人都比林若華嬌小嫵媚,周圍的男人都在林若華面前相形見絀。林若華的肥碩讓小小的辦公室更加局促,幾位大媽的不滿是掛在臉上的,林若華真希望自己能像孫悟空一樣縮小縮小再縮小,或者,像拇指姑娘一樣,只需一片荷葉便可棲身。
只有到了郊外,到了林間,林若華才覺得自己可以放開手腳,自由呼吸。她背著畫夾,走走停停,寫寫畫畫。畫夾是她自己做的。兩塊大大的厚紙板上裱糊了一層墨綠色的粗布,連綴成可折可開的像一本書一樣的夾子。內里一半裱以光滑的白紙,一半裱糊成口袋,用來存放畫紙和鉛筆。畫夾上裱糊成口袋的那一半裝上一條寬布帶,一端連在左上角,一端連在右下角,這樣就可以掛在肩上。畫夾放紙的那一半可以用手扶著直立起來寫生,也可以反過來平鋪著寫生。這些年,林若華已經用壞了大大小小好幾個畫夾,她的腳印也烙滿了蘇城周邊的角角落落。
一有空閑,林若華就四處寫生。往往在太陽剛剛升起,她就已經在某塊田埂上或者某處園林里支開了畫夾。但是,與常人眼里的景象不同,林若華筆下的山水、田野、池塘、樹梢,總是一片肅殺,一片灰白。衣柜深處的暗格已經不夠用了,她的畫作堆滿了家中的空當。外婆有時候會指著一片黑白問她,你這畫的是什么嘛。林若華不回答。事實上,外婆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外婆不過是自己問自己,然后,她就邊搖頭邊走開了。外婆腦后的發髻越來越小了,從背后望過去,林若華似乎覺得,外婆的腦袋也一天比一天小了。
和其他男人的敬而遠之不同,黃阿毛一看見林若華就覺得親切。林若華胖胖大大的身子,胖胖大大的臉,都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林若華的寡言也讓他覺得舒服安心,他從心里很快就把林若華當作自己家的人了。
林若華對矮自己一個頭的黃阿毛本來也沒什么惡感,黃阿毛的愛看書又讓這種無惡感向好感上前進了一步。黃阿毛臨出門時看到天將雨時主動從挎包里抽出一把傘替林若華打開,又讓林若華對他的好感更多了一些。而且,在黃阿毛和她緊挨著站在公交站臺上等車時,她的胳膊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男人的體溫,這是她從未接觸過的感覺,她覺得很溫暖,很安全。endprint
后來,林若華才意識到,和黃阿毛的婚姻給她帶來的最大的實惠不是兒子的降生,而是她工作的調動。因為黃阿毛家里的什么關系,林若華從街道居委會調到了《蘇城畫刊》編輯部。雖然是合同制,不占正式編制,林若華還是歡天喜地。
到編輯部正式報到的那一天,對林若華而言,其意義完全超越了她的結婚紀念日。
《蘇城畫刊》在編編輯有三位,因為不需要坐班,他們很少出現,所以編輯部幾乎就是林若華專屬的了,她風雨無阻,每天準時上班。
林若華喜歡編輯部的一切。掉了漆的長條辦公桌,坐上去吱吱扭扭的老藤椅,墨綠色的木柜,四處堆積的報刊雜志,甚至門后鐵絲上掛著的抹布,花色脫落的洋瓷臉盆,在林若華眼里都充斥著編輯部應該有的味道:散漫,不羈,凌亂中自有一股子清高之氣。
林若華每天都要拆閱大量讀者來信,還有作者的投稿,處理完信件之后,她余下的時間都在涂涂畫畫。寬敞安靜的辦公室里漂浮著淡淡的紙香,1989年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桌上,灑在林若華身上。林若華穿一件深灰色的中式棉襖,脖子上圍了一個毛線織的黑色假領,兩個又黑又粗的短辮上扎了黑色的纏了絲線的皮筋。棉毛褲外面又套了棉褲的兩條腿就像兩根妥實的柱子。辦公室正中間生起了鐵爐子,一根長長的白鉛皮圓管子在屋頂三彎四折后從窗玻璃上方的一個圓洞里伸了出去。饒是如此,窗玻璃上還是結滿了白霜,縱橫交錯的紋路編織成一朵一朵玲瓏的霜花,也使漏進室內的陽光裹了一層朦朧。
在整理辦公室的時候,林若華從一大堆雜物里翻騰出一只銅制小手爐,飯碗大小,上面有一個拎環,罩著一個滿是孔洞的蓋子,四周被手摸得精光锃亮,水溜滴滑,原來精雕細刻的花紋都有些含糊不清了。林若華往手爐里添了燒紅的木炭,畫畫畫冷了,就停下畫筆抱著手爐暖暖。
又是一個如常的早晨,林若華被一件來稿吸引住了。
是一幅黑白木刻版畫,夜色一樣的黑,尸骨一般的白,一個陰郁的世界充滿了林若華的瞳孔。撲面而來的凜冽寒冷讓林若華如墜冰窖,輻射出來的死亡氣息讓林若華頭皮發麻。林若華的身體想要逃離,但是她的眼睛已被定格,她的喉嚨像被扼住了一樣,艱于呼吸。林若華身上的冷氣漸次退去,她的胸膛里慢慢地像燃了一團火一樣。她死死盯著眼前的黑白,兩頰發燙,心潮激蕩,她就像一個發著高熱打著冷戰的病人,幾乎是哆嗦著找到了作者的地址。
楚浩南那張低矮骯臟的小床承載了他和林若華全部的交流。
從第一次到無數次,兩年時間里,林若華就像一只河蚌,打開,合攏,打開,合攏。她打開自己的時候,必是楚浩南剛剛扔下畫筆,他將林若華撕將開來,蠻橫無理長驅直入。林若華受寵若驚極盡逢迎,小床狂喘著居然堅持兩年而不倒。她合攏的時候,必是楚浩南在作畫。林若華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在小屋里干活。其實也沒什么活可干,一間農家廢棄了的窩棚,屋頂上苫蓋了油布,黃泥抹了墻,里頭支兩張桌子,一張歪歪扭扭的木板床,就再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家當了。林若華不過是把墻上糊著的舊報紙翹起來的邊邊角角再糊一遍,把扔得滿地都是的畫紙撿起來規整規整。那些被楚浩南揉成一團當廢紙扔到墻角的,林若華也一張一張展開,細細撫平、折疊、收好。
每打開一張畫,林若華就像打開了自己的心臟。變形,混亂,荒謬的感覺和形象,沒有任何具象的生活內容,大片大片斑點狀的東西擴散開去,畫面模糊,其力道卻是無比堅硬。林若華的心縮成一團,她有一種被剝光衣服的尷尬,又有展示自己胴體的亢奮,楚浩南喚醒了另外一個自己,一個超然世外,最純粹、最真實的林若華。
當楚浩南將林若華撲倒的時候,巨大的幸福感瞬間攫住了林若華。楚浩南的不知疲倦,不知滿足,無休止的索要讓林若華想起嬰孩時期的兒子咬著奶頭不管不顧的樣子,她對這個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大男孩充滿憐惜。楚浩南的索要不分時間,不分地點,他從來不會征求林若華的意見,從來不顧及林若華的感受,他無知而霸道,貪婪而慌亂,他撕扯、低吼、渾身散發著野狼的腥臊之氣。林若華不知羞恥的迷戀著這種氣息,她的感官,她的精神,都在野狼的嚎叫中土崩瓦解。
事實上,和楚浩南的兩年,林若華近乎精神失常神志不清,她清醒地梳理這段關系并且對此有了明確認知,已經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從林若華騎著自行車狂奔十幾里路,大汗淋漓敲開楚浩南那扇破爛的木板門的1989年冬日的那個午后開始,命運就將林若華的過去硬生生隔斷了。
這個蟄居在荒山野嶺中的畫畫的男人,比林若華更加寡言。他拉開木門,面無表情地看了林若華一眼,就兀自轉身繼續畫他的畫去了。林若華看著一地凌亂,倍感親切。她也不說話,先是站在楚浩南身邊看他畫畫,然后生起了蜂窩煤爐子,看案板上有半袋米,林若華開始熬粥。白白的蒸汽徐徐散開,粥的香味漸漸彌漫,小屋里不再是生冷的氣味,楚浩南臉上也活泛了點。林若華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說著話,喝著粥,他們自然得就像一對幾十年的老夫妻。
不知道林若華出現之前楚浩南是怎么生活的,不,應該是生存。楚浩南全部的欲望集中在畫布和床上,他扔了畫筆就上床,一下床就拿起畫筆,吃無定點,饑渴隨意。只要林若華能保證他隨時可以從碗盤里抓取到吃食,對于吃食的軟硬性狀產地出處,他一概不問,入口不拒。只有當他將灼灼的目光投向林若華,將猿猴一樣的長臂環抱著林若華砸向小床的時候,林若華知道,這才是他最盛大的饕餮。和楚浩南認識不過幾天,林若華便也無恥地渴望著每一場隨時都會到來的饕餮。
他們喝下的酒比說過的話要多得多。廉價的白酒讓小屋變成了一只破舊的酒壇,之后便是昏天黑地的肉搏,空氣中充斥著精液和酒精的味道,林若華容光煥發五彩繽紛。
吃飯的問題只能靠林若華想辦法。林若華攬了一批畫彩蛋的活,在蛋殼上畫出各種俗艷的圖案,畫一個彩蛋可以賺兩角錢。她還走街串巷給人畫像,運氣好的一天,可以頂得上十幾個彩蛋的收入。
林若華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家,還有一個7歲的兒子和一個叫黃阿毛的丈夫。但是,別人沒有忘記她,蘇城沒有忘記她。endprint
現在,走在街上的林若華再也不是無人注目的平庸女子了,她經過的每一寸路上,都灑滿了女人們的口水和男人們的涎水。女人們鄙夷于林若華的紅杏出墻,男人們恍然發現原來傳說中的狐貍精就在身邊,他們非常懊悔沒有早一點發現林若華身上的狐臊之氣,這是男人們迷戀的氣味。現在,他們已經完全忽略了林若華臃腫碩大的胚子,忽略了林若華那張扁平的臉上被肥肉擠兌的只剩一條細縫的眼睛。他們跟在林若華身后,像一只只聳著鼻子的野狗,只嗅到林若華磨盤一般肥厚的屁股間散發出來的肉香,他們流著哈喇子,伸長舌頭,哈哧哈哧喘著粗氣。
野狗們尾隨著林若華,到林若華家的院門前,野狗們或趴或站,紛紛擇一處好地界停了下來,他們興奮地等待著院子里傳出撕咬聲和哭罵聲。
丈夫總是最后一個知道妻子的緋聞。和其他人不同,黃阿毛不是從流言蜚語中知道的,他的消息來源于林若華的親口供述,這就保證了消息的真實性。能把自己和另一個男人產生關系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訴丈夫,這就是林若華和很多女人不一樣的地方。
黃阿毛說,你和他斷了,咱們好好過,我不和你過不去。林若華說,我斷不了。你過得去,我過不去。機關的小辦事員黃阿毛哭了,他在機關辦公樓里一貫的點頭哈腰忍氣吞聲讓他在幾任領導走馬燈般的換屆中平安無事,但是,在林若華這里,這一招不管用。
早晨,黃阿毛照例熬好了稀粥,將一只皮蛋切成四瓣擺在小盤里,兒子吃兩瓣,他和林若華各一瓣,這也是慣例。然后,他去敲兒子的房門,昨晚林若華是和兒子睡的。結果,他只叫醒了兒子,林若華不知去向。你考慮好了,就通知我,我們去辦離婚手續。黃阿毛把紙條上的字看了三遍,然后小心翼翼折好紙條,拉開抽屜,和他折疊的整整齊齊的糧票啦布票啦收在一起。
這些天,林若華畫彩蛋有些太過拼命了,她的眼前從早到晚滾來滾去全是蛋。楚浩南雖然不挑食,但是林若華還是很快就知道了他最喜歡吃紅燒豬腳。一只豬腳需要她一分鐘不歇地畫兩天彩蛋,林若華往往畫到眼冒金星頭暈惡心,但是,看到楚浩南興奮地撕咬蹄筋時,林若華心滿意足。楚浩南膚色黝黑,有一口雪白堅硬的好牙,所以,他總嫌買來的紅燒豬腳太過軟糯不夠筋道,于是,林若華經常騎自行車跑十幾里路到生豬屠宰場去買豬腳,那里的豬腳不但新鮮,而且比市場上要便宜很多。
豬腳買回來,林若華用刷子仔仔細細刷洗,豬腳間的縫隙,豬肉間的皺褶里,她都要用堿水反反復復泡洗。為了剔除細毛,林若華從醫院熟人那里討來了一把鑷子。直到白白胖胖的豬腳干凈得像才從娘胎里落地,滾水汆燙片刻,撈出來立馬浸入涼水。炒鍋加熱,油熱至三成,冰糖沿鍋邊溜入,小火慢熬,炒勺畫圈成糖稀,豬腳入鍋,加姜片、蔥段、八角、花椒爆香,淋幾滴紹興黃酒,加水沒過豬腳,水滾開后小火燜煮。濃郁的醬香肉香讓正在作畫的楚浩南直吸鼻子,也讓埋頭畫蛋的林若華饑腸轆轆。
楚浩南風卷殘云對付豬腳的時候,是林若華最有成就感的時候。以她的收入,一次最多能買兩只豬腳,大多數時候,她攢的錢只夠買一只豬腳。不管一只還是兩只,楚浩南都吃得專心致志興高采烈,吃完之后還要把每個手指頭吮一遍,然后意猶未盡長舒一口氣。林若華拿饅頭蘸著盤底的湯汁收拾殘局,她沒有舍得吃一口豬腳。
林若華和黃阿毛徹底攤牌之后不久,《蘇城畫刊》也委婉地打發了她,林若華全部的時間從此都用來供養楚浩南了。白天,她穿梭于各地,替人畫像的收入雖然不夠穩定,但是比畫彩蛋要來錢來得多一些,而且,在眾人的注目中涂涂畫畫,林若華感覺很是得意。雖然圍觀的多是穿開襠褲流鼻涕的小孩,林若華還是有一種眾星捧月的驕傲。晚上,林若華的一部分精力用來對付圓溜溜的蛋們,另一部分精力她要全部分配給楚浩南。這個在林若華的供養中衣食無憂的男人,對床笫之間的秘事有著無休無止的欲求,與此欲求齊頭并進的,是他噴薄而出的創作激情。
壯碩了十幾年的林若華迅速消瘦,她身上的肥肉在幾個月之內不翼而飛,她的身體迅速呈現出骨骼構建的框架,長胳膊長腿長頸子,遠遠望去,林若華就像一只鷺鷥,細腳伶仃,亭亭玉立。最先發現這一點的當然是楚浩南,他鷹隼一般的細長眼睛洞察了林若華從肌膚到血肉的全部變化,當他專注地凝視著林若華的裸體在畫布上落下第一筆時,林若華熱淚盈眶。
林若華不敢相信,這個在畫布上舒展著身體,每一寸肌膚都透著亮的女人,這個有著白天鵝一般頎長優美身姿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平躺、側臥、站立、正面、側面、背面,幾乎每天,畫布上都會有一個林若華呼之欲出。
畫累了,林若華就會光著身子套上一件楚浩南的襯衫,寬寬大大的男式襯衫剛剛及膝,空空蕩蕩。錯了位的紐扣斜扣著,領口半張,一彎鎖骨若隱若現,腳踝處透出微微的粉色,林若華剛剛打開雙臂想要活動活動,楚浩南已經雙目灼灼將她撲倒。
林若華計算收入的標準就是紅燒豬腳。一只豬腳需要她畫兩天彩蛋,但是給人畫像,一天就可以買一只豬腳。在她成為蘇城名模之前,她對自己的創收能力還是很滿足的。
蘇城名模林若華在T型臺上的各種造型迅速成為和她相關的新的話題亮點,特別是在林若華生活過的弄堂里,因為她公然和一個小她十歲的男人同居而引起的高潮尚未消退,她在各種模特走秀中的頻繁亮相再一次刺激了弄堂男女,人人奔走相告眉飛色舞。
在相關的專業資料上,林若華的情況是這樣的:
身高175厘米,三圍85-62-87,頭小,臉小,脖子稍長,頭與身體的比例小于八分之一。下身長于上身,小腿略長于大腿。腿型粗細均勻,中線筆直。林若華最初看到這些資料時啞然失笑,感覺自己就像擺放在商場櫥窗里的塑料人,之后參加的活動越來越多,見到的同行越來越多,她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優勢正是來源于那些數據。
28歲的林若華,如果不是因為她恰到好處的身材比例,不是因為1990年的蘇城,幾乎所有人還對模特這個行當心懷疑慮,她是不可能走上T臺的。
林若華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昔日肉嘟嘟的感覺了,她面部肌膚緊致細膩,五官立體,鼻梁高挺。一般的中國女人,五官就像淡墨水彩,似乎輕輕一抹就消失了,林若華眼窩微凹,眼線清晰,口鼻挺闊,唇線分明,小麥色的肌膚更讓她有著不同于其他模特的異域風情。endprint
服裝首發,展覽展示,開業慶典,各種各樣的商業活動都需要模特,林若華走馬燈一樣到處趕場。
現在,不要說一只豬腳,就算是一天買下一口豬,對林若華來說,也不過是抬抬手的事情。
林若華記憶中的光鮮亮麗總是影影綽綽忽隱忽現,就像夢境,夢境當然是不真實的,真實的,是楚浩南人間蒸發之后巨大的空洞和空虛。
楚浩南的突然遁形似乎一下子把林若華從鎂光燈中拉回到了現實。凌亂的小屋,顏料斑斑的木床,滿地的雜物,一切都是老樣子,但是,林若華最熟悉的氣息蕩然無存了。林若華站在屋子中央,一直站著,后來,她一頭栽倒在小床上昏睡過去了。
三天后,林若華漸漸清醒,她開始真正相信,楚浩南走了,帶走的,還有他所有的畫作,成品,半成品,他席卷一空,連一張紙都沒有留下。
名模林若華在幾次商演中的缺席迅速成為蘇城人茶余飯后新的談資。蘇城不大,林若華很快就被人找到了,但是,任由來人口沫飛濺,林若華面無表情雙眼呆滯,來人唉聲嘆氣搖著頭走了。對于林若華來說,T臺就此翻篇了。
黃阿毛也來了。
林若華跟著黃阿毛回家了。
2010年夏天,據說是史上最熱的夏天。蘇城百姓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天上地下都像著了火,身上連一層薄薄的汗衫都掛不住,皮膚似乎沾一寸布頭都有要燒成灰。林若華搖著蒲扇看黃阿毛在電表上鼓搗。
機關小職員黃阿毛謝了頂的腦門上汗津津亮閃閃,他一邊動作一邊得意地說,電視么,你就放開看好嘞,憑我這手藝,電費掙出來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咱家的電表,我讓它走它就走,我讓它停它就停,聽話得嘞。林若華不說話,只是坐在涼椅上不緊不慢搖著扇子。廚房里的水龍頭嘀嗒響一聲,隔一兩分鐘,嘀嗒又響一聲,這都不關林若華的事。調整水龍頭也是黃阿毛引以為傲的,他那雙白白胖胖的手在水龍頭上溫溫柔柔上下左右,水龍頭就終日嘀嗒、嘀嗒,看著像眼淚一樣寡淡,小半天就能接一桶水。這一招,黃阿毛堅持了二十多年。他觀察過,和電表一樣,水表也是基本不走的,這真是黃阿毛頂得意的事情。
一只鹵煮雞脖被黃阿毛切成了三段,拿出一小段,搭配二兩黃酒,晚飯后睡覺前細細咂吮啃咬上小半個鐘頭,是黃阿毛最愜意的。他坐在飯桌旁,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另一只腳趿拉著拖鞋落在水泥地板上,肥短的脖子努力前伸,兩只手抓著雞脖,齜牙咧嘴專心對付。林若華低了頭,坐在鋪了涼席的床上,兩腿撇開,往大腿根上抹藥膏。
家庭婦女林若華的風光往事早已湮沒在二十年的柴米油鹽中。從她跟著黃阿毛走出窩棚的那一刻起,她從心底里和過去做了告別。那一刻,她恍惚覺得自己決絕而悲壯,恍惚覺得自己僅僅需要這個瞬間就能做到徹底遺忘。然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當她從月光斑駁的床上坐起,當她聽到旁邊男人如雷的鼾聲時,楚浩南的身影就會一點點、一點點地浮現。
精神上的告別進行得緩慢而艱難,身體上的告別只用了一年時間。一年后,拖著龐大厚實密不透風的身體走在弄堂里的林若華,已經和所有揉著惺忪睡眼掛著眼屎打著哈欠刷洗馬桶的阿姨們毫無二致了。
對于林若華在那間窩棚里的秘密,黃阿毛沒有問過一句。他和林若華相攜著出現在弄堂里時,剝毛豆的大媽,織毛衣的阿姨,嗑瓜子的阿婆,全都停了手。面對她們質詢猜疑的目光,黃阿毛滿臉堆笑,點頭致意,林若華眼神空洞跟在黃阿毛身后。
有時候,看著黃阿毛煎炒烹炸,滿頭大汗在灶間忙乎,林若華就會出神。想起自己曾經也同樣忙乎,當然,那樣的忙乎只為楚浩南。在這個家里,林若華只需動動嘴,燒飯洗衣服之類,黃阿毛樂此不疲。問題是,林若華往往連動嘴的欲望都沒有。對于黃阿毛的殷勤請示,她多用搖頭點頭來應付。
現在,除了手紙,家里連一張紙片兒都沒有了,黃阿毛當年相親時拿的《詩刊》,不過是臨時借來用作道具的,事實上,黃阿毛是個一看書就頭疼的主,他的興趣完全集中在洗洗涮涮倒電表啃雞脖上。剛結婚時,林若華對此深惡痛絕,黃阿毛小心翼翼賠著笑臉與之周旋了七八年。從窩棚回歸之后的林若華,再也沒有因為黃阿毛買菜時順手牽羊摸一棵青菜之類的行徑流露過情緒。黃阿毛一手啃著雞脖,一手摳著腳趾頭等等所有曾經讓林若華震怒的舉動現在都被林若華視若無物。黃阿毛如釋重負。
林若華覺得,自己就像黃阿毛精心圈養的一口豬。林若華作編輯時,曾經編輯過一組“肥豬拱門”的窗花,是黑色蠟光紙的剪紙,圓滾滾傻乎乎笑呵呵的豬背上馱了聚寶盆,乖巧地臥在門窗上。林若華常常想起,比照自己吃了睡睡了吃無所事事的日子,林若華不知道,豬的快樂是不是也僅限于此。至少,對于她來說,快樂不快樂,已經不是她愿意考慮的了,那是需要思想的。
最難過的就是夏天,林若華基本不出門。一出門,必然就得假模假式給身上套上衣服,盡管她的衣服都是最大碼,都盡可能給她身上的肥肉留出活動余地,可是,在高溫炙烤中,林若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干爽,從皮到肉,都緊貼著衣料,在衣料包裹中就像燒紅的鐵鍋里正在煎烤的五花肉,林若華痛苦難當。
在家里,林若華身上只掛了一條寬寬大大的純棉睡裙,松松垮垮的領口幾乎要垂落到肚皮上,好在有兩坨滾圓肥白的乳房阻隔了垂落的趨勢,只是,胸口也無法被完全包裹,兩只碩大半球裸露在外,幸虧兒子在外地上班,家里就她和黃阿毛兩個人。對于那兩座赤裸裸白花花的高峰,黃阿毛也早不似年輕時那般猴急著要去攀爬了。雖是盡可能去除了所有傳播熱能的導體,林若華的大腿根還是又紅又癢直至抓撓皮破,這是她每個夏天都不能避免的難言之隱。大腿根之間重疊擠壓咬合在一起的皮肉里是高溫烘焙中的脂肪,滲出油,滲出水,將那里腌漬成一片鹽堿之地,稍一挪動,鉆心一般的疼。最安全的辦法就是不動,坐著,躺著,只要不勞駕兩條腿,總歸是能熬得過去的。
所以,類似于去一趟上海市區的事情,對如今的林若華來說稱得上壯舉了。
林若華站在上海美術館的大廳里。凝重的梁柱,拾級而上的樓梯,三十年代的銅鑄馬頭,所有這些安靜無聲的事物都讓她覺得親切。算起來,她還是在備考大學時來過這里,這座帶有8層鐘樓和大型露天看臺的英式建筑與它內部陳列的藝術品一樣讓林若華著迷。endprint
林若華此行是專程來看一場畫展的,所以,她沒有在其他場館過多停留,穿過長長的回廊,她直奔目的地。
一眼看到展館門楣上的橫幅,林若華的心就幾乎提到了嗓子眼里,及待她進入展館,迎面而來的畫家的巨幅照片擋住去路時,林若華一陣眩暈,熱血涌上腦門,她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了。
暗底色的亞麻布面上,明度接近,色相略異的明亮色彩少之又少,曲折回環的幾個展廳都籠罩著冰涼陰郁的氣息,這是林若華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那些線條、筆觸、明暗、色彩,曾經一一在她的注視中落到畫布上。充斥畫布的因暴力破壞而混亂開放的狀態,曾經蠱惑過她全部的精神和肉體,林若華清晰地看見,楚浩南就像一個浪游者,徘徊在自我當中。一種冷眼,一種空虛,一種疏離,一種拒絕接近的傲慢。他筆下的景觀似乎了無意義,然而,這無意義又凝聚成一種日常,掏空了觀者的熱情。這是所有人的日常,似乎每天遇見,卻又無法接近。每一幅巨大的油畫面前,林若華都如遭電擊,渾身酥麻。她洞悉畫家內心所有的隱秘,這種洞悉的背后,是一條潮濕的通道,連接著她和畫展主人的過往。
偌大的展廳人頭攢動,但是,所有人似乎都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封了口鎖了喉,一點聲音都沒有。
一陣嘈雜聲伴隨著一群人走了過來。十來個挎著長槍短炮的記者跑前跑后按著快門,一時間,鎂光燈閃成一片,眾人簇擁中,楚浩南和兩個派頭十足的官員步入展廳。身著黑色套裝的楚浩南衣冠楚楚,雪白的襯衫領口一絲不茍系著黑色領帶,一個妝容精致一襲白裙的姑娘緊隨其后。姑娘左右,兩個戴著墨鏡身著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漢不斷伸出長臂隔離著有可能接觸到中心人物的人流。在一幅人體面前,他們停下了腳步。
遠遠的,順著楚浩南的手指望過去,林若華看見,那是一個躺臥著的裸女。恰如其分的冷暖色,交替變化的色階,明暗錯落的光線,溫暖金色的肌膚,女子躺在一張褐色床單上,身體線條一瀉而下。她眼窩微凹,鼻梁高挺,唇形開闊。林若華只覺耳鳴眼花。那個迷亂狂野的五月的夜晚,楚浩南從她身體里撤離之后,在滿床狼藉中,雙目如炬,徹夜未眠,將已經在床上沉沉睡去的她涂抹在了畫布上。林若華分明嗅到那張床單上體液的味道,她清晰地看到畫面上男女糾纏之后彌留的欲望。
從林若華的角度看過去,楚浩南正指著那幅畫給兩位官員說著什么。他的側臉線條剛硬,下頜骨方方的,能隱隱看到精心修過面刮過胡須的青色。那個滿口臟話,渾身顏料的潦倒少年恍惚中向林若華走來。林若華口干舌燥,想要迎上前去,可是,她一眨眼睛,正向這邊走過來的,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林若華驚慌失措,一時間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姑娘親昵地在楚浩南耳邊低語,楚浩南摟了摟姑娘盈盈一握的小腰,微側著臉溫和地笑了。隨機,他禮讓著官員,目光平靜地掠過林若華,眾人相擁著走過去了。
林若華呆立在原地,涌向頭頂的熱血還未回潮,她看著在下一站侃侃而談的楚浩南,慢慢地轉過身去。
大廳里的林若華,從迎面的玻璃幕墻上看到,一個體型龐大臃腫肥厚的大媽正直視著自己。林若華一走動,她也一步不差地走動,林若華停下來,她也瞬間和著節奏停下來。林若華倏忽一驚,這個頭發花白套在一個灰不灰白不白的寬布袋子中的大胖女人,果真是自己啊。日籍華裔著名畫家楚浩南作品展的紅色條幅,花花綠綠的各色花籃,一人高的景德鎮花瓶,雍容排場一一反射在玻璃幕墻上。
林若華倉皇逃出。
這些年,陪伴林若華最多的,就是電視了。電視真是個好東西,不愛出門的林若華關了門窗,與電視為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打發掉了。如果不是前幾天她從電視新聞上看到楚浩南畫展的消息,她又怎么可能冒著酷暑兜兜轉轉去往上海市中心的美術館呢?盡管消息中提到的楚浩南這個名字之前掛了一長串的名號頭銜:日本華人誼聯副會長,國際桂冠畫家,日本南畫院理事長,重重定語之后的楚浩南三個字帶著野蠻的氣息沖擊著林若華的耳膜,她毫不遲疑地認定,這就是她的楚浩南。
現在,正是臺風過后暴雨初歇的一個午后,黃阿毛去上班了,林若華坐在電視機前,她專注地盯著屏幕上的楚浩南。算起來,他還不到四十歲,二十年的時光,將他雕刻成最好的樣子。他目光深邃,聲音低沉,舉止有度,即使是和方虹這樣的大牌主持面對面,他也顯出十二萬分的自信優雅。
方虹:我注意到您的作品里有一種很壓抑很憂傷的東西,有時候甚至近乎陰郁絕望,以我的理解,似乎和愛情有關,和女人有關,方便談談您的情感經歷嗎?
楚浩南:我的感情史其實非常簡單。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有一個姐姐,在我8歲那年也生病死了,從此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我的母親是我一生中接觸到的第一個女人,也是最偉大的女人。她經常徹夜不眠做針線,掙錢養我。我們家最窮的時候連續幾天不開伙,為了保存體力,我就在炕上躺著。睡著了就不那么餓了,但是我還是常常被餓醒,所以,饑餓是我最初最強烈的記憶。說到女人,給我幫助最大的是一個現在在美國的女孩子,她出身高貴,祖父那一輩做過皇室畫匠,她自己也是個出色的畫家。她幫我聯系到日本學畫和辦畫展。到日本以后,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我,幫助我。我現在的女朋友就是日本人。她父親是日本皇家畫院終身畫師,也是我的老師。她小我十多歲,是個可愛的姑娘,我想年內我們會結婚。這一點也讓很多同行朋友意外,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會對我的女人負責。
方虹:今年三月您的一幅作品拍出了五十萬美金,我印象中您最近幾年間幾乎每年都有幾幅拍出高價的作品,現在,您的母親應該可以衣食無憂安享晚年了。
楚浩南:我母親十年前就去世了……
林若華看著楚浩南,楚浩南也看著她。林若華走上前去,緩緩地,伸出右手觸到楚浩南臉上,手指頭發出輕微的滋啦聲,林若華的手指一點一點挪動,慢慢地摸到楚浩南的額頭、眼睛、嘴巴……
你還嫌帶給我的恥辱不夠多嗎?
沉悶的、嘶啞著的男聲從身后響起,林若華一哆嗦,回過頭去,提著行李箱的兒子陰沉著臉直視著她。
責任編輯:劉羿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