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
“葉先生站在那里,就是一首詩。”多年以來,這句話一直在南開大學的學生口中流傳。
雖然葉嘉瑩表示對外在的東西并不注重,但她流露出的風度和氣質,深刻地影響了很多學生的審美觀。
“見了葉先生之后,才知道什么叫風度,什么叫氣質,什么叫優雅。很多人說見了葉先生,我們心中那些美的東西才被喚醒?!蹦祥_大學中文系1979級學生傅秋爽說。
晚年的葉嘉瑩,保持了多年未改的標志性的發型。據她的秘書、南開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張靜介紹,葉先生總是自己理發,因為她覺得自己剪得更好。
葉嘉瑩能讓一代代學生傾心的,當然并非她的美貌。中國臺灣的一名研究員林玫儀說:“本來說不出美在哪里的詩句,經葉嘉瑩老師一講,馬上就能進入‘詩境?!?/p>
由于太受歡迎,葉老師在臺灣大學教書時,連中午都排了課。很多人上完上午最后一節課后,餓著肚子趕緊跑到那早已人聲鼎沸的教室旁聽。有些人到隔壁教室抬桌椅。即便如此,仍有人擠在窗臺上。
后來,葉嘉瑩在南開大學開課也出現了這種情況,不得不發放聽課證以維持秩序。
曾經是天津師范大學學生的徐曉莉將旁聽葉嘉瑩的課比作“偷吃仙丹”。她和幾位同學一直旁聽葉先生的課,至今已有30多年,盡管她們后來從事了不同的職業。有人說:“我們送走了葉先生一撥又一撥學生。我們是一直‘留級的學生?!?/p>
很多人慕名旁聽,有的還帶著孩子。
葉先生并沒有大學者高高在上的架子。席慕蓉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在講詩詞的時候,葉老師跟我們完全沒有距離。但是,剛見葉老師時,有點不敢靠近,她的美讓你敬畏?!?/p>
席慕蓉覺得,葉嘉瑩就是詩詞里那位“湘水上的女神”,“要眇宜修”。“我們面對的是世間難得一遇的才情和生命?!毕饺卣f。
很多人當面問葉先生:“您為什么不老?”她答:“讀詩讀詞使人不老?!?/p>
她的學生、臺灣大學教授齊益壽認為,葉先生研究詩詞,尤其注重“興發感動”的力量。她之所以至今沒有老太太的垂暮之感,是因為吸收了歷代詩詞的精華,并將其融入生命。
很多學生多年以后才知道,葉嘉瑩并非養尊處優,而是命運多舛。但是,她極少談起早年間經歷過的艱難困苦,晚年即便談及,也聽不出任何憤懣、仇怨。
在她的女兒眼中,唐詩宋詞是葉嘉瑩的最愛。葉嘉瑩一生都在“與詩詞戀愛”,戀愛的人總是年輕的。
葉嘉瑩說,詩歌是支持她“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
她提出的詞學———“弱德之美”學說,在如今的眾多研究者看來,用來描述她本人十分恰當。這種觀點認為,凡被詞評家們用“低回要眇”“沉郁頓挫”“幽約怨悱”形容的好詞,其美感都屬于一種“弱德之美”。這種美感,是“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下所表現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一種屬于隱曲之姿態的美”。其為形雖“弱”,卻蘊有“德”之操守。
林玫儀問過葉先生,在她仰慕的詩人中,她如果有機會,愿意與誰交往和生活。葉嘉瑩覺得,杜甫“古板”,李商隱“憂郁”,辛棄疾是個理想人選。她寫過極為轟動的研究辛棄疾的文章,有人稱她是“辛棄疾的異代知音”。
她已經90多歲了,仍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她說,自己要做的,是打開一扇門,“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里面來”。否則,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后人。
多年在海外任教,用英語講授中國的古典詩詞,葉嘉瑩“總不免會有一種失根的感覺”。有一次,她回國探親,在火車上看見一個年輕人拿著本《唐詩三百首》在讀,高興得不得了。在長城參觀的時候,她買到了《天安門詩抄》,這使她感慨:“中華民族真是一個詩歌的民族,盡管經歷了那么多的劫難,還是用詩歌來表達自己。”
然而,現在,詩詞遇到了新的挑戰。北京大學教授葛曉音說,很多學生問研究古代文學到底“有什么用”,她為此感到沮喪。她認為:葉先生以她畢生的實踐回答了這個問題。
葉嘉瑩說:“我們國家是富裕了,經濟上也改善了很多,一般人的心反而變得不像原先那么單純了?!?/p>
她雖然年事已高,卻仍盡量在講課,甚至給幼兒講課。她表示,自己體會到詩詞里面的高潔,就有責任盡個人講詩詞的力量,讓年輕人認識到有這么美好的東西存在。
白先勇說:“葉先生用過‘救贖兩個字,她認為古詩詞是救贖我們的力量?!?/p>
令葉嘉瑩覺得欣慰的是,總有一些人,聽了自己的課,受到了感動。
加拿大的實業家蔡章閣,只聽過她一次講演,就愿意出資為她建設研究所大樓。南開大學為她興建迦陵學舍,又有很多人慷慨解囊。澳門的實業家沈秉和決定做“略帶詩意”的資本家,將自己比作葉先生的“小小書童”。第一次聽葉嘉瑩講課時,他對南開大學的學生說:“這可是‘梅蘭芳的戲?!?/p>
晚年,她改變了在溫哥華終老的計劃,決定回國定居。她表示自己是一個“不大計算未來”的人,只是依照本性而生活。
她的位于北京察院胡同的舊宅,那充滿詩意的四合院,她曾有意把它改造成一座書院,最終沒有成功。如今,南開大學為她興建的迦陵學舍,是她新的書院所在。
她多年來習慣站著講課。她說,如果有一天自己無法站立,至少仍能指導學生,整理以前講課的2000多個小時的錄音。
她用詩人杜甫的詩句,提醒自己要努力做到“蓋棺事則已”那一刻。她用對自己影響最大的老師顧隨的話自勉:“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p>
在輔仁大學讀書時,葉嘉瑩盡得顧隨真傳。她覺得顧先生說到了詩詞精微的境界,是“飛在天上去說的”。她先后記了八大本聽課筆記。那些年,她四海飄零,在亂世中丟過許多東西,這些筆記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顧隨終生沒有留下任何論著,葉嘉瑩的筆記后來成了《顧隨文集》的基礎,成就了“師父因弟子而顯于世”的人間佳話。1948年,她南下結婚,以為很快就會回到北京,只帶了隨身衣物和那些聽課筆記。多年里,她一直隨身攜帶那些筆記,從不托運,她說:“這是宇宙之間唯一的。”
席慕蓉曾陪著葉嘉瑩去東北尋找過葉赫那拉部族的源頭。那是一片高地,歷史上的城池已經消失,上面種著大片的玉米。時年78歲的葉嘉瑩堅持走上去。獨自對著玉米地,默然佇立很久,她突然回過頭,對席慕蓉說:“這不就是那首詩嗎?《詩經》里的《黍離》?。 ?/p>
在席慕蓉的眼里,那一刻,站在那里,美得像一首詩的葉嘉瑩,和3000年前的一首詩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