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庭
皇城相府在眾多的山西大院中是一個較為獨特的存在。它與眾多以姓氏命名的大院不同,也沒有用它原本的名字“亭午山村”,而是選擇了皇城相府來作為景點的名稱。皇城相府的官宅意味頗濃,但它不只是一座相府,而是一個官商混雜的大家族聚居建筑群落。相府這一稱謂也不盡屬實,因為清朝不設宰相一職。而相府前加上定語“皇城”,本義指為晉城皇城村的相府。但村字的去除,讓皇城脫離了村落名稱的專有語義,讓這兩個字原本的意義彰顯出來,仿佛真是皇帝的居所。這種命名對詞語所指進行抽離造成了一種能指的狂歡。未抵達者除了少數人知道皇城本義是指這個村莊之外,更多的人接受了這種能指的狂歡,即這個景點擁有了兩種風景,即相府和皇城的疊加。于是一種富麗堂皇的景象便從望文生義者腦中涌現。皇城相府的命名,有一種強烈的修辭色彩,也是這個時代商業營銷中名實分離的手法。
這種名實之間的錯位或分離不僅是現代旅游業所獨有,在古代中國鄉土社會中,名實分離就成為一種廣泛存在的文化現象。古代鄉土社會是一個變化極慢的社會,從春秋戰國誕生了思想界百家爭鳴后,就在相對統一和穩定的節奏上走了兩千余年。思想的定于一尊,使后世只能在注釋中謀求思想的變動和社會的適應。社會學家費孝通認為,注釋的方式引起了名與實的錯位與分離,也為后世思想發展提供了變通的途徑。在表面的無違之下,社會思想隨著時代發生了巨大的變動。而當今社會之中,名實分離的現象仍然存在。但皇城相府的名實分離并不算嚴重,更不能算離譜,只能算是一種話語修辭。這一方面體現在陳廷敬確實官至一品,相當于宰相,康熙皇帝也確實兩次下榻這里。另一方面體現在建筑本身的規模和奢華程度。抵達皇城相府的游人,的確會驚嘆于它的龐大、奢華,即使知道此皇城非彼皇城,也不會覺得是被一種文字游戲所欺騙,甚至愿意將皇城當成一種比喻。在眾多被稱為“民間紫禁城”的山西大院中,皇城相府的官宅性質更加突出,而比其他大院有與紫禁城更多的相似之處。
要了解這些建筑群落,首先要了解的,是在其中居住的人。而這些人中首先要了解的是陳廷敬。康熙不僅在這個臣屬的家中留宿,也留下了對陳廷敬的評價。皇城相府御書樓上的對聯"春歸喬木濃蔭茂,秋到黃花晚節香"就不僅僅是景物描寫,也蘊含著對陳廷敬功績和人格的褒揚。陳廷敬去世之后,康熙皇帝更稱贊他為“寬大老成,幾近完人。”
被皇帝稱為幾近完人,當然是一個極高的評價。以儒家價值體系來衡量,陳廷敬確乎做到了。他歷任經筵講官(康熙帝的老師),《康熙字典》的總裁官,工部尚書、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刑部尚書、吏部尚書,《康熙字典》總修官等職。在任職期間,他曾經主持過錢幣改革,吏治改革,整頓貪污,為國家舉賢選能。在擔任眾多顯要官職的同時,他還保持清廉,《清史稿》給他以“清勤”的評價。他個人著述也頗豐厚,有五十卷《午亭文編》收入《四庫全書》,還有《午亭山人第二集》三卷等作品。當代作家王躍文曾這樣評價過他:“清官多酷,陳廷敬是清官,卻宅心仁厚;好官多庸,陳廷敬是好官,卻精明強干;能官多專,陳廷敬是能官,卻從善如流;德官多懦,陳廷敬是德官,卻不乏鐵腕。”這個看似毫無弱點的官員,可謂儒家倫理道德的典范。陳廷敬之所以能夠達到這種典范的高度,除了他自身的性格因素,康熙一朝政治環境的相對清明,也許還有更多的原因可以從他和他的家族聚居的這個建筑群落中尋找。而這個獨特而古老的空間可以告訴我們的,比這些還要多。
要了解這些古老的建筑,首先需要遵從建筑本身規劃好的進入方式、程序和觀看的角度,其中仰望是運用最多的視角。視覺具有天生的政治性,朱大可主編的《文化批評》一書就認為目視本身就是一種權力結構,而仰望所表達的就是崇拜與臣服。仰視是皇城相府許多建筑在修建之初就已經定下的觀看方式,后來修建的建筑也不斷對這種視覺政治進行呼應。如大門外御書樓上的午亭山村牌匾。這是康熙親自手書的牌匾,是整個宅院地位的標志。陳廷敬的三子陳壯履為了突出這個牌匾而特地在原有大門外修建了御書樓,借由政治來塑造仰視,也用仰視來彰顯權力。進入大門之后,直接相對的牌樓,同樣需要仰望。不用看牌樓上的內容,僅僅是它的形制就讓人產生崇高之感。牌坊為四柱三樓式,結構宏大,紋飾精美:定枋上是仿木構屋檐,正脊兩端設吻獸,脊剎飾麒麟,從下枋到中枋、花枋都浮雕了二龍戲珠等各種圖案。而更吸引人眼光的在這些精美的雕飾之外,是各枋間的牌匾和字牌,縱向達四五層,十余塊字牌層層疊疊,鐫刻著陳氏族人所取得的功名。牌坊作為封建社會一種表彰體制,本就是一種讓人仰望的建筑。它的形式來源于欞星門,是門的一種變體,下方可供人通行,內容和形式變化主要集中在上方。形式美也主要為了突出內容,即匾額上的文字。大多牌坊的文字不多,陳家的這個牌坊文字卻占據了上方大半面積。原本頗具形式美的牌坊成為一種文字的奇觀,就像一種文化上的炫富。陳廷敬因為官居要職,祖上五世都獲得了康熙皇帝追授的官職,都在上面一一列出。牌坊就像一種“名”的放大機制,而背后的實卻不盡相同。事實上,陳氏家族的商業成就同樣斐然,但重農抑商和官本位的社會意識形態讓這些成就在牌坊上隱形。對一個家族來說,這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化的名實分離。這種意識形態操作在諸多建筑文本上有所體現,就像外城建筑命名為中道莊,就是一個官宅對儒家中庸意識形態話語的熱烈迎合。
在這種官宅的意義氛圍中,相府中大多數宅院大門都需要仰望。因為大門不僅是功能性的,還是象征性的,門第一詞至今仍然與門有著詞源上的聯系。在皇城相府中,最需仰望的當然是陳廷敬府邸的大門,門上高懸著大學士第的匾額。陳廷敬為官五十余年,擔任過十余個官職,官銜最高的,就是翰林院大學士了,為正一品。這個品銜的高度也須要空間高度來體現。但進入這個高大堂皇的大門之后,二門并未出現,迎面是一個撇山影壁。影壁墻上雕刻著麒麟一樣的古獸,象征著宅主的官員身份。二門就在影壁墻的旁邊,也就是說,二門與大門并不在一條中軸線上。其后幾進院落依然有中軸線,與二門相對應。這是與常規相違背的做法。事實上,中軸線在中國傳統建筑里,不僅是美學線,也同樣是權力線,更與皇家權力息息相關。朱大可在《江南園林的折疊時空》中寫道:“毫無疑問,中軸線就是拉長的皇帝意志,劃出皇權的邏輯起點。”他還寫道“皇家建筑師們洞悉中軸線和權力的邏輯關系。”在康熙皇帝身邊做了大半輩子臣子的陳廷敬同樣懂得中軸線和權力的邏輯關系。有了對這中軸線的避讓,即使其精美奢華程度可以和故宮中的建筑相比肩,在政治上,它也擁了豁免權。如果說帝制時代對皇帝姓名的避諱是一種言語避諱,那么,這就是一種空間避諱。我曾經見過與陳府精美奢華程度相媲美的山西大院,并沒有避中軸線之諱,應該因為它們的主人是商人。只有對于陳廷敬這位重要官員來說,這種避諱才有意義。這應該是康熙皇帝兩次來此,并住在陳廷敬府上而未對它的奢華有所異議的重要原因。作為一個皇權體制下的臣子,對于空間與權力關系的理解是必要的功課。陳廷敬就是依靠對建筑空間的巧妙處理,獲得了更大的空間權力。
這體現在二門后建筑的奢華之中。為官宅,大學士第也是前堂后院的結構。一進院落的正廳是陳廷敬辦公及接待賓客之所,其上高懸點翰堂的匾額。這是康熙御筆所題,表彰陳廷敬多次擔任國家科考主考官的功績。除了點翰堂的匾額,還有許多匾額和對聯一起構成了對陳廷敬功績的頌揚之詞。如朱大可所言:“題寫最初是皇帝宣喻權力的方式,以后卻受到士大夫的熱烈效仿。題寫也是存在的證明。”康熙皇帝通過題寫宣喻了權力,陳廷敬又通過題寫進一步宣喻了這種權力,以和皇帝的題寫相呼應。因為這些匾額和對聯的不斷題寫,一個京城之外的官宅獲得了權力的存在感和證明。
點翰堂之后的院落為住宅區域。二進院落原為陳廷敬的書齋,但因為康熙皇帝曾在第三進院落中居住,所以這進院落中也包含了陳廷敬的寢居之所。因此,二進院落不僅建筑規格與前院不同,對聯內容也有所改變,不再是堅硬的政治口吻,而變為頗具文人氣質的詩性話語。如“晴雪寒梅皆詩畫意,朔風凍雨皆松竹聲”。 雖然仍有儒家道德的標榜,但已柔軟得多,使用了文學的借代修辭。雖然這些對聯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題寫套路,但還是與陳廷敬的個人文學修養有關。與帝制時代許多文人官員相似,陳廷敬在為官之余,一直保持著寫詩的愛好。與有些文官不同的是,他有自己的文學追求,勤于筆耕,終身不輟,著有《午亭文編》《河上集》《參野詩選》《說巖詩集》《山禮指要》《午亭歸去集》等多部詩文集。他曾將自己的《午亭文編》送呈康熙御覽,被康熙夸為“擬諸姚房李杜”,所作各體詩“清雅醇厚,非積字累句之學所能窺者”。皇帝的贊賞并非空穴來風;對于臣子來說,也幾乎是一個終極評價機制。事實上,陳廷敬的詩歌頗關注現實政治,也不遺余力對康熙功績進行書寫。他的《歲暮雜感二首》《平滇雅三首》《北征大捷功成振旅凱歌二十首》《南巡歌十二章》等作有對康熙的平定三藩以及南巡、治河等的熱情歌頌。但政治題材之外的詩作,更能彰顯他的風格。如他的《誡子孫詩》:
豈因寶玉厭饑寒,
愁病如予那自寬。
憔悴不堪清鏡照,
龍鐘留與萬人看。
囊如脫葉風前盡,
枕伴棲烏夜未安。
憑寄吾宗諸子姪,
清貧耐得始求官。
這首詩是他聽聞弟弟在廣東做官被彈劾,特地作來告誡子侄的,可以管窺出他的詩作深厚樸茂的風格。但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說,他并不是一個偉大的詩人。在這件事情上,皇帝的評價喪失了權威性。一定程度上,正是仕途的順遂妨礙了他在詩歌這個非功利的事物上取得更大的進展。在官宦士族之家長大,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朝為官,限制了陳廷敬的視野,尤其使他對社會底層缺乏了解。雖然他較為推崇杜甫,卻恰恰缺少杜甫的社會底層生活經驗和遭受的磨難,導致一種形式與內容的錯位。但這并不是唯一因素。他自己性格上的原因也很重要。由于長期擔任高官,加之教育和成長環境,使他形成了謹小慎微的性格,較為正統的道德倫理觀念。這也是他能在官場屹立不倒的一個重要原因。但這種性格影響了感性的張揚,情感的宣泄也無法淋漓盡致。那些現實政治詩作都體現了意識形態正確,而沒有深刻反思甚至反諷;《誡子孫詩》也充滿了道德口吻。雖然這些詩歌無法體現陳詩全貌,但有一定的代表性。事實上,官員身份不僅使他在思想上趨向保守,繁重的公務,也使他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就像許多古代文官一樣,詩歌在一定程度上,只是為他們在公事操勞之余,提供了一種精神撫慰。就像這些富于詩意但略顯平常的聯句對于陳廷敬來說,已經足夠營造一種“詩意棲居”。
不過這些聯句只是符號化的詩意棲居。為了讓這種棲居環境更加真實,陳家以巨大的空間來營造花園。中軸線院落的隔壁就是一個巨大的花園,湖水假山仿佛讓自然山水呈現在建筑的叢林中。雖然花園中的假山池塘也是一種符號化的山水,卻比文字符號更加接近真實。而在這兩者之間,花園與主宅建筑之間還有一個過道,每進院落都有拱門相通。作為連接花園與住宅之間的通道,走廊的墻壁與拱門上刻下了眾多精美的磚雕。它們成為文字符號與物質符號之間的一種符號,雖然沒有假山水池那樣的物質符號真實,但卻比文字符號更加形象、生動,富于美感。
雅克巴爾贊將西方文明歸結為石器文明;而中國古代文明,尤其是建筑文明則被歸納為木器文明。木材的確是中國古典建筑中最主要的建筑材料。但在木與石之間,中國古典建筑還有一個緩沖地帶,那就是磚。磚在中國古典建筑中也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它的堅固沉實與木的輕盈精致共同構成了中國古典建筑這枚硬幣的兩面。雖然沒有石頭那樣堅硬與保存長久,但它還是以相對的硬度成為住宅墻壁的主要構成部分。相府住宅的承重系統和房屋正面都是木質結構,其余三面墻壁大都是青磚壘砌。在這些建筑中,它們主要擔任了封閉、保暖等作用。但在住宅與花園的過渡部位,它們則呈現出柔軟的一面。這柔軟是相對于石質建筑材料而言的;它比石頭更宜于刻刀的舞蹈。眾多美妙的曲線在這個柔軟的材質上誕生,而且比木材上的雕刻擁有更久的壽命。只是相較于木材的整體性雕刻,青磚更宜于浮雕。它改變了墻垣的單純實用功能,使它對視覺的遮擋有了名正言順的美學緣由。于是磚墻門楣之上,眾多的磚雕營造出一個華美多姿的符號世界。這些符號擁有強烈的美感,各種現實中的花朵、植物、鳥獸與想象世界里的圖案如鳳鳥、抽象圖紋等,把人帶入一個美學空間。這些唯美的磚雕圖案與前院磚雕上的麒麟等權力象征圖案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又相互呼應的浮雕體系。這些過渡符號有效地實現居住者精神世界由儒向道的切換,整個宅院辦公、居住、審美、休閑等多種功能的一體化。
皇城相府的整個外城部分,格外注重對于花園的營造。除了主體院落旁的這個花園,還有與小姐院相通的西花園。花園中除了假山、水池,還有秋千等娛樂機制。與主花園不同的是,這個小花園為深居閨閣的未婚女性提供了相對全面的生活和文化娛樂空間。
但相較于男性,女子的地位仍然低下。雖然陳家未婚女性有自己專有的住宅區域,但這個區域內的房舍仍然進行了符號化的操作。與其他建筑都不同,小姐院房屋都為卷棚頂,沒有屋脊和脊獸。作為一種建筑形態,它們本沒有高低之分。但在特殊的社會文化語境里,它也有自己獨特的內涵,平滑的屋脊寓意著女人要平和、溫柔、善良,相對低矮的房屋也是這些建筑的文化姿態。從總體形象上,小姐院的建筑都呈現出恭順、謙卑、羞怯之態。
這是古代社會男尊女卑意識形態的空間語法,相府建筑也嚴格遵循。其實設定女性專屬空間本身就是一種嚴格的空間規訓。只是相府內的女性專屬空間相對完善,除花園外,東廂房專供未婚女子讀書習琴對弈。這是“大家閨秀”的標準生產空間。但因為門第高貴,這里又比那些標準空間更加高級一些。比如小姐們對弈撫琴的東廂房,有一幅翡翠玉石制成的《松鶴延年福壽圖》,“蒼松萬古青永駐,云鶴千年壽無疆”的楹聯出自乾隆皇帝的御筆。繡房的樟木屏風上浮雕著《百鳥朝鳳圖》,是仿故宮屏風制作的精品。同樣讓人驚艷的是樟木雕成的三層透花雕竹隔扇,與一般的浮雕不同,這個透花雕刻出了竹子立體的玲瓏與清雅。據說除故宮有一紫檀木的,全國再無第三。這些貴重的擺設在一般的大家族中,都是見不到的;但對家中女兒的未來規劃上,陳家與他們卻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嫁給官宦富貴人家。這大概是一個家族對自己的“大家閨秀”最大的期許。陳家的小姐的確都嫁給了富貴人家。但卻并不一定都幸福。陳家可以給這些女兒們人生最貴重的裝飾,卻不能給她們選擇自己命運的自由。其實不光那些奢侈品是一種裝飾,她們所學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是一種裝飾。陳家的這些女子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陳廷敬的孫女陳靜淵。她是陳家最有才氣的女子,詩詞、書畫皆達到了一定的造詣。現在的小姐院到西花園的過廳中,就懸掛著陳靜淵的書畫作品。繪畫精美雅致,氣韻生動;書法筆走龍蛇,氣象萬千;而書寫的內容,也是她自己的詩詞。雖然無法與詩詞大家相比,但也頗為精到雅致。如:
《夜坐》
空庭寂寂晚風寒,
月色溶溶映畫欄。
無數扶疏花之影,
小窗紅燭坐更殘。
從陳靜淵的詩中可以看出,陳氏家族文學基因的傳遞并沒有只限于男性。陳靜淵的文學造詣也許比那些考取進士為官的男性族人還要高。但她并沒有參加科舉的可能,甚至沒有婚姻選擇的自由。她在成年后即依父母之意嫁給一個之前并不認識的人,一年多之后就喪夫,后攜幼子回到娘家。她曾向父親提出改嫁,但沒有得到父親的允許。陳氏家族對儒家禮教的遵循,達到了嚴苛的地步。家規與禮制相互滲透纏繞,無法分離。陳靜淵回到娘家后,當然無法再在小姐院中居住,而是住到了陳家最大的花園——止園內的一座小樓上。之所以無法回到原來居住的小姐院中居住,除了建筑功能的劃分之外,一定程度上還因為中國傳統禮制中的家族制度。中國傳統家族制度如費孝通所言是“以同性為主,異性為輔的單系組合”。男性是家族的主宰,男女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即使同族骨肉,女性也是家族制度中的他者。出嫁之后,這種他者升格為外人。原來的家宅中本沒有為出嫁女兒設置房舍,也就無法容納,只能將她收留在花園中。陳氏家族是注重花園營造的,希望將自然融入到住宅之內,完成住宅居住與出游之間,儒家與道家之間的溝通與融合。止園作為皇城相府中規模最大的花園,其規模與較大的江南園林不分上下,可以體現出造園者的這種意圖。也許陳靜淵的家人是希望她在這花園中獲得精神上的疏通。雖然是一種放逐,但同時也是一種療治。而陳靜淵所居小樓屬于南書院,是陳家對陳靜淵命運的一種告知,她唯一翻身的機會,就是教兒子好好讀書,將來兒子得到功名之時,她的境況就會得到根本改變。這件事情經過多重意義的賦予,獲得了最大的合理性,成為一種倫理上的一石三鳥。
花園作為文官家宅中自然的象征,卻最終成為了壓抑自然人性的地方。這形成了一種鮮明的悖論,也說明了所謂的自然與道仍然只是儒家禮制規訓內的象征符號,與真實的自然相去甚遠。儒家禮制就如同那高高的圍墻一樣,將假山、湖泊與花草所象征的自然與道家精神圍困其中。居住在這個花園之內的陳靜淵并沒有在自然的陶冶中獲得平靜與歡喜,而是變得日益多愁善感。她的詩雖然描寫了許多優美的自然景物,但總是籠罩著一種深沉的傷感。這種傷感即是對這種圍墻之內的自然符號性的洞悉,也是這種虛假自然的文化結局。
陳靜淵所居小樓屬于南書院建筑群。這里是陳家子弟學習儒家學說,科舉仕進的地方,也是陳靜淵在儒家體系中的出路所在。這出路當然寄托在陳靜淵兒子的讀書進仕上。南書院的確有這種氛圍。它的建筑規模龐大,有二進院落,房舍都很高,多為二、三層。一進院落正廳叫清立堂,屋檐高大,斗拱參差,梁柱間雀替也超過一般規模,顯得大氣雍容,屋子前沿口的木鏤雕圖案有麒麟、云彩、書卷、畫軸、金錢、花草等等,異常精致。堂前門上方有匾“至德惟修”。如今,清立堂內陳列著陳氏家族考中進士者的畫像,還陳列著陳廷敬得中進士時的皇榜。二進院落內,是陳氏子弟主要的讀書習文之處。正廳為三層,名為崇興閣,一樓的門上方掛著一塊匾“日知書屋”。陳廷敬當年就是在這里讀書學習的。作為陳家榮耀的生產場所,它的房間數量頗多,供奉孔子畫像、藏書、教室等等不同的用途,構造了儒家禮教復雜的體系。但儒家學說在被帝制皇權征用之后,尤其在科舉制度中,更多只是一種入仕,維護禮教與帝王統治的工具。南書院里有一副楹聯唯美地描述了這種教育的工具性:“何物動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
二月杏花八月桂不只是一種美麗的自然景觀。明清兩代,會試多在二月杏花盛開之時,考中就是上了“杏榜”;鄉試又多在八月桂花盛開之時,考中就稱為“折桂”。寒窗苦讀只是為了考取功名,那最為動人的事物,不是自然景物,也不是學問本身,只是功名而已。聰明的陳靜淵對這種教育的本質即使無法看透,也多少領會。它所提供的遙遙未期的出路,并不能給陳靜淵以情感上的慰籍。而傳承文化的書院,同時也成為一種人性的幽禁之所,正是儒家禮教兩面性的最好象征。
陳靜淵的父親陳豫朋看到了她的凄苦,卻不允許她改嫁他人的請求,只以“命中注定”來勸慰她,并為她居處之樓取名“悟因”。相信身為父親的陳豫朋是真正為女兒難過的,但骨肉親情與儒家禮教之間的斗爭,還是后者勝利。他所題寫的悟因樓即是在儒道方法之余,為女兒尋找的第三條道路——佛學。因果即是佛學教義中的重要理論話語。陳豫朋的“悟卻前因,萬慮皆消”,即是試圖通過讓女兒參透因果論,獲得解脫。這是中國傳統文人經常借鑒的方法,甚至成為中國傳統文人精神結構的一部分。但這個方法同樣沒有對陳靜淵奏效。在人性與自由面前,這些所謂的文化調節機制并沒有起到效果。陳靜淵對父親“悟卻前因,萬慮皆消”的回應,是自己的詩句:“悟卻前因萬慮消,今朝誰復計明朝。只憐欲遣愁無力,憔悴形容暗里凋。”最后,陳靜淵還是在22歲抑郁而終。有一種說法是陳靜淵無法改嫁意中人獲得愛情自由之后,選擇了更激烈的死亡方式:上吊自盡。
陳廷敬與陳靜淵就像是傳統儒家禮制的正反兩面。陳廷敬因之獲得了高官厚祿和英名流芳,陳靜淵卻又因之抑郁終死。陳廷敬建構起了中道莊這些禮制和文化的風景,陳靜淵卻又將這些風景解構。
事實上,建構這些風景的不僅僅是陳廷敬,而是整個陳氏家族。在斗筑居,更能體會到這種建構的久長和禮制的力量。
高高的城墻圍起了名為斗筑居的內城。內城更為龐大,為明代官至御史的陳廷敬伯父陳昌言修建。這里的建筑修筑年代從明朝末年到清初,更全面地展現了一個家族的聚居空間。但內城首先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以其城墻的高大與堅固,構筑起的一個完備的防御體系。因為整個建筑群屹立于山坡之上,幾乎構成了先天的防御優勢。而在此基礎之上,內城城墻依山勢而修,墻頭遍設垛口,重要部位筑堡樓,并在東北、東南角制高點建春秋閣和文昌閣,整體高度令人望而生畏,對外部世界和戰亂時代說出嚴厲的拒絕之詞。不僅如此,其城墻內還設下藏兵洞,計五層125間。 洞間或通、或不通,或三五間相連,不同層級之間有暗道相通,可直達城頭。最高一層筑于城墻之內,并設炮眼對著城外,既可發射火器,又可觀察敵情。內城修建于明崇禎年間,身為明代官員的陳昌言,有對于亂世來臨的準確預感,也有防御農民起義軍的切身經驗,為整個家族宅院建立了完備的防御體系。這里不僅有對于家族財富的保護,一定程度上也表明了官員、士族與亂世民間的緊張關系。當既有政治秩序行將崩潰之際,既定秩序的維護者就與秩序規范的對象直接處在了刀兵相接的最前線。這被稱為“流寇”的防范對象,其實就是失去或離開土地的農民。帝制時代把農民與土地的緊密捆綁,不僅有生產上的原因,還有確保政權安全的考慮。而陳家在對農民起義軍抗拒的同時,還要保護仍然與土地緊密聯接的當地農民。這與陳家的鄉紳身份有著密切關系。
法制體系不健全的鄉土社會中,鄉紳在以禮制為主的鄉村政治中擔任著重要的角色,一個地方旺族往往是鄉村的治理者。這種身份和關系決定了陳家不可能只求獨善其身。河山樓化解了官方背景的陳家高高在上的孤立局面,而完善了作為鄉紳的陳家的權力機制。河山樓高達三十多米,但作為一個高樓,它比墻垣多了一層接納的含義。這個呈長方形,達七層的高樓,三層以上才設有窗戶,顯示了它的防御性質。樓頂建有垛口和堞樓,便于瞭望敵情保衛城堡。為了有效防御,河山樓只有一個拱門可以進入,而這個門還有兩道,為了防火,外門為石門,門后施以杠栓。河山樓就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堡壘,就像是縮小版的斗筑居。只不過,它的空間不再是在平面上,而是在立體上縱向提升。據說,公元1632年,“流寇”不期而至。河山樓庇護了陳氏家族及附近村民八百余人。后來“流寇”又多次進犯,多達數千人次的村民進入河山樓避難。這一場景展現了鄉土社會中鄉紳與村民間溫和的權力關系,構造出和諧的鄉土權力景觀。后來,城墻、藏兵洞與河山樓,一起共同構建了當時稱為“斗筑居”的陳氏家宅的防御體系。防御體系的建立,完善良了陳氏家宅作為官員和鄉紳雙重身份住宅的功能,述說了離亂時代家園功能的嬗變。
但經歷時間變幻,在現代旅游業中,皇城相府的城墻含義也有了變化。它最大的價值已成為審美價值。巨大堅固的高墻逐漸成為時代的稀缺物,它本身就值得人們去欣賞玩味。而古宅管理者們又在墻下種植了爬山虎類藤蔓植物,在有些地方,爬得滿墻都是,讓曾經阻攔刀劍的墻壁成為更具景觀意味的綠墻。而在秋深之時,綠色的葉子變紅,如若一大片鮮艷的晚霞,綻放在青色的陳年的天空中。
但城墻的審美價值并不局限于此。它更大的價值也許是提供一個全新的角度來審視這墻內的住宅。更精確地說,它們提供了一種俯視或平視屋頂的機會。那些鱗次櫛比的瓦片,構成了古老卻又最具層次感的波浪。許多庭院的結構也盡收眼底。這些視角原來是屬于守衛者所有,但如今已成為普通游客的必經之途,仿佛經過俯瞰,便可以真正了解這些老房子的結構,就可以將那些平地上需要仰視的建筑“踩”在眼下。但俯瞰所能提供的認識功能就像對一本書的快速瀏覽一樣。
真正要理解內城,還需要深入其中。除了防御設施,內城的主要建筑分三類,祠廟、民宅和官宦私邸。祠廟建筑有陳氏宗祠,民居有世德居、樹德居和麒麟院,官宦私邸有容山公府和御史府等。在傾斜的山勢之上,房屋的高低既是地理空間上的高低之別,也有著社會倫理上的高低之別。陳家宗祠就位于地勢最高處,也處在內城建筑的中軸線上。中軸線是空間線,更是權力線,代表了宗祠在家族中的權力地位。宗祠分為前后兩進,因為修建時間較早,建筑并不算最華麗,形制也并不算大。但還是有象征性的方法對宗祠的建筑規格進行抬升。這主要體現在宗祠大門的斗拱上。作為一種承重和增加出檐深度的建筑結構,它在中國建筑中早已實現了從實用性到裝飾性的蛻變,但在這里它的裝飾意義又得到了飛躍,成為一種規格的象征。斗拱層層疊疊,形成了一個密集而闊大的空間,將屋檐高高抬起。經過這些建筑學上的種種修飾,宗祠以較小的空間獲得了較高的規格。
之所以宗祠擁有最高的規格,不僅因為它是一個家族血緣聯系的紐帶,是先祖的祭祀場所,家法家規的執行場所,更是家國一體的宗法制的體現場所。一定程度上正是因為這種宗法制度的存在,地方紳士與官員之間的特殊關系,才促成了陳氏家族的鼎盛和皇城相府建筑群的規模。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寫道,在中國古代專制集權制度下,皇權與紳權成為社會中最重要的兩種權力,官員只是皇帝的雇傭人員,只是皇權的一部分。正因如此,鄉紳和官員才會并稱為士大夫階層,才會有官員告老還鄉制度。陳廷敬中道莊的修建就是因為陳廷敬要在任官期滿后歸還家鄉,回到家族之中。在這種制度下,雖然陳家歷代為官之人眾多,但陳氏家族并沒有因為家族精英到中央或異地就職行為而潰散,而是不斷延續著家族的輝煌,并留下了這個輝煌成就的容器——這個容納盛放了家族文化的巨大建筑群。
陳氏家族在明代已有族人出任御史大夫這樣的高官。在明清朝庭變換之后,陳家后代依然科舉出仕,服務于清朝皇帝,并不能僅僅用政治貞潔與否來下判語。如果與文天祥等那些“死節”的臣子相較,陳家服務明清兩代朝庭顯然有不忠不節之嫌。但與那些“名”上的道德話語相較,這里更重要的是權力的譜系及其運作,這是與名相分離的實。在專制集權統治之下,紳權需要不斷與皇權進行合作,才能確保自己的權力。這種合作方式主要就是家族讓自己的成員擔任皇權機構中的服務人員——官僚。通過家族成員擔任官員,紳權確保了自己在地方的權力。黃仁宇曾經論述中國古代社會結構為潛水艇夾肉面包,意為皇權與底層百姓是相脫離的。中央所派的官員到縣一級為止,無法真正地將皇權通達至底層民眾。地方治理主要是一種由紳士階層通過禮制為主導來完成的自治。中國歷史上不斷發生改朝換代之事,而紳權相對來說,沒有大的社會結構變動,能夠存在更長時間。當改朝換代發生之后,皇權的組成者發生變換,權力本身卻仍然存在。而紳權想要保證自己的權力,還須要與皇權合作,于是這種合作繼續進行。科舉制度的延續確保了皇權的權力機構組成方式的相對穩定,也就意味著這兩種權力的合作方式相對的穩定。于是陳家在明清兩朝都依然保持鼎盛就有了可能。在歷史上,陳家的確不斷涌現出科舉人才,從而確保了自己的地位與權力不斷延續。這是另一種程度上的名實分離。而那不忠之名顯然被這權力之實給遮蔽。
陳廷敬在康熙一朝擔任重要職位數十年而得以善終,被康熙稱為“完人”,我想除了自身品格、儒家文化的鍛造,政治環境的相對清明之外,應該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身后有一個家族。在抄家、連坐成為常見刑罰的皇權專制的政治環境之下,他需要謹言慎行來為家族安危負責;從更長久的角度來說,他還需要為整個家族的榮耀與聲譽負責。陳家的一門六翰林,很多都是在他之后,與他對家族的蔭護不無關系。大學士弟門前的牌坊立自康熙年間。原來陳氏家族已有一個小牌坊,但已遠遠無法書寫下陳家的功名。陳廷敬又立下這個大牌坊。一定程度上,牌坊就是一個家族的榮耀與聲譽的石質標本。這個大牌坊的樹立,對陳廷敬來說,其意義也許比自家宅院的建造更大。一貫重視木器文明的傳統中國,都在牌坊材質的選擇上,傾向于石器,就是在于它能夠更長久地保存。石質牌坊的出現,是對中國木器文明的有效補充,從總體上延長了中國建筑的壽命,更延長了陳家這樣家族的文化壽命。
在陳氏宗祠中可以看到陳氏家族更久的歷史,尤其是陳昌言修筑斗筑居之前的歷史。陳家最初的發達并不像許多地方鄉紳一樣依靠土地,雖然這是漫長的小農經濟時代地方鄉紳主要的生產資料。陳氏家族的居住地山西陽城山多而地少,限制了這一發展。但陽城冶鐵業發達,在全國當時都占據一席之地。陳家就從經營鐵器開始,使自身不斷發展壯大,經營門類逐漸發展至藥材、絲綢、編織、茶葉、航運、釀造、玉石、瓷器等,經營觸角延伸到全國大部分省份和大中型城市,以及東南亞3個國家。所以陳氏家族的發達,也與商業有很大關系。斗筑居中不僅有官宅,而且有為數眾多的民宅,它們同屬于一個家族。斗筑居這樣奢華的建筑群落,需要有強大經濟后盾支撐,不是僅僅出一個官員就能解決的。山西的大多晉商之走上商業之路,都與山西農業生產條件相對的貧瘠有一定關系。只是后來陳家與更多的晉商不同,在讀書進仕之路上走得更遠。古代重農抑商的傳統,和官本位的文化環境,使他們對在仕途功名上取得的成就更加重視,以至于人們對陳氏家族在商業上取得的成就往往忽略,而造成一種名實上的分離。
所以這個皇城相府的建筑群,其意義遠超那些牌坊。它們不僅提供了這個家族想要留傳給后世的信息,也提供了他們不一定想要留傳的。作為一個現代的參觀者,能從中看到這種不想留傳的,似乎才真正找到歷史想要饋贈給我們的東西。但對更多的參觀者來說,這些住宅不僅提供歷史文化的信息,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種古典居住生活模式。現代的參觀者,往往在其中迷失。剔除了歷史信息之后,這些大宅院成為東方式詩意棲居的范本。許多人以為自己的抵達就是對這種生活的經歷,離開就是將它帶走。但事實上,這些建筑一直都居住在歷史里,從未離開。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