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在上海的小菜場里,要到立冬以后芋頭才姍姍來遲,你問菜場里的老板此物所來何處?一般都宣稱奉化或荔浦。
荔浦芋頭產自廣西桂林荔浦縣,又名檳榔芋,當地人把它切成薄片,油炸至金黃色,一片芋頭夾一片半熟的五花肉,碼在大扣碗里入籠屜蒸透,覆出裝盆,鹵汁一澆上桌,就是所謂的“芋頭扣肉”,五花肉不再油膩,芋頭吸足了肉鹵,粉嘟嘟的鮮香美味。多年前我在福州路大鴻運吃飯,席間有一道老鴨湯,來自廣東的廚師將荔浦芋頭切成麻將牌大小,油炸至結皮后而入湯煮,久煮不爛,入口后有粉質感,味道極香。后來這家大鴻運不知什么原因關張了。
前不久在汕頭我還品嘗過糕燒番薯芋,廚師把番薯、芋頭按比例切成條,油炸后加糖熬煮收干。番薯和芋頭表面仍有脆口,咬到里面香甜而有韌勁,粉質感相當誘人,值得一塊接一塊地吃。不過像我這種血糖高的人,在糕燒芋頭面前就克制得相當辛苦。
與荔浦芋頭比美的是奉化芋頭,你去寧波奉化旅游,若問當地人有什么好玩的,對方就會告訴你:“奉化有三頭:蔣光頭、和尚頭、芋艿頭。”蔣光頭就是蔣介石,今天在特定場合有人也稱他為蔣公;和尚頭,特指雪竇寺的彌勒佛;芋艿頭,就是大名鼎鼎的奉化芋艿頭,當地舊諺:“走過三關六碼頭,吃過奉化芋艿頭。”意為見多識廣,還有一層意思便是風里雨里吃得起苦。
二十五年前我參加作家協會在雪竇山的筆會,招待所離雪竇寺一箭之遙,飯后百步走,常去進香聽鐘,看到山門前有農民擺地攤,棉被裹著的草窠里,堆著滿滿的芋艿頭,揭開棉被,熱氣蒸騰。買上一個三四個人分食,邊走邊笑,倒也饒有野趣。
前不久再訪雪竇寺,千年名剎雪竇寺擴大了數倍,山上又立了一尊彌勒佛坐像,金光四射,笑看腳下蕓蕓眾生。山門外風景不變,兩位大媽在售賣芋艿頭,不可同日而語的是,大板車旁端坐著一個爐子,像賣茶葉蛋那樣邊煮邊賣,保證客人吃到熱的。作為一道舊時風景的延續,奉化芋艿頭讓我十分溫暖。
不過奉化芋艿頭的價值不止體現在旅游景點,它至今仍是上佳的食材。在上海的寧波風味飯店里,我吃過白煮芋艿頭蘸蝦醬,十足的寧波風味,有一種漁家的野性在里面。有一次還吃過芋艿頭煨白菜心,味道不錯,表達了樸素的美感,回家翻《隨園食單》,發現袁枚早就記下一筆了:“芋煨極爛,入白菜心,烹之,加醬水調和,家常菜之最佳者。惟白菜須新摘肥嫩者,色青則老,摘久則枯。”
此次在奉化還吃到了古意盎然的芋頭羹!
芋艿頭羹貌不驚人,一副要低到塵埃里的做派,但執匙嘗了一口,居然有非常豐足的美感!做法也簡單,芋艿頭蒸熟搗爛,加棒骨湯和豬油、醬油煮沸至稍稍見稠,撒蔥花即可。芋艿頭搗得不可太爛,要留有骰子大小的顆粒,讓人獲得又粉又糯的口感,這樣才顯粗獷。醬油也不能多放,上色即可,否則難免有醬撲氣。加骨頭湯也是遵循古例,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芋羹”一條中有言:“大抵只用作料,不用水”。
在我小時候,媽媽會趁菜場里芋艿大批到貨而價格便宜時多買一籃存著,掛在屋檐下讓西北風吹,一直存到春節還不會爛掉,仔細刨皮,切片后與霜打過的矮腳青菜共炒,一定要放那種黃澄澄的初榨菜油,味道絕對好!
又想起我家鄰居老寧波,八級技工,嗜酒如命,每天晚上要抿一盅,下酒菜中就出現過油炸芋絲。他老婆是這樣操作的:奉化芋艿頭切成兩寸長、毛竹筷那般細,油炸至脆,或有些麻花狀,表面有類似大理石般的美麗花紋,撒上細鹽,下酒一流。如果那天發薪,他老婆就再添一碟苔條花生米,逢年過年,再添一碟清風鰻鲞或血血紅的搖蚶。你看那老寧波,筷頭啜啜,搖頭晃腦,五音不全地哼起了寧波灘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