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
摘要:田山花袋創作的中篇小說《棉被》被譽為日本自然主義、私小說的開山之作,對日本文學史的發展意義非凡。小說主要描寫了“新女性”的代表人物芳子,在時代巨變和思想轉型期的社會背景下,自我的覺醒和微弱的抗爭。不幸的是,在男性占絕對主導地位的社會里,“新女性”雖然取得了一定的社會權力卻依然無法擺脫被男性支配的命運,抗爭也注定敗北。
關鍵詞:田山花袋;棉被;社會背景;新女性;命運
一、 引言
田山花袋(1872-1903)作為日本近代自然主義作家,其1907年9月在雜志《新小說》上發表的中篇小說《棉被》在當時的文壇、評論界引起巨大反響。《棉被》中對主人公欲望心理的露骨描寫和貼近作家本人私生活的取材方式決定了今后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發展方向。近年來,從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私小說的角度出發探討《棉被》的價值與意義的研究不勝枚舉。另外,從敘事學的角度將《棉被》和《沉淪》進行比較研究也為我們審視《棉被》提供了嶄新的視角。然而本文試圖從《棉被》創作的社會背景出發,通過對登場人物妻子和芳子的人物形象的分析,進一步明確在男權社會中“新女性”的自我覺醒和命運走向。
二、 《棉被》創作的社會背景
1. 自我的覺醒
明治維新以后西方先進思想大量流入,迫于西歐諸國的強大的存在感,日本懷著必須盡快建立富強獨立的國家的緊迫感,對各個領域進行改革。明治40年代,日本處于對外侵略擴張的時期,不僅大力吸收歐美先進的科技,還積極主動地學習西方先進文化。一系列的改革帶來的不僅是社會生活的改變,同時也使得日本人意識形態發生變化,他們開始從傳統思想的束縛中逐漸解放出來,能夠更加自由、能動地關注自我的欲求,高唱“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于是,“為自我”“為個人”的主張開始成為風靡一時的流行語。
2. 明治維新之后的女性解放運動
明治政府成立后于1872年頒布藝娼伎解放令,禁止女性的人身買賣,并為女性設置了接受教育和學習手工業技能的場所,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女性權益。另外,19世紀80年代的自由民權運動中,由景山英子、岸田俊子等領導的女性解放運動也開展得如火如荼。在民權運動遭受挫折后,以巖本善治為代表的改良主義者主張通過將傳統美德與西方教育結合起來提高婦女的地位。他的主張帶有濃厚的基督教色彩,主張女性解放,提倡清純美,高揚人道主義。通過諸如此類運動的發展,女性的地位有一定程度提高,參政意識也逐漸萌生。
3. 女子高等教育的普及
1872(明治5)年頒布學制,標志著女子高等教育的開始。除了東京女子高等師范這樣的公立學校外,明治30年代以后,私立女子教育機關開始興起。1900(明治33)年,吉岡彌生建立東京女醫學校(現東京女子醫大),津田梅子建立女子英學塾(現津田塾大學),次年日本女子大學建立。1918(大正7)年,由安井哲建立東京女子大學。如此繁多的教育機構的設立為女性的入學提供了途徑,使得女性教育逐漸由少數精英貴族教育轉化為普通大眾的公共教育。可以說女子高等教育的普及為以女學生為主體的新女性的出現提供了可能。
三、 妻子和芳子的人物形象
1. 傳統女性代表——妻子
作品針對妻子的描寫著墨不多,島村抱月也評價《棉被》對妻子的反應和描寫不充分。但我們從這僅有的少量描寫中仍然可以窺見一個守舊的、傳統的主婦形象。
處在這時代,守著梳舊式頭髻,走路像泥鴨子似的,除了溫順貞節以外什么都沒有的妻,對時雄來說真是難堪。走在路上,就見有人同著美妻和睦地散步;訪問友人,常遇在丈夫旁流暢談說的年青的主婦。而自己的妻呢,連自己費了心血作成的小說都不能讀,對于丈夫的苦悶煩惱,全然如風馬牛,只求把小孩養大就好,面對到了這樣地步的妻,無論如何不能不叫孤獨,不能不與《寂寞的人們》中約翰耐斯同感著家妻的無意味。(田山花袋,《棉被》,夏丏尊譯)
對于時雄讓芳子住在自己家里,妻子的反應是“未曾吐過不平,連態度上也不曾表示過什么”,完全一副逆來順受的溫馴模樣。而且妻子在看到芳子和男朋友田中談話的場面后和丈夫如此說“……現在的年輕人往往會做這樣的事,我那時是偶然被男人看見也要怕羞得不得了的……”(田山花袋,《棉被》,夏丏尊譯)。明治維新以前日本社會對婦女的要求是四婦,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其中婦德最受重視。女性的柔順溫和備受推崇。明治維新以后,思想逐漸解放帶來的是“新女性”的誕生,她們不希望被家庭束縛,追求自我和理想。
從《棉被》對妻子的描寫可以看出,雖然時代在改變,但妻子仍然用舊式的道德標準來作為行為準則,對丈夫表現的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完全沒有個性和自我,典型的傳統守舊的女性形象。
2. 新女性代表——芳子
與之相對,芳子的出現讓我們眼前一亮。芳子作為《棉被》中“新女性”的代表,出生在社會轉型期。這一時期,女學生這一群體逐漸壯大,并吸引著主人公這一男性群體的眼球。作品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勇于追逐夢想,一心一意走文學創作道路的新時代女學生形象。開始的部分有這樣一個情節,對于芳子寫信向時雄表達其崇拜之情及拜師之意時,時雄也毫不留情地將文學道路的艱辛坦言相告。
信中把女子從事文學的困難,女子生理地非盡母親的義務不可的理由,以及處女作文學者的危險等諄諄地講述了,并附加若干斥罵的文句。(田山花袋,《棉被》,夏丏尊譯)
即便是面對時雄為其描畫的艱難未來和遭到對其夢想的否定時,芳子仍然毅然決然地來到東京研求文學。足見芳子是一個有自我追求,有理想并有勇氣為夢想而奮斗的女性,而與之相對的傳統守舊的女性恐怕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吧。
那么,讓我們跟隨作者來一窺“新女性”芳子的真容吧。首先,來看對芳子外在裝飾及表情動作等特征的描寫。
芳子的裝束在女學生中實在太漂亮。戴了黃金的指環,束了時髦的華麗的帶子,亭亭立著的樣子,很足使行人注目。如其說是美麗的相貌,不如說是有表情的相貌,很美的時候也有,很丑的時候也有。眼既有光,且很是活潑,在四五年以前的女子,表示感情及其單純,只能表示怒的樣子、笑的樣子等三四種的感情而已,現今巧于表情的女子多起來了,時雄常認芳子為其中的一個。(田山花袋,《棉被》,夏丏尊譯)endprint
這一段描寫,將一個年輕時尚、朝氣蓬勃、活潑可愛的女子形象生動地刻畫出來,一掃周圍傳統女性帶來的沉悶無趣,給時雄的生活注入一股活力。另外,其“窈窕的姿態,時髦的廂發,漂亮的法蘭絨的衣服上,端正地束著橄欖色的帶子,斜坐在那里的艷姿”,不僅“使時雄覺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滿足”,在我們讀者看來也是十分的賞心悅目。在外形打扮、姿態動作上芳子不拘束縛,大膽率真,敢于表現自己,展示自己女性獨有的魅力。在外在表現上,芳子完全展現出新女性的一面。但這種“新”只有內化為內心思想層面才可以稱其為真正的“新”。那么,芳子做到了嗎?答案是,不完全。可以說,芳子是有這個意識的,所以她寫信給時雄說“先生,我已決心了。《圣書》里說,女子需離開父母隨從丈夫,我要隨從田中了……我不是將戀愛去隨從父母意向的舊式女子”(田山花袋,《棉被》,夏丏尊譯)。這可以看作芳子對婚姻自由的宣言,她在萬分苦惱糾結之后得出的結論是順從自己的內心,追隨丈夫。這是芳子思想上的勝利,她做到了向傳統觀念發起挑戰,可以說她作為“新女性”的代表完全是合格的。但現實是殘酷的,傳統不容許芳子的反抗,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里覺醒的女性注定命運悲慘,所以最后芳子妥協了。
四、 男權社會中“新女性”的命運
1. 時雄眼中的“新女性”
《棉被》中的男主人公時雄作為“看”的男性主體,由上班途中遇到的女教師到芳子,可以說是由遠及近、由外到內地觀察、描寫了“新女性”的精神面貌。從他的身上可以看出當時的男性欲知女性的內面世界愿望,然而卻不知是將其“作為新的主體,還是看作性的對象”的矛盾與苦惱的心理。這種心理也可以看作是男性普遍存在的共同心理。他對“新女性”的觀察,首先表現為對女教師及芳子的外部描寫上,借助與其妻子的比較,展示了近代女性外部形象的“新”,其次通過對芳子的近距離觀察與描寫,則揭示“新女性”的內面世界、思想層面上的“新”。
因前面已經對芳子的外部描寫進行了分析,在此不再贅述。可以說《棉被》通過時雄的“眼”描寫了當時的男性對“新女性”的普遍看法。讀作品可知,時雄對“新女性”的定義不僅僅停留在外部,所以他屢次對芳子說教:“女子今非自覺不可了。像舊式女子的懷著依賴心是不行的。像蘇特曼的《故鄉》中瑪格泰所說的樣子,從父親的手里立刻移到丈夫的手里去的那樣沒出息,就沒法了。要做日本的新婦人,非自己思量自己決行不可。”(田山花袋,《棉被》,夏丏尊譯)另外為力證這一點他還列舉了易卜生作品的娜拉、屠格涅夫的小說中葉琳娜的話語,談到俄國、德國等處的婦女所具有的強烈意志與感情,轉而指出:“但是,所謂自覺,是并含著自省的。一味只顧意志或自我是討厭的。自己對于所行的事情要先有完全負責的覺悟。”(田山花袋,《棉被》,夏丏尊譯)所以在他看來,所謂“新女性”首先必須是“覺醒”的女性,她們具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和行動能力;而對“覺醒”的理解,他認為重要的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簡而言之,覺醒的女性就要對自己的思想與行為負責,言外之意與別人毫無關系。他的這一理論使芳子感到“最有意義”,渴慕之情陡增,甚至使她覺得“似乎這比基督教的教訓自由而且有威嚴”(田山花袋,《棉被》,夏丏尊譯)。
然而,時雄的內心深處究竟是如何想的呢?作者告訴我們,一方面時雄作為老師,要冠冕堂皇地堅守“道義之力”和“習俗之力”,保持他作為老師的威嚴和引導作用;而另一方面作為男性,面對年輕美貌的女弟子,他則常常為身處“戀愛”和“并非戀愛”的處境而“痛心”。他甚至不免惡毒地想象妻子難產而死,那么自己就可以使這個多情而又漂亮的文學女弟子成為自己的妻子。因為按照傳統觀念,作為女性的芳子一旦離開父母,應該盡快找到另一個歸宿,繼而從屬于某一個人。這也反映了當時男性所普遍具有的既進步又傳統的女性觀。
從表面看,男性與時俱進地號召女性盡快“覺醒”,但在內心深處仍保留著濃厚的封建意識,即希望女性或是盡快嫁人,或是獨立行動并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僅如此,時雄的封建意識還表現在“處女”崇拜上。在他看來,女子一旦以身相許便會完全失去自由,女子保持“貞操”甚為重要。作為師長,他多次“殷切而又真摯地”就“靈的戀愛、肉的戀愛、戀愛與人生的關系,以及有教育的新女子所當注意的事項”等進行說教,指出“靈肉一致”的戀愛至關重要,“日本的新女性”、“特別是新派女子”“一定要二者兼有”。但當芳子真正與田中戀愛時,他又陷入嫉妒并百般阻撓。由此可見,當時男性對待“新女性”的矛盾心態。
2. 男權社會中“新女性”的命運
小說中,芳子作為“新女性”的代表,不管從其穿著打扮、交友方式,還是從其思想愿望、文學追求來看,都超前、時尚。她朝氣蓬勃,自由開放,純真無邪,甘愿為愛犧牲自己的一切。她與田中的戀愛屬于自由戀愛,完全符合“靈肉一致”的近代戀愛觀,這種獨立思考與行動的能力說明她完全可以承擔所有的責任,也符合時雄對女性“覺醒”的定義。她崇拜且信任時雄,不折不扣地踐行了他的說教,本應得到褒獎與保護,然而,身為老師的時雄卻出于男人強烈的嫉妒心和自私念頭,以“溫情保護者”的身份出來作梗,拆散他們。當得知二人已經有了肉體關系時,“處女”崇拜作祟,他不是力求成全,而是堅定不移地予以拆散,巧借傳統的勢力——芳子的父親(一個舊式的頑固的老頭)給偷食“禁果”的年輕人施壓。可以說,時雄“恰到好處”地將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砸”得稀爛,滿足了一個男人的報復之情,充分暴露了他自私的靈魂和濃厚的封建思想的殘余。同時,也揭示了“新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悲哀命運。
芳子不管是在外貌特征、行為方式還是知性方面,都是男性“觀看”、“欣賞”的對象。明治30年代開始,日本快速步入消費社會,芳子作為消費社會形成過程中典型的女性代表,兼具新的社會主體及性對象兩種特性,既是消費主體,又是被消費的對象。然而,這種消費文化完全是男性有預謀地引導之下的結果。日本學者小平麻衣子在對女性與消費的關系的研究中指出:“這樣,自動購物的消費者就是被動性的了。而且,這種被動性才將消費者與女性性差結合在一起。因為在男權統治的社會里,所謂被動性就是被女性所允許的行動規范。在消費被公眾所允許的形象滲透的時候,才會出現將消費者與女性結合起來的契機。”因此,“新女性”看似擁有主動權,實則是被動的。她們在受惠于消費社會發展所帶來的豐富多彩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同時,也成為男性排遣自身焦慮和不安的消費對象。endprint
總之,時雄可以說是當時社會尤其是男性話語的普遍形態的代表,面對日益增多的“新女性”,不知道自己應該支持還是反對,便以“羨慕”、“嫉妒”的心態追求,表現出男性的與時俱進。然而,作為生活在明治社會的當代人,他的身上無可避免地留有濃厚的封建意識殘余,必然不會允許芳子真正追求自我、成就戀愛。另一方面,從芳子來看,在男性引導主流價值觀與消費的社會里,女子雖然接受教育,一定程度上自我覺醒,有自我追求,但是,在強大的男權面前,女性仍然是軟弱無力的。她們雖有愿望,卻難以實現;雖有追求,卻總是敗北;最后不得不被人看作“墮落的女學生”接受殘酷的命運安排,從而喪失話語權,倒退回原出發點。由此可見,明治時期的女性地位表面看似乎有所提高,但就其本質而言仍是男尊女卑,女性從屬于男性,受男性支配。
五、 結語
明治時代的日本正處于社會巨變及思想轉型期,西方先進思想的流入給日本社會帶來巨大沖擊。尤其是自我的覺醒、女性解放運動的發展和女子高等教育的普及使得有理想、有追求的“新女性”大量涌現。田山花袋跳出個人視野的局限,著眼社會現實,敏銳地捕捉到社會突出問題,揭示了新時代下女性的命運。《棉被》中“新女性”的代表——芳子,不管從其穿著打扮、交友方式,還是從其思想愿望、文學追求來看,都超前、時尚。但這種超前是超出“時雄”們的預期的,與他們的要求不相符且有脫離掌控的危險,所以他們對此予以毫不留情地扼殺。“新女性”雖然取得了一定的社會權力,但從根本上仍然很難擺脫傳統社會的束縛,她們不過是男權社會里男人們新鮮且時髦的玩具罷了。這也正說明,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里覺醒的“新女性”的命運掌握在異性手中,注定是悲慘且殘酷的。女性的斗爭之路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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