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剛
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被一個“女德班”雷倒。
前段時間,有一個叫做丁璇的“女德文化研究學者”因為宣揚“女性要忍受家暴”之類的所謂“女德”,引發輿論界的軒然大波;不想最近,遼寧撫順又有一個“女德班”,鼓吹“女子點外賣、不刷碗就是喪失婦道”;“男為天,女為地,女子就該在最底層”,再次引發輿論強烈抨擊。
我們忍不住要追問:為什么會出現這樣荒唐的“女德班”?
女德班散布的各種謬論,并不值得撰文批駁。
但女德班一再出現,宣講者言之鑿鑿,面不改色,學員如癡如醉,痛哭流涕,況且如其宣傳有“壞人變好,好人更好”的效果,那么又怎么能阻擋更多半信半疑者,徹底轉變為堅定信徒的步伐?
這種文化上的奇葩,很多人一笑置之。他們堅定地認為,潮流不可逆轉,這些濁惡終將被滌蕩一空。但他們似乎忽視了反潮流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今天那些譬如“男女平等”之類人文理念,已經理所當然,但須知它們不是從莊稼地里長出來的,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為之努力奮斗的結果。不能想當然地認為,它們的基礎已扎根于多么深厚的土壤。
畢竟這是與長達數千年的傳統作戰所取得的一丁點勝利,勝利很可能是暫時的,那些僵尸化的觀念,很可能借著“弘揚傳統文化”的招牌,借尸還魂。
如此大規模,長達數年的女德宣講,至少說明三個問題:大量人群有強烈的精神需求;宣講者對所謂“傳統文化”的理解跟“我們”完全不一樣;以及監管者不覺得這有多大問題。
從拍攝者的講述和一些女德班自己提供的教學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學員主要是三五十歲的中青年婦女。
進一步“用戶畫像”,她們多數文化層次不高,或婚姻家庭生活不幸福,或身患疾病,或人生遭受嚴重挫折,困苦無望。對精神和肉體解脫,有強烈渴望。
聽聽學員談體會,哪怕是那些著名演員,可以發現,她們在學校所受到的教育,除了讓她們脫離文盲,教育之中包含的人文內容、科學常識,幾乎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她們不僅把那些有關“男女平等”的法律常識拋諸九霄云外;對于像“傳統文化五千年,科學只有三百年,所以傳統比科學更有價值”之類的謬論,她們也無力抵抗;至于“三精成一毒,專傷不潔女”之類荒誕不經,明顯違背解剖學知識的胡言亂語,她們更加無力分辨。
是學員愚昧嗎?不是,她們都是智力正常的人。
只能說,除了掌握識字技巧和簡單算術,正規教育所包含的人文內容已經失效,或者說,從來就沒有發揮過什么作用。
實際上,只要見識過中國基礎教育,就知道到了初中,特別是農村和小城市,有多少人的知識掌握是多么的勉為其難。
不惟如此,那些在升學考試中并不重要的科目如歷史地理之類的“副科”,多是宣讀一遍教材了事。初中三年讀完,能夠記住中國朝代順序的,有一半就不錯了。
離開學校的社會學習,情況更不樂觀。中國人均讀書數量在世界排名很靠后,無書可讀,也不讀書。
大眾影視,有時候也在傳播人文觀念,但精明的影視生產商都知道,她們要么不是目標客戶,要么以一種討好的方式,介入她們的精神世界。
腦筋一片空白,遇上生活不如意,有一個低廉乃至免費的機構聲稱可以免除精神痛苦,甚至有包治百病良法,設身處地想一想,她們會不會趨之若鶩?
不要驚奇,可以說,她們不是已經坐進女德班的課堂,就是在趕往女德班的路上。
在今天的中國家庭,男人在外奔波,女人更多照顧家庭,由于有一定文化,同時也掌管孩子學業,對孩子的成長有更多的影響。
盡管母愛天性猶在,但一個家庭下一代的教育大權落入現代人文素養空空如也的人之手,會是一種什么后果?
在整個女德班事件中,宣講者是個核心環節。從可見的女德班資料看,基本可以斷定,宣講者基本上都是一些不學無術之徒。
其一,他們對所宣講的“傳統文化”一知半解,漏洞百出,連基本的邏輯自洽都做不到,但是他們面對的是一張白紙的腦袋,其封閉性,也注定他們的胡說八道很難被人發現。
其二,他們更不懂中西方的科學技術史,但他們知道,只有鏟除對科學的信仰,那套歪理邪說才能進駐學員的腦袋。
其三,不可否認,他們有迥異于一般教師的一項特殊的本領是,能夠快速地,深入淺出地,把他們所理解的古代文化與當下生活場景快速聯系。
他們善于講述,善于察言觀色,善于調控大眾情緒,善于營造氣氛,很多思想上還稍有抵觸的人,在這種蠱惑性場景中,在他們所營造的“氣場”中,紛紛繳械投降,入其轂中。
一個社會的人文堤壩在哪里?可能在“士”或知識分子那里,但我以為,更可能在民間社會,“士”或知識分子要扭轉社會潮流,在傳統時代可能做到,但網絡時代卻不一定。
我在微信朋友圈經常看到一些人文類學術論文,也經常轉發它們,但極低的閱讀量,很多時候連網紅文章的零頭都不及,就不得不懷疑,它的價值何在?
在傳統時代,人文知識的生產是金字塔型的,著名學者的每一篇論文,都會受到熱切關注和討論。
今天,這種狀況不復存在,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參與人文知識的生產。所有的人,既是生產者,又是接受者和傳播者。
具體到一個女德班的學員,又如何分得清高等學校的正派教授和民間社會的野雞講師孰高孰低?更要命的是,正牌教授根本不屑于玩那種服裝秀、跪拜秀,但恰恰這是最受女德班學員歡迎的把戲。
拋開野雞講師不談,即便是在正派教授那里,于丹的講授肯定也要比陳來擁有不知多多少倍的聽眾。
女德班的一再出現,銷蝕著傳統上那些理性而自由的討論、論辯,迅速占領了一大片空白的大腦,就像白蟻腐蝕堤壩,產生一個個管涌一樣,民間社會的人文堤壩也在發出崩塌的警告,可悲的是,主流知識界不屑于關注此事,實際上也無從入手。
(選自“冰川思享庫”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