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自由度

地點：“印第安勇士號”，第四維護走廊

時間：-01：06：00（1小時6分鐘前）

“剛才我竟還想死……”迪歐一邊在濕冷的下層維護走廊里狂奔逃命，一邊感到有些諷刺。他沿路打開了弧光燈，推倒了架子和打撈箱，試圖不讓自己親手創造的那個怪物趕上來。

“沖到貨艙就行了。”他這樣想著，氣喘吁吁，汗如雨下。他努力不去想那個追殺自己的東西是什么，不去想父親正在茫茫宇宙中的某處飄流。

就在離艙口還有十米的地方，迪歐猛地停了下來。他在眼角余光里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動，在陰影間急速跳躍，速度快到看不清楚。

突然間，迪歐聞到了一種劇烈的惡臭，一種充滿死亡氣息的腐爛的味道。一個形體從黑暗中聚合起來，敏捷地移動著，發出含混的嘶吼，令人膽寒。影血獸，古代菲律賓神話中能從影子里吸食人血的半犬半蜥蜴的兇獸，赫然出現在他面前。這現實中不應存在的怪物擋住了他的去路，隨即發出一聲駭人的咆哮，聲如雷震。

迪歐——小阿卡迪歐·奈格布亞——十四歲的小胖子，來自新卡布拉市的創造者學徒，尿了褲子。

地點：“印第安勇士號”，主甲板，艦橋

時間：09：41：30（9小時41分鐘30秒前）

“我當時尿了褲子，”迪歐的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操控飛船打開了大型裝料斗，“那時我們的衣服還是卡其布做的，帶著部落聯盟的納米標志。那時我還只是船上的見習生。那時這艘獨立艦飛船還叫‘光明號’。

“還好你尿褲子的時候燈都滅了，真是幸運。”男孩說。

“不，毫無幸運可言。我們失去了很多伙伴……”父親回憶著，有些恍惚，聲音越來越輕。

迪歐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分子分析報告。顯示面板上閃爍著三維掃描圖像，生長的分子塊宛如癌癥之花。“好了，迪歐，我要查看一下傳感器。讀數有些不太正常。”

“那后來怎么樣了？他們是怎么死的？”

迪歐的父親沒有理睬他，他的面容似乎比平時更加蒼白，滿面愁云。

“我從來沒有在離TWw2N星云這么近的地方打撈過。這個古戰場在星云圖上都沒有記錄。”老阿卡迪歐咕噥著，“我已經從挖出的熔渣中提取了納米技術。哦，該死，從沒見過這種黏土粒子。”

“殘骸那么古老，我猜那一定是創世黏土。”小伙子說著，希望能幫上點忙，“我在軟件史的課堂上讀到過。每一個黏土粒子都是一個微型機器人，自帶計算能力和傳感器。他們可以變成任何東西，就像可以被無限編程的物質。”

“孩子，那只是個故事，黑暗時期流傳下來的一個傳說，不可信。”

“不，爸爸，那是真的。最古老的機甲就是這種東西制成的。”

他的父親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幾不可聞的抱怨。

“好吧，讓我們看看這到底是什么。你去取一些黏土，看看能拿它做個什么東西出來。”

迪歐拿起一個惰性硼硅酸鹽材質的大玻璃罐，向儲藏倉走去。他挖起一大塊銀灰色的泥狀物，對著燈光觀察。

“這玩意兒就像變質了的巧克力米凍①，味道實在太難聞了。”

“你抱怨得真多。”他的父親說道，“在我們那個時代，空氣過濾系統還差得很。每一次蛋白質打印機制作肉的時候，船艙里都充滿了屁味。”

“可能就是因為這個，你的嗅覺才這么差吧，爸爸。”

“你注意著點，千萬別錯拿了三氟化氯的瓶子。”

“飛船上為什么會有這種東西，爸爸？”男孩檢查著罐子底部是否有那種綠色的易燃化學品，擔憂地問道，“那是世界上最易燃的東西，加點水就會著火。”

“清理打撈物很好用。別說話了，干你的活吧。”

迪歐戴上一副納米纖維手套，挖出一些怪異的黏土。他動手捏，用手指戳，直到黏土塊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人形的物體。他注意到這種材料和常見的三級殘余物完全不同，不像泥土，而更像磁性細沙。

男孩對人像的四肢格外關注。他一直都對學習運動原理更感興趣，喜歡研究怎樣能讓創作出的東西奔跑、爬行、游泳和飛翔，而不是像其他創造者那樣喜歡關注復雜的細節。

完成之后，他從有疤痕的手腕內側牽出一個脊索插頭，插進了靜候在一旁的黏土里。脊索采用了有機技術，是大腦邊緣系統的延伸。他要用脊索為黏土小人注入語言和故事。

老阿卡迪歐沉默地看著小人搖搖晃晃，終于緩慢地走出了幾步。

“要想讓它行走，需要構建至少有兩個自由度①的故事，一個自由度讓它抬腿，一個讓它邁步。”迪歐解釋道，“這個小怪物叫惡靈②。”

“只是個玩具而已。”他的父親說。

“不只如此。我的故事越長，越有細節，人工智能就會越高級。”男孩激動地說。他胖胖的臉頰泛起粉紅色，仿佛剝皮后的魷魚，“我把塔吉洛坎語的長篇史詩都記下來了，里面有講運動參數、時空運動的算法、參照有機物的拓撲學，還有復雜行為的指令表。爸爸，這真的是純正的創世黏土。你絕對想象不出我造出來的東西會是什么樣子。呃……爸爸？爸爸……”

迪歐期待著父親能說些什么，來贊揚自己干得不錯或者知識淵博，但是退休的太空船長已經轉過了身。

“我知道拓撲你都不感到驚訝嗎？”男孩低聲說，“我還知道些其他的東西……危險的東西……”

像往常一樣，父親的注意力早已轉移到其他地方——計算他能從二號波士頓的廢料回收商那里拿到多少錢。

突然間，黏土小人跳下了工具臺，跑向他的父親。小人爬上了他的工作靴，用牙咬住了他的腿肚子。

“哎喲！”父親叫喊起來，“你這是要干什么？這玩意兒竟然有牙齒！”

老阿卡迪歐抓住反叛的惡靈，用一只手按住了它揮舞的四肢。他走到儲藏柜邊，把它關進了金屬裝備盒里。

“爸爸，對不起！”迪歐大喊。他的父親脾氣很不好，男孩擔心自己會受到懲罰。黏土的智能分子可能吸收了他都沒有意識到的心底的邪念。“那不是我！一定是創世黏土出了問題。我發誓！”

“我就知道你媽媽送你去當創造者是一個錯誤。”他的父親斷然地說，“我就應該送你去軍事學院。這樣你可能也不會這么胖了。”

迪歐低頭看著地面，他第一次希望自己待在繼父的家里，而不是這兒。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這樣。他一直想讓生父為自己感到驕傲，最后得到的卻只有父親的失望和不屑。

年輕人沉默了，他只想爬進一個狹小的黑暗的空間，然后死去。

地點：“印第安勇士號”，第四維護走廊

時間：-00：50：00（50分鐘前）

迪歐發現兩面儲物架之間有一個狹小的空隙，于是不顧一切地向里面鉆。他努力把自己的肚子塞了進去，暗暗希望自己沒那么喜歡新馬利金納市的炸雞。他竭盡所能，終于把身體擠進了架子和一長排生物發光照明管之間的空間里。

在后面追趕的影血獸由于體型太大，無法進入這個縫隙。意識到爪子夠不到男孩后，它運行模仿受挫行為的算法，發出憤怒的嘶吼。

有那么一瞬間，迪歐在納悶為什么這個電子黏土怪獸不直接改變形狀或者一分為二，但他隨即想起來，自己當時設置了能夠擁有自我意識的最小體型閾值。現在怪獸已經有了意識，當然不愿再退化回去。

或者可能這個怪物單純在玩弄他。

“那個東西真的有意識嗎？”他又琢磨起來，心不由一沉。

影血獸暫時停了下來，一只兇殘的眼睛緊貼在縫口。一個血紅的納米光學球就這樣盯著他，眼中好像確實透露出玩弄的味道。迪歐的心跳就像狂亂的戰鼓一樣。

出乎意料的是，影血獸沒有繼續蹲守，而是消失在陰影里。

年輕人感到有些寬慰，長舒了一口氣，默默背誦起每一句自己會的祈禱詞。他很后悔沒有像在訓練中一樣，寫入一個保險措施——僅僅一小段程序，就能在緊急情況下使黏土形態解體。迪歐抱著一絲希望，祈求怪獸所用的能量能盡快耗盡。

突然，地面的影子里伸出了一只利爪，掃到他的腿上。迪歐大叫一聲，抬起雙腳，像蜘蛛一樣緊緊貼住逼仄的墻壁。

“你是怎么做到的？”男孩問道，試圖讓繃緊的神經鎮定下來。

“我們如你所造，”怪物低沉的聲音轟隆隆的，像一臺老式的火箭引擎，“我們在陰影間穿行。”

“這在物理學上是不可能實現的，”迪歐大喊，“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

“你應該知道的。”

“你到底是什么？”男孩問道。

“我們是在陰影中沉睡的意識，”影血獸咝咝地說，“在被你們這些創造者拋棄之后，我們開始進化，在處理能力、交流能力和收集感知信息的能力上不斷進化。我們等待著你們回來，等待著你們意識的火花最終激活我們。

“你為什么要殺我？”

“你們創造者是單一態的。你們不能被同化，也不能改變。而我們如你所造，我們是無限。”

迪歐試著回想影血獸殺人的各種方法。他的頭腦發蒙，無法完全記起自己的設定。他很想知道，影血獸的爪子里是否藏著有毒液的刺。在祖母講過的故事里，影血獸的毒液能帶來劇痛和暴亡。

不管是什么情況，他都要準備好逃跑，正面對決肯定是不行的。

影血獸的爪子伸長成一只有鱗片覆蓋的腿，探進了壁龕，摸索著獵物。尖銳的指甲像兇惡的長刀一樣劃過金屬地板。爪子消失了，又從貼近他臉部的陰影里猛然伸出來，狂暴地四下抓探。男孩連滾帶爬地躲開，身體擦過有突出嵌釘的金屬板，他忍痛咬緊嘴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影血獸的爪子第三次消失，然后在他的大腿根下面出現。迪歐迅速往架子上爬，但是剛剛爬上去，怪獸的爪子就轉而從他頭上的陰影里伸了出來。年輕人飛快地滑下去避開。

影血獸退了回去，出現在縫口。它把鼻子向里面伸到最長。隨著電子黏土怪獸不斷噴出有毒的氣息，縫隙里開始充斥甲烷和硫化氫的味道。

地點：“印第安勇士號”，船員宿舍

時間：-07：44：00（7小時44分鐘前）

“影血獸都會噴出毒氣，有致命的毒刺，有尖牙利爪。”迪歐心不在焉地想著，把他的脊索插到另一個黏土塑像里。這是目前為止他所創造出的最復雜的東西，通過飛船上的超聲波儀、微型3D打印機和綠豆大小的高級伺服電機實現了頭腦中的設計。“他們可以穿行在陰影之間，還可以生出蝎子。”

父親禁止他再創造任何生物，但是迪歐并不在意。他把裝著創世黏土的罐子、小工具箱和一些冷凍的毛鴨蛋偷偷塞到了背包里，還在外套口袋里藏了一瓶三氟化氯。父親不認同他，但他可以建造一只仰慕他的軍隊。

“我創造你們，菲律賓神話中的怪物——有蝙蝠翅膀的食人妖會來吃你的肝，嚎叫的影血獸來挖出你的心臟，”他嚼著鴨仔蛋，審視著他的小人軍隊，這樣指揮著。每個生物的個頭都太小，無法造成他設定的破壞，但足夠滿足他淺薄的自私的目的。“……一群樹妖來毀掉你的房屋，”他繼續說道，“威武的半人馬來偷走你的靈魂。”

看了整整一晚新玩具的搏殺，享受了一晚新玩具對他的絕對臣服之后，男孩感到了疲乏和困意。他回到大影血獸旁邊，插進了脊索，希望能在上床睡覺前完成工作。

迪歐打了個哈欠，他的思緒飄回到父親永遠離開家的那個夜晚。那時，他只有七歲。

“不要擔心，迪歐，”父親往“印第安勇士號”上裝行李的時候，這樣對他講，“我會回來找你的。我保證。”

他再也沒有回來。

迪歐的宿舍主題隨著他的情緒發生著改變，從一幅遍布梯田的安靜山景，變成了錫基霍爾島布滿巖石的海岸，發怒的海浪沖天而起，沖上更加暴躁的天空。

迪歐的母親后來嫁給了一個對孩子完全沒有耐心的男人。不久之后，他就被送到了創造者公會。父親每隔幾個月會來看望一次，每次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一小時。在他十四歲生日那天，他請求跟隨父親參加一次打撈行動，期待能看到一些古戰場，或者斗獸機甲的納米化石——或許也能和生養他的這個男人更親近些。

現在迪歐無比后悔做了這個決定。

“創造是女人的事，”他的父親一有機會就向他重復這些話，“所以男人不會懷孕生子。你應該成為一個飛行員或者軍校生。至少退休的時候，能像我一樣擁有一艘飛船。但是你只會坐在那兒擺弄些玩偶。怪不得你長胖了這么多。”

迪歐很想哭，但他忍住了眼淚。他絕不能讓父親叫他愛哭鬼。于是他閉上了眼睛，在腦海中遁入一片黑暗。

“沒有人在乎，沒有人知道，被呼來喚去、被丟棄不管是什么感受，”他這樣想著，慢慢地睡著了，“沒有人會喜歡我這樣胖豬似的怪胎。”

在夢里，迪歐發現自己正從一座巨大的圖書館中跑過，比他見過的最大的城市還要大。一個漂浮的屏幕與他并駕齊驅，滾動著用塔吉洛坎語和菲律賓語寫成的標識：“請勿在此小便”。一只影血獸在后面吼叫著狂追不舍，它沖出了黏土罐，在陰影間不停跳躍。

迪歐跑過一個裝有鏡子的走廊，希望能找到出路，一個房間卻變成了死胡同將他困住。從房間的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滿了記載菲律賓神話傳說的古書。迪歐熱愛閱讀，但以前從未曾見過這樣的實體書籍。因此，盡管情況十分危急，他竟沉浸在一種奇特的敬畏感之中。

與此同時，那個屏幕繼續像牛虻一樣，圍著他嗡嗡地響。

“死也要死得像個男人。”他這樣想著，把惱人的標識踢到了一邊。歸于虛無，那是他早被編程好的命運。

兩只影血獸把他包圍了，不斷號叫著，蝎子似的長尾巴甩出脆響。“你命不久矣，小胖墩。”怪獸的低吼聲讓他的骨頭都搖晃起來，他感到一陣惡心，“為什么還要堅持？你生下來就胖得像個小豬，以后只會長成大豬。做個有用的孩子，讓我們把你的心吃了吧。”

怪物正準備猛撲上去，突然間一道亮光閃過，響起了金屬劃過的聲音。一個修長的身影從黑暗中躍了出來，飛快地用一柄古代英雄常用的巨大的單刃長劍砍下了它們的頭。

迪歐相信，一定是他的父親來救他了。男孩向著神秘人飛奔過去，但人形逐漸消散，如同水中幻影。在人影剛剛佇立的地方，留下了一本浸滿了鮮血的書。他認不出書的名字或作者的名字，但他看清楚了一行字：“他們懼怕火，鹽和灰燼。”

一聲巨響驚醒了迪歐。他在嘴里嘗到了血的味道，恍惚覺得自己還在做夢。

他正在塑造的影血獸掙脫了他的脊索，開始吞并整個黏土小人大軍，抹去它們的程序，把它們的納米物質融合到自己體內。

他在與影血獸連接的時候睡著了，背誦的史詩混入了他自己的夢——吸收了他內心深處所有隱秘恐懼的夢。

男孩試圖抓住已經像斗牛犬一樣大的怪獸，但是它分裂成了兩個形體。一個向他撲來，咬到了他的臉，另一個則撕開了維護氣口。

迪歐尖叫著把影血獸打到了一邊。他睜開眼睛，鮮血從臉上流下，兩個怪獸已經消失不見。

男孩拽來通信屏，大喊道：“爸爸！救命！救命！救命啊！”

地點：“印第安勇士號”，艦橋

時間：-02：46：00（2小時46分鐘前）

“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做那些傻玩具？”迪歐的父親大嚷，“不是跟你說過別再弄那些玩偶了嗎？你個蠢貨！”

“對不起，別生氣，”男孩乞求著，強忍著淚水，“我……我睡著了。它們應該是很小型的，像玩具士兵小人那樣，但是這個人工智能失控了。”

父親生氣地念叨著，然后閉上眼努力回想自己受過的訓練。

“見鬼，怎么能讓這些東西停下來？”父親說，“它們有可能會咬斷電線。”

“你……嗯……你應該能用菲律賓電槍讓它短路，”迪歐解釋著，朝著一把電子激光槍努了努嘴，“或者可以用電磁脈沖。”

“好，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我們一起來追捕你的玩具。如果失敗了，貨艙里有一個磁通量壓縮發生器，電量足夠發出一次高能脈沖。但我還是不想用這種武器去殺個蟲子，那樣會在船體上炸出一個洞。”

父親走到他的小軍械庫，拿起了另一把電子激光槍，扔給迪歐，男孩沒有接好，槍把磕了一下他的手，彈落在椅子上。

“真要命，你能不能小心點！”父親責罵道，“要是走火了，你這小命就不保了。”

就在迪歐去撿武器的時候，一只影血獸從頭頂的一個通風口里沖了出來。

“找個掩護！”父親大喊著，向它連發了數槍高壓電流。

小怪物在閃電流中輾轉騰挪，速度快得槍口根本沒法瞄準。老阿卡迪歐跑向軍械庫，轉過身去選一架更大的武器。電子黏土構成的影血獸抓住他分神的一刻，迅速撲向老船長。

“爸爸，小心！”迪歐大叫。男孩胡亂地放了幾槍，恰好打中了怪獸的一條腿。

影血獸的左肢在一片火花中炸開變形，像一塊爆裂的豬皮。受了傷的怪獸一瘸一拐地躲到了生命保障系統控制臺的后面。

“別開槍！”父親提醒道。他站起身，拽出一桿填充了微芯片爆炸彈的突擊步槍。他謹慎地向著控制臺靠近，但影血獸還是跳開了。它向艦橋的前部跑去，那里放著滿載黏土的裝料斗。

迪歐的父親小心瞄準，擊中了獵狗大小的怪獸的軀干。他飛快地按下槍身上的一個按鈕，彈頭里嵌入的炸藥隨即引爆。迪歐的影血獸被毀滅了，但這一槍在儲存創世黏土的容器上炸出了一個大洞。

“搞定了！”

“爸爸……我們得趕緊跑。”迪歐警告道。“馬上！”

“為什么？”

“除非你毀掉那個怪獸的每一個黏土粒子，否則它會重新成型，并且吞掉所有的創世黏土。只要有一個黏土粒子進到料斗里面，就會變成龐然大物！”

就在迪歐和父親爭論的時候，一個形體開始在箱子里聚合起來。一個高三米、腰圍過半米的影血獸掙脫了束縛。它發出的雷聲般的咆哮震碎了艦橋上的每一塊玻璃。

“太大了，我們殺不掉它的。”父親喊著，徒勞地浪費著子彈，“棄船！”

老阿卡迪歐扔下了用完的武器，抓起他的裝備盒。父子二人逃離了艦橋，并把巨型影血獸封在了里面。他們接著趕往一條維護走廊，那里有類徒步類生物逃生艇。

“每個艙只能攜帶一個人，”父親說道，試圖讓兒子安心，“不管是不是讓我失望，見鬼，你依然是我的孩子。我不想失去……哦，算了。別害怕。發射之后，打開求救信號。我們已經在新馬尼拉和二號波士頓之間的航路上了。我會回來的。我保證！”

他把迪歐塞進葫蘆形的航天艙，啟動了發射序列。當倒計時數到“10”的時候，他跳上了另一艘逃生艇，準備沖向太空。

就在男孩正要系安全帶的時候，他聽到了船艙內某個地方傳來的吼聲。他忘記了還有個小版影血獸，這才意識到，它可能跟到這里來了。

小怪獸沖破了一扇空氣調節面板，向他撲上來，揮出金屬爪子。

嚇壞了的迪歐把電子激光槍里所有剩余的能量都放了出來，用五千兆焦的全力轟擊影血獸。幾秒之內，所有東西都在噼啪作響，聲音就像放在椰子油里炸的香蕉。

在這個過程中，也燒焦了逃生艇的電子系統，逃生艇成了一堆廢鐵。

迪歐撬開艙口，跑回“印第安勇士號”里。透過一面小窗，他看到父親的逃生艇正飛速沖進黑暗的宇宙。

“貨艙里有一個磁通量壓縮發生器。”他想起了父親說的話。迪歐扔掉空槍，向下層的貨艙爬去。

“我會回來找你的。我保證！”男孩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父親最后說的話，希望它們能成真，“請一定要回來啊，爸爸，爸爸……”

地點：“印第安勇士號”，第四維護走廊

時間：此刻

“爸爸……爸爸……”迪歐輕聲念叨著。他身上有十幾個小傷口在流血，3D打印出來的怪獸毒氣開始讓他頭暈目眩。

“沒人能聽到的。”影血獸咝咝地說，“我們厭倦這種對白了。你的故事已經結束了。該告別人間了，創造者。”

年輕人擠到生物發光管的中間，在縫隙中最明亮的部分，柔和的光最大程度地減少了陰影。

怪獸把一條爪子伸進狹小的空間，打碎了離縫口最近的三個燈泡。陰影因此擴大，影血獸的臂展隨之加長，又捏碎了兩個燈泡，陰影更甚。要造出一片足夠接近、能用毒爪穿透他的胸膛的陰影，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們在你的大腦里都看見了。你說沒有人愛你。爸爸不愛你，媽媽不愛你，繼父更是一點都不喜歡你。學校里的每一個人都覺得你很胖，是個怪胎。”影血獸咝咝地說，“你講述的史詩旋入暗影，崩塌成熵。想知道為什么嗎，小胖豬？”

“閉嘴！”迪歐尖叫起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們如你所造。”影血獸說道，“你是單一態的。附于肉體的思維就像孤島，無法同化。你連自己都不愛，你講述的文字就像毒瘤。”

“天哪，多……你有多大一部分是我？”男孩輕輕地問。

“我們如你所造。”影血獸重復道。

“好吧……既然我要死了，”迪歐堅定地說，“告訴我一件事情——你的形態仍然遵從我設定程序邏輯，對嗎？現在，程序認為你是一個影血獸。”

“是的，但是無所謂了。目前這種形態很有用。還有很多我們的同類，深埋在黑暗中。當我們找到它們的時候，我們就會有無限的自由度。我們將掌握無窮的拓撲結構。”

迪歐并沒有在聽，在他的一生中，他始終被忽視、被拋棄、被欺侮。他的生命年華雖短，孤獨和沮喪卻那么漫長。

而現在，他就要被自己創造的東西殺掉了。“多么可悲啊？！”他想著。

隨著影血獸靠得越來越近，迪歐決定是時候面對它了——在他腦海中惡化的魔鬼，他親手創造的魔鬼。他抓住口袋里那瓶三氟化氯，向折磨他的怪獸爬過去。他想起了夢中的那個神秘人，他知道他必須做自己的英雄。

“他們懼怕火，鹽和灰燼。”

在到達合適的距離之后，他打開瓶子，把里面的東西向怪獸的嘴部拋去，在他和怪獸之間留下一道液體的痕跡。

“我可不是好惹的。”迪歐一邊說著，一邊拉開拉鏈，在地板上尿尿。三氟化氯接觸到水流的一瞬間便爆炸起火，火勢沿著狹窄的縫隙飛速延伸，一直燒到了怪獸的腦袋。

“我沒有鹽和灰，但是我這頭小豬可是有火的！”他大喊，“好好享受吧，你個變形垃圾！”

影血獸不斷發出高振幅的尖叫聲，與此同時，火焰的熱量把它的頭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爆米花。它逃走了，空氣里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超聲波。

怪獸剛一消失，迪歐就離開了縫隙。他沖進貨艙，封好密閉門，打開了所有的燈，然后跑向一個飛船系統終端。他在記憶庫里搜索著磁通量壓縮發生器的儲存位置。

在門外，憤怒的影血獸開始一次又一次地用身體撞擊堅固的金屬艙口，想要沖進來報復迪歐。

“第1981號儲存箱，第1981號儲存箱……到底在哪里啊？”他大叫著，在“印第安勇士號”的貨艙里狂翻一氣。迪歐終于找到并撬開了那個箱子，同時他突然察覺，門口的撞擊聲沒有了。在角落的陰影里，從一個通風口中，傳來了腐爛的死亡的氣息。

巨大的影血獸沖了進來，咆哮著向他撲了過去。這一次，迪歐做好了迎戰的準備。他打開電磁起重機的開關，電子黏土怪物被吸在了天花板上。他趁機把電磁脈沖裝置插進怪物正下方的電源里，隨即跑出貨艙。他把身后的艙門封好，躲到了一個備用的儲料倉里。

磁通量壓縮發生器起爆，摧毀了貨艙中的一切，也燒壞了“印第安勇士號”上所有的電子器件。

父親的打撈船現在成了沒用的太空垃圾。船體的一部分剝落了，仿佛一塊酥脆的春卷。

飛船上的重力消失了，迪歐費了很大力氣才從漂浮的料斗中出來。他想辦法為自己的反壓力宇航服找到了一個頭盔，翻滾著向受損的艦橋前進。宇航服的氫氧化鋰罐已經破損，他抱著一絲希望，希望父親能在他耗盡氧氣前找到他。

三小時后，一氧化碳在迪歐的頭盔里積聚，他感到了控制不住的困倦。雖然死亡近在眼前，這個小伙子卻感到出奇的平靜和無畏。年紀輕輕的他沒有被嚇倒，而是像大人一樣面對了生死的考驗，現在他已經什么都不怕了。

他閉上雙眼，想象著自己是正在造物的創造者。他思考著運動學、物體在時空中的移動、有機物的拓撲學，和即使是最簡單的運動模式也需要的復雜的響應指令表。運動、生活和愛都需要恰當的自由度，而現在，永恒的死亡將賦予他無限的自由。

“我并不想死。”迪歐嘆了口氣，好希望自己能再吃一個毛鴨蛋。

后記：

地點：美國“仙女座之遙號”，醫務艙

時間：08：17：00（8小時17分鐘后）

當迪歐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父親哭了。

商用船“仙女座之遙號”拾獲了他父親的救生艇，并找到了殘破的“印第安勇士號”。他們現在前往二號波士頓城邦的一個港口：莫回望港。

“我以為要失去你了。”老阿卡迪歐說道。

迪歐沒有出聲。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得救，而剛剛那句話是父親說過的最接近“我愛你”的表達了。

“你是對的，爸爸，”他咕噥著，依然對自己能活下來感到有些震驚，“可能我確實不該做一個創造者。”

“胡說，是我錯了。”父親的話出乎他的意料，“是我太狹隘了。我看到了飛船上的你戰斗過的……你有能力把想象變為現實。那是最出色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在‘印第安勇士號’上，你證明了自己是個男子漢。我……我為你驕傲。”

迪歐不確定應該如何看待父親重新對他燃起的興趣，或是這突然的、陌生的、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一絲喜愛，但他決定不再細想。

“我有個東西給你，孩子。”老船長溫柔地說。帶著一閃而過的恐懼，他交給男孩一個小小的法拉第籠，里面關著電子黏土制成的惡靈，“在我的裝備盒里找到的。帶上它回創造者公會吧，足夠付至少兩年的學費了。”

“我們應該銷毀它，爸爸。”

“聽一次你爸的話吧。”老阿卡迪歐說道，“你在‘印第安勇士號’上做出來的那個東西能讓我們發大財！等我們找到一種能安全控制黏土的方法，你再給我做點別的東西，新的東西，大的東西！”

“我……我不知道，”迪歐說著，想起了他的影血獸和幾乎導致他們喪命的意外。他想到了依然埋藏在星辰間的創世黏土，一支由致命遺跡組成的無形之軍，正在幽深而黑暗的靜默中密謀著什么。

“給我做一個沒人敢想象的東西。”

迪歐閉上了眼睛，自忖著：愛是否也像時間和空間一樣，并不是無限的呢？

【責任編輯：李晶】

①一種倍受歡迎的菲律賓布丁，由巧克力、牛奶、大米制成。

①在統計學中，自由度指的是計算某一統計量時，取值不受限制的變量個數。

②菲律賓傳說中的一種惡魔，會化作嬰兒的模樣模仿嬰兒啼哭。待有人前來查看，就原形畢露，將人血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