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那里,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然而還是把手伸向了毀滅。輕柔的音樂響起,黑暗中亮起光暈,她閉上眼,在無數美麗臉龐的海洋中,抓住那張唯一的、摯愛的臉。
“梭羅——這個名字對在座的各位毫無意義,然而就是這個人,奠定了我們當今經濟的基礎。想象一下兩百年前。那時候到處是藍天碧草,人人游手好閑。這個叫梭羅的美國佬在湖邊閑了兩年,悟出了一個道理——我們根本不需要擁有!”
她停下筆思索。是的,一支筆,一支貨真價實的鋼筆,她仍然通過手寫來輸入文字。這過程緩慢又費力,但她相信一支有形的筆能讓她的思路順暢許多。字跡流上立式鋼琴般的辦公桌,左邊浮著產品信息,后邊堆著各種經典演講的開頭,右邊播著公司以前的宣講,用顏色標出了觀眾的情緒動態,還有兩張電子便簽,上面貼著梭羅的生平和作品節選。
這些都是Bill給她找的,自從公司引進了這個電子作家,它沒有一天不是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可她恨死了這玩意兒。現在它貼心地提醒她,這個兩百年前的美國佬現在可能已經鮮為人知,起不到引入效果。是的,她也這么想。畢竟老板面對的是加班到喘不過氣的年輕白領、帶娃到焦頭爛額的中產夫婦,誰知道梭羅是何方神圣?可她還是氣不過。“電子作家”,這玩意看著謙遜,可總有一天會害得她徹底失業。她抓起杯子,吞了兩口煤渣般的咖啡,差點兒嗆到。
“哎,Eva,給你產品目錄。別忘了介紹新款哦。”
Lucy的化身毫無預警地跳了出來。這個幻影是半透明的,頭大身小,和咖啡杯一般高,除此之外和本人沒有什么區別,只不過漂亮得多了。這化身的聲音有些含糊,仿佛說話的人正在嚼著什么東西。她轉頭透過玻璃隔板一望,果然看見隔壁桌上放著個面包。膽子真大。
她張開手,指腹的電路微微閃亮,一股圖像的湍流在面前展開。各式各樣的寵物,栩栩如生,活蹦亂跳。捏在手里像小雞一樣毛茸茸的小貓,正用粉色舌頭舔著爪子;渾身雪白的大狗打了個滾,傻乎乎地搖著尾巴……每種動物都有十幾種花色、幾種個性,以及從小到大的體型可供選擇。每一只都微調過比例,眼睛更大,身子更小,顯得更加楚楚可憐。最暢銷的自然是迷你貓、迷你狗,然后是兔子和松鼠之類,然后……
“什么人會買一只真實大小的電子羊?”
她瞪著藍天白云下一只碩大的綿羊,它低頭啃著草,偶爾抬頭愚蠢地咩咩叫。綿羊,真實大小,三色可選,贈送2x2x2m3的牧場背景。
Lucy的化身翻了個白眼,回應道:“有錢人唄。首先,你要買得起這么大的房子,然后買只羊往里面一放,就很有田園風情。市場部說今年流行這個。”
她也在心中翻了個白眼,輕聲嘀咕:“有這個錢還不如買只真貓……”然而不會的,她知道他們不會去買真貓的,正如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講稿里強調的一樣,“擁有不如沒有。”他們會買的那只貓,將永遠干凈、健康、黏人,瞪著好奇的眼睛,不需要付出任何辛勞,卻能夠享受萬千溫存,就像……
她心中一陣刺痛,低頭撿起筆,繼續寫她的稿子。
不尷不尬的年齡,不上不下的相貌,不多不少的薪水,不溫不火的工作。她走在晚高峰的人群里,思考著自己可有可無的生活,腳步卻沒有慢下來分毫。從交通管道的間隙看去,天空陰沉沉的。踏上自動行道,人群一片蕭索,只有廣告的冷光疊在他們身上。
好長時間沒看到太陽了——這個冬天又冷又長。擠在人堆里,她卻沒感到一絲溫暖。交通管道的空調壞掉了嗎?她裹緊大衣。回家,趕快回家,地圖上的那個小點像火焰一樣吸引著她,一想到在那里等著的東西,她就渾身暖了起來。回想自己走在羅馬的大街上,艷陽曬得后背暖烘烘的,她踩著新涼鞋,頂著新發型,捏著不斷融化的冰淇淋,一塊錢也沒有卻一點兒都不擔心,因為有人會送花給她。維也納的夏夜,河流波光粼粼,耳邊回響著小紙條上神奇的詩歌,抓緊愛人的手臂,依偎進他懷里——
一條鐵臂攔住她的去路。原來是蜂擁而下的人把她擠得撞到了圍欄上,一瞬間仿佛她的肺都要擠出去了。她罵了自己一句,手腳并用地擠回人流,擁往高鐵入口。眼鏡自動在她眼前畫出路線,在每個拐角生成一個熒光色的大箭頭。其實她閉著眼也能找到那個斑斑駁駁的站臺,挑一條短的隊伍,排到干凈、嬌小、機靈的女孩身后。
車來了,燈光破開空氣,這列車已經開過了幾十年的滄桑,經年累月的污染在車身上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車門開啟,幾股人流同時蜂擁向前,她在被擠得隨波逐流之前,一個箭步竄入死角,然后她就真的一動也不能動了,幾個穿納米服的大漢像高墻一般把她關在里面。她討厭大漢們的那些衣服:它們防水、防污、防寒又便宜,只有一個缺點:丑,就像一堆鋼板。五光十色在大漢們的鏡片上閃爍,同時他們的手指痙攣般滑動。人墻的縫隙間,鮮艷的廣告在車窗、車頂上漂浮,在感知到她的視線時飄然而下。她揮揮手把它們趕開,她不想買任何東西,除非……
她一勾手,把飄走的廣告又抓了回來。為她量身定做的廣告一如往常,迷人的音樂響起,熟悉的Logo散發柔光,手寫的“VIPSale”優雅地舒展開來,指引會員查收促銷信息。
她一個激靈,扔掉廣告,打開收件箱。果然有一封漏掉的郵件。只一看,就知道是誰寄來的,曉夢公司的郵件與眾不同,精心設計成古老的信件模樣,還蓋著封蠟。驗證了她的指紋后,封蠟破開,一個美麗新世界冉冉上升。
曉夢公司發布了兩部新片,還重制了不少老片。有好幾部老片她都聽過、看過,不用查也知道它們的契合度一定很高。她露出淡淡的微笑,向下看去。迷人的男女演員,沉思、抽煙、微笑、眨眼……他們的租金正在打折促銷。然而除了欣賞女演員們的美貌,她什么也做不了,因為沒有錢了。而那些性感的男明星,她只是匆匆掠過,在其中鷹隼般地尋找著某一張臉,最后只換來一聲嘆息。丹尼,他永遠那樣高潔,永遠那樣昂貴;為了他,下個月又只能吃人造肉了。
他出現得毫無預兆。當時,也是在這樣一封郵件中,眼花繚亂的列表后,多出了一張從未見過的面孔。她盯著看了三秒,跳過去,但又立刻找了回來。一個男人正在讀書,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對她瞇起眼睛。當然,冷酷也是一種營銷策略,沒什么特別的。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點進了他的頁面。她的眼鏡切進私人視野,真人大小的男人坐在樹影下,逼真度比在家里看低了不知道多少個數量級,然而當他又一次瞇起眼睛,她仍然為此心中一窒。DannyM.Amor,“丹尼·慕容·阿摩耳?”奇怪的名字,也看不出到底是真人還是虛擬演員。沒有評分。沒有優惠。不過系統計算出來,他和許多她喜歡的電影契合度很高。她在眼鏡腿上按下指紋,預約試用。
然后便一發不可收拾。
鮮紅的到站提醒侵入她的視野。車廂像一頭深呼吸的巨鯨,把她和人流一起噴了出去。
她的膠囊公寓和其他膠囊公寓沒有什么區別。自動行道連上灰色的出口,通向水泥門廳,接上金屬電梯,一路上只有廣告相伴。沉默的人群向各自的房間四散,房門感應到她,嘩啦一聲滑開——她熬了一天,就是為了這個時刻。
小屋里沒有一件多余的東西,因為沒有余地容納。頭頂上有個巴掌大的小窗,不如說是個通氣孔。她打開墻壁上內嵌的物流箱,堆在一起的包裹倒了下來,是上午訂的毛巾和沐浴露。晚飯已經送到了食品箱,在拆開的瞬間自動加熱。星期三,咖喱雞肉,配一片罐頭橘子。她細細咂摸著那片橘子,下個月就沒有這種奢侈品了。吃完飯,摘下眼鏡,她飛速沖了個澡,在熱氣中快速烘干頭發。帶著水汽,她走向房間的角落。對她而言,這才是一天的起點和終點。
在本該放著床的地方,它靜靜等待著她。這臺蛋形的機器,給她帶來了歡樂。它幾乎不該出現在這里:那靜謐的曲線,粗陶的質感,散射的柔和光芒,把周圍的環境襯得分外簡陋。曉夢公司的logo——一只抽象的蝴蝶,還有英文名“Phantasus”,在頂端一明一滅。其下鐫刻著機器型號:PsycheAlphaDivine。賽姬阿爾法“超凡”,擁有比普通版更強大的配置,附加人體工學座艙和香療系統。價格自然也比普通版貴上許多,但一想到自己每天都要在里面待那么久,她就覺得這筆錢花得值。
她碰了碰機器,艙蓋無聲開啟。內部是令人放松的淺灰色,坐上去,身體被恰到好處地支撐起來。香療系統開始運作,幾不可聞的音樂響起,她仿佛躺在一艘舒適的船上,安全又好奇。內嵌的腦部感應器亮起一圈柔和的光。她閉上眼睛。
她漂浮在一片黑暗里。這就像電影開始前的黑暗,她想,她看過老式電影院的介紹。微光在四周流淌,一只蝴蝶飛到她手上,翅膀閃爍著自然界不可能有的色彩,仔細一看,浮現出了一個logo。她揮了揮手,蝴蝶飛走了。一群微笑的男女向她伸出手,她看也不看地向最后一個人走去。
她閉著眼也能描摹出他的相貌。他大概是混血兒,側臉秀美,頗有古意,下巴的線條卻有些硬,顯出一絲野性。他笑起來就更狂野了,像一只快活的野獸。皮膚泛著蜜色,在陽光下閃著金光。默不作聲的時候,他又像月下的一尊雕塑。眉頭總是微蹙,大概天生長成這樣,給他染上了一抹憂郁,令他不僅是美,還有更多。他無時無刻不新鮮,不迷人,不令人心痛。他是純真的,又是復雜的,總之是殘酷的,如果他盯上了你,你就全無還手之力,只能在那雙眼睛里越陷越深。那雙眼睛是黑洞,她總覺得里面有什么恐怖的東西,令人心悸,卻吸引著她墜落,墜落,和他相逢在深淵之底。
他握住她的手,露出淺得看不見的微笑,幾乎有點嘲諷。無數高大的鏡子出現在他們面前,每一面都閃爍著不同的圖景,主角都是他們倆。她拉著他向上次那面走去,沒入鏡中。
——她一個猛子從水里鉆出來。水流沿著短發,沿著睫毛濕漉漉地往下淌,薄衣緊貼在身上,遭遇夜晚空氣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夏夜并不是這么涼,她舉起自己的手,看著水珠從指尖滾落。一切都是這么逼真,不細看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有河岸燈火那油畫般的質感道出了真相。老電影腦感化后都不免失真,曉夢公司刻意保留了這種失真,還將它渲染得更加鮮明,使得這類電影都彌漫著一種夢幻般的霧氣。丹尼穿過霧氣看著她,他們在水里撲騰,終于上了岸。他從背后抱住她,她為此心臟都停跳了一拍,腦子里一片空白。寬大的亞麻西服裹著她,強壯的身體透過濕答答的衣服傳來暖意,她越過緊緊摟著她、為她取暖的手臂,看到遠處金黃的燈火。緩緩抬起頭,遇上另一雙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中有她、有燈火,還有整個羅馬之夜。他們,不可避免地靠近。
睡過頭了。她從睡袋里彈起來,飛快地穿衣洗漱。
電梯里人滿為患,更別提行道和高鐵上了。她被擠得前胸貼后背,別說覬覦門旁的死角了,也就幾根手指頭能動一動。耳邊和眼中循環著“請勿推搡,禁止打架,文明從我做起”,她貼著前面的人的納米服,絕望地想象著另一節車廂。只要加二十塊錢,就能買到一等座,雖然不是每人都有座位,但起碼還有個轉身之地。然而別看二十塊是個小數目,一周下來就是一部電影,一個月下來她就不用吃人造肉了。高鐵沿著腰帶般的重重軌道,穿過林立的灰色高樓。一個遙遠的空隙中,一列超鐵隆隆駛過。它被裝飾成傳說中的綠皮火車模樣,里面一人一座,還提供酒水。是不是真的這樣,她也只能聽聽傳說了。
她在人流中躲閃騰挪,一路向上,好不容易趕上了打卡的最后一分鐘。幾個人抬頭瞥了她一眼。她餓著肚子坐下,露露的化身突然蹦出來,嚇得她人仰馬翻。
“誠邀您來參加陳家銘和歐陽露露的婚禮。”露露的化身頭戴花環,穿著一件白色小禮服,微笑著遞上一封請柬。
她接過來,小心地用后背擋住桌子,悄聲質問:“你從沒說過你要結婚!”
漂亮臉蛋上褪去了甜蜜,換上一絲疲憊,“該結的時候就結了唄。”
這兩個人鬧了挺多年了,分分合合,男的還出過軌,但最后還是回來討饒。她感到不可思議,曾經問露露:“你愛他什么?”露露吃驚地瞪著她,好像她說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話。后來她就再也不問了。現在想來,這男的雖然一點兒都不可愛,卻已經是不錯的選擇了。
“恭喜你,我會來的。”她想不出別的話。
露露的化身笑了一下,酒窩浮現,一瞬間仿佛小了幾歲。化身消失了。
她嘆了口氣,回到桌前,浮在面前的文件好似一片小丘。今天她得給每個升級版的寵物新寫一份介紹。幾十種動物,幾百種性格。Bill無聲地運轉著,為她打開工程文檔,列出顧客評價,擬出一個形容詞庫供她選用。它多么機靈啊,她恨死了這傻逼程序。她百無聊賴地轉著筆,瞪著面前的迷你羊,那羊繞著她的咖啡杯溜達,啪嗒啪嗒,和她大眼瞪小眼。一只羊能有什么性格呢?
描述一只貓倒是簡單。圓圓、娜娜、小虎和曲奇都有鮮明的個性,只要別玩得太久,久到它們開始重復自己的行為就好。然而人們不會過分關注一只貓,再說也就是便宜貨,能糊弄過去也就算了。可人又另當別論。那些虛擬偶像,不論再怎么精美,也無法掩飾它們虛擬的本質。沒有真人作原型,一個僵硬的眨眼,一個不合時宜的小動作,就能泄露它們的秘密,遑論張嘴說話了。她在PsycheAlpha里也試過虛擬演員,他們造型夸張,面容絕美,反應無可指摘,可總讓她覺得哪里不舒服,就像是在親吻一面鏡子。不管它們再怎么受歡迎,她也再沒有用過虛擬演員,她的收藏庫里清一色都是真人演員,其中更有一位是她的摯愛。說是真人倒也不準確,它們只是真人演員的腦感化身,能夠再現他們在某些電影里的演出,又預置了大量語音和動作,以兼容其他電影。當然,你也可以聯機,因為化身演員畢竟不是真人。然而她從沒有興趣聯機,沒有什么比和造型奇怪、表情僵硬的陌生人對戲更糟糕的了。腦感設備現在尚未普及,大多數人買來也是為了玩游戲;愿意出演腦感電影的,不是玩票的明星,就是無名的新人。丹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雖然現在還無人知曉他,可是一旦被世界看到,他的光芒就不再屬于她一人。
她幾乎有點兒嫉妒他未來的粉絲,仿佛她把他輸給了他們。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人——不,這個人的腦感化身——有了多強的依賴。他已不再是她逃避現實的方法,他就是她的現實。如同驚雷劈過腦海,她猛然想到,也許露露也有著另一種幸福。
她倒在椅背上,把眼鏡摘下來。鏡框用太空材料制成,按理說應輕如鴻毛,她卻覺得足有千斤重。她捏著鼻梁,腦中快速計算著扣除露露婚禮的禮金后剩下的錢。算著算著,整個人又彈了起來。
她戴上眼鏡,食品箱感受到了她的視線,馬上送來訂餐菜單。她跳過標準套餐,跳過經濟套餐,停在了價格最低的環保套餐上。的確十分環保:別說水果,連人造肉都沒得吃了。她敲敲眼鏡腿,把下個月的套餐換成環保套餐;而且買電影的預算也要削減了。總有一天她會連化身演員的租金都付不起。怎么辦?光是白天的工作就已經很吃力,如果再加個兼職,晚上就別想睡了。要跳個槽嗎?趁著還賣得出去的時候,把自己多賣幾個錢。她一想到那個勤勞的電子詩人,就感到一陣惡寒。
她從不設想未來,她甚至不能確定還有沒有未來。除了一個又一個白天與黑夜,她的面前一片空白。她能在這里工作到什么時候?她能支撐到什么時候?她會遇上什么人,愛上什么人嗎?她還能愛上什么人嗎?她難以想象自己有任何改變,然而改變又迫在眉睫。
從漸漸暗下來的小窗里,她聞到了空中的濕氣。她抬頭望著那一方黑暗,水氣散射著光污染,城市的黑夜顯得格外不真實。
媽媽在夜幕中打電話來。
老人家不會玩化身,只會通通話,發發過時的新聞和圖片。
“囡囡,”媽媽怯生生地喚,“過年回來嗎?”
“回。”
媽媽露出笑容,照常開始叮囑,她一條一條點頭答應。仿佛有一盞大燈照出她的沉淪,照出她已經離曾經的自己那么遠了,而她卻不能讓媽媽發現,她不想讓媽媽傷心。
“你還是一個人嗎?”媽媽問。
“一個人挺好的,媽。”
“真的嗎?你真的這樣想嗎?不行就回來吧,一個人這么漂著……”
她強迫自己綻放一個自信的微笑。挺好的,她對自己說,只有這樣,她才能天天找到快樂……
——她鉆進造夢機器。裹著海風的男孩向她走來,海鷗投下影子,他的身上有咸咸的氣味。她穿過重重庭院,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只有十歲,金發碧眼,卻仍然認得出那是自己。淺綠色的裙子,淺綠色的蝴蝶結。她心性高傲,卻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他還是他,不過也只有十歲,好奇的眉毛,天真的眼睛。他用稚拙的筆為她畫肖像。噴泉流水潺潺,她看著他,在他喝水時吻上他的嘴唇,品嘗他嘴里海水的味道。她不放開他,那個純潔的男孩,他身上有一切她沒有的東西。她不放開他,牽著他的手跳舞,錦緞裙子發出沙沙的響聲。前進,后退,搖擺,緊盯著眼睛轉個圈,一跳就是十年。他們成了青年,他挽著她的腰肢,放她轉一圈,轉入他的懷中。
他的手臂貼著她的綠絲綢裙,把她牢牢鎖住。他在她耳邊說出不應該說的話。
“我明白你。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明白你。人人都說你美,只有我知道你的心,就在這里,布滿了裂痕。可是和一顆光潔的心比起來,我更愛你現在的樣子。”
她猛地推開他,逃也似的奔出幻境,鉆出座艙。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她發現自己哭了。
丹尼·慕容·阿摩耳。見鬼了。
她看了上千部腦感電影,用過成百個化身演員,從沒見過哪個演員會即興發揮。玩家倒是可以選擇即興選項,能夠說幾句劇本里沒有的臺詞,在場景中轉幾圈,但余地也很小。畢竟電影不是游戲,不能影響劇情車輪的滾滾推進。那么,也許是新的剪輯版?這電影都多少年了,能從海量的電影中挖出來腦感化就已經很幸運,怎么可能再出個剪輯版。她換了個男主角進去,結果他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原版的臺詞,該怎么說就怎么說。
難道是他們悄悄升級了系統?她翻遍官網,尋遍小道消息,也沒見到升級的說法。問題只能出在丹尼身上。也許他bug了,串了別的臺詞。腦感演員也會bug嗎?即使他真的bug了,她也不敢讓他再試,任他說出那些讓她心碎的話。
她寫信給曉夢公司,沒有回復。
丹尼·慕容·阿摩耳。這個人本身就不可思議。這么出色的他,直到現在也沒有介紹,沒有評論,沒有足夠的評分。她遮住辦公桌,偷偷搜索他的情報。除了一個內容寥寥的官網,其他全是毫無關系的頁面。官網上只有他的照片和參演作品,沒有一句話提到他的個人信息。他用的應該是假名,她猜,也許他有什么不便暴露的苦衷,只能借這個殼子來過把演員癮。甚至,也許這張臉都不是他的……
她加入下樓吃飯的大軍,一邊應付電梯里的閑聊,一邊給網友發消息。
“你試過這個演員嗎?”她把丹尼的截圖發給“南極火烈鳥”,此人是腦感電影圈的元老之一,這個圈子雖小,成員卻都是百科全書式的角色。
“沒有,”火烈鳥撇撇嘴,“從沒見過。挺帥的,你在哪兒看來的,是什么內部資料嗎?”
“他就在我的機器上……”她有點兒委屈。
高樓的縫隙間投下云的影子,這個中午陰晴不定。她突然有點兒恐慌,也許丹尼根本不該出現在她的機器上,也許他本身就是一個bug,一個不該被她發現的珍貴的秘密,像那些嘩眾取寵的傳言一樣,是哪個富豪、哪位公主的私藏,卻陰差陽錯地垂青了她那么久。她心中一緊。如果哪天他們發現了這個錯誤,把他從她身邊拿走,她的心就會出現一個空洞,她就會像個漏氣的氣球一樣到處亂飛……
“Eva!”
她抬起頭,越過三明治看著她的飯搭子。Seb微胖的臉上沾著面包屑,表情好氣又好笑。“你總是像夢游一樣,叫了也不應。有時候我還以為面前的不是你,而是你的……你的……”翻譯助手尖聲尖氣地幫他說完,“你的立體錄影呢。”
她已經陷得太深了。
“見一下吧?又沒有什么損失,還能蹭一頓飯呢……”
她瞪著眼前的影像。男人身材健壯,戴著個墨鏡,在雪山上興奮地揮著手,也看不出長什么模樣。也許是他在婚禮上和自己打過照面,之后又向露露打聽到了自己。露露打包票說這人是老公的朋友,長得不賴,人也有趣,也許和她談得來。“你都多久沒有男朋友了?他們說你現在很宅,這可不行啊。”
確實不行。也許她已經忘了怎么和陌生人說話。她已經踏入了一個危險的領域,滿腦子都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再陷下去一步,她就爬不回現實了。她嘆了口氣,調出這個叫喬欣的人的主頁。在世界各地度假、參加派對,還有各種游戲的成就。至少他倆有一個共同點:沉迷虛擬世界。她又看了看見面地點:一家高級餐廳,一頓飯抵她一個月的伙食費。好家伙。
她早了十分鐘到家。洗完澡,穿上自己僅有的一件小黑裙,用化妝機打印了個榜單上排名第一的相親妝。化妝刷卡了一下,結果在眼皮上噴了太多紅色,她罵了一句,用手指胡亂把眼影暈開。
拿上自己最貴的包,她一反常態地走進的士通道。無人車早已在此等候,她鉆進僅容一人的車廂,車子自動匯入大潮。
夜色早已降臨,燈光穿過浮在車里的廣告,深海魚一般撲面而來。前后左右還有無數車輛沿著各自的軌道潛游。她很久沒有看到晚上的城市了,這景象讓她感到陌生。城市像是活的,一個高效、盲目,又無情的碳/鐵生物。
她閉上眼睛,向后仰去,感覺置身于另一種艙內。
車子停在一幢玻璃大樓的腰際,她挺起胸,走進幽深的走廊。侍者在盡頭等待,接過大衣,帶她穿過光彩形成的大門。餐廳顯出和大樓一樣的后當代風格:黑白相間的石磚地上鉆出郁郁蔥蔥的大樹,微光在天花板上閃爍,在空氣中沉浮。仲夏夜之夢被各色光幕刻意破壞,它們泛著淡彩,將空間切割成不規則的小塊。
她鉆過一道光幕,喬欣已經在一棵樹下等著了。
“喬先生?”
“叫我Jo好了。幸會,梁小姐。”
這個Jo沒戴墨鏡,是個典型的時髦大男孩,完全看不出有三十多歲。他穿著一件恐龍圖案的T恤,看著眼熟,估計不便宜。
她入座,摸了摸身邊的樹干。樹皮粗糙,和電影中的沒什么區別。
“這樹是真的嗎?”
“假的,納米樹。”他笑嘻嘻地說,“不過我向你保證,這里吃的全都是真的。”他笑起來倒挺可愛的。
小食端上來了,現摘豌豆苗隨意地鋪在陶碟上,點綴著紫色的小花。Jo的手指在桌上跳了兩下,說:“我挺喜歡這里,他們的菜有一種crude的感覺,在別的餐廳是找不到的。”
那是因為你沒吃過真正crude的東西……她想。她咬了一口,豆苗鮮脆得幾乎陌生,花朵帶一點辛辣。
“聽說你和歐陽小姐是校友?”Jo問道。
“是的,北清大學。我們住一個宿舍。”
“啊!我對那里的老建筑印象很深。國內很少還有在low-rise里上課的學校了,雖然國外很多。”
話題自然轉向了他的游歷,期間前菜上來了,小鐵鍋里盛著燉蛋,她的眼鏡呈現出一行字,自動進行介紹,那是“黑松露小盅蛋”。這就是松露啊,它散發著奇異的香味,使得她都沒注意Jo的高談闊論。好在有“聊天大師”的幫助,她至少不會對他嘴里的世界一問三不知。聊著聊著,說到了她在電影里去過的地方,她來了興致,與他驢頭不對馬嘴地聊得起勁。談話間套出了他的背景,果然是個富三代,曬出來的那些游戲不僅是他的愛好,還是他的投資項目。
“你玩游戲嗎?”Jo切著牛排,這一小塊紅肉放在一塊小石頭上,下面是鮮花和泡沫鋪成的草甸。
“不太玩。”
“那平時喜歡干什么呢?”
“看看電影吧。”
“電影啊……現在沒什么人看電影了。電影產業下滑得太厲害,尤其是腦感游戲出現后,淘汰只是時間問題。你玩過腦感游戲嗎?那逼真感真不是蓋的。PsycheAlpha的hyper模式甚至能‘比真實更真實’,可惜我只有一臺iFeel……”
“沒這個模式。”她說,又解釋道,“我有一臺Psyche。”
“鐺”的一聲,Jo扔下刀叉。
“你有——你有一臺?你怎么買到的?給黃牛多少錢都搞不到貨——”
“我很久以前就是曉夢的VIP了。”
“啊。原來如此。”男人點著頭,把破碎的尊嚴重新編織起來,“原來你說的是腦感電影……我記得曉夢就是做這個起家的吧。但是,用PsycheAlpha來看電影,總覺得有點兒……”他搖頭如撥浪鼓。
“有點兒什么?”她問道。
他攤開手,好像這事很明顯似的,“殺雞焉用牛刀。腦感游戲中有無限可能,感覺上比真實更真實,然而你看到的東西,你做的事情,一切都隨心所欲。自由!這才是虛擬世界的意義。電影里有自由嗎?Everythingispre-destined。這和現實又有什么區別?”
“區別大了!你不覺得生活已經太混亂了嗎?電影從中抽出一條線來,這就是故事,故事給生活以意義。游戲看上去自由,其實是一團散沙,什么也不是。”
男人盯著她,突然大笑起來。她也微笑起來,卻不知道是因為被他的情緒感染了,還是喝酒喝得太開心?
“說得好!”他笑道,“梁小姐,你真是太有趣了。Alwayssurpriseme。不過你要是不給游戲一個機會,就永遠不會了解它的魅力。”他講起中意的游戲,講得眉飛色舞。
她聽著,有幾個還真的挺有意思,但她也不太可能去玩。
“如果有購買名額,一定要告訴我,我做夢也想玩一玩Psyche。”Jo撥弄著一個小番茄,嘴嘟起來,像個受委屈的小孩。
她看著好笑,說:“你可以借別人的玩啊。”
他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我能借你的嗎?”
這問題一派天真,她卻被噎到了。她看看他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又看看盤里繽紛的花果。酒喝多了,在這偽造的夏夜里,臉有些燙。有什么不行的呢?畢竟,要給現實一個機會……
“嗯……有機會的話。”她說。
她講起最愛的幾部電影,他不一定有興趣,卻饒有興致地聽著。燭光晃動,螢火上下飄浮,黑眼睛里的光芒輕輕閃爍。她有種錯覺,那張臉在光中漸漸融合,變成了那些她曾經鐘愛的臉……
“聽得我都有點兒心動了,”男人笑著說,“難怪你們那么喜歡電影,它太容易讓人忘記自己是誰了。Youknowwhat,真有人進去就出不來了。”
“哦?”
“Hyper-reality,remember?腦感作品不都支持low,medium,high三檔,越往上越逼真嘛,其實還有一個hyper-reality模式,只不過市面上還沒有設備能兼容。實際上Psyche可以,聽說有個哥們用破解打開了hyper,跑進了一部電影里,結果效果太猛,他都搞不清自己是誰了,最后在醫院里躺了一星期。”
“勇者啊……”她微醺。
“是吧?”他攤手,“生活就是挑戰。”
他們為勇者干杯。
舊的碟子撤下去,新的碟子端上來。一個完美的橙子立在描金的白瓷盤中,像一個太陽。戴白手套的侍者捏起橙子,示意這是真的,如假包換,然后干凈利落地一刀兩斷。空氣中頓時爆出一股鮮美的刺激。
她貪婪地吸了口氣,幾乎用鼻子品嘗到了四溢的汁水,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時她又停了下來。她有點兒害臊,偷瞄了一眼對面,發現Jo正看著她微笑。是嗎,也許這一個微笑,會是一種全新生活的開端……
男人開口了:“梁小姐,你愿意挑戰嗎?”
“挑戰什么?”
“從一開始就互相坦誠。”
她瞪著他,男人轉著手,各色戒指在指節上閃爍。“你知道自欺欺人有多痛苦嗎?就像我爸媽那樣。幾十年了,為了個可笑的面子……婚姻本身就夠可笑了,這年頭連性取向都有十幾種了,還能一輩子只和一個人綁在一起嗎?”
“……為什么不能呢?”她的聲音在發抖。
男人笑了一聲,“我以為我們都是明白人……看了這么多電影,你還不懂得愛情只是短暫的幻覺嗎?幻覺過去,人還得繼續生活。既然都要結婚,我從一開始就要預防這個錯誤。我會結婚,我會負責,但我有權愛上任何人,我的妻子也一樣有這個權利。戲臺已經搭好,就差一個演員了。梁小姐,Whatsayyou?”
她咬著顫抖的嘴唇。
男人盯著她,研究她的表情,突然被嚇得一退。
她猛地站起來,拂袖而去。
“梁小姐——”那聲音竟很無助。
她兇猛地踩著高跟,穿過甜美的空氣。拂袖而去,不是她清高,而是怕禁不起那個橙子的誘惑。
她痛恨自己。
“愛情真的是短暫的幻覺嗎?”她抓住他的袖子,也沒指望他回答。
丹尼·慕容·阿摩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沉入鏡中之時,她卻聽到一聲耳語:“人生也足夠短暫了。”
鏡花水月。她把頭浸入清涼的水中,看著金發漂游。穿過鏡子,她將在水中看到他,珊瑚輕輕搖擺,熱帶魚撲閃過他的嘴角。微笑波光粼粼,好奇的眼神折射,濕漉漉的他們不屬于這個時空。他跑過火藥味的夜,來到她的花園。月光與波光照亮他的臉,在他湛藍的眼中回蕩,十年,二十年……都被壓縮成一瞬間。我最殘酷的朋友,我最甜蜜的敵人。一切都凝縮在你眼中,而不在你唇間。
“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么你偏偏是羅密歐?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你到底是誰?”他是這么美麗,這么天真,帶著水珠的嘴唇冰涼又灼熱,她幾乎問不出這句話。
他捉住她軟弱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來找我吧。”
他們墜入水中。
Theseviolentdelightshaveviolentends
Andintheirtriumphdie,likefireandpowder
which,astheykiss,consume
狂暴的喜悅有狂暴的結局
正如火與火藥的親吻
在得意間燃燒殆盡
她看到藍色、白色和紅色。浸滿月光的泳池,漂浮的白裙,他鮮紅的嘴唇,和他鮮紅的血液。大概這就是愛情,像淚水消失在水中。
那天晚上,她沒有夢見維羅納。她夢見一座灰色的城市,詞語一個接一個地從中消失。她張開嘴,卻忘了要說什么。她夢見一座閃爍的城市,她留著高聳的發型,穿著肩膀高聳的古怪衣服,眼神卻像是悲傷的鹿。他坐在那里,雨打過一樣,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匹獨角獸奔過塵埃。
“帶我逃走吧。”她說。
大霧滾滾而來,吞吃了城市,所有人都在它的腹中。
霧氣載著她在自動行道上徐徐前進。昨夜似乎做了夢,還說了些什么,她卻記不得了。抓住一個夢就像伸手抓住霧氣,你越用勁,它越輕松地從手中溜走。在PsycheAlpha中做夢會怎么樣?理論上是不可能的。快睡著時它會把你搖醒,播上一段音樂,讓你去床上休息。這不僅僅是為了身體健康。在電子的夢中做夢,會怎么樣?
一陣劇痛,她差點兒尖叫出來。一個女人搶扶手,尖指甲抓進了她的手背。她敢怒不敢言,瞪了那女人一眼,然后縮進人群的更深處。她喘著,吸著夾縫中的空氣,騰不出手來撫摸手背,疼痛亮得像一道光。廣告在頭頂閃爍,人潮一浪浪壓來,不遠處有人吵架。她突然覺得很可怕,因為每個人都是敵人。她突然覺得很可怕,因為這樣的生活了無盡頭。她掙扎著伸出手指,按下了眼鏡上的強力降噪按鈕。
電波在耳蝸中轟鳴,太陽穴一陣刺痛;這一陣疼痛過去,世界就清靜了。她緩緩環顧四周,人們好像上演著可笑的啞劇。大媽們挎著假冒的名牌包,揮舞著鑲著熒光色電路的手指,對看不見的某人品頭論足。少女沉浸于搖滾,自顧自扭動著身體。坐在她對面的老外,腿長得與她膝蓋碰膝蓋,眼鏡上晃動著五顏六色,他正無聲地仰天大笑。列車搖擺,搖擺,窗外白蒙蒙一片。
到站了,人們夢游而出。
她和Seb坐在街邊的高腳凳上,吃著咖啡廳的三明治。從出貨口里掉出來的午餐,和每晚的即熱食品沒有什么區別。中午的霧氣也只是比早上亮了一點。兩個人坐在迷霧之中,就像坐在兩座孤島上。
Seb盯著所剩無幾的生菜,“我覺得我要被開掉了。”
“瞎說。你的羊不是賣得很好嗎?”那羊已經成了她桌上的常客,她漸漸明白為什么它成了銷量黑馬。因為它沒有表情,沒有性格,什么都沒有,所以誰看著都順眼。
Seb把午飯的殘骸往桌上一甩,說道:“他們已經不需要我了。那個叫Pablo的玩意兒,比誰都知道客戶喜歡什么,能夠自動學習trendystyles,五分鐘就能出十種design。現在我要做的,只是挑漂亮圖片出來喂給它而已。”他在中國待了五年,翻譯助手還是不放過他,盡忠職守地把一個個單詞念出來:“巴勃羅”“流行的風格”“設計方案”。
她垂下眼睛,“我還不是一樣,每天坐等Bill把我趕走。”
“哦,你不一樣。我這種技工到處都有,可這么懂humor的只有你一個。程序再厲害也講不了笑話。你上次的那個講稿,中間插了段動畫,我笑了整整二十分鐘!”
“多謝夸獎,”她也笑了。
“那叫什么?”Seb興奮地問,“有一只老鼠和一只貓的?太好玩了,但感覺很……古老。”
“是很古老。”她說,“我有個前男友在圖書館工作,他那部門根本就是個考古所。我經常溜進去看他們倉庫里的電影,那種連立體化都沒有的古老電影,看了好多。你知道嗎,剛才說的那個動畫片子,竟然是手工畫的!”
Seb倒吸一口氣,這反應讓她很滿意。她補充道:“現在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歡他還是喜歡那個圖書館……”
Seb聳聳肩,“有什么關系。”
她低頭去吸可樂。一個人影突然欺身上前,單膝跪下,打開一個小盒。帥臉上洋溢著得意之色,盒中閃耀著最新的電影和游戲。
她揮揮手,他消失成一團殘影。
“我永遠沒法習慣立體廣告,”她說,“第一次看到還是在晚上,當時真把我嚇慘了。”
Seb顯然對人臉更感興趣,“那是誰?”
“山崎皮埃爾。”
“這名字聽起來像是我的……我的……”翻譯助手無視了Seb找詞的努力,朗聲念道:“老鄉。”的確,他們都是法日混血。
“讓我看看。”Seb湊過來,和她共享了視野,兩人面前頓時多出來一堆窗口。
他指著山崎的照片,說:“你喜歡這種類型的?”
她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一個月前那還是她的最愛,可現在她已對它毫無感覺。她想起無數熱愛過的電影明星,幾次不咸不淡的交往,霧氣慢慢爬上了照片中的臉龐。
“——你曾經瘋狂地愛過一個人嗎?”她脫口而出。
Seb挑起眉毛,笑了。“我瘋狂地愛著他。”他說,伸手分享出一個小窗口。
一個美少年站在她面前,頭發極短,眼眶深邃,嘴唇干渴而性感,手臂和軀干間纏繞著電線,露出閃著寒光的金屬骨架,用刀子一樣的眼神剜著她。
“他叫哈爾。”Seb喜滋滋地說。
“你男朋友不會嫉妒嗎?”
他慘然地說:“分了。他不能接受哈爾。”
她盯著那少年,皺起眉頭。他很美,可是……他是機器還是人扮的機器?無論如何,不可否認“它”的身上有一種奇異的美感,正是這種錯位之美磁石般地吸引著Seb。她想到另一個撲朔迷離的“人”,他的存在和眼前這位哈爾一樣刺痛人心。一個渾身錯誤的程序,口中卻吐出真理。一個非人之物,入侵了她的心。
……還是反過來?
她仿佛看到,就在隔壁桌,坐著一個穿風衣戴呢帽的男人。他捧著一本書——一本真正的書,帽檐下亮起熟悉的眼神。她想起來,這是在倉庫里看過的電影,這就是她丟失的那個夢。她突然覺得身邊的一切渺小又可悲,唯有他的亮光穿透迷霧。
她輕輕地背出臺詞:
“我很害怕。遇見你之后,我就不再是正常人了。在機器的統治下,詞語一個接一個地從生活中消失。幫幫我,我該到哪里去找它們?我該對你說什么?”
他合上那本書:《痛苦之城》。
“你必須自己想起來,公主。否則就會和那些幽靈一樣,永遠迷失在這座城中。”
她想。
她想:謎題解開了,我再也不需要痛苦。答案這么簡單,讓人啞然失笑。
她愛的從來不是一個模型,幾段錄像;那后面有一個人,一直有一個懦弱又真實的靈魂,在那虛假的軀殼后面。這才是程序錯誤的原因:從來就沒有錯誤,只不過是另一個用戶的即興演出罷了。那個用戶不知怎的把自己偽裝成了化身演員。也許真實的他并沒有這么有魅力,美貌不過是虛構出來抵擋現實的武器。也許他也一直在尋找一個人,把自己拉出循環往復的孤獨。她會是那個人嗎?對他說出那些失落的詞匯,與他一起逃出“阿爾法之城”的那個人?
她想:我瘋了。不知道他是誰,連他是男女老少都不知道。也許只有他的表情,他的小動作,他脫口而出的那些話是真的。她只知道,他并不遙遠,因為他的反應沒有延遲。只知道他愿意陪伴她,比她更懂她。
如果這是一場賭局,勝算真是小得可憐。但是,只能孤注一擲。
她又想:賭局?別侮辱他了。如果他是水,她就是沙漠里快干死的人,卻不愿張嘴接受這個誘惑。如果他是火,她就是飛蛾,她的命運注定就是撲火。飛蛾會計算勝率嗎?水和火又姓甚名誰?
她以為自己在愛,其實從來沒有愛過。她什么也沒有做,不過是站在緊閉的門前等待罷了。
“下次見面的時候,就是在hyper里了。你愿意來嗎?”
她懇切地看著他,不知道這眼神能否穿過光纖,穿過電子,穿過神經,傳進他幽暗的心。
他的綠眼睛閃了閃。
她緊緊盯著,那綠色似乎暗了下來,搖曳著讀不懂的影子。
他微瞇起眼睛。
星期日的下午,風雨如晦。小窗露出潑墨般的天色,大風搖撼高樓,發出可怕的嗚嗚聲。她躺在打開的座艙里,覺得末日要來了。
的確是末日,丹尼租期的最后一日,也許從明天起,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眼鏡連上PsycheAlpha,機器切到開發者模式,只等她輸入破解代碼。那代碼驚人地好找,就那么大剌剌地四處放著,卻沒有人知道用法。還是通過南極火烈鳥的關系,她摸進了一個神秘的論壇,一個教學帖下散落幾條意味模糊的留言,直覺告訴她:這是真貨。
把代碼貼進去的時候,她的手在顫抖。平生第一次如此大逆不道,她的第一個念頭是,終身保修泡湯了,寶貴的會員身份估計也要離她而去。網管總局那雙無處不在的眼睛或許已經盯上了她……卻根本沒去管這樣玩可能把自己搞進醫院,甚至鬧出更嚴重的后果,即使她心底一清二楚。
這是最后的告別,不管要付出什么代價。也許她會忘了世界,也許她會忘了自己。然而在比真實更真實的幻境中,愛也將更加逼真。如果他愿意來到幻境,她就愿意打開自己的心,讓他看看它的滾燙和不顧一切,然后抓起他的手,和他一起逃離。
重啟。呼吸燈加速閃爍起來,像是一種警告。
她摘下眼鏡,癱在椅背上,身體瑟瑟發抖。害怕還是亢奮?她正把自己拖入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她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從見到他開始……不,從見到他們開始……
然而她還是擋不住那溫度,手顫巍巍地向前伸去,摸上PyscheAlpha柔軟的內壁。觸到的地方亮了起來,那光芒幾乎有點兒燙手。然后驟然熄滅,艙蓋合攏,把她關在一片漂浮的黑暗里。
蝴蝶撲閃翅膀,背上浮出新的字眼:
“HY-RE”
世界轟然打開,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擠入這個細小的身體。她像是突然聾了,瞎了,只能在方寸間摸索著。
我是誰?河流奔涌,那黃綠色的河水有一種天鵝絨的質感,再盯下去,水流就仿佛變成了冰晶。小姑娘一只腳踏在欄桿上,盯著洶涌的河水。河水倒映出一個穿著灰綠色連衣裙的小姑娘,涂著口紅,戴著帽子,只有十五歲。啊,那是我。
沒有一絲風。永遠是這么炎熱,熱得像永恒一樣。廣闊的、靜止的黃綠色天空,她從出生起便熟識的天空,湄公河在下面泛著渾濁的熱浪,無邊無際。十五歲,那時她十五歲半,世界對她而言可怖地大。她幾乎迷失其中,迷失在循環往復的時間里,因為像母親一樣,她辨識得出事情的前兆。就像這個時候,在這個時候,她就知道這次橫渡會橫貫自己一生。
只有十五歲半。舊得快半透明的連衣裙,與這大河一個色調,里面沒穿什么,人體的熱氣蒸騰上升。一雙鑲金帶的黑色高跟鞋,到哪里都穿著,磨損得叫人看不下去。一只腳踏在欄桿上,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嘴上是搽了口紅的,偷來的口紅,櫻桃色,讓人無時無刻不注意自己的嘴唇。最出色的是頭上那頂男士平檐帽,兩條辮子從中垂下來。實在是太大逆不道了,她很得意。
那個漫長而炎熱的時刻,一切都靜止著,只有渡輪在河面上平移。她的腦中也一片空白,過去和未來匆匆閃現:母親、大哥、小哥哥、貧窮、憎恨、注定毀去的海堤和終究來到的死亡……最后定格在那個男人,對了,他就是馬上要發生的事。那輛嶄新的黑色小汽車里坐著的身穿白西裝的男人,他馬上要來到她的身體上,像不可阻擋的海潮一樣,留下痕跡和淚水。
他來了。那一瞬間很沉重,她在先兆中見過他,在回望中見過他,在此刻見到他。他似乎又不屬于這個世界,她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也許是在夢中。他來了,他還是來了,不知為何,她居然有點兒想哭。這個風度翩翩的中國男人,穿著柞綢西裝,渾身上下黃金般甜蜜的膚色,眼睛深暗,有時又像玻璃一樣透出天空的綠。他在顫抖。他拿出一支煙,仿佛它是滾燙的。但他始終在微笑,好像怕她一樣。
兩個人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呼吸著聽不懂的話語、雞鴨的鳴叫、輪船的轟鳴和河水的咸腥。作為一個中國人,或者一個混血兒,他長得很英俊。他身上帶著淡淡的煙草味,慌慌張張地眨眼,低頭,波光像蝴蝶一樣在眼皮上閃動。
“小姐,您抽煙嗎?”
“不,謝謝。”
他自言自語,她只是微笑。他說那帽子很襯她,她那么漂亮,想干什么都可以。他邀請她坐自己的車去西貢。車門關上的一瞬間,空氣暗了下來,一種無力感突然出現,一片霧氣開始彌漫。
肌膚有一種五色繽紛的溫馨。她幾乎眼冒金星。世界已經足夠鮮明,現在更是難以忍受。又來了:自我碎成了一片片。她像是在萬花筒中看著自己,在五彩的大海上漂浮,隨著一個個浪頭沉下去,沉下去,別無他法。
皮膚上有汗水,水果與蜜。脖子高仰,像一座教堂。她品嘗他的鎖骨,肌肉起伏,如同無邊無際的沙丘。沙丘載著渺小的她,漲落,她是每一粒沙,又是整座沙漠。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不是第一次知曉身體的秘密。自己內心深處一定不是孩子,而是個女人,因為填不滿的欲望而早早老了。
愛我,她對他的皮膚說。這身體如此美麗,她從沒見過這么美的東西,仿佛指尖一劃就會起火。愛我,她又一次懇求。她不久前才認識他,卻已渴求他幾個世紀了。終于在他懷中,她抓得那么緊,緊得留下了印子,仿佛一松手就會煙消云散。欲念沿脊柱燃燒,背上有煙與蜜的氣息,他像海潮一般在體內起伏。大海是無窮無盡的,她向刺眼的光芒墜落。
快樂叫人痛苦。她始終渴望更多。真可怕,這忘我中包含了太多毀滅,所以才叫人上癮。夕陽流進來,外面的世界開始入侵室內,鼎沸的人聲、塵土的氣味、乳香和炭火的熱力。他們與世界反向運動,一去不復返。他訴說,說他被她騙了,不管她愛他還是不愛他,對他都是致命的。她聽著,神游天外。那似乎不是他應該說的話,因為他才是無情的,而她是卑微的。世界是無情的,她的悲哀,不再是無可救藥的母親,心狠手辣的大哥,一片從出生起就逐步迫近的陰云,還有一種悲哀在房間里閃爍,一種更淺薄、又更深遠的悲哀。
誰的悲哀?也許她在做夢,在這片金色的軀體上。她夢見一種向上的引力,另一重輪廓要從身上破繭而出。又來了:時間成群結隊地造訪。美麗的肉體,美麗的眼睛,一生也難以忘懷的下午。鼻尖的芬芳和塵土,明晃晃的噪音,翻騰的黃綠河水。落在車窗上的那個吻,是她能給他的一切,也是他們能抓住的一切。沒有未來,連現在都沒有。他終究在鑼鼓喧天之中,迎娶了珠翠滿頭的新娘;她一直要到遠洋的巨輪上,月光灌滿純粹的藍,藍色和音樂讓她膽戰心驚,到那時候才發現自己拒絕承認的愛。他們用那份愛筑起抵擋太平洋的海堤。愛我吧,一次又一次地愛我。現在就說。以她的冷漠,似乎不應該說這種話。可她還是她嗎?眼前灼灼晃動的是男人的臉,他的眼睛,他的詩句,灰得毫無希望的天空,永遠追逐他的不同又相同的女人,痛苦之城。
現在就說。說出痛苦之城遺忘的詞語。
她抓住他的手,那手很優美,骨節分明,她早已在許許多多地方熟識。“你不是情人,我也不是少女。不是丹尼,也不是愛娃。”他的眼睛不可捉摸,她湊到他耳邊,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來找我,就這么一次!花神咖啡館,我每天中午都在那兒等你,直到你來。”
那眼中有風暴,在星門邊燃燒的天火,蝴蝶鱗片的海洋,她掉進去,望見真實的一角。
天氣很不錯。陽光從小窗里照進來,點亮了整個房間。她難得地起了個早,坐下來吃早餐。昨晚沒有做夢,起來之后神清氣爽。
丹尼·慕容·阿摩耳從PsycheAlpha中消失了。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傷心。這一個月來,仿佛大夢一場,如今迷幻散去,現實一點點從身上醒來。她是幸運的,比那個在醫院里躺了一星期的勇者幸運,比大多數人幸運。她看著那一小塊方形的陽光,不知怎的,覺得丹尼并沒有走開。
縱橫交錯的自動交通管道的間隙,閃現出久違的藍天。她第一個到辦公室,Seb的化身跳出來,說他跳槽了,因為他的羊賣得好,曉夢挖他去市場部。她祝賀了Seb,然后打開文檔。電子作家開始工作,她瞄了一眼,覺得它也不是那么礙眼了。
這個上午輕巧、高效,她精神百倍地完成了那些無聊的工作。她不設想未來:那個人可能會來,也可能不來;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在冒險的那一刻,她就準備好了支付代價。但像所有女人一樣,她還是懷著最好的期待。
高跟鞋咯咯踩在石磚上,她卻像是踩在云端,一顆心懸了起來。咖啡館就在前面,人們在古樸的木門中進進出出。這里的東西一點兒都不好吃,這咖啡館賣的不過是一個名字,一個地方,她卻愿意天天來這里坐著,幻想自己是電影的女主角。幻想……沒有幻想了。從今天起,要向自己揭示生活的真實。
她還沒有打開門。
浮在門口的新聞換了一則:
曉夢放出風聲:智能演員即將上市。曉夢實驗室近日稱,新一代化身演員已完成內測,將于春季發布會上正式推出。慕容普羅博士:“……和之前比完全是天翻地覆。它會根據你的記錄、你的口味,自動變成你最渴望的樣子,而且會隨著不斷使用變得越來越智能。可以說,它比你更了解你的欲望。我覺得這是一個偉大的產品。我們希望通過它來復興電影這門古老的藝術……”
博士還在說著什么,可她已經聽不見了。她哭泣起來,人們丟來白眼,譴責她擋住了路。
陽光那么刺眼,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卻覺得肋間被拆開的那個地方寒冷徹骨。然而獻祭已經完成,在某處,在遙遠的某處,億萬人的愛神已經誕生。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