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有什么能稱得上是夢想的話,那就是像這樣每天開出租車了。”
年輕的喀倫人小伙子撓了撓頭,有點兒害羞地笑了。
“您可別笑話我,聽起來是挺沒追求的。不過我覺得啊,每天睡醒了就出車,和天南海北的人聊聊天,在茫茫宇宙里漂泊浪蕩,也是挺酷的生活呢。”
乘客點點頭,“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最幸福了,我這又快入輪回的老婆子還沒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真是不如你啊。”
“接受命運的安排,順其自然,您肯定能得到最好的結果。”
昭然收下了小伙子的安慰。
“希望如此吧——那你下個輪回還想當個出租車司機嗎?沒有別的想法嗎?”
小伙子稍稍想了想,“開出租不是挺好的嘛,再說了,一切早已注定,就算想嘗試別的人生,也是做不到的吧。何況開出租能遇到那么多乘客,每一次談話也算是小小參與了不一樣的人生。”
昭然想再說什么,但還是住了口。
出租“車”在稀落的星體間穿梭,喀倫人司機打破沉默,問道:“婆婆,您為什么非得要過不一樣的人生呢?”
昭然沉思了一會兒,望向窗外,“大概我是天生好奇吧。”
在昭然生活的C-29星系,人的生命不會完結,而是一次一次重新開始。以出生日期為起始,每八十個宇宙年進行一次輪回。時間被扭成一個莫比烏斯環,開始點和結束點連在一起,每走過一圈就又回到了起點。在每個輪回節點,人們都需要去重啟機構調節自己的身體,刪去沉逾的記憶,來保證機體在無限生命中的正常運轉。輪回機制使人擁有永恒的生命,C-29的人們都為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星域而感到幸福。
但昭然更想叫它“循環”,畢竟每次輪回之間的區別微乎其微。在很久很久以前,輪回改革剛剛實行的時候,有一批人站在時代的風口,抓住機遇扶搖直上。也有人做了這八十年里的失敗者,還沒有意識到這短短幾十年將會奠定他漫長生命的基調。這關鍵的第一次輪回,決定了之后生命里每一次輪回的起點。在第一次輪回中積累的原始財富像滾雪球一樣積累起來,強者更強,弱者恒弱,無數次輪回的鞏固后,森嚴的社會結構已經容不得一點松動。
然而那也已經是過去式了,經歷了第一次輪回的那些人銷聲匿跡——無限長的時間足以把死亡的概率積累成無限接近于一。他們的后代站在他們的終點開跑,真正從起點甩開對手。起點是物質的豐盈或短缺,是眼界的開闊或狹窄,是成長的有序或失衡,是知識技能的富足或局限。如今已沒有人再試圖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人們安安穩穩、知足常樂,遵從初次輪回的指導,過著可以看到盡頭的一生,而那操縱人生的力量已經被賦予神性,人們稱其為命運。
昭然的目的地是銀河系中心的一個重啟機構,專門接待一個輪回結束,需要重啟輪回的人。
“婆婆,銀河系到了,您打算去哪個重啟機構啊?”小伙子問道。
昭然多年來為了達成目標各地輾轉,從來都是選擇離自己最近的那個重啟機構。但是這次輪回,昭然是真的有點想念自己最初出生的那個地方了。那顆瑩藍可愛的星球,帶給昭然許多歡樂和溫暖的地方。這次昭然要選擇這個特殊的地點,在這里驗證自己的猜想,給出最終的結果。
“獵戶座旋臂太陽系,我去地球。”
“得嘞!”
繼續在星體間穿梭了一陣兒,出租“車”又回到了地球。
“婆婆,下一個輪回再見!”
昭然微笑著,與這個每次輪回都相見的年輕人道別。
地球重啟機構的迎新房里。
一堆生命走到盡頭,最老也是最年輕的老頭、老太湊到一起,聊著自己這一輩子,倒也其樂融融。昭然最喜歡聽那一對普蘭特人老夫妻的故事,他倆是青梅竹馬,從總角一直走到皓首。老太太的腿腳已不靈便,老頭便每天帶她出去轉轉,曬曬太陽進行光合作用。如今老太太的葉綠素含量越來越少,皮膚不再像年輕時那樣鮮綠,不過老頭還是跟她甜甜蜜蜜的。
昭然的一生沒什么愛情故事好講,年輕時一門心思讀書,成年了便把時間都花在工作上,雖然年輕時的那些宏圖壯志都沒實現,但倒也充實。只是每每與人談及對這重復循環的人生的困惑時,旁人總是對她不知足的想法感到不解,畢竟她現在的生活已經讓太多人羨艷,難不成還想當個宇宙總統不成?昭然仔細想想,以前有個夢想還真是宇宙總統。于是笑笑,不再同別人談這些事。
終于到了節點日,在重啟儀器里再次睜眼時,她已經又變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
為了避免一個成人蝸居在嬰兒的身體里,重啟機構會提供服務,將肉體年齡調整到和心理年齡合拍的程度。至于怎樣算是合拍,則是將個人與整個社會的平均值進行對比,大家都在變老,但總有人是年輕的。
重啟機構的心靈探測儀會幫助醫生判斷輪回者的心理年齡,它能檢測到使用者的心理活動。奇怪的是,昭然每次都是少女,是年輕人,正處于敢想、敢做、不怕犯錯的年紀。昭然已經算不上年輕了,和她一同出生的同輩人已經有人換上中年人的相貌,眼底堆滿滄桑。是她不成熟嗎?如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一種幼稚的話,那么她該是天底下最小的小孩子。
調整好身體后,重啟機構就算結束了它的使命,接下來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拿起筆來接著寫明天要交的作業;在某條線路上找到自己將要駕駛的大巴車;灰頭土臉地繼續撿拾垃圾,或者干脆往河里一跳,然后再次暗恨自己怎么又做了自殺這么個倒霉決定。
重新輪回的昭然暗自決定,這次一定不一樣。
昭然是個頗有名氣的自由撰稿人,每次輪回后,她最緊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多年以來收集的關于輪回現象的資料。討論輪回雖然不是禁止事項,但是輪回的本質卻一直是敏感話題,沒有一篇相關的文章得以發表。借自己職業之便,昭然多年以來暗自收集了大量關于輪回現象的資料。
她打算公開這些資料,并向世人提出自己長久以來的疑問:為什么大家如此安于一次又一次的重復人生?——無論好壞,照單全收。
離開重啟機構時,昭然沒想到自己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她初次輪回時的好友,羅勒。初次輪回過后,不知怎么的兩人竟再也沒有見過。
“好久不見!”昭然加快步子向他走去。
印象里,羅勒是個智力超群的天才少年,而在數次的輪回里,這一點從未改變。
“宇宙空間學奧林匹克競賽,金獎?真的?”
“除非智力有缺陷,那些無聊的空間模型誰都能拿金獎。”
“東盟青年科學家競賽,一等獎?真的?”
“一個上帝派到人間的先知,”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向低緯度智慧種進行啟蒙,難道他們不該給我發個一等獎嗎?”
昭然被他的輕狂樣逗笑了,裝模作樣的恭維起來,“不愧是天才少年,好風光啊。”
“承讓,承讓。”羅勒也厚起臉皮答道。
兩人開起玩笑來,和多年前竟沒有什么區別。
玩笑開過,昭然想到了自己將要公布輪回的資料,于是問道:“天才如你,難道從未對這無休止的輪回有過質疑嗎?”
羅勒略一沉吟,“我先從維度給你講起吧,最基本的三維空間指的是在這個空間里的任意一點的位矢都能由任意三個相互正交的基向量唯一確定。在日常生活中,要知道一個物體的位置,需要確定三個數,我們稱呼它為長、寬、高,并且人也只能在這三個維度上移動。時間也是維度,和三個空間維相比,人不能自由地在這個維度上移動,只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裹挾著移動。”
“如果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相同的話,那它同樣可以量化為一根坐標軸,只有前后之分。時間是一條河流,洶涌向前,不能后退,沒有支流,我們都是河里的魚。可魚游到了終點,怎么會發現又回到了起點呢?”昭然問道。
“時間軸的頭尾被相連,除非有大能之士,能把時間軸提溜出來,扭成一個環。”羅勒開了個不好笑的玩笑,又詭譎的壓低聲音說,“但你想沒想過,我們的時間根本不是一維的。時間是一個平面,用你的比喻來說,二維時間是一條有無數支流的河,在每一個瞬間都分支出無限的可能,而二維時間世界里的生物本身就是一條時間線,也就是說一頭連著宇宙誕生,一頭連著宇宙死亡。”
“也就是說,魚不光可以逆流而上,并且可以在諸多支流中自由穿行?”昭然聽得起了興。
“聰明。”羅勒贊了一聲,“對于二維時間生物來說,在縱向上可以暢行無阻,但是在橫向上,他們的時間依然是有限的。它們所要做的便是在無數條支流中橫向移動,選擇對他們來說最優的人生,選擇一個,則失去之前的那個。它們不需要沿著河游泳,而是在生死之上,把時間消耗在橫向移動上,直到最后迎來橫向時間上的消耗完畢,固定于某一條時間線上無法再移動。”
“如此說來,那就更不應該有輪回了,而是從一而終,擁有永恒且完整的生命。”昭然插口道,“我的猜想是,輪回只是一種掩人耳目的手段,人原本就可永生。輪回只是一次次將連續的生命截斷,并用重復的人生給人一種時間循環的假象。”
羅勒忽然收起了笑容,拿出一種辦正事的語氣來,“昭然,我知道你在追查輪回的事。我勸你最好收手。”
昭然一愣,關于輪回的工作她一直是獨立完成的,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羅勒怎么會知道。她只想到一種可能性,原來他們并非偶遇,“你是來阻止我公布輪回的真相的?”
“你太天真了,輪回的真相不可能被公之于眾。”羅勒很誠懇,“我如果想阻止你,輕而易舉,根本用不著和你說這么多。我只是為你好,怕你犯錯。”
昭然激動起來,“怪不得從沒有質疑輪回的聲音,原來真的有人在阻攔。羅勒,無論努力多少個輪回,卻根本不可能往上走一步的社會,難道是正常的嗎?你為什么要幫他們做事?”
羅勒說:“你是正義的,但不是正確的。人人平等固然美好,可是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平等。你要讓每個人擁有同樣的可能性,就算沒有財富、權勢、家庭背景的區別,那么天賦、外貌、機遇的優勢一樣可以在起點上甩開眾人。你怎么可能讓一切都平等呢?”
“平等不正確,難道少數人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阻止有新人進入就是正確的嗎?說到底還是為了一己私欲的丑惡念頭。”
羅勒嘆氣,“有人的地方就不會沒有欲望,想保護自己的成果并沒有什么錯。你可以讓富人納稅扶持窮人,可總不能讓富人把自己的收入和窮人完全均分吧。強者要自由,弱者要平等,重要的是兩者之間的平衡,公平才最重要。要想和平穩定發展,必然要伴隨著社會結構的定型,可以說現在是最好的情況。”
昭然遲疑了,可眼里還有光。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羅勒緩緩地說,聲音仿佛來自遠古,“在有輪回以前,也就是真正的二維時間世界里,人們擁有真正的自由與平等,人生具有無限的可能性。但那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仙境,每個人妄想不勞而獲,把時間花在尋找子虛烏有的完美人生上,最終的結果只能是腐爛的社會,終于迎來一個禮崩樂壞經濟大衰退的慘況。”
“人的本性里有創作美的欲望,結果不會永遠吸引人的。”
羅勒笑了,“或許吧,在童話故事里。看來我無法改變你,但是不管怎么樣,你的資料不會被大眾看到,你關于輪回的記憶也會被刪除,沒有人能對抗‘命運’的力量。你知道嗎?從輪回改革開始的時候,每一個從重啟機構出來的人,除了開啟‘新’的人生,還被植入了一種納米機器人來用于增強‘輪回不能更改,階層不可跨越’的念頭。而且它還可以復制自己,傳播給宿主的下一代。也就是說人將安分守己,萬世不變。
“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何你沒有受到納米機器的控制,反而在數次輪回中一直追尋輪回的秘密。”
昭然大笑,“羅勒,謝謝你為我完成了這最后一塊拼圖,但你終究還是不明白……你是一維人當久了,真以為自己是一維人了,你被所謂‘命運’囚禁,早已忘記‘破局’唯有靠自己。”說完不待羅勒的反應便轉身離去。
“是你還不明白,沒人能與融入血液的禁錮相抗衡,沒人可以……”羅勒呆立在原地,口中喃喃,過了許久,忽然眼睛一亮,“或許這就是當初輪回改革實施者的本意吧,篩選出像她這樣的人,堅定、勇敢、無畏,即使是面對無解的問題也有絕對的自信可以破解的,完全理想化的人,在我所不能觸及的永恒時間面里構建一個完美仙境。”
星辰和星云,以一種無法言說的速度,從昭然身邊流瀉而去。
魅影般的太陽紛紛炸開,落在她身后的影子上。
這是時間的逆轉。
【責任編輯:曹凌艷】
也許很多校園的老讀者在看到本期上刊的這篇作品《輪回》時會覺得,這篇作品的敘事也并沒有多出色啊,之前小雪一再強調故事性——這不是生生被打臉了嗎?其實,對故事性的強調是針對具體題材而言,比如外星人入侵、星際冒險、基因戰爭等這些來稿中常見的科幻題材,對此,小雪自然更看重敘事的完整性。
這篇作品的優勢并不在敘事,甚至在初稿中,也有些觀點大于敘事的問題,比如關于“輪回”這個設定的邊界和內在邏輯表達不清楚,以及缺乏戲劇化的情節沖突,直到定稿后,強迫癥重度晚期患者小雪依然覺得在設定上還可以更好(歡迎大家來捉蟲)。
小作者張菀琦虛構了一個叫“C-29星系”的世界,在這里,人的生命不會完結,而是一次又一次重啟循環。所有人都被困在所謂“命運”的怪圈里得以永生。這讓小雪想起了1993年上映的電影《土撥鼠之日》,雖然關于循環的設定各有不同,但似乎都在隱喻:在看似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里,我們該如何尋找存在的方向和意義。這是本期作品的亮點,小作者拋出了這個有點兒思辨性的話題,讓它看起來更像一個小品,這也是小雪最終沒有棄稿的原因。
類似這樣喜歡討論生與死、永生與輪回等終極問題的來稿一直都很多,但是大都止于觀點的宣泄,而不是通過某個人物、某個事件來呈現,這也是退稿的原因,希望這一期“小雪說文”對喜歡寫這一類型的小作者能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