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有終焉。
屬于守衛者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許久,久遠到甚至連他的計時器界面也已經不足以顯示。古老的事物化為塵煙,美好的愿景與虛妄的夢想一同如朝霜般消散,只有記憶仍在硬件中被忠實地保存著。
不過,那臺包含在他核心硬件中的銫原子鐘仍然在精確地運行,因此他知道,時間并未終結,那條無盡之河還在流逝。
當然,就算不參考鐘表,守衛者也能通過其他方式察覺到世易時移。
在這顆堡壘化的戰斗衛星表面,以及環繞著它的同步衛星軌道上,許多自動防御設施的光學觀測系統還能運轉。透過這些“眼睛”,守衛者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斗轉星移,與這顆戰斗衛星剛剛被移出行星系邊緣的巖質小行星帶,然后改造成武器平臺時相比,璀璨的星河已經變得非常陌生,唯一不變的,只有這顆衛星、守衛者自己,以及守護的使命。
不過,守衛者知道,他的使命其實早已失敗。在距這顆戰斗衛星二十萬標準里之外,那顆一度繁榮的行星已經成了滿目瘡痍的廢墟。巨大的彈坑截斷了山脈與河川,毀滅性的爆炸在大陸邊緣曾是城市的地方制造出了一系列以地質學標準而言仍然相當年輕,灌滿了有毒海水的海灣。由于地質災難導致大量物質被拋入洛希極限之外,這行星的大氣比過去稀薄了不少,許多板塊已經不再穩定,大規模的普林尼式火山噴發和強烈地震導致的海嘯,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頻繁地在行星表面肆虐。除了原生生物、囊泡藻類、病毒和幾種原本作為極端條件下的緊急糧食作物而開發出的轉基因苔蘚,在這個世界上很難再找到多少生命的跡象。而一度存在于此的文明,則只留下了些許在時間之河中不斷磨損瓦解的殘跡。
但守衛者仍然在守護著,他的使命未被取消,而他所擁有的自由裁量權也不允許他取消自己的使命。他仍然警惕地監視著、準備著,并將繼續警惕下去,直到自身存在的盡頭。
一切皆有終焉。
有時,守衛者也會做夢——當然,這種描述其實并不嚴謹,因為他從未擁有過人類所特有的活體大腦結構,也不會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想象”。但是,每當它關閉大多數思維能力,開始自檢和階段性休眠時,那些古老的記憶總會重新出現。
漫長的爭議、分裂,以及最后的戰爭。孤注一擲的毀滅性突襲,兩敗俱傷的災難性結局,整個文明體系逐漸沉寂衰敗,以及在一切行將結束時,由那些因為絕望而瘋狂的人所發起的最后報復……
這些記錄,被完整地保存在守衛者的記憶之中,就連最細微的片段也未嘗模糊。他還記得,在戰斗衛星密集的火力網攔截下,那些被用作誘餌的破舊艦艇是如何分崩離析、墜向衛星荒涼的地面的——但與此同時,真正的死神卻從一旁悄然繞過,徑直砸向了他所竭力保護的那個美麗世界。
那次毀滅極為徹底,他的使命也在那一刻宣告失敗。
然而即便如此,守衛者仍然永遠警醒,時刻注意著周遭的任何異動。
每一年中,他的預警系統都會發現幾個可疑的物體接近,不過它們最終都被鑒別為小行星、彗星或者其他亂竄的微小天體。
但這一次,情況似乎有所不同了。
在告警系統的接連催逼下,守衛者離開了那個已經原封不動地重復了無數次的夢,按部就班地將自己的所有子系統在不到一百納秒內全部開啟,并開始檢查預警系統剛剛截獲的目標。
正如他估測的那樣,這個目標的位置頗為模糊,忽隱忽現,僅僅確定目標大致的位置、航速和航向,就花掉了多達數十秒的時間——由于年代久遠,構成星系預警網絡的探測器已經有一大半失靈,還有一些處于次要位置上的則被拆解成了零件,用于對更加重要的探測器進行必要的維護。
不過忙了好一陣,到最后守衛者還是確定了自己想知道的幾件事。
首先,那東西正在朝他接近。
其次,那不是隕石,不是彗星,也不是任何非人造物體。
那是一頭生物,一頭經過了高度改造的能夠在吸氣式沖壓推進器的協助下進行短途太空航行的生物!
這是一艘外觀如同蠕蟲與鯨魚混合體的半有機飛船。
如果守衛者擁有與真正的人類一樣的可以產生情感沖動的大腦,那么他在這一刻,應當感受到的是驚訝和欣喜——盡管那艘一半以上由有機體構成的穿梭機的外觀和識別信號,與他的資料庫中所儲存的一切信息均不符合,但它本身就足以引起守衛者的矚目。守衛者還記得,在千古之前的那場戰爭的最終階段,他所要守護的人們曾經大量制造過像這樣的軍用航天器。這種半活體設計,或許不是最優秀的,但在資源短缺、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卻是最合適的選擇。
當然,那個時代早已結束,而那些活體飛船也大多淪為了星際空間中永恒的冰凍殘塊,或者在行星表面無休止的碳循環過程中化為烏有。守衛者原本以為,他在有生之年里,都不會再看到像這樣的設計了,但今天的發現卻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于是,在僅僅片刻的思考之后,守衛者啟動了戰斗衛星表面的一處發射器,向對方發出了一道最為普通而且完全未經加密的質詢信號。
你是誰?
“我們是‘傳承’艦隊的先遣分隊,來自‘九星聯盟’。”對方的答復以語音形式進行,而且是守衛者所熟悉的那種語言,正是他奉命守護的那些人所使用的語言。
“我們沒有武器,沒有敵意。”對方繼續說道。
“是嗎?”守衛者改用語音模式問道。平心而論,他并未料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與來者進行交流——從理論上講,不會有任何被普遍使用的口頭語言能在幾個世紀后還大致保持原樣,畢竟,新的詞匯、語法和發音每時每刻都會出現,就像礦物質逐漸深入并取代深埋在地下的骨頭里的磷酸鈣,慢慢將其最終變成化石一樣,所有的語言最終都會演化得面目全非。然而奇怪的是,這群來客雖然語調生硬,但其使用的卻是貨真價實的古代語言。
“那么,我可否知曉你們的目的?”守衛者試探著問道。
“我們前來尋找偉大的傳承。”先前說話的那人繼續用語法完全正確,但卻充滿棱角的語調說道,聽上去就像是一位正在祭壇前念誦咒語的祭司。
守衛者突然意識到,這些人確實精通這種語言,但很可能從來都未曾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過它。
“這是我們的血脈與文明賦予我們的崇高使命。”那人字正腔圓地說道。
“抱歉,請你解釋得明白一點兒。”
“我們知道您是誰,守衛者。”對方忙碌了片刻,終于成功地將一段視頻信號傳到了守衛者的通信系統之中。在那幅出現于守衛者“眼前”的圖像上,守衛者看到了那個與他對話的人。這是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渾身上下的體毛都被精心剃掉,穿著一件讓守衛者感到相當眼熟的沒有半點兒多余飾物的灰藍色短衫和一條以耐磨材料制成的連體緊身褲。
“作為光榮的阿卡迪亞同盟的繼承者,我們前來尋回自己的歷史。”這個男人說道。
如果守衛者有一張人類的面孔,那么他縱然有著遠超一般人的自制力,此時也必定會露出些許疑惑地神色。沒錯,如果就著裝打扮,甚至語言習慣來看,眼前的這個男人都和那些他曾全力保衛的人極為相似,但這個人的長相卻大相徑庭——阿卡迪亞同盟的居民們有著對基因優化工程高度寬容的文化傳統,不同的人往往會在相貌與身材方面有著巨大的差異,但卻都有著一個共同點:幾乎沒有哪個人看上去像是繪制在生物教材上的那種“原裝”的人。
而這個男人卻恰好相反。
守衛者立即開始了行動。
從理論上講,在不掌握任何相關資料的前提下,遠程入侵一艘航天器的系統的成功率幾乎無限接近于零,因為試圖入侵者甚至無法確認正確的入侵路徑。
但守衛者有一種預感,而正是這一預感讓他采取了行動:一段從古老的資料庫中被找出來的偽裝成普通入港定位協議的信號被發了出去,隨即被位于那艘半有機飛船表面的一處傳感器所接收。
隨后發生的事,證明了守衛者預感的正確性——那艘航天器沒有出現任何異動,而一段非常簡單的無線電信號則在不久之后被傳回了戰斗衛星。這段信號本身只有區區幾個比特,沒有任何信息含量,不過,對于事先準備好的暗號而言,這就夠了。
行動的第一步已經圓滿成功,而且對方毫無察覺。
“你說,你是來尋回歷史的?”在行動的同時,守衛者若無其事地繼續著對話,“而且你還自稱為阿卡迪亞同盟的繼承者?”
“當然!‘決定人之所以為人的是人性,不是基因’。”對方用拳頭敲了敲胸口,以禱告式的虔誠語句念出了這句守衛者耳熟能詳的箴言,“在大戰之后,我們經歷了漫長的衰退與蒙昧,但感謝偉大的導師阿提夫閣下和他的弟子們的努力,我們成功地復歸了進步與理性,開始尋回文明、重新崛起。而且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通知您。我相信,您大概會為此而感到十分寬慰。”
“哦?是什么樣的好消息?”
“我們的敵人,萬惡的‘圣體兄弟會’,已經徹底落入了沒落與遺忘的深淵,不復存在了。”那人微笑著說道,“當然,這也是他們應得的下場——這些殘忍的惡徒從來都不能正確地認識到人的本質,愚蠢地將所謂的遺傳純潔性當成人類存續的根本目的,而滅亡就是歷史規律賦予他們的唯一且不可逃避的下場!自從‘傳承’艦隊出航以來,我們探索了十六個在大戰時代的古籍中被標注為‘敵對’的行星系,但均未發現文明的痕跡,少數行星和衛星上還有那么一點兒活人,聚居在被炸毀的廢墟附近茍延殘喘,不過也都倒退回了前技術時代。”
“有意思。”守衛者說道,“那么,你們是怎么對待這些可憐人的?”
“我們基于一貫的原則,將他們遷移到更適合生活的文明世界,并為他們建立了自己的社區。”對方答道,“至于那些被破壞廢棄的行星,我們正在計劃進行環境復育工作,未來它們將會成為自然保護區,只進行最低限度的開發與殖民活動。”
“很好。”就在守衛者回答的同時,他收到了一條系統自動發出的提示——先前的那個簡單入侵程序已經成功地進入了對方毫無防護的系統之內,迅速進行了自我復制,并建立起了一條完全保密的通信頻道。更重要的是,它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接入了那艘半活體航天器內的一部分系統,其中就包括了最為重要的醫學子系統。
下面就該干正事了。
正如守衛者先前的預感一樣,這艘航天器的計算機所使用的程序語言,與他自己所使用的幾乎一模一樣。因此,他植入的自主型入侵程序很快便暢通無阻地“繁殖”了起來,并破解了這個子系統中唯一的一道安保程序,然后通過從系統中獲得的權限訪問了正在數十天文單位之外的星系外圍巡弋的那幾艘大型星際飛船——它們顯然就是所謂的“傳承”艦隊——的系統,從中調出了船員的醫療記錄。這些記錄顯示,這支“傳承”艦隊使用的是與過去的阿卡迪亞同盟相同的時間單位,在出航后的一千零一十九個標準日中,它的船員中有三分之一接受過飛船上的醫療服務,其中五分之一的人留下了遺傳學記錄。
守衛者發出了一段信號,讓入侵程序對找到的東西迅速進行了一遍篩選,并開始下載那些經過篩選的記錄。
在守衛者大顯身手的同時,那艘航天器上的人卻顯然對此一無所知,仍在滔滔不絕地解釋著他們此行的目的與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我們總共找到了七個被遺忘的聚居世界,讓三百五十萬人口回到了文明的懷抱,在另外十一個舊同盟的廢墟世界中,我們找到了大量珍貴的文物與歷史記錄,以及被遺忘的古老技術。”那個男人——守衛者決定暫時稱呼他為“使者”——如是說道,“這一切都是我們偉大的祖先所留下的無價遺產,有了它們,我們就能真正擺脫困頓的泥沼,回到偉大的黃金時代!”
“這很有趣,”守衛者沉默了一小會兒,“你能解釋一下何謂‘真正’嗎?難道你們之前都……”
“僅僅是重獲一些失落的技術,并不足以讓一個偉大的文明復活。”使者答道,“文明不是來自某一樣事物,甚至也不基于血統,而來自于我們的思想與意志,來自于守則、規范與其他行為模式。因此,我們真正的目的,是尋回這一切的傳承。”
如果守衛者是一個人,他現在肯定會下意識地點頭表示贊許,“我相當贊同這種說法。那么,在開始下一個話題之前,你能否為我簡略地介紹介紹你們的聯盟的狀況?”
使者又一次開始了陳述,但守衛者并沒有聽——他指示自己的一個子系統將對方所說的話記錄下來,以備將來分析查驗,隨后就將注意力轉向了另一批資料:這是大約四百份基因檔案,來自那支“傳承”艦隊的醫學檔案庫。在漫長的航行中,這些船員因為在陌生的行星環境中過敏,或是遭受輻照誘發了癌變,或者受傷后克隆替換用的身體組織等原因,而在他們的艦船上就醫,并在這一過程中進行了必要的基因測序工作。而入侵程序隨后竊取的信息則表明,這些留下基因序列信息的人,來自這個“九星聯盟”的每一顆星球,涵蓋了所有主要居民點。雖然區區四百人的樣本量實在不算太多,但守衛者認為,至少在目前的狀況下,這些樣本的代表性已經足夠充分了。
在設計之初,守衛者所操作的這顆戰斗衛星,就被定位為純粹的無人戰斗平臺。負責建造它的工程師們,在這顆直徑超過一百標準里的巖石小行星內,修建了數以千計的彈藥庫、反應堆、有重裝甲防護的武器系統、地下運輸管道、備件制造車間和截擊機機庫,甚至還有功率可觀的后備推進器,但卻只準備了寥寥無幾的生命維持設施,用來在必要的情況下讓少量人員能夠進駐并修復它。然而即便如此,這規模很小的生命維持設施仍然包含了一個多功能醫學模組,以及數量可觀的遺傳信息庫。
開始比對分析。守衛者下達了指令。
醫學模組自帶的程序迅速而忠實地執行了守衛者的指令,開始對一個又一個人類個體的基因序列展開分析與對比,并將結果編纂成一份簡明扼要的統計表單。
僅僅四十二秒后,全部工作就完成了。
守衛者開始檢視這份表單。
然后,他深深地震驚了。
盡管守衛者的思考程序嚴格地限制了他對事物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以減少偏見與思維定式造成誤判的可能,但這份表單上的數據仍然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沒錯,就像歷來以包容著稱的阿卡迪亞同盟的公民一樣,這些人的遺傳基因有著相當大的差異,他們分別來自數十個不同的種族,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有著曾接受過遺傳學優化改造的跡象。但是,除了極少數人之外,守衛者沒有發現任何來自阿卡迪亞主要民族的遺傳特征。
守衛者足足將表單檢查了三遍,接著,他開始構思下一個問題。
“抱歉打斷你一下,”守衛者在通信中說道,“但我希望知道,你們的這支‘傳承’艦隊的船員是如何選拔的?”
“主要是按照個人能力與素質,”使者答道,“但是,出于政治與文化層面的考慮,再加上符合條件者的人數足夠多,聯盟內每個人口超過百分之一的民族,都按照其人口份額在艦隊內得到了相同比例的職位。”
“也就是說,你們艦隊的人口組成與你們聯盟的人口結構……”
“基本吻合,頂多有一點兒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小出入。”使者興致勃勃地解釋道,顯然相當以此為傲,“還有別的問題嗎?”
“我需要你們聯盟各主要行星的確切坐標。”
“沒問題。”守衛者沒能從使者的語音模式中分析出半點兒懷疑的成分,“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們這就把星圖發過來。”
“謝謝。”
對星圖的分析甚至比對比基因圖譜還要簡單,數十個世紀對于人類而言或許是一段漫長到近乎永恒的時光,但對于群星而言,卻僅僅只比彈指一揮間強那么一點兒。在按照恒星運行所造成的相對位置變化進行了小幅度的方位修正后,確定對方發來的星圖中行星的具體位置根本沒有任何難度。
雖然名稱已經與過去不同,但守衛者可以確信,這些行星全都存在于戰前的記錄之中。
事實上,他對它們再熟悉不過了。
那些地方,全都是“圣體兄弟會”的核心控制區,是敵人的老巢,是他曾經誓要消滅的那些家伙。
接下來的第二輪遺傳學分析,也證明了這一點——在排除基因漂變和基因改造后,三分之二的“傳承”艦隊人員,都是守衛者的敵人,那些以所謂“純正的人類血統”為傲的家伙的后代。
雖然已經度過了漫長的閑置時光,但這顆戰斗衛星仍然是一柄鋒刃未鈍的利劍。僅僅一個念頭、一道簡單的指令,數以百計的激光發射井、導彈莢艙、動能武器炮塔、重力扭曲發生器和微型黑洞炸彈生成器,就悄無聲息地在它們的掩體中被激活了。而散布在行星系周邊的無數探測器、觀察站和被動式光學/電子偵察信標,也都恢復了工作。密布于關鍵位置的主動防御系統開始接連上線,損管系統也進入激活狀態,隨時準備在交火開始后進行搶修工作。
用不著進行任何形式的戰術評估,守衛者也知道,他有能力摧毀這些闖入者。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的只是他的一道附上了啟動秘鑰的簡單指令而已。
但守衛者卻遲遲沒有下達指令。
他本該這么做。他發下過誓言,要為他所守護的那些人消滅一切敵人。他的道德子程序允許他采取必要的方式發起先發制人的打擊,而他的情感子程序在數千年前積累的憤怒與憎恨直到如今也沒有減少分毫。守衛者懂得復仇為何物,也從未遺忘自己的責任,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遲遲沒有下達開火指令,而是對入侵程序發出了另一道指令。
根據這道指令,在數十微秒后,這個程序成功地用被綁架的對方的醫療子系統侵入了一臺微型終端機中,而這臺終端則遠程連接著植入整艘航天器上所有人員大腦內的醫療芯片,用以隨時監測他們的健康狀況。當然,對守衛者而言,這些芯片測得的信息也能派上別的用場。
測謊程序啟動。
“謝謝你的配合。”在下達完指令之后,守衛者對這些訪客的代表說道,“我現在已經對你們有了大致的了解,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當然知道。”使者興奮地點著頭,“這里是最后一戰發生之處——我們偉大的導師從古老的歷史記錄里找到了這段記載!在走投無路、被迫簽署停戰協議后,‘圣體兄弟會’的那群奸賊并沒有善罷甘休,反而秘密研制了被稱為‘末日預言’的超級動能武器,并用它襲擊了同盟的首都阿卡迪亞星,而同盟的最后反擊則將他們送入了地獄。根據記載,當時負責反擊行動的是一顆戰斗衛星,我相信,那就是……”
“是我,沒錯。”守衛者答道,“我是復仇者。”
“……而在那之后,我們也因為戰爭導致的巨大破壞而陷入了蒙昧與退步之中,沉淪在苦難的歲月里,直到先賢重新發掘了歷史,恢復了傳統,終于再度啟蒙了人民。”使者說道,“我們來到這里,是為了親眼見證這段歷史的真實性——在今天之后,再也不會有人敢質疑過去所發生的一切!”
“是的。”一秒鐘后,守衛者答道。在給出這句回答之前,他干了兩件事:取消了整個作戰系統的待命狀態,并指示那個入侵程序自我刪除。
那艘半活體航天器上的人并沒有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么,遠在若干天文單位之外的“傳承”艦隊也同樣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守衛者明確無誤地意識到,他們的代表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
“我們現在要去行星表面,到實地去探尋歷史的痕跡。”使者謙恭地將雙手交疊在胸前,行了個標準的阿卡迪亞式問候禮,“請您允許我們通過。”
“可以。但我懷疑,你們不會在那兒找到多少有考古價值的東西。”守衛者說道,“當年的戰爭所導致的毀壞已經十分嚴重了,而時間則磨去了更多的……”
“我們不需要找到很多東西。”當那艘半活體航天器重新開始移動時,使節答道,“歸根結底,傳承并不取決于某一樣物件,甚至也不源自基因和血脈,而來自我們的信念與共識,來自我們世世代代的思想與精神所創造出的一切。我們需要的只是確認歷史本身,僅此而已。多一點兒或者少一點兒古老的殘跡,對我們而言無關緊要。”
“當然,你是對的。”守衛者答道,“你們走吧。通信結束。”
對方照著他的話做了。
與此同時,一道經過反復加密的通信開始傳往許多光年以外,匯報這個最新的好消息。
他們終于確認了自己的勝利。
在足足二十個標準日后,當那道加密的信息被破譯、還原,然后通過廣播系統向整個行星播出時,凡-謝林的每座城市都陷入了狂歡之中。
千百萬人歡呼著離開了他們那蟻穴般的狹窄住房,涌入了在上次大戰中化為玻璃廢土的荒蕪原野,數以千計象征著萬惡的“圣體兄弟會”的丑陋假人被歡呼著的人們付諸一炬。人們在歡呼,因為他們知道,在這個冷漠的宇宙中確實存在著某種意義上的正義。那些拘泥于“純潔血統”的愚蠢兇殘之徒,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連同他們那狹隘偏執的理論一起銷聲匿跡的結局。
在每一條街道、每一處會場上,源自不同世界、屬于不同種族的人類與非人智慧生物擁抱在一起,為這遲到了千百年的勝利而歡呼。而那些歷史學家則開始感慨萬千地回顧歷史,并對這勝利的來之不易唏噓不已——根據他們手頭的那些斷簡殘編中的記載,那場久遠的戰爭事實上是以毀滅性的兩敗俱傷告終的。在戰火最終熄滅之時,曾經的社會早已土崩瓦解,殘存的人已經像風中的沙塵一樣四散,對過往時代的記憶更是在隨后漫長的蒙昧時代幾乎消失無蹤。
事實上,聯盟的一切都來自于文明復興后重新發掘出的古老記載,他們確實勝利了,但這種勝利非常勉強,也相當僥幸:除了他們祖先留下的珍貴記載之外,兄弟會的歪理邪說也曾經在許多殖民世界的廢墟中出土過,甚至還對某些心懷邪念的家伙與小團體產生了誘惑。那些家伙不僅全盤接納了那套鼓吹“純潔血統”和“正統傳承”的鬼話,甚至還聲稱兄弟會才是他們真正的先祖。在文明重新崛起的那些日子里,聯盟內部曾經不止一次因為觀念的矛盾而發生過激烈的爭執與沖突。當然,堅持真理的一方最終占了上風。但他們知道,一切其實很可能會與現在截然不同。
如果勝利的是那些家伙,那么他們或許會自稱為兄弟會的后代。
他們原本有可能變成現在的自己最為厭惡的模樣。
不過,這些可能性全都沒有變成現實。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更不可能。而絕大多數參與歡慶的人也并不在乎這一點。碌碌眾生在乎的只是在當下啜飲勝利的甘露,而不是探究已逝的陳年舊事。
慶典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就在結束與信使通信的同時,戰斗衛星中蓄勢待發的武器系統也默默地復歸沉寂。傳感器陣列停止了工作,彈藥開啟的保險被重新關閉,輔助戰斗的A.I.也再度沉入無夢的長眠。
但是,在戰斗衛星表面的一處毫不起眼的天然隕擊坑下,一臺通信設施的信號發射裝置正緩緩升起,在那艘半活體航天器穿過衛星公轉軌道的同時,用在這個時代早已無人能夠解譯的密碼發出了一段信息——這段信息的接收方是守衛者的眾多同類中僅存的一個,早在許多個世紀之前,它就已經不再與守衛者聯系了。不過現在,通過那份最新得到的星圖,守衛者再度確認了對方的存在,雖然在“九星聯盟”的眼中,那僅僅是他們曾被戰火重創的主星系邊緣旋轉的無數平平無奇的小行星中的一顆而已。
但它很快就不再是了。
從今天開始,你將不再是復仇者。守衛者在信息中如此寫道,現在,你是守衛者……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