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掌握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是進行法律實踐和法學研究的基礎。法教義學追求法的確定性,社科法學注重法的正當性。法教義學的研究方法基本不涉及法的價值判斷,而價值分析是社科法學的基本研究方法之一。在法律實踐中,為保障法律實施的確定性,應注重法教義學方法的運用。法學研究基于法律實踐而產生,在法學研究中,法教義學能夠促進對現行法規范進行解釋并適用,社科法學的研究則在法教義學研究的基礎上進行,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主要在法的改革、發展和創新研究中運用。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方法的運用,并非非此即彼的矛盾關系,而是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合作關系。法教義學的方法在法律實踐尤其是法律實施領域起主要作用,但是在法學研究領域,社科法學的方法和思維應當隨著法教義學的完善逐漸占據主要地位。但是,無論在法律實踐和法學研究中,法教義學方法的運用都應當具有程序上的優先性。
[關鍵詞]法教義學;社科法學;法律實踐;法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D90-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7)06-0121-04
在法律實踐和法學研究中應當采取什么樣的方法才更為適當?在法律實踐領域,法教義學的方法普遍被用于執法和司法活動中,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則多用于立法活動中。就法學研究而言,兩種研究方法都必不可少,不能偏廢其一。但是,法教義學的方法在法律實踐和法學研究中都應當具有優先適用性。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需要在法教義學視角下,從一般法條的內容出發,指向相關研究。在特殊情況下,法教義學方法的運用并不明顯,比如在法律空白的領域,但是運用法教義學方法的思考過程是客觀存在的。本文在分析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原理的基礎上,從兩種方法在法律實踐中的運用出發,試圖探尋法學研究的合理路徑。
一、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根本分歧
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概念并不清晰。批評法教義學的學者往往批判的是注釋法學或概念法學的弊端,提倡法教義學的學者也對其內涵和外延有不同的解釋。社科法學也面臨著概念不清的問題。筆者無意對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概念進行探討,僅在實踐角度對其應用進行分析。
法教義學一般被認為是完全屬于法學領域的研究方法,與法哲學、法社會學、法經濟學等跨學科的法學研究方法并列。這些跨學科的法學研究方法大體可歸入社科法學的范疇。就方法論而言,法教義學主要是通過法解釋方法,解決實定法秩序在法律實踐中的適用問題。社科法學的方法則根據具體學科的不同而不同。例如法經濟學涉及經濟學的研究方法,法哲學要用到哲學的研究方法。經濟學和哲學的研究方法本身就存在不同之處,更何談社科法學有統一的方法。法教義學的方法比較單一,社科法學則是采用綜合的方法進行研究。既然要區分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首先要對其按照一定標準進行分類。筆者采取以該研究方法的邏輯起點與價值判斷關系的強弱為標準對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進行區分,該分類標準的理論基礎參考了休謨定理(Hume’s Law)對事實和規范(價值)的區分[1]。此外還應當注意,兩種研究方法想要達到的目標也不同。
社科法學有大量的研究方法追求研究的客觀性,正如馬克思·韋伯(Max Weber)在其著作《社會科學方法論》中提出的方法,要追求研究的客觀性及“價值闕如”[2]。社科法學的客觀性主要體現在論證方法上,既可以采取實證研究的方法為相關論點提供論據支持,也可以采取價值分析的方法進行論證。但是在條件假設階段,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就難免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例如,對安全與效率、短期利益與長期利益、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等價值的不同選擇,可能會造成研究結論具有根本性的差異。
法教義學的方法主要是從法條出發,通過法律解釋的方法進行研究。法教義學的研究方法并非完全地價值無涉(價值無涉正是概念法學的缺點),解釋作為人的意識活動必然會受到某種價值觀的影響,只不過法教義學強調法的確定性,因而在方法論上傾向于最大限度地避免價值考量,將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限制在合理的范圍內,盡量減少法律適用上的分歧。此外,在必要的價值考量上通過一般條款直接設定或者預留了價值判斷的空間,也就是說,只有事實行為觸發此類具有指向性的一般條款時才能觸發價值判斷。客觀來看,法規范需通過涵攝的過程才能適用于事實,而“涵攝的過程總是包含著評價的因素”[3]。但是真正涉及價值判斷的領域,法教義學確實無法提供科學的方法,依然要求助于社科法學中的哲學、倫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在此要區分法教義學與法教義學方法這兩個不同的概念。法教義學并非價值無涉,但是法教義學無法提供價值判斷的方法,這兩點并不矛盾。就方法論而言,法教義學無法在價值判斷上提供獨特的方法,社科法學中的部分領域如法哲學、倫理學等為價值判斷的方法提供了有益的補充。
二、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研究方法在實踐中的運用
法教義學來源于法律實踐的需要,法學研究是基于法律實踐而產生的。在立法與法律評價方面,法的正當性是應當被主要考慮的內容,而在法律實施領域則應更加注重法的確定性。
首先,法的確定性是實現法的規范作用的基礎。法的規范作用從內容上來說大體包括指引作用、評價作用和預測作用,這些作用的實現都要求法律在一定時期內是穩定的,可預見的。因此,運用法教義學的方法,能夠最大限度地減少法律實施的不確定性。價值判斷是最容易產生分歧的,法律的產生(立法)正是不同價值博弈的結果,現行法規范也是多數人在價值判斷上所能達成的最低限度的共識。因此,法律實施活動中應盡量減少價值判斷,除非在個案中適用某條法律會導致明顯的不正義,否則法律實施中的自由裁量權應當被限制。
其次,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方法在實踐中共同發揮作用,不能截然分開。除了規范作用,法還有社會作用。對法社會作用的評價是一種價值判斷,即對法的正當性的判斷。法的正當性與確定性是辯證統一的關系。社科法學注重法的正當性并不代表社科法學不注重法的確定性。對于法教義學而言,不否認法正當性研究的必要性。例如,通過對法律作用的分析而導出法的確定性,正是應用社科法學研究方法取得的研究成果;拉德布魯赫對分析實證法學的修正;法條中的部分一般條款,通過對法律原則的規定將司法裁判的根據引向法律外的價值判斷(如公序良俗)等。另外,在法律實踐中,立法和法律實施的界限有時是模糊不清的。以行政立法為例,大量的抽象行政行為已經模糊了立法和法律實踐之間的概念。法教義學倡導的法解釋方法不僅在法律實施領域,在立法領域也大量存在,立法中的解釋條款、立法機關頒布立法解釋的行為可資證明。以上現象都表明,法律實踐的復雜性決定了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方法,擇其一而適用很難解決實際問題,在法律適用上必須綜合運用。
最后,既然在法律實踐中需要同時運用法教義學與法社會學的方法,這兩種方法的運用是否為同時或者隨機適用?對該問題的理解,要堅持馬克思主義哲學兩點論與重點論的統一。兩點是有重點的兩點,重點是兩點中的重點。在立法活動中要首先考慮法的正當性,因而要采取法社會學的方法對將要設立的法規范的正當性進行論證。在法律實施領域,應當嚴格遵循“禁止向一般條款逃避”的基本原則。面對糾紛,在有具體條文的規定時,不得直接適用一般條款。法律適用中價值判斷不可避免,但是法教義學中的價值判斷應當區分“強價值判斷”和“弱價值判斷”。在法律實施中普遍發生的價值判斷是分歧較小卻又客觀存在的“弱價值判斷”,在有價值沖突的疑難案件中的價值判斷或是立法中的價值判斷,是“強價值判斷”[4]。“弱價值判斷”在上層建筑中意識形態的領域發生作用。意識形態比法律的上層建筑更加穩定,其表現出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比修改法律更強。因為“弱價值判斷”的影響是緩慢而相對穩定的,因此“弱價值判斷”的影響在個案研究中并無太大意義。法教義學并不排斥社科法學中關于價值判斷的方法,但這些方法只是對法教義學方法在價值判斷方面的補充,并且需要在法教義學方法優先適用的前提下,法律出現漏洞或按具體條款裁判會造成明顯不正義,因而將具體裁判引向一般條款時才能適用。如果按照實定法規范無法找出合理的裁判依據,那么必須訴諸法律修改才能解決,而不是跳過實定法秩序,直接采取價值衡量的方式裁判。
在法律實施中弘揚法教義學的方法也是對權力濫用的限制,因為濫用權力者總能從價值衡量的角度找到合適的借口。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價值判斷的多元化趨勢往往使得法律不被重視,法律的實施常常受到政策目標的影響。司法當然要為社會和諧穩定、經濟發展服務,但是將價值判斷直接帶入司法裁判,往往會產生選擇性執法、選擇性司法的不良現象,會極大地貶損法律權威,從長遠和抽象的角度看不利于發揮法律的社會作用。另一方面,法律應當被認為是人們目前為止能達成的最低共識,超越法律的價值判斷缺乏正當性。即便某一與現行法秩序相左的價值判斷在社會中取得了廣泛共識,也應當通過立法程序對法律進行修改,而不是采取忽視形式法治,直接追求所謂的實質正義。
總之,除立法領域外,執法和司法領域應當盡量以法教義學的方法解決法律適用問題。如果在法律實施中過多地強調法律的社會效果,即便個案中有其合理性,但長久來看會造成選擇性執法、選擇性司法等惡果,不利于國家法治的建設。
三、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研究方法在法學研究中的運用
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方法不僅要應用于法律實踐,也是進行法學研究的前提和基礎。但是,這兩種方法在法學研究中的應用有不同于法律實踐中應用的特點。在法學研究中,法教義學更多地起到了基礎性的作用,社科法學則引領了今后法學研究的發展方向。下文將對這兩種方法在法學研究中的一些具體問題進行說明,以期明確如何在法學研究中合理地應用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
首先,法學研究建立在法律實踐的基礎上,針對研究生階段的學習特點,應當在研究方法上堅持以問題為導向。那么問題從何而來?這里的問題導向應當是立足于解決實踐中面臨的問題,研究成果要能夠應用于實踐。法教義學為應用于法律實踐而生,在發現問題環節具有天然的優勢。法教義學的研究結果會導致兩條不同的研究進路:一是在實定法秩序框架內用法解釋學的方法解決問題;二是發現該問題無法在實定法秩序范圍內解決(比如立法空白),或者出現了新的價值選擇,這時就要引入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通過立法論的研究解決問題。在第一種研究進路中,無法避免社科法學方法的使用,因為需要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為法律規范正當性證明提供論據。在第二種研究進路中,立法的歸宿在于實踐應用,自然要注重法教義學方法的使用。法學研究需要圍繞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展開研究,而不是以方法論的區分為前提進行研究。在法學研究中,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方法要相互補充,依研究的不同目的和需要擇一或共同使用。
法教義學的基本立場是承認一國或某一地區現行法秩序基本完備并大體值得遵守。進行法律解釋的前提是有基本完整的法律體系,也就是有解釋對象,如果認為法律體系不完備,那么將無法進行解釋,這時的法律實踐應當注重立法的完善。如果認為某一法律體系為惡法,或者說不值得被遵守,那么應當按照一定的價值觀重新立法。在實踐中,社會出現劇烈變動甚至革命之后才會出現重新確立實定法秩序的現象。我國已基本建成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已經具備了進行法教義學研究的客觀條件。當然,在不同的部門法方面,法律的完善程度是有區別的,如現行《證券法》正面臨著證券發行制度由核準制向注冊制變革的問題,采取法解釋論無法解決。但是,立法或修改法律也需要建立在考察現行法秩序在該方面不完備或者需要變更的基礎上。雖然在一些法律空缺的領域這樣的考察只用花費很少的時間,甚至不需要考察,但是該過程必不可少,反映出法教義學在適用上的優先性。
其次,完美的實定法秩序是不存在的,法律作為上層建筑會隨著經濟基礎的變化而變化。顯然,認為只有在完美實定法秩序下才能進行法教義學研究的觀點是錯誤的。明確不可能建立完美的法秩序是法學研究的前提,法學研究應當以追求當下最不壞的法秩序為目標。法教義學受到最多的批評是沒能把法律看成一個變化發展的過程,但是這并非否定法教義學價值的理由。就目前而言,經濟是不斷發展的,從長遠的角度看,法律隨著經濟基礎的變化不斷變化。但是上層建筑一旦產生,在一定時期內會相對獨立于經濟基礎[5]。比如宗教思想,在其產生的經濟基礎已經消失的情況下仍能存續至今。由此可見,法律在一定時期內又是比較穩定的。
最后,比較的研究方法并非法教義學的研究方法。中國法教義學研究思想來源于德國法教義學的傳統,但是借鑒德國(或美國等)的立法來說明中國的法律應當如何顯然不是站在肯定中國實定法秩序的基礎上,因而不是法教義學的方法。倘若對域外法規范不加批判地繼受,那么也不是科學的社科法學研究方法。這樣研究進路表現為“本國法有何漏洞——外國法如何規定——本國法應借鑒并改正”,這樣的思路是完全錯誤的,最大問題在于缺乏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批判性思維是法學研究者必須具備的能力。法學研究在批判或創新一項制度時,必須對其批判的對象有深入了解。法教義學的方法就是深入了解實定法秩序的最佳選擇。直接進行立法論的研究很可能陷入自說自話的情形,雖能自圓其說,但無實際價值。因為,立法論所依據的價值判斷通常沒有確定的正誤,猶如中國與英國交通法規規定靠左和靠右行的制度完全不同,但不影響這兩種制度都能夠發揮相同的作用。制度創新也是如此,先要用法教義學的方法發現現存法秩序確實在某方面存在漏洞,如果通過法解釋的方法不能解決,就需要采取立法論的方法進行之后的研究。
四、余論
法學研究在批判或創新一項制度時,必須對其批判的對象有深入了解。法教義學的方法就是深入了解實定法秩序的最佳選擇。直接進行立法論的研究很可能陷入自說自話的情形,雖能自圓其說,但無實際價值。因為,立法論所依據的價值判斷通常沒有確定的正誤,猶如中國與英國的交通法規,規定靠左和靠右行的制度完全不同,但不影響這兩種制度都能夠發揮相同的作用。制度創新也是如此,先要用法教義學的方法發現現存法秩序確實在某方面存在漏洞,如果通過法解釋的方法不能解決,就需要采取立法論的方法進行之后的研究。目前,對法教義學的強調,是因為法教義學還沒能充分發揮其應有的作用。任何方法都存在局限是科學的方法論都必然體現的特點,單方面承認一種方法而否認其他方法的觀點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在法學研究中,也不能混淆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方法。要堅持優先適用法教義學的方法了解研究對象并發現問題。但是對任何純粹法學問題進行追問,其結論必將來自于法學之外。例如刑法學研究要深入到犯罪心理學、倫理學等領域才能論證刑罰的正當性。
總之,無論是法教義學還是社科法學,都不能代表法學研究的正統方法,兩者目標不同、作用不同,需要圍繞要解決的實際問題共同使用。應當承認,法教義學的方法在法律實踐尤其是法律實施領域起主要作用,但是在法學研究領域,社科法學的方法和思維應當隨著法教義學的完善逐漸占據主要地位。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以價值是否中立為標準,可分為價值分析法和實證分析法,法教義學的研究方法在某種程度上也屬于實證分析法。由于事實不能解釋事實[6],僅采用實證分析法無法得出有解釋力的結論。實證分析法多用于提供論據,價值分析的方法則起到發現問題和評估現有制度的作用。因此,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在不同的法律實踐中要有所側重,在法學研究中要按照從發現問題到解決問題;從提出論點到具體論證并提供論據的順序,按照不同研究方法的特點進行綜合運用。
[參 考 文 獻]
[1] David Hume·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M]. London: Penguin Book, 1969 :507-521.
[2] [德]馬克思·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M]. 李秋零,田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111-112.
[3] [德]魏德士.法理學[M].丁曉春,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301.
[4] 孫海波.在“規范拘束”與“個案正義”之間——論法教義學視野下的價值判斷[J].法學論壇,2014,(1):71-82.
[5] 史際春.經濟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33.
[6] 張五常.經濟解釋(卷一)[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52-65.
〔責任編輯:徐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