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奧古斯丁出于對基督教上帝的維護,試圖通過對自由意志的設定,來消解善與惡之間的二元對立。對奧古斯丁而言,基于古希臘哲學中神秘主義的傳統所陷入的困境來維護上帝的權威成為其理論的出發點,也是其矛盾的根源所在。在對自由的理解上,奧古斯丁將自由定義為自愿的行為,這種對自由的理解規避了佩拉糾派的荒謬結論,即基于上帝是全善、全知、全能的,因而上帝沒有自由意志,上帝沒有選擇惡的可能性。在奧古斯丁看來,佩拉糾派的自由意志理論其實隱含著一種善惡二元論思想:如果人的自由意志能夠同時保有善和惡的兩種可能性,善就不具有任何超越惡的絕對意義了。而如果自由意志僅僅是出于自愿的行為,就不會涉及善與惡的地位問題。由此可見,奧古斯丁雖盡力用一種恩典主義的方式巧妙解決了神秘主義的問題,但他的自由意志理論在某些方面還是顯露出了不足。惡如果僅僅是出于人類意志自由,表面上似乎是撇清了上帝的責任,但深入分析就會發現,把意志自由作為恩典賜予我們的上帝還是惡的源頭。不然,就必須說意志自由的來源不是上帝。也就是說,盡管奧古斯丁在一定程度上對自由意志與善惡之間的關系問題進行了破解,但基于自由意志理論的前提過于理想化,因而無法達到預定的效果。總之,從奧古斯丁的整個思想體系看,他所關注的核心問題,歸根結底還是基督教視野下人類的命運問題。他對于所處時代中基督教的混亂和羅馬帝國的沒落深感憂慮,卻又無法使人們在現實的世界中得到幸福與安穩。他將人類的歷史看成上帝之城與世俗之城的對立沖突史,也看成人自身不斷地歸復上帝與挑戰上帝的矛盾史,看成人類不斷重新認識上帝和人自身的歷史。奧古斯丁自由意志理論的內核從始至終都是人的意志,表現了其對于理性與信仰的彌合。
[關鍵詞]奧古斯丁;自由意志;理性;上帝
[中圖分類號]B50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7)06-0143-04
作為教父哲學的集大成者,奧古斯丁的哲學思想包羅萬象。他一方面像同時代的神學家一樣是基督教的堅定維護者,另一方面又是基督教神學轉新典范的開創者。從整體上看,奧古斯丁的自由意志理論由于是在其不同時期出于不同的現實目的闡述的,有些時候甚至是自我否定,前后矛盾的。但這一理論在中世紀神學中無疑是獨樹一幟,具有開創性的。
一、自由意志問題的緣起
奧古斯丁最初論述自由意志概念,是為了反對摩尼教的善惡二元論。按照這種理論:代表善的光明之神與代表惡的黑暗之神處于永恒的斗爭之中,人由于受到了惡的玷污,沉淪在自己的原罪之中。如果這種理論成立,人就固有惡的一面,既然是固有的,人雖然有罪卻不需要為此負責了。并且這種理論中惡具有其本質性和普遍性,顯然與基督教信仰的唯一的全善、全知、全能的上帝發生了矛盾。如果惡是上帝創造的,那么顯然上帝就不是全善的;如果惡不是上帝創造的,那么便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上帝不知道惡的存在,那說明上帝不是全知的;另一種是上帝知道惡的存在而無法阻止,那么上帝就不是全能的。
對于基督教來說這無疑是個非常嚴峻的挑戰,如果惡是自有其本質的,不僅作為基督教核心教條的人的贖罪無從談起,就連上帝至高的地位也會受到威脅。想要戰勝這種善惡二元論,就必須在基督教的框架下對惡的起源做出合理解釋。而比摩尼教更為可怕的威脅來自古希臘哲學思想思維模式的沖擊,大的背景就是教父時代基督教的希臘化趨勢。而奧古斯丁對于古希臘哲學與基督教神學的調和,在其同基督教內部其他學派神學家的論戰中集中表現出來。
在古希臘的哲學傳統中,一直存在著一種神秘主義傾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柏拉圖,在他的理論體系中,“善”占據著重要位置。在柏拉圖看來,人只有認識到最高的善之后,才能獲得哲學智慧,進而才有可能實現世俗的真理。但善與人之間卻又沒有一種必然的溝通渠道,因為“善不是本質,而且在尊嚴和威力上要遠遠高出于本質之上”。這也就是說,與作為本體的現象界相對立的是作為理念界的最高的善。但對于處于“洞穴”中的人來說,由于自身的限度,卻無法認識終極的、最高的善,我們只能通過影像來間接認識善。而也正是基于人無法認識終極的善,導致最終會導向某種神秘主義。
作為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則進一步說明了作為最高存在的“善”與人之間的鴻溝。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善與幸福是直接相關的,甚至善就是幸福。與完美的善相比,感官世界則是不完美的。而這也就要求神作為可感世界的全部事物(包括人)的終極目的,那么可感事物始終就是作為質料的存在,而神則必須是單純的形式。這種區分使得人可以愛神,但神卻不能反過來愛人。這就是絕對的德性與普遍現實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直接導致了我們在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中幾乎難以看到可稱之為神的仁愛的東西。也正是基于對神的此種理解,導致人的現世苦難很難打動神,人與神是分離、對立的,甚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天然的罪惡。而在后天人的不斷向神的接近,則與人的自由選擇的意志無關。這就使理性的價值完全極端化,造成了信仰與理性的分裂,否認了人自由意志的必要性,陷入了倫理學的冷漠。上述的這些挑戰,都是奧古斯丁作為一個虔誠的神學家所不能允許的。
二、自由意志與惡
奧古斯丁首先否定了惡的獲得性,因為如果惡是從外界獲得的,它就必有其來源,最終一定會推導出一個本質,比如摩尼教的惡神。奧古斯丁必須避免這種可能性。他首先說明了理解力是善的,這是人們的一個常識,沒有人會反對。然后他論證說:“如果一切理解皆善,而且非理解不為學,那么每一位學者都在為善,因為每一為學者都理解,而每一個理解者都在為善。”[2]79既然我們通過學習只能得到善,那惡就一定不是通過學習得來的了。因此惡不可能成為我們的老師,“如果他是惡,他就不是教師;而如果他是教師,他就不是惡”[2]79。
既然惡不是我們從外界獲得的,它就必然是從我們內部生發出來。奧古斯丁首先檢視了貪欲——作為人的一種本能它很可能是惡的來源。然而他隨即發現,雖然對于許多事物的貪欲能夠產生惡,但對高尚美妙事物的貪欲卻是善的。雖然出自于貪欲,但“渴望沒有恐懼的生活”本身是個善的愿望,因此貪欲并不能說是惡的根源。產生罪惡的根源在于人自身的選擇:“所有邪惡之人,像善良的人一樣,也渴望不存在恐懼地生活,區別在于,善良之人作如此想,去除自己對于那些不能擁有的事物的喜愛,而邪惡之人則相反,努力排除障礙享有它們,于是走向邪惡和犯罪,這種生活更恰當地該叫作死。”[2]85
驅使人們按照共同的欲望做出不同選擇的就是自由意志。惡是對于善的背離,是人出于自由意志做出了錯誤選擇的結果。在義人那里,意志自由促使人做善事,而在惡人那里,意志自由則驅使人作惡。這樣一來,惡的實體就被消除了,成了善的缺乏,“我探究惡究竟是什么, 我發現惡并非實體, 而是敗壞的意志叛離了最高的本體, 即是叛離了你天主, 而自趨于下流”[3]。這與蘇格拉底對于罪惡來源的解釋方式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而因為人是自由的,就要為自己的罪負責,因而要贖罪和接受正義的懲罰。
但是如果僅僅強調意志的自由就會面臨另外的問題。如果人擁有絕對的意志自由,那么他就既有選擇絕對惡的自由,也有選擇絕對善的自由。全善、全知、全能的上帝在這里雖然沒有受到挑戰,卻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變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因為無論是選擇惡的人永受懲罰,還是選擇善的人得到了救贖,都只取決于他們自己,這就是佩拉糾派的觀點。而在奧古斯丁看來,其認同人擁有意志自由,但反對將自由歸結為在善與惡中選擇的自由,認為自由就是意志出于自愿的行為。在他看來,要達到自由,人必須同時保有選擇正反兩面的可能性,唯此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意志。否則,無論是自由抑或善,都將變為一種強制。
三、自由意志與自由
奧古斯丁將自由定義為自愿的行為,這種對自由的理解規避了佩拉糾派的荒謬結論,即基于上帝是全善、全知、全能的,因而上帝沒有自由意志,上帝沒有選擇惡的可能性。而且,佩拉糾派的這種自由意志理論其實隱含著一種善惡二元論思想:如果人的自由意志能夠同時保有善和惡的兩種可能性,善就不具有任何超越惡的絕對意義了。而如果自由意志僅僅是出于自愿的行為,就不會涉及善與惡的地位問題。
與佩拉糾派那種絕對的自由意志不同,奧古斯丁對自由意志的理解是有獨特前提的。在他那里,一方面自由意志擁有選擇的權利,這使人對自己的罪負有了責任,但另一方面選項是被規定了的,這就照顧到了上帝的權威。可以說,一個意志如果不在我們的能力之內,它就不能被稱為意志。這一點,奧古斯丁與佩拉糾派的觀點是一致的。意志只有在我們有自由意愿時才會呈現在我們的心靈中,且必然是在我們能力之內的。這些能力本身就是上帝賜予我們的,但與此同時,這種恩典并未否認人行使意志時的自由意志。而上帝權威的表現之一就是公平,上帝雖然賦予了人以恩典(人的自由意志的由來),卻同時也給予了人回饋這種恩典的能力。這種恩典就是選擇善與惡的能力,就是人想要獲得救贖,就必須配合上帝的恩典。如果人是基于屈從外界的壓力或誘惑而犯罪,仍是人的自由意志自我選擇的結果。源于即便在這種壓力與誘惑下,人仍然有拒絕誘惑、拒絕魔鬼的選擇意志。與此同時,在奧古斯丁那里,上帝也不強迫我們的意志必然趨向善的行為,否則這些行為就不能被稱為人自己的行為而受頌揚。但是上帝又不能容許邪惡,那就只能從一開始就揀選一部分人獲得永生,而“使大多數人受到詛咒”,也就是雙重預定論。上帝的恩典也就不是作為“寬恕的恩典”,而是“創造的恩典”和“預定的恩典”,神秘主義的傾向和倫理學的冷漠被巧妙地避開。至此,奧古斯丁才完成了對于希臘傳統的扭轉,“填平”了理性與信仰之間的鴻溝。
四、自由意志理論的影響及意義
雖然奧古斯丁盡全力糅合了摩尼教和佩拉糾派理論的合理之處,并用一種恩典主義的方式巧妙解決了神秘主義的問題,但他的自由意志理論在某些地方還是顯露出了不足。惡如果僅僅是出于人類的意志自由,表面上似乎是撇清了上帝的責任,但是深入分析就會發現,把意志自由作為恩典賜予我們的上帝還是惡的源頭。不然,就必須說意志自由的來源不是上帝。
當然,奧古斯丁關于自由意志的理論并非這么不堪一擊。筆者認為,他之所以陷入了這種兩難的境地,是因為他被基督教的教義所束縛(但另一方面,這卻又是他的起點)。奧古斯丁“將神學理解為基督教的條理分明的反思,但不允許理性與信仰之間存在矛盾”[4],他的一切理論都不能違背上帝全善、全知、全能這一標準。為了證明上帝無所不能,奧古斯丁不得不肯定上帝是萬物的原因。要證明他是善的,就必須把邪惡排除于世界之外。這就讓奧古斯丁進入兩難,即一方面要保留人的自由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要確認上帝的全善、全知、全能。由此所產生的困難在于,上帝是否能預見到人的犯罪?如果能預見到,人仍然犯罪,是否犯罪具有必然性?如果能預見到,上帝不防止,是否說明上帝不是全能的?基于這些困境,奧古斯丁指出上帝雖然預見到人的犯罪但并沒有防止,這恰恰體現了選擇善、選擇天國是以自由為前提的,也體現了天國、善不能成為一種強制,否則也是一種惡。同時,奧古斯丁又指出,上帝雖預見到了人可能會犯罪,但并無迫使人去犯罪,“你并沒有僅僅因為預知到某人將會犯罪,就迫使此人犯罪。……上帝并沒有迫使任何人犯罪,即使他預見到那些人將會通過自己的意志去犯罪”[5]。
如此一來,上帝基于他自由意志的活動,就能夠避開人類的價值審視。而從上帝創造世界、賦予人性的初衷來看,就是把善作為最高的意義凸顯出來,并將現實的惡剝離出去。因此,實際上只要去除這三條之中的任何一條,奧古斯丁都能夠完成一套能自圓其說的價值論體系。如果我們將奧古斯丁的關于自由意志的其他思想都保持不變,僅僅將上帝概念替換掉,比如替換成斯賓諾莎的上帝,就會發現,原本不可調和的那些內在矛盾都消失了:上帝是全善的,他寫作了一個完美的世界,他給予人們自由意志的初衷是善的。上帝預先知道自由意志會使人類擁有惡的可能,但還是賜予了人這個恩典。世界運轉的過程中果然出現了惡(善的背離),但上帝一經創造了世界就不再干預,他相信意志預先給予的善最終會將一切拉回到正確的軌道。
從奧古斯丁的整個思想體系來看,他所關注的核心問題,歸根結底還是基督教視野下,人類的命運問題。他對于所處時代中基督教的混亂和羅馬帝國的沒落深感憂慮,卻又無法使人們在現實的世界中得到幸福與安穩。他將人類的歷史看成上帝之城與世俗之城的對立沖突史,也看成人自身不斷歸復上帝與挑戰上帝的矛盾史,使人們重新認識了上帝和人本身。他相信上帝的公正,相信人具有忍受痛苦和災難,最終獲得揀選的可能。在這樣的視角下,奧古斯丁實際上完成了一套成功的理論。
總之,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那樣,奧古斯丁自由意志理論的前提過于理想化,因而無法達到預定的效果。這也就是近代哲學家為何傾向于將上帝的全能看作為預先設定而不是隨時干預的原因,這種傾向我們在波墨、艾克哈特、謝林、別爾嘉耶夫那里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正是基于奧古斯丁原有自由觀的悲劇性命運,使我們“看到了自由與性的沖突不可克服,這種對自由的理解只能產生于必然”[6]。而我們看到,在消除了將自由意志理論理想化的傾向后,奧古斯丁原有的理論依然具有解釋力,而且具有了更強的統一協調性。這也就是為何奧古斯丁的理論得以在他死后,仍持續影響整個西方基督教傳統的重要原因之一。
[參 考 文 獻]
[1] [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115.
[2] [古羅馬]奧古斯丁.獨語錄[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7.
[3] [古羅馬]奧古斯丁.懺悔錄[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79.
[4] [瑞士]漢斯·昆.基督教大思想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60.
[5] [古羅馬]奧古斯丁.論自由意志:奧古斯丁對話錄二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18.
[6] 周來順.現代性危機及其精神救贖——別爾嘉耶夫歷史哲學思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151.
〔責任編輯:徐雪野〕